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永老师又听到了隐约的铃铛声。他俩默默地又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人出现。
“你能原谅我吗?”她低着头说。
“当然,当然。”
坐在那块石头上时,煤永老师的心里空了。他对自己说:“女人的心是一口深井。”他承认自己并不懂得农和死去的乐明老师。他以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就在不久前,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农是心心相印的一对。令他欣慰的是,小蔓和农都加入了他的事业。小蔓已经上课了,听说学生的反应还很不错。一想到女儿,煤永老师又开始焦虑了:那位远行的女婿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有这种体验,所以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痛苦。从表面是看不出的,小蔓太镇定了。而且那就是她的本色,她从不隐瞒什么。现在她又投入了热烈的学校生活,从她那里更加问不出她对雨田的看法了。煤永老师有时感到自己坐在一个狭小的深坑里,外面的风景根本看不到,就像上次他同古平老师掉进去的那个坑一样。为什么以前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弱点?这可是个很大的弱点啊。如果不是农离开了他,他到现在也不会反省。
煤永老师在大石头上坐了很久,怀着绝望中的小小希望。但是农没有再出现,他只好回家了。
那时天已黑,在校园围墙下面的水沟里,传出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我最喜欢晚上出来,这个时候热闹极了,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意见,争来争去的。”谢密密说。
“你是指人们在暗处说话吗?”张丹织女士说。
“不光是人,小虾啦,小鸟啦,什么都有。”
煤永老师很想看见他俩,找来找去的就是看不到。他俩到底在什么地方说话?而且他们交谈了那两句之后就沉默了。煤永老师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变得有点慌张了。幸亏响起了脚步声。是校长。
“张丹织老师在操场上教谢密密踢球。真是一对勤劳的师生。煤永老师啊,你们改革的步子跨得很大嘛!”
“您说我们,还有谁?”
“当然是古平老师啦。我还会说谁?对不起,我得去赴约了。”
被校长的暧昧所激怒,煤永老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记起了那个下午,他在教师办公室里接待张丹织女士的事。难道早在那个时候,校长出于巩固他的教育事业的目的就已经在撮合他和这位女士?他是根据什么判断他和这位女士是合适的一对?何况还有校长自己同这位女士暧昧的传言呢。煤永老师熟悉校长的奇特性格,只是关于这件事,他猜不透校长的深层意图。他也懒得去猜。张丹织女士身上洋溢着少见的活力,这他已经领教过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
想着这些事,他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球场。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刻跑过来了。
“你们刚才到过围墙下的水沟边吗?”煤永老师问。
“我们一直在练球。您到底想说什么?”张丹织女士问。
明亮的月光下,穿着浅色运动服的她比平时显得更美,煤永老师感到自己有点紧张。再一看,谢密密已经不见了。
“我刚才又碰见校长了,他总在关心您。”
张丹织女士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
煤永老师愣在原地,心里一阵阵发冷。他反问自己:他真的如此不能理解这些优秀的女性的内心吗?他多么羡慕古平老师的善解人意啊。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个人孤独到死吧。他不愿马上回家,怕失眠,就在操场边的石凳上坐下了。有小动物舔他的手,定睛一看却是谢密密。
“您知道张老师为什么教我踢球吗?”
“当然知道,为了听你胡说八道嘛。”
“您不相信我。我走了,再见!”
“再见。”
月光消失了,四周变得很黑。煤永老师的内心更黑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然而有个影子藏在他心里的隐蔽处,那会是谁?他想了又想,忽然叫出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洪鸣!”
那就是洪鸣老师,一个将一生献给了教育事业的,外表上看上去干巴巴的小学教导主任。煤永老师从前为联合组织夏令营的事同他打过两次交道。煤永老师那时被他对工作的狂热大大地感染了。那时他曾怀疑:莫非洪鸣老师有隐疾,比如肝癌之类,要从死神手中夺取时间,所以工作起来如此玩命?但是几年过去了,他仍然活得好好的。煤永老师在情绪的低谷想起了这一位,应该不是出于偶然。
从操场回家之际,他心里充满了对校长和古平老师夫妇的感激,但同时他也决定了,今后不再考虑结婚的事。一心不能二用,他有他心爱的工作,而且力图在工作中创新,这需要他付出全部心力。他这样想时,就听到洪鸣老师在暗处冷笑。那么,洪鸣老师不赞成他吗?如果是他,将会如何处理这些微妙的事呢?
煤永老师一直到进入梦乡之前也没有将他的心事理出个头绪来。他并不习惯于过一种悬置的生活,所以他的决定没有改变。他打算找机会和古平老师谈一次,让他们停止这种撮合。不知为什么,他入睡之前又一次起身站到了窗前。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又看到了绿莹莹的灯火,往左,往右,然后渐渐后退,直至消失。很可能那是一个人,一个意志顽强的家伙,像洪鸣老师一样的人。他合拢窗帘回到床上,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煤永老师的课堂上出现了奇怪的动物。似乎是,除了他,全体学生都看得见它。它在课桌上跑来跑去,它甚至飞向空中,而这些少年的视线紧盯着它。他也听见了它弄出来的小小噪音,并根据学生们的视线揣测它所在的方位。这件事倒不枯燥,但课是没法上了。
“我们能不能向它提个请求——”煤永老师说。
没有人理睬他们老师的建议,他们正紧张地观看它的表演。有的学生还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又开始走动。
煤永老师有点落寞,有点沮丧。他的确看不见它,总不能装作看见了吧?他应不应该离开课堂?他用目光找谢密密,但谢密密不在。
有个学生走到他面前来了,他的名字叫一听来。
“煤老师,我要休学一年了,您同意吗?”
他严肃地盯着煤永老师的脸,好像要从他脸上捕捉什么表情似的。
“为什么呢?是你的家长决定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自学了,我想试试看。”
一听来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沉思。煤永老师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往前看,发现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室里溜出去了。却原来这个一听来是有意到讲台上来的——为了挡住他的视线。
“好吧。”煤永老师叹了一口气,“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我没什么打算。也许先离家一段时间。我原来有个小朋友,他搬到北极村去了——在黑龙江省的边界上,我去找找他。”
“你父亲是什么意见?”
“他当然高兴!儿子离家了,要有出息了。”
但一听来说话时的目光很忧伤。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说这一听来是个贼,但没人不喜欢他。前些天他还同校长谈论起这个学生呢。当时校长说一听来是个孤儿,煤永老师没有戳穿这个谎言。一听来的父亲在砖窑干活,家里有一大群孩子,是他同好几个女人生的。平时一听来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他离开的话家里的日子就会变得很艰难。也许这就是这小孩忧伤的原因。真是个体贴别人的孩子。
“那么,你可以把你的弟弟叫来上学吗?我觉得他可以接替你成为第二家长。我记得你说过他一直在捡煤渣。你叫他来我这里吧。”
由于煤永老师的提议,一听来的小眼睛闪闪发亮了。
“煤老师,这是真的吗?等一下,我揪揪自己的头发——没错,是真的!我要将您记在心里,永远不忘记!我要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回来帮您管理学校。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您一叫我,我就听见了,我就会回来。我是一听来嘛。”
忽然,煤永老师看见农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煤永老师微笑了,好多天来,他从未像此刻这么心情舒畅。他大踏步地走出教室到了外面,他看见他的学生们都在望着天上。也许那动物飞到了空中?但在他的视野里,只有万里晴空。农不在外面,但煤永老师一点也不沮丧了,他的心在欢笑。他没有料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失恋又算得了什么呢?
球场上,张丹织老师像燕子一样飞在空中。煤永老师看到了,他喃喃地低语:“我的天哪。”但他马上就看不见她了,因为学生们将她包围了。煤永老师的胸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惊讶——很久很久以前,在城里,他是不是见过这位女士?一般来说,校长是很少犯错误的。
张丹织女士没有再回避许校长,她高声地招呼他道:
“校长您好啊,我到处找您呢!”
校长鬼头鬼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匆匆地走到她身边严肃地说:
“不要这么大声,这里是校园。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想念您。”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张丹织老师,我问您,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有啊,可是同谁结?”
“您可得抓紧,好几位女士都想出手了呢。”
校长做出警告的手势。他发现张丹织女士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垂下了头。他急忙补充道:
“您不要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您的机会是最大的。”
校长说完就离开了,好像张丹织女士身上带了电,会击倒他一样。
张丹织女士迷惘地看着操场,拿不准校长是不是在开玩笑,莫非他深谙人心?要果然如此该有多好!
“黄梅同学,你怎么这么无精打采?”
“张老师,我难受,我的情人走了。”
“啊,多糟糕!是哪一位学生?”
“他不是学生。我才不爱学生呢。”
“我明白了。不过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走不出你的心,对吧?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结婚——你可以默默地爱。”
“我也爱您,张老师!您觉得我能学花剑吗?”
“当然可以。你条件不错。”
短短的时间里,张丹织女士已经成了明星老师,男孩和女孩都为她发狂。要不是校长有禁令,他们早就跑到她的宿舍里来了。平时她在学校,身边总有四五个学生伴随。她的生活变得空前充实。
然而那件终于弄明白了的事却让她在偶尔的空闲时光里充满了惆怅。她听人说古平老师追求他的恋人追了三十多年,她可不想追那么久。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衰老?她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确实非常惊讶。一想到自己还如此年轻,一股自嘲的情绪就涌上来了。刚才自己不是说过“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结婚”吗?何况煤永老师不是一般人,他是学校的元老,而且年近六十了。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尽管有这些判断,张丹织女士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校长的预言——他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预言,就应该不会错。瞧,煤永老师不是过来了吗?他神采奕奕,仿佛将她看作自己的恋人一般。张丹织老师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我在市图书馆找到那本书了,您要不要看?我可以带到教研室来。我昨天翻阅了一下,真亲切。”
“当然要看。明天下了课我们一块来读吧。”她很快地说。
煤永老师先愣了一下,接下去爽快地说:
“好啊!您知道那书里的花草让我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连小火的茶园。啊,那真是个仙境般的地方!我现在几乎不敢回忆那天夜里的奇遇,一回忆就想掉泪,不知为什么。尤其是那天夜里您也在那里。那是您吗,张丹织老师?生活中的好些事,你以为它是这样的,其实却是另外一个样。”
“那是我,煤永老师没听错。”张丹织老师低声说。
“半夜里醒来,忽然听到您在门外说话,我以为是仙女下凡。”
“您在取笑我。那时我有那么点疯疯癫癫的。”
“不,绝不是取笑。那种感觉太妙了。不过我不懂得女人的心,我是个粗心的老男人。”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您知道这不是事实。”
煤永老师的脸在发烧了,他没想到关于茶园的回忆竟有如此大的魔力。那位连小火的确不同凡响。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张丹织女士的前男友啊。煤永老师呆看着张丹织女士,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张丹织女士说了声“再见”,一下就走掉了。
活力又回到了煤永老师的体内。“她说不是事实,她对我有另外的看法。”煤永老师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看到了我身上别的女人看不到的那一面。可她这么年轻,也许她是在幻想。在茶园的那一夜,她仅仅是来看连小火,还是顺便也来看看我?但我做这样的猜想,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吗?她如今是明星老师,学校里的男教师,只要是单身汉,恐怕都想追求她吧。”煤永老师这样一想就变得平静了,可是一想到明天要同她一块翻看那本植物书,又还是隐隐地有点激动。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样?有进展吗?”古平老师笑盈盈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不瞒你说,当初我都差点打她的主意呢。”
“我和她不合适。”煤永老师直摇头,“不会有好结果。”
“你真是个书呆子。”古平老师叹了口气。
“朱闪同学怎么样了?”
“好得很。她住在农民家里,学会了到山里砍柴。”
告别了古平老师后,煤永老师有点神情恍惚。幸亏当时他工作压头,所以立刻就清醒过来,到办公室去了。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去睡觉。第二天他的课又很多。但他没忘记将那本《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带在身边。他情绪高昂。下午五点,快放学时,他看见农走进了他的课堂,坐在后排的空位子上了。农晒黑了一些,更显出她那种精干的美。
学生们悄悄地离开了。农坐在座位上没动。煤永老师在她旁边坐下了。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看着他。
“我们现在结婚不算晚吗?”
“当然,当然。”
煤永老师终于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想,这就是幸福啊。共同的爱好,共同的事业,还有安全感,欣慰感。他没有问农她是如何转变的,他也没有问她那时她为何要分手。他没有问是因为他觉得问了也没有用——他已经不可能改变自己了。就随遇而安吧,人生苦短啊。
小蔓很高兴,她一直很喜欢农。
有一天,三人坐在客厅里喝茶时,雨田忽然回来了。他捧着一大捧玫瑰花来祝贺新婚夫妇。雨田变得肩膀宽宽的,似乎还长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书生。小蔓一言不发,目光中透出欣赏。
“我马上要走,我是特地回来祝贺的。”
他们挨个同他拥抱亲吻,然后他就走了。
面对父亲和农的充满疑虑的眼光,小蔓爽快地说:
“你们不要认为我成了个苦人儿,不,不是那样!我现在很满意自己的生活,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煤永老师大声说。
“在我自己新编的教材里面,我设计了一套猜谜的游戏,是日常情境中的一些心理活动。让学生们相互猜测对方的想法,然后他们自己进一步地设计新的情境。”小蔓透露她的工作计划时有点不好意思。
“青出于蓝胜于蓝啊!”农叹道。
“是爹爹的教材启发了我。他编写的擦皮鞋的那一课,我差不多能背诵了。其实我还很嫩。”
煤永老师很激动,他走向窗前,久久地看着外面的夜空。
“你在看什么呢?”农轻轻地问。
“有时会有幻觉,就像你听到铃铛声一样。”
“可铃铛声是真的啊。”
“当然。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对吗?”
“不对。”
他俩回到桌边时,小蔓已经在翻看那本《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
“真美!我拿回去看看可以吗?”她说。
“好啊。”煤永老师慈祥地看着女儿,不再担心她了,“但是你要记得还给我,这是市图书馆的书。”
小蔓走后,煤永老师和农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停留在那一大捧虎虎生辉的玫瑰花上面。这是一些奇怪的花儿,简直不太像被摘下的花儿,而是野地里怒放的那种。农打了个寒噤,她披上了毛衣。她颤声对煤永老师说:“为什么这些花儿让我有点心慌?”
煤永老师将花瓶移到厨房里,他听见农在客厅里说话。
“雨田是那种可靠的男孩吗?”
“是的。”他回答说,“我很喜欢他。小蔓那时真有眼光啊。”
“可是他离开了小蔓。”
“爱情不在于白头到老。他们爱过了。”
“你真是一位开明的爹爹。我就为这个喜欢你。我希望自己成长,可是离开了你我对自己会没有把握,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在一起。”
“就为这个?”
“当然还有爱。”
“这我就放心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老了,没法改变自己了。”
“没关系。我问你,你也像我一样幸福吗?”
“是啊。”
他俩又一次来到窗前。视野里只有昏黑的树影在风中摇曳,但是煤永老师的心里仍然亮起了那盏绿色的灯,那盏灯将他心里的一些阴影驱散了。农不知道关于灯的事,她从前方的视野里看见的是一匹马,那马很快就跑得看不见了。她说:“我觉得会下雨。”她心里想的却是:煤永是多么忧郁啊。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黑暗中响起了校长沙哑的声音:
“两位新人,你们可不要怪罪老朋友啊!”
校长是在哪里说话?好像是在房间里,又好像是在窗户下面。
农看了看煤永老师,她看出他在沉思,就好像没听见校长说话一样。农忍不住问了他,可他点点头,说自己听到了。
“校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说他没有亲自来祝贺我们吧。”煤永老师微笑了。
“我爱校长。”
“我也是。几十年里从未改变过。”
“你对朱闪同学有培养计划吗?”煤永老师问古平老师。
“我给她制定的培养计划就是培养我自己。这是我最近才明白过来的。我如果不培养我自己的话,就会成为绊脚石了。”
两位老师站在河边的浅水中说话,河水轻轻地推着他们,好像在抱怨什么一样。
“农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心里对前途没有底,这是不是时代的特征呢?可我们自己不就是时代吗?”煤永老师说。
“也许朱闪同学才是。”
“应该都是吧,我愿意这样想。你瞧,她赶着两头猪过来了,她的腿好像受伤了。”
“朱闪同学!”古平老师喊道。
朱闪和两头猪立刻窜进树林中不见了。
“她完全不信任我。”古平老师摇摇头。
“也可能这就是她信任你的方式,只是你不习惯?”
“我希望是这样。学生们太让我惊讶了,几乎个个是天才。你有云医老师的消息吗?我很难见到他。”
“我听我女儿小蔓说起过他,好像他准备带领学生们去远征。他们要徒步走遍这一带山区。”
“他多么了不起!”
“我女儿被他迷住了。”
“他俩是天生的一对。我问你,你觉得在目前的形势之下我们应该如何做?”
“担任见证人的角色吧。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天阴下来了,好像要下雨,煤永老师清晰地听到了水里有人在抱怨。他和古平老师上了岸。
两人分手后,煤永老师回校园去。他边走边反复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事?”最近他沉浸在幸福平静之中,差不多失去记忆了。既然失去了记忆,他的反省也就没有效果。他有点沉闷地上了公交车。
一上车他就看到了校长,于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就复活了。他走过去,有点窘迫地笑着,站在校长的座位边。
“忘记张丹织老师吧,你的那位老师也是同样优秀。这一次我看走了眼,我俩到底谁是老狐狸?”
校长大叫大嚷,旁边的乘客都看着他俩,煤永老师脸红了。
“您反应过度了,校长,我同她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同事关系。”
“是啊是啊,我看走眼了!我老觉得你俩很般配。”
校长话锋一转,问煤永老师最近见到洪鸣老师没有。煤永老师说没有,还说自己对这位教导主任印象深刻。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变得忧郁起来,后来忽然说:
“他很快就会来联系我们了。”
校长在半路上下了车,说想起了什么急事,要返回去。
校长走后,煤永老师松了一口气,他坐在校长坐过的座位上,好多天之后第一次回忆起了张丹织女士。他感到有点惆怅,他想,那天下课之后,张丹织女士有没有等他。她是那么热切地盼望同他一块翻阅那本植物书。看来,他自己的确不懂女人啊。那么农为什么要和他重修旧好呢?也许现在她对婚姻抱着一种凑合的想法?他记得农从前对生活中的大事从来不愿凑合。正因为这一点,他们的婚姻拖了这么多年。他记得在他们上次分手前,农从来没提到过想来小学当教师。她是一位高级园艺师,很热爱自己的工作。现在,在关于女人方面,煤永老师再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他感到女人深不可测。
煤永老师一味地想心事,居然忘记了下车。他记起来农今天去云雾山授课去了,所以干脆坐车进了城。
当他走在一条常去的小街上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是一位美貌的女士,年轻的书店老板。
“进来喝杯咖啡吧,煤永老师。我久仰您的大名,但总没机会请您。您觉得我这里环境如何?”
“店铺美,人也美,我都快陶醉了。”煤永老师轻松地坐下来。
他一边听着肖邦钢琴曲,一边打量身旁那毛茸茸的墙壁,惊叹着这种设计的大胆。他主动问女士: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因为有一个人见了我就谈起您,她的苦闷没处诉说。有一天,您站在我的店铺的对面等人,我和她隔着玻璃将您看得清清楚楚。”
煤永老师什么也没说,他感到自己在颤抖,连忙喝了一口热咖啡。他说出来的是:
“请问您的名字?”
“沙门。”
“我不过是个孩子王。”
“在我的印象里您是个传奇人物。我现在明白了她的苦恼。”
“你们把我看得太高了,那完全是错觉。我在想,你们所看见的,并不是我本人,而是一种事业的光环。”
“啊,那又怎么样呢,‘爱屋及乌’很好,也很神奇呀。”
煤永老师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他觉得很难堪,不知是由于对方炫目的美貌,还是由于心里突然涌出的懊丧。
“谢谢您,沙门女士。谢谢您的咖啡和您带给我的令人紧张的信息。我认为您不是一般人,您具有女神的气质。”
沙门女士目送他走出门外,没有再开口。
煤永老师忽然不想在城里逗留了。
他回到家时天快黑了。农在厨房里忙乎,他连忙进去帮忙。
“我今天向学生们许了愿,要让他们看到最美的微型园林,类似于人间仙境的那种。”农大声说。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煤永老师附和着她。
坐在餐桌旁时,煤永老师忽然明白了在书店时产生的懊丧情绪的性质:他后悔不该到处乱走,他已经是个有家的人了。他偷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有点空洞,她冥想时总是这种眼神。大概她还在想她的人间仙境吧。此刻煤永老师有点看不起自己了,他竭力压制着这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真想加入你的项目,可惜我对园艺一窍不通。但我会加紧钻研。”
虽然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令农的肩头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她脸上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
“我要通过人工技艺造出新奇的自然美。”她说。
“我一直认为你具有这种高超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