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日光下,罗帐映出他的影子。
鱼郦没有当回事, 转身走了。
回到药庐,万俟灿正陪雪姐儿在玩,温婆婆在一旁佝偻着身体卖力洗白绢。
万俟灿不让温婆婆干活, 她偏不肯, 说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还得劳烦神医继续给雪姐儿治病,若再什么活不干实在过意不去。
她虽贫弱,却颇好强,万俟灿拿她无法, 只有任她去了。
雪姐儿穿着半旧的深青薄袄,缝线处露出棉花,袖角破絮丝丝,瞧上去甚是狼狈。
鱼郦给她换上新买的夹袄,桃粉色缎面,上面用浅一些的细线密密刺绣着精致的缠枝海棠花, 袖角还缀了一圈茸茸的狐狸毛。
雪姐儿高兴极了, 伸展衣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摇摇晃晃朝着鱼郦咧嘴笑。
鱼郦摸摸她的头,“雪姐儿穿得漂亮暖和了, 要好好喝药,早点好起来。”
雪姐儿颊边两团软蓬蓬的肉,透出嫣红, 像一只熟透的红苹果, 甜蜜地朝鱼郦点头。
有人叩门,温婆婆去开,是嵇其羽, 他扑落身上的枯叶, 冲鱼郦抱怨:“在茶肆里坐了这么多天, 就不见华澜来找我。”
万俟灿瞥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们魏军逼城,风声鹤唳,华澜才藏起来不敢出来。”
“你这话我倒不爱听了。”嵇其羽叉腰:“把华澜逼走得明明是相里舟那个狗贼,别张口闭口我们魏军,我们魏军在蜀郡杀的人可未必有相里舟杀的多。”
他无心之语,却让万俟灿想起了蒙晔。
上一瞬还气势汹汹的药王立马眼睛红了,怒目瞪向嵇其羽,“你给我滚!”
嵇其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了抿唇:“我胡诌还不行,我错了,药王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鱼郦上前来搂住万俟灿,温声说:“好了,其羽来必是有事。”
嵇其羽道他查了司家丢失镖银一事,这趟镖银是由司六姑娘司卿依亲自押送,在邑峰附近遇上劫匪。
这里头有件隐秘事,据说当时劫匪把司卿依一同劫走,司家为了司姑娘的名声一直将消息封锁。
“邑峰。”鱼郦几乎可以笃定,所谓镖银被劫又寻回来是相里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她在院中踱步,沉思良久,才道:“西柏巷有一间邸舍,姐姐能不能劳烦你派伙计往门边挂一只红灯笼。”
这是她与颜思秀约好的见面信号。
万俟灿哪有不从,立即招呼伙计去办。
鱼郦留嵇其羽在这用膳,万俟灿虽嘴上不饶人,却挽起袖子去厨房里杀鸡宰鸭,预备做一桌大席。
鱼郦画出当前蜀郡内各路势力的关系纠葛,末了,将其中的司南圈出来。
“若只是拿镖银做戏,恐怕司南不会同相里舟翻脸,可这其中牵扯司姑娘,据我所见,司南对妹妹十分维护,若真能证明此事是相里舟所为,恐怕司南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嵇其羽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的道:“我必须提醒娘子,相里舟的身边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巫医,至今未露面。”
蒙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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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两位将军皆是死于此人手下,嵇其羽劝鱼郦要多加防备。
万俟灿端着一盆洗鸡块的血水出来泼了,正听见这话,忖道:“若是能让我看一看中毒者的尸体,兴许能研究出解药。”
相里舟和那巫医怕是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凡是用毒杀人都是死不见尸的。
气氛一时陷入低迷。
药庐的门再度被叩响,这回是嵇其羽的护卫,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尚书,我们找到华澜姑娘了。”
鱼郦和万俟灿忙围上来,嵇其羽更是喜不自胜:“她现在在哪里?”
护卫道:“姑娘受了伤,尚书快去看看。”
鱼郦和万俟灿再顾不得别的,忙随嵇其羽去见华澜。
护卫将华澜安置在茶肆二楼的雅间里。
据护卫所言,嵇其羽离开茶肆没多久慕华澜就过来了,她未曾靠前,只远远坐在靠窗的位置,茶换过三旬,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晕倒在茶桌上。
护卫们本想将她送郎中,但走近一看,却发现这姑娘同嵇其羽给他们看过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忙把人挪到雅间,飞快请了郎中过来。
药王驾临,自然就不再需要什么郎中,嵇其羽给郎中塞了几两碎银,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
慕华澜仍在晕厥,脸比之前在垣县时瘦了一圈,肤色蜡黄,颊边还有一道血痕,瞧上去极狼狈。她躺在榻上嘴唇颤动,额间冷汗淋漓,像是被魇到了。
万俟灿粗略把过脉,冲嵇其羽道:“你得出去一下,我们要检查检查华澜的身体。”
嵇其羽担忧不舍地凝着华澜,郑重冲万俟灿道:“拜托药王了,我以后一定对你恭恭敬敬,你说一我不说二,我绝不再与你顶嘴了。”
他退出去,将门关严实。
万俟灿和鱼郦合力给华澜脱衣,一边脱,万俟灿一边调侃:“还用他嘱咐,华澜是我们的小妹妹,我自是会全力医治。”
两人将罗衫剥下,见到了慕华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像剑伤,有些像刀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惨烈至极,都不知她有过何种可怕的经历。
鱼郦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把慕华澜揽入自己怀中,万俟灿调了药膏给华澜涂抹伤口,华澜虽在晕厥,却好像能试出疼,不时嘶嘶抽气,鱼郦哽咽:“姐姐,轻些。”
万俟灿也心疼,放轻了动作,涂抹完全身伤口整整用了半个时辰。
两人又给华澜擦身,为她换上干净的亵衣,将她安安稳稳搁在床上,盖好被衾。
万俟灿听到门外有脚步来回的声音,透出些急切焦躁,她便扬声:“好了,进来吧。”
嵇其羽立马推门进来。
嵇其羽一眼便瞧见了散落在榻边沾血的白绢,他紧攥成拳,怒道:“相里舟这个狗贼,我定要派将他碎尸万段!”
万俟灿心想,你连神策卫的节制权都没有了,凭什么与相里舟抗衡?那狗贼可是有五万精锐护体,还有一个下作卑劣的巫医供他驱使。
但这一回她没说出来,反倒安慰嵇其羽:“迟早要杀他的,新仇旧恨都要一起算。”
嵇其羽坐在榻边低眸凝睇慕华澜,自顾自道:“瘦了。”
垣县的时候,慕华澜纯净甜美的笑靥至今印在嵇其羽的心里,回到金陵后谭裕曾张罗着要给他娶妻,皆被他一口回绝。
他瞧着她苍白的脸色,心道等华澜醒了还会笑吗?也不知她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三人守着华澜直到天亮,鱼郦眠最浅,依稀听到榻上有窸窣的声响,忙起身去看。
慕华澜的眼皮跳动了几下,缓慢睁开,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痴痴看向鱼郦,呢喃:“我是死了吗?真好,我就知道死了一定可以见到姐姐。”
鱼郦抹掉面颊上的泪,满是怜悯宠溺道:“傻丫头,你没死,我也没死,我们都会好好的。”
她握住华澜的手,华澜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她手指轻勾,指腹一下一下剐蹭鱼郦的手背,蓦地咧嘴:“你是暖和的,我姐姐没死!我姐姐真没死!”
华澜仰起头,见万俟灿和嵇其羽也围了过来,笑靥更加灿烂:“你们都在,太好了……”
她说着说着,笑容敛去,落下泪来。起先只是轻轻抽噎,声音越哭越大,最后成了嚎啕大哭,她挣扎着起身,嘶嘶喊痛地扑进鱼郦怀里,将委屈倾诉。
“蒙大哥死了,金陵又传来姐姐的死讯,玄翦卫和昭鸾台都投靠了相里舟,我跟鱼柳姐姐她们说相里舟不是好人,可是她们都不信我,还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只管跟着她们就行。后来相里舟手下的一员大将看上了我,时不时就来骚扰我,相里舟还总开玩笑说要把我嫁给那个老头子。我气急了,便自己跑了出来。”
嵇其羽已经在骂娘,非要慕华澜说出那个要强娶她的王八蛋是谁,他这就去砍了。
万俟灿难得对他有些好颜色,给嵇其羽倒了杯水,哄他先冷静,听慕华澜继续说。
“我跑出来之后才发现蜀郡好乱,处处都是盗贼劫匪,杀人掠货,连普通村民都不放过。我身上的伤就是救人被匪寇砍的,我与他们交过几回手,我发现……”慕华澜低下了头,秀丽的眉宇微微蹙起。
鱼郦追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那些人不像是普通的盗匪,倒像是士兵假扮的,我怀疑他们是受相里舟驱使,因为我在劫匪中看见过几个熟面孔。”
这一点倒是与颜思秀所说一致。
鱼郦猛地想起她曾约颜思秀今日在邸舍相见,看了眼窗外天光,嘱咐万俟灿和嵇其羽好好照顾慕华澜,她这就要去赴约。
慕华澜听说她要见的是颜思秀,忙挣扎着坐起来,“我要同姐姐一起去。”
“那怎么行!”嵇其羽急道:“你身上都是伤,该静养。”
慕华澜道:“我不碍事,当初我之所以能顺利逃出邑峰,还是颜姐姐帮我。”她仰起头看向鱼郦,目中清澈如水,“姐姐,我愿以性命担保,颜姐姐是绝对信得过的。”
鱼郦有些惊讶,华澜平常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心思剔透,对玄翦卫和昭鸾台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拿捏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鱼柳,平常看上去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候却犯起了糊涂。
想起鱼柳,鱼郦自是有些难过,她将酸涩咽下,故作轻松:“我与颜姐姐有话要说,这一回不方便带你,下回一定让你去。”
慕华澜垂下了头,显得极失落。
嵇其羽看在眼里,道:“既然要见面,那为什么不把颜姑娘带到茶肆里来见。娘子放心,整间茶肆里都是我的人,里里外外密不透风,不比那鱼龙混杂的邸舍安全吗?”
鱼郦一想也是,点头应下,慕华澜的神色瞬间转霁,哀求着万俟灿扶她起来梳妆。
万俟灿让这些小女孩撒娇撒得毫无办法,只有照做。
未过半个时辰,鱼郦便将颜思秀带了来。
她穿着宽大的黑色披风,见慕华澜安然无恙,很是喜悦:“我总担心你这丫头毛毛糙糙护不好自己,没想到啊,你还真吉星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