接着喀一声挂断。
凯蒂没有过去找他,只是走向沙发,僵硬地端坐在边缘。她忽然后悔没有穿更厚的毛衣,她觉得好冷。
双胞胎一起冲进客厅,笑闹着挥舞塑料剑比武。
“库克船长,吃我这招。”路卡说。
“我是彼得·潘啦。”威廉抗议,假装刺路卡,“看招。”
他们七岁了,正值变化时期。童年的雀斑淡去,也开始换牙了,她最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发现幼时的痕迹少了一些。
三年后他们就会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害怕得难以自已,用力抓着沙发扶手闭上双眼。万一她无法看着他们长大呢?万一——
别往坏处想。
过去四天她一再如此叮咛自己。强尼来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两人靠得很近。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拿起电话,”玛拉边下楼边说,“根本是侵犯隐私。那个人是布莱恩。”
凯蒂默数到十,让自己稍微冷静到至少能够呼吸的程度,才睁开双眼。
她的三个孩子都站在面前,双胞胎一脸无聊,玛拉则气呼呼。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她一定能做到。
“你有话要说吗?”玛拉没好气地问,“假使你只想盯着我们看,那我要回楼上去了。”
强尼眼看就要跳起来,“可恶,玛拉。”
凯蒂按住他的大腿制止,“坐下,玛拉。”没想到她的语气竟然如此正常,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路卡、威廉,你们也坐下。”
双胞胎坐倒在地上,像绳子被割断的人偶,肩并肩挤成一团。
“我站着就好。”玛拉踩着三七步,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她瞪了凯蒂一眼,用眼神传达出你休想控制我,就连她平素的叛逆也令凯蒂感到一丝眷恋。
“你们记得吗?上星期五我去了市区一趟。”凯蒂感觉心跳加快,呼吸也跟着有点急,“其实那天我去看医生了。”
路卡对威廉说了句悄悄话,威廉笑嘻嘻打他一拳。
玛拉望着楼上,等不及想回去。
凯蒂捏着老公的手,“你们不必担心,不过我……生病了。”
他们三个同时看着她。
“别怕。医生会动手术,然后给我一堆药,吃完就好了。我可能会有几个星期体力比较差,但接下来应该就没事了。”
“你保证会好起来?”路卡的眼神坚定诚挚,只有一点点害怕。
凯蒂很想说“当然喽”,但是这种承诺他绝不会忘记。
威廉翻个白眼,用手肘推路卡一下,“她刚才不是说会好吗?我们可以请假去医院吗?”
“可以。”凯蒂露出一丝笑容。
路卡率先冲过来抱住她,“我爱你,妈妈。”他小声说。她抱着他久久不放,直到他挣扎着要走,威廉也一样,之后他们两个一起往楼梯走去。“你们不想看完电影吗?”凯蒂问。
“不了,”路卡回答,“我们要上楼。”
凯蒂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他已经站起身,“要不要打篮球啊,儿子?”
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往外面跑去。
终于,凯蒂看着玛拉。
女儿沉默许久之后说:“是癌症吧?”
“对。”
“莫菲老师去年得过癌症,现在没事了,乔治雅姨婆也是。”
“对极了。”
玛拉的嘴唇颤抖。虽然她长得很高、爱装大人还化了妆,但这瞬间仿佛变回了小女孩,要求凯蒂留盏小夜灯。她扭着双手走向沙发,“你不会有事吧?”
第四期。已经扩散了。发现得太迟。她压抑住这些无济于事的念头,现在需要乐观。
“对。医生说我年轻又健康,所以应该不会有事。”
玛拉躺在沙发上偎靠着凯蒂,一手放在她的腿上,“妈妈,我会照顾你。”
凯蒂闭上双眼抚摩女儿的长发。曾经她可以将玛拉抱在怀里摇晃哄睡,感觉像是昨天;曾经玛拉因为金鱼死掉而趴在她腿上痛哭,感觉像是昨天。
拜托,上帝,她祈求,让我活到够老,老到能成为她的朋友……
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我知道,亲爱的。”
萤火虫巷姐妹花……
凯蒂在梦中回到1974年的少女时光,半夜和好友一起骑脚踏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人仿佛隐形了。她清楚记得每一处细节:一条蜿蜒的柏油路,两旁的沟渠中流着污水,山丘长满乱草。认识她之前,这条路感觉哪儿都去不了,只是一条乡间巷道,隐身于世上一个有着青山碧海的偏僻角落中,从来没有半只萤火虫出没,直到她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
放手,凯蒂。上帝讨厌胆小鬼。
她猛然惊醒,感觉泪湿脸颊。她完全醒了,躺在床上听冬季暴风的呼啸。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再也无法将回忆拒于千里之外,这也难怪她经常在梦中回到萤火虫巷。
永远的好朋友。
她们多年前曾经许下这样的承诺,她们相信这份誓言能坚守到永远,她们会一起变老,坐在老旧露台的两张摇椅上,回顾往事一起欢笑。
当然,现在她知道不可能成真了。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少了好朋友她也能活得很好,有时候她甚至真的相信。
但每当她以为已经释怀时,就会听见当年的音乐——她们的音乐。昨天她买东西的时候,卖场播放卡洛尔·金的《你有个好朋友》,虽然是难听的翻唱版本,依然惹得她当场在萝卜旁边哭了出来。
她轻轻掀开被单下床,小心避免吵醒身边熟睡的男人。她站在幽暗夜色中凝望他许久,即使在睡梦中他依然显得忧心忡忡。
她由底座上拿起电话离开卧房,经过寂静的走廊下楼前往露台。她在露台上望着暴风雨凝聚勇气,按下熟悉的号码时,她思索着该向过去的好友说什么。她们好几个月没联络了,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这个星期过得很苦……我的人生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或者只是简单的一句:我需要你。
漆黑澎湃的海湾另一头,电话铃声响起。
一声又一声。
录音机启动,她将深刻的需求化作渺小平凡的话语,“嗨,塔莉,是我,凯蒂。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轰然雷鸣在天空回荡,闪电接连炸开,她听见咔嗒一声,“塔莉?你在旁边听吗?塔莉?”
没有回答。
凯蒂叹口气,继续说下去:“我需要你,塔莉,打我的手机。”
电力突然中断,电话也随之断线,她耳边响起忙线的嘟嘟声。
凯蒂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坏预兆,她回到客厅点起蜡烛。今天就要动手术了,所以她特地为每个家人做一件贴心小事,提醒他们她一直都在。她帮威廉找出《怪兽电力公司》的DVD,他之前乱放然后就找不到了;她为路卡准备一袋他最爱的零食,让他在等候室慢慢吃;她帮玛拉的手机充满电之后放在她床边,她知道女儿今天一定需要打电话给朋友,否则她会觉得失魂落魄;最后她找出家里的所有钥匙,一一贴上标签后放在流理台上——强尼几乎每天都弄丢钥匙。
她再也想不到还能为家人做什么,于是走到窗前望着暴风雨转趋平息。朦胧的天地渐渐亮起,黑炭般的云朵变成漂亮的珠光粉红色调,旭日东升,拥挤的西雅图显得焕然一新。
几个小时后,家人开始聚集在她身边。他们一起吃早餐,收拾东西搬上车,整个过程中,她不时瞥向电话,希望铃声响起。
六周后,她的双乳被切除,血流中注入剧毒,皮肤因为放射线而红肿灼伤,她依然等待着塔莉来电。
一月二日,塔莉回到空无一人的冰冷公寓。
“我人生的写照啊。”她苦涩自嘲,门房将她的名牌大行李箱搬进卧房,她打赏小费。
门房离开后,她站在家里,不晓得该做什么。现在是星期一晚上九点,大部分的人都在家团聚。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她可以忙着打理她一手建造的帝国,埋首在日常工作中忘记寂寞。每逢佳节回忆总是缠着她不放,上个月甚至跟到了世界尽头,如假包换的天涯海角。感恩节、圣诞节与元旦她都在冰天雪地中度过,一群人围在热源旁唱歌喝酒。无论在一般人眼中或如影随形的镜头前,这样的画面都可谓欢乐温馨。
然而,每每当她戴着帽子与手套钻进羽绒睡袋努力入睡时,都会听见当年的歌曲在脑中喧嚣,惹得她流下泪。不止一次,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脸颊上结了冰。
她将皮包扔在沙发上,看了一下时钟,发现红色数字闪着五点五十五,一定是在她出门时发生过断电。
她倒了一杯酒,拿出纸笔在办公桌前坐下。录音机显示的数字也在闪烁。
“这下可好。”断电之后打来的电话都没有记录。她按下播放键听取留言,这是一份漫长又艰辛的工作,听到一半时,她写下要交代助理设一个语音信箱。
因为心思涣散,凯蒂的声音响起时她没有反应过来。
“嗨,塔莉,是我,凯蒂。”
塔莉骤然坐正,按下倒带键,“嗨,塔莉,是我,凯蒂。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接下来是响亮的咔嗒一声,然后是:“塔莉?你在旁边听吗?塔莉?”又一次咔嗒声响之后,传来忙线的嘟嘟声。凯蒂挂断了。
就这样,没有了,录音机里没有其他留言。
塔莉感到强烈的失望,心甚至揪痛。她重复播放留言许多次,最后只听到凯蒂的谴责。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凯蒂,不是多年前发誓要永远做好朋友的人,那个凯蒂绝不会这样,打电话来奚落、责骂塔莉,然后狠心挂断。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这个声音闯进她家,勾起一丝希望。塔莉站起来躲避,接着按下“全部删除”的按钮,洗掉所有留言。
“我才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给我呢。”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假装没发觉自己声音哽咽。
她走向沙发,拿起皮包翻出手机,浏览人数众多的联络清单,找出几个月前才加入的一个人名,然后按下通话键。
托马斯接起电话时,她原本想用挑逗轻快的语气,但她没办法假装,她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连呼吸都很困难。“嗨,汤姆,我刚从冰天雪地回来。今天晚上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吗?太好了,想不想见个面?”
她忽然觉得这么积极的自己很可悲,但今晚她无法一个人过,甚至没办法在自己家里入睡。
“在凯尔酒吧见,九点半好吗?”
他还没答应,她已经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