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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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在云雾山的小道上往上爬。

他们不再年轻了,他们感到有点累。煤永老师听见古平老师说:

“这里有个洞,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用脚踹开地皮,马上陷下去了。接着煤永老师也陷下去了。

那是一个浅洞,两个人坐在洞里,将脖子伸出洞外。他们想看风景,但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乱草。而且两人都昏昏欲睡。

“我感到下面在沸腾。”煤永老师在努力说话。

“唔。”古平老师说了这一个字就没声音了。

煤永老师看不见他的脸,一下子慌了张,瞌睡全被冲跑了。他猛地站起来,跳到洞外。

“古平老师!”他大喊。

可是那个洞变深了,古平老师正往下沉,他成了一个黑点。

“我从另外一条路过去……”他微弱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煤永老师很后悔,他刚才为什么要跳上来呢?他再看一眼洞口,发现已经没有洞口了,小路恢复了原状。煤永老师这才记起,这座山是古平老师选择的校址。啊,这是他的山!他当然可以到处开路,想从哪里穿过去就从哪里穿过去。煤永老师顺小路继续往上爬。

这次巡视是瞒着校长的。校舍还没建,古平老师已经在半山腰开课了。他放出风去,说他的学校建在陨石山。

煤永老师决心找到古平老师的课堂,可是他爬到了山顶还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有点沮丧,情绪阴沉地往下走。

煤永老师同他的女友就是在这云雾山分手的,但不是在山顶,而是在山脚的某个地方。那一天,他俩出来游玩,煤永老师根本就没有分手的打算,他们已经认识七年了,这位名叫“农”的女子仍然没产生同他结婚的想法。这也是小蔓对他不满的原因之一。有段时间,小蔓怀疑她爹爹同时与几个女人“鬼混”。在那条小路上,农被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她缓缓地倒下去,闭着眼。

“农!农!”煤永老师焦急地唤她,摇晃着她的肩。

小路上传来铃铛声,是护林员踩着三轮车过来了。农忽然睁开了眼睛,露出微笑,说:

“这车是往山里去的,我先坐上去,你慢慢在后面跟来吧。”

煤永老师眼看着农和护林员消失在树林深处。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了几十下,他以为自己会发病,结果却没事。他没有去找农,只是接连几个月,他在书房里听到有人在唤:“农!农……”

坐在大樟树的枝丫间,煤永老师又记起了他和女友之间的奇怪的分手。看来农选择这座山是有原因的。煤永老师注意到,每当他靠近云雾山的时候,心里面就对任何事都没有了把握,好像一任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浮。那么,这是不是古平老师选择此山作为校址的理由?

树叶间露出一小块蓝天,令人烦恼的美。这山将秘密吞进去了,但从不吐出。煤永老师的情绪渐渐变好了,他不是来到了自己的档案室吗?干吗烦恼?今后,古平老师就是这里的主人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和古平老师之间的信息通道是畅通的。过一段时间,他也会成为这里的主人。这样一想,居然有点激动。

“你在这里啊!”古平老师从亭子里走出来,“我请到了农来给我教植物课,你相不相信?”

“相信。你觉得她能胜任吗?”

“何止是胜任!不过我不能向你暴露她的住址,我答应过她。”

“当然当然,我真高兴!”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她住在山里。你多来山里走走,兴许能碰见她。不过这种事概率不太大。”

“的确微乎其微。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逛?我觉得她不想见我。我们就这样挺好。古平老师啊,你是我的福星。”

下山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了。古平老师没告诉他关于课堂的所在地,他也没有问。煤永老师倾听着松树和枫树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他觉得那些声音充满了启示,可他为什么就听不懂呢?就在这座山里,有一场革命正在发生?或者不是革命,只是游戏?他为农的事感到莫大的欣慰:她不是正在走进他的生活,成为比他的妻子还要亲近的人吗?

他偷眼看古平老师,看到了他脸上空阔的表情。他想,那是种什么境界?显然,那也是农的境界。从前他和农恋爱时,他老感到她有一种急迫的心情,感到她在为什么事焦虑。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煤永老师,同你交往的人都成了我们的接班人,这有多么好。我一想起这种事就忍不住要笑。不过有的人并不是来接班的,也许竟是来造反的。”

“那样不是更好吗?”煤永老师好奇地望着同伴。

“你说起话来有点像我们校长了。岁月磨人啊。”

他们说话间煤永老师听到了铃铛声,一阵一阵的,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可又不愿问古平老师。

“这座山里头到处都是岔口,你想要在哪里分手就可以在哪里分手。一个念头刚起,那条路就分岔了。”古平老师又说。

“同谁分手?”煤永老师诧异地问。

“任何人。比如同我。”

铃铛声响到了面前。不是守林人,却是校长。校长戴着草帽,看来在林子里走了很长时间了。煤永老师问他:

“校长,您在盯我们的梢吗?”

“你说得不对。我在寻找我的恋人呢。”他笑着说。

煤永老师的脸在发烧,他有点恼火。幸亏校长一蹿就过去了,他的三轮车消失在树林里。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异口同声地说:

“没人逃得脱校长的手心。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煤永老师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农也是同我们同样的看法吗?”

“农好像不关心这种事。你早就知道她渴望建功立业。”

“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事业。”

“我估计没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我们别谈农了,谈谈校长吧。”

“校长没什么好谈的。对于他,你关不关心都是一样。”

在山脚下,他们分手了。古平老师要进城去陪妻子。煤永老师是前一天见到她的,她确实是一位迟暮美人,坐在她面前,煤永老师没来由地一阵阵激动。

煤永老师坐公交车回学校时,在车上遇见了张丹织女士。煤永老师问张丹织老师对学校的紧张生活习不习惯。没想到张丹织老师有点鄙视地说:“您同古平老师搞的那些诡计我早看在眼里。”

煤永老师一愣,不敢贸然再问她什么了。可他又觉得不说话很不礼貌——总不能像她一样板着一副脸吧。

“您的体育课和我的地理课有一些交叉的方面,我觉得将来我们可以搞一些联动的项目。”他讨好地说。

张丹织的脸色缓和了,她认真地打量煤永老师,看得煤永老师都不好意思了。煤永老师感到张丹织的目光中有色情的意味,但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

“您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太了解。我想,就您的年龄来说,您应该属于深谋远虑的那一类人吧。少年老成——不,我不能确定。”

“我很少思考问题。”张丹织女士叹了口气,好像有点沮丧,又好像期盼着什么。

“所以我才会对您有这样的印象嘛。”煤永老师高兴起来。

煤永老师找到了同她的共同话题,因为他们两人都爱读一本叫作《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的书。接下去他们就不再谈自己的私事了,专门谈那些奇花异草和稀有树木,一直谈到下车还余兴未尽。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张丹织老师同煤永老师手挽着手走在了人行道上。煤永老师暗想:张丹织女士真开放啊。临近学校的大门时,张丹织老师突然清醒过来,迅速地放开了煤永老师,因为她看到校长远远地朝他们走来了。

“校长您好!”两人齐声问候。

“好!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他匆匆地从他俩身边擦过。

张丹织老师和煤永老师在同一瞬间想道:“校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产生误会吧?”

校长当然不会产生误会,他这样的老狐狸,怎么会误会自己的下属?然而这两位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们之间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的确如此。所以他们就有点尴尬地在校门口分手了。

煤永老师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生自己的气。他同古平老师一道去山里时,他是想探听关于农的消息,可是却同这位张丹织老师手挽手地回来了,这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虽然生气,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士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而且她多么年轻啊。

煤永老师推开门,就听到了电话铃声。是古平老师。

“煤永老师,你也开始恋爱吧。”他在电话里建议道。

“为什么‘开始’?你知道我一直在恋爱。”

“啊,对不起。我觉得你和农已经结束了。”

煤永老师还想辩解什么,但古平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他是用手机在地道里给他打电话,信号不好。然后电话就断了。

煤永老师伤感地坐在窗前。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于将农看作自己的妻子了。即使他俩各有住所,也不是每天见面,可相互之间总在惦记着。煤永老师至今对他俩分手这件事仍没有清晰的概念。似乎是,农早就决心要离开他了,又似乎是,一切都是于瞬间偶然决定的。在这件事上头,煤永老师的智慧一点都用不上。他感到窒息,便站起身来大口出气。这窒息感可能是古平老师带给他的,古平老师跑到地道里去干什么?难道还带着个美人钻地道?

“农……”他茫然地朝黑暗的前方唤道。

“农,农……”四面八方都在回应。

煤永老师出冷汗了。有一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她不会回来的。”是古平老师在说话。

“为什么?”

“估计是爱上了别人。你和她不合适。”

“整整七年……怎么回事?”

“这种事不要数年头。”

“你说得有理。我昏了头了。你这么快就从地道里出来了?”

“因为对煤永老师不你放心啊。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不会出事的,再说还有工作呢。”

“你应该重新开始。”

“莫非我还年轻?”

“当然啊。对这种事来说,你总是年轻的。难道女人会不爱煤永老师?她们会为你神魂颠倒。”

前方的某处亮着一盏绿色的灯,忽远忽近,像在打信号一样。

“你的机会来了。”古平老师说。

“胡说八道!怎么,你就要走?”

“她在楼下等我呢。她说你需要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

“啊,我觉得她是通灵的人。再见。”

古平老师一离开,煤永老师赶紧回到窗前。

但是那盏灯已经不见了。煤永老师问自己:我真的在等什么吗?古平老师是很有预见力的,可这个时候他的确帮不上自己的忙。煤永老师的脑袋有点沉,他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

他刚要合眼,忽然看到窗帘那里有绿色的光在晃动。他莫名地激动起来了,赤着脚走到窗户那里。

那一盏绿色的小灯又开始在前方的黑暗中游走。离得那么远,它是怎么照亮窗帘的呢?煤永老师起先想要朝那灯光挥手,想了想又打消了这念头。莫非是他的学生谢密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煤永老师的直觉告诉他,很可能不是谢密密。当然,更不会是农。也许是某个藏在黑暗深处的人。当他想到这里时,那灯光又熄灭了,周围恢复了一片死寂。煤永老师不甘心,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变化,他只好无奈地又回到了床上。直到快入睡时,他才记起了小蔓。那时他俩在海滩捡的那些贝壳放到哪里去了?

张丹织女士是被古平老师唆使上了那辆公交车的,她在车上同煤永老师“巧遇”。而古平老师的主意又来自他的妻子蓉。这对幸福的恋人得知了煤永老师的失恋后决心帮助他,张丹织是他俩首先想到的女性。“谁能不爱煤永老师?”两人都这样说。当然农离开了他,但这并不说明农不爱他!他们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在张丹织女士一方,他们没想到,是煤永老师没有产生那方面的反应。煤永老师还沉浸在农的氛围中。车上的相遇使张丹织确证了自己长久以来的预感。她非常兴奋,但也顾虑重重,因为这个人同她以前交往的那些男子太不一样了,并且他对她仿佛是没有感觉。她不愿意向古平老师打听任何事,还是像平时一样将精力放在教学上,她要从这个途径去接近煤永老师。在漫漫长夜,当寂寞袭来时,张丹织女士也设计了一些传递信号的游戏,比如亮起一盏绿灯之类。她感到煤永老师没有接收她的信号。不过也有可能接收了。这种事谁说得准?张丹织女士并不害怕这种寂寞,因为它不同于以往的寂寞。她自己造成了这种寂寞,她喜欢这种寂寞。在沙沙作响的大树之间行走,手里提着一盏绿色的马灯,张丹织女士感到自己在飞。

古平老师和妻子蓉现在有点放心了,他们懂得张丹织女士的能量。当初古平老师之所以没有去追求张丹织女士,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还在绝望地爱着蓉,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会不合女孩的口味。如今他将她推荐给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他觉得这事很可能成功。

古平老师和蓉制造了出门在外的假象之后,又偷偷地回家了。他不愿校长知道他的行踪,他要撇开校长搞实验。自从结婚以后,他觉得自己眼界更为开阔,工作起来也更顺利了。他的妻子蓉,简直就是他的灵魂,他们每天都有新的发明。在云雾山中,孩子们立刻适应了他们的创造性的学习与生活,变成了一些沉着的、目光锐利的山民。他没想到这些孩子的应变能力如此之强。没过多久,他就变成了这些初中学生的学生。对于这种地位的颠倒他口服心服。

“世界好像又在打仗。”蓉说。

“你还在看报纸吗?”古平老师吃惊了。

“不看,是我的嗅觉告诉我的。”蓉平静地说,“从前我也闻到过硝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人们的火气又大起来了。”

古平老师想,他们的这个实验同世界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一定要击退人心的黑暗,因为阴影越来越缩紧了包围圈。

他俩站在竹林里,古平老师在心里无声地吹着笛子,脑子里出现一些激扬的句子。

他俩往房里走时,看见一个小孩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朱闪同学,你找我有事吗?”古平老师和蔼地问她。

“我想去山里读初中课程。您同意吗?”

“你还不到年龄。再说山里很危险,你不怕吗?”

“年龄有什么关系?我不怕危险,我怕的是另外的事。老师,您就收下我吧,我保证不拖班级的后腿。我现在越来越有力量了,自从校长和我谈话之后,我就感到了我妈给我的力量。”

“你明天来上课吧。”

女孩跳起来,像小鹿一样跑掉了。

“她的声音多么美!也许是未来的歌唱家。”蓉说。

“你知道她怕什么吗?”

“她怕的事物同我们怕的事物是同样的。”

“她会成为一只和平的夜莺。”

两人坐在黑暗里喝酸奶,倾听那些山的悸动。这些学生都成了他俩的儿女,这是一桩多么幸福的事业啊。当古平老师说“我们没有错过机会”时,蓉就小声回答他说:“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

“校长对你的实验有心理准备吗?”蓉有点担心地问。

“没有人比他更积极的了。他逼着我上路。我时常觉得自己要是不创新的话,就会被他一脚踢开。他已经培养了好几个接班人,就是为了打压我。”

“可怜的古平老师!”

“不,一点都不可怜,我从心里感激校长。他是真正的鹰,在长空搏击的那种。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学校。”

山歌从竹林那边传过来了。古朴又清亮的童声——是朱闪。两人同时明白了:朱闪是大山里的孩子。但是只唱了几句就停止了。

古平老师奔到大门外大喊:

“朱闪同学!朱闪同学!”

四周一片寂静。

“我本来想开个演唱会呢。”他沮丧地说。

“又是一位不需要老师的学生。”蓉说,“她来加入你的班级,是你的荣幸。”

“是啊,她在教育我呢。今天真是兴奋的一天!”

他俩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中,古平老师如同多年前一样匆匆地赶班车去同情人见面,他坐在车上凝视着那些十字架一般的街灯。有人追着公交车叫他,一声接一声,他感到不安。他听到自己在问:“你是谁?”“蓉,我是蓉啊。”但那声音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

在外面,朱闪同学正在赶回校园,她要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好明天进山。她感到考验她的时刻到来了,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

她在小小寝室里的床上躺下来时,对面的黄梅说话了:

“朱闪,你要走了?”

“明天上午就去山里。”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走,古平老师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我想是因为我爱上了他吧。我真傻,为什么要显露出来呢?”

黄梅在黑暗中连连叹气,看来睡不着了。

“你还有机会。我是指你还可以爱别人。你可以爱很多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爱别人?我发过誓只爱古平老师一个。”

两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都沉默了。好久好久才于昏沉中睡去。两个女孩都做了梦。小孩子的梦是不同的,那里面有一些没有理由的爱情,比如朱闪,就爱上了一块汉白玉的墓碑,她将它当作从前在家乡时遇见的美少年——那男孩的脸就是这种晶莹的白色。她在梦里想,黄梅爱上了一位真正的活人,并且向他表白了,她多么幸福啊。朱闪是不敢表白的,她也爱着一位活人——校长,可是她要将这种爱藏在最深最深的黑暗处。她之所以要去初中部上课,就是为了让校长大吃一惊。她是有毅力的女孩。

朱闪离开了五里渠小学本部,但却并没有出现在古平老师的课堂上。她托一位初中生传话给古平老师,让他不要找她,因为她就在附近“做一些调查工作”。古平老师听了这个消息后很担忧,但他的学生们都向他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这位小妹妹。领教过他的学生的能力的古平老师听了这种保证后也就释然了。但是他还是心里放不下,所以有点后悔让女孩来这边上课。他向校长报告过这件事,校长听了他的讲述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古平老师突然猜不透校长的心思了。蓉并不像古平老师这般焦虑,她镇静地等待着转机。

云雾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破庙,古平老师就在那里开课。不过他并不正式上课,只是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些学习资料,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到来,谁爱拿就拿走。实际上,古平老师并不每天同他们见面,这是些神出鬼没的家伙。古平老师知道夜里那满山飘荡的鬼火就是这些家伙制造出来的。而且他不论走到哪里都闻到硫黄味。

当古平老师走进课堂时,往往有五六个,或十来个少年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想心事。也许是夜里的活动对他们的心力耗费太大,他们当中有的人就伏在课桌上睡着了。

“老师,您带来了菌种吗?我们要种蘑菇。”男孩说。

“在寝室里种?你们备了土?”古平老师的脸发白了。

“不,在崖洞里。那里不见天日,我们待在那里总要做点事吧。您觉得我们做什么好?”

“那就种蘑菇吧,我明天带菌种来。”

古平老师想去同学们搞活动的地方看看,可是他们每次一走出课堂就跑掉了,追也追不上。有一回他追赶一位女同学,那女同学边跑边回头劝他不要追。他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他会对看到的景象感到害怕的。古平老师一犹豫,女孩就不见了。

他停下了脚步,变得心烦意乱了。又有人提到害怕了。蓉说过大家怕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墨黑的崖洞里,这些天才的少年遇见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的事物出现了吗?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追赶,他是想把机会留给学生们。机会!在他的少年时代,机会是多么匮乏啊!但那是他的优势。现在的学生直抵核心,有了另外一种优势。古平老师站在原地发呆。前方那一蓬乱草在颤动,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了。居然是蓉。

“古平老师啊,你的学生真可爱!”

“可是他们要我明天带菌种来,我得去城里买。”

“我觉得那是暗语。”

“啊,我没想到!那么,蘑菇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就是蘑菇。你会同他们不期而遇。”

那件事过去好久了,古平老师仍然忐忑不安。他并没有找到他们所去的崖洞,也没有同他们不期而遇。难道蓉也在说暗语?这种教学表面上很轻松,实际上始终伴随着焦虑,因为一切都太看不透了。他始终在揣测:他的学生们会变成豺狼还是和平的夜莺?比如朱闪同学,她以不露面的方式接受知识,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效果?有时,他觉得自己很灵活,比如同煤永老师在一块时,他就可以让自己随时掉进某个坑洞,甚至暂时消失。他为此得意。但与学生们在一起时,他却成了十足的笨蛋和绊脚石。蓉却是镇定的,她对学校的前途很乐观。古平老师再次感到蓉是他的珍宝。要是没有蓉,说不定自己已经打退堂鼓了呢。这日复一日的悬置,这说不出是恶作剧还是其他什么的行动,这坚定不移的疏离,到底是为达到什么目的?这些孩子有生活的目的吗?当他怀疑的时候,他就责备起自己来,因为他终生不变的信条是相信学生。

夫妇俩常常站在破庙的门口,他们在等信息。虽然什么都没等到,蓉的自信却慢慢感染了古平老师。看着远方缓缓下沉的夕阳,他心中开始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情绪,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那情绪里生长。

“那个拐角上的报亭。”他冲口而出。

“那些穿黄衣服的清扫工。”蓉微笑着说。

“一切都发生过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

他们谈论朱闪同学,谈论谢密密同学,谈论黄梅同学。他们觉得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更爱这些学生。难道是这荒山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云雾山不动声色。一般是在清晨起雾,快中午时雾才散去。但不管是有雾还是没有,古平老师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它的真面貌。他沉入过深深的土坑;他的脚步遍布云雾山的树林;有一夜,他和蓉甚至在这半山腰的破庙里就寝;他的学生们满山跑;可是要他说出对这座山的看法,他还真说不出来。倒是煤永老师对它有比较明确的看法。他记得那天煤永老师对他说:“这座山里头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显露,古平老师如愿以偿了。”煤永老师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古平老师愉快地想起了朋友说这话时的神气。既然煤永老师和蓉都对这桩朦胧的事业有某种信心,古平老师的勇气便提升了。

他在庙里接到了校长打来的电话。但校长报了姓名后就一声不吭了。

“是为朱闪同学的事吗?”古平老师等得不耐烦了才说话。

“不,她是让我放心的女孩子。我打电话是为你古平老师,我担心你要半途而废。”

“为什么您要这样想?”

“大概因为目标太遥远吧。云雾山的阴风有可能吹掉人的斗志。我的收集火山石的老师要来支援你了,他可是久经考验的。”

放下电话,古平老师的眼里就有了泪。他看到了桌上那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啊,这位年轻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多么热情的小伙子!他没待在这里,他大约和同学们在一块,他更容易同少年们打成一片。有好多天了,古平老师一直在疑虑自己的处境,现在突然一下看到了出路,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古平!古平!”蓉在屋外叫他,“我看到你的助理了,是一位像月亮一样的小伙子。”

“月亮?”

“他全身披着月光,领着大群学生下山……他不像这个世界的人,怎么回事呢?”

“蓉,你在发抖,你病了吗?”

“我病了吗?古平老师,你要转运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朝我点了点头。真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

“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我助理的?我还才刚刚知道呢。”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助理!”

后来他俩朝学校传达室后面的小屋走去,希望在那里遇见校长。

他们遇见的是清洁工老从,老从向他俩挥手,告诉他们校长不在。老从为什么守在这里特意告诉他们这件事?古平老师很迷惑。

“校长不愿见你。”蓉捏了捏古平老师的胳膊,“他能做的都为你做了,现在就看你的能耐了。”

他们一块回家。古平老师从心里感谢妻子,他正在逐渐明白一些内幕。他伸手摸了摸衣袋里的火山石,那块石头竟然在他手心弹跳了一下,好像在同他交流似的。真是一块好石头。

夜里,古平老师将火山石放在了枕头下面,那石头发出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很好听。“云医老师啊……”古平老师叹道。他想到他时,就感到这位同火山对过很多话的年轻人对云雾山的理解一定很深。古平老师也很想同学生们打成一片,但少年们显然更愿意同他保持疏离的关系。也许这对他们更好。难道校长提前介入了?

“你嘀咕什么啊?”蓉问道。

“这年轻人会打开局面。”

“我也这样想。”

煤永老师在云雾山下的村子里看见了农的背影。那一家是弹棉花的,门口有一口古井,古井边有棵梨树。农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屋后。

“您是五里渠小学的老师吧?我家也有初中生在山里读书。”

户主将他请进屋,递上一碗米酒。

“那小子没日没夜地倒腾,把我的猎枪都偷走了。”

“您对我们的学校放心吗?”煤永老师问。

“为什么不放心?”他吃惊地说,“你们是顶级的!刚才来的这位女教师,我从心里服她。我一辈子没有服过什么人。说话多么得体!知识多么丰富!孩子跟着她会有长进的。”

煤永老师在心里想:农的新对象会不会是他?

但是后来,农再没出现,她从后门溜掉了。

离开那一家时,煤永老师变得神清气爽了,也许是米酒的作用。他又想到山里去转一转了。然而他刚一走上那条山路,就看见农满面春风地朝他走过来了。

“煤永,最近好吗?”她矜持地问候他。

“我还好。每天上课。您怎么样?”

“我迷上了这个地方!你听!”她的神情变得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