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革命前是有过婚姻的。
短暂的婚姻,在父亲的记忆里犹如过眼烟云,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当然,父亲参加革命也和自己的婚姻,确切地说和父亲的女人有关系。父亲十三岁那一年,父亲的母亲死了,死在数九寒天的隆冬里,父亲的父亲望着躺在炕上的女人欲哭无泪,父亲的父亲有许多泪要流,女人死了,他的眼泪早就流完了。父亲的父亲望着已死的女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十几年前,父亲的父亲带着女人闯关东,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靠山屯,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他们不知再向何处走,也不知再向何处去,于是他们便在靠山屯扎下了脚跟。学着当地猎人们的样子,在山脚上搭了一个马架子,升起了一堆火,这便是家了。含辛茹苦的日子便有了一个开头,后来在马架子里父亲出生了。
胡天胡地,黑土白雪,生命便有了希望,有了根。在父亲十三岁那一天清早,父亲的母亲死了。她说她要死了,然而却没有死。升火做饭,刷锅、洗碗、缝缝补补,该干啥还干啥。在这一天清晨,终于就死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再也没有了那干咳声,石家没有了女人,石家的日子便塌了半边天。
父亲面对着自己的母亲,他一直没有哭,他似乎还没有从这惊愕中醒过神来,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死,仍躺在炕上睡着,过一会儿,母亲就会爬起来,一边咳着一边做饭,于是就有了温暖有了日子,然而父亲没等来这一切,等来的却是父亲的父亲用一床破席子把女人裹了,然后扛在肩上,趔趄着脚步,向东山沟走去。
那一刻,雪是那么大,风是那么紧。父亲袖着手,缩着头,抽着鼻涕,随在自己父亲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这时他仍然没有醒悟过来,自己的母亲,这一去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的心里很空洞,也很茫然,只是机械地跟在自己父亲的身后向前走去。
直到父亲的父亲把自己的女人从肩上放下来,又用雪埋了,父亲才彻底的醒悟过来,于是他大哭起来。父亲在那天风紧雪密的清晨,哭得爹一声娘一声,鼻涕眼泪的,父亲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父亲边哭边冲雪坟说:娘呀,你醒醒吧,你这一去,俺小石头可咋过呀,谁给俺和爹做饭,谁给俺洗衣呀,娘呀——
父亲的父亲垂着头立在雪坟前,如一桩冬天的老树。
屋子空了,炕凉了。
父亲垂着头,缩在炕角抽泣着,父亲的父亲垂着头蹲在地中央。
半晌,父亲的父亲说: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