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相信岩石上会长出蘑菇来吗?”
“怎么回事啊,朱闪同学?”农注意地看了看女孩。
“这是真实的事。我接连好几次看见了,它们都长在我够不着的地方,就是说,长在光秃秃的悬崖上,直接贴在石头上。”
“那影像令你烦恼,对吗?”
“对。还不只是烦恼。”
“这并不可怕,这种事会过去的,过去了你就喜欢上它了。”
“我现在就喜欢。要不我不会老是来采蘑菇。”
她像山羊一样在岩石上跳着,随后就消失在岩石的后面了。农又想起了蓉说过的那句话:“可是多么美!”现在她坐不住了,她希望自己像朱闪同学一样干点事情,而不是在脑海里搞设计。可是她能干什么呢?好像她能够做的,就只是苦思苦想。再说学生们不也在诱导她冥想下去吗?或许她应该像朱闪同学一样,一边采蘑菇,一边去发现那件事的真相?
她用小锤子触了触石头,那岩石居然发出空洞的回响。农内心的震动非同小可。她抬头时,视野里又出现了哨兵。哨兵这一次没有举枪瞄准她,却显出害羞的样子,垂着头走到她面前。
“您在唤我吗?我住在那底下,好多年也没人唤我一次。”少年红着脸说。
“你们下面的人都这么敏感吗?”农好奇地盯着他看。
“敏感?对,我很敏感。但我们那里的人大部分都耳聋。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了,差不多人人都如此。”
“专注于什么事?”
“像你们学校里的人一样,要搞创造发明。”
当少年说出“创造发明”这几个字时,两眼就射出明亮的光。他忽然对农失去了兴趣,一眨眼工夫就像朱闪一样消失在岩石后面了。农想,莫非朱闪同学也是属于那下面的?她记起了朱闪的烦恼,她看得出来,这位小哨兵也有同样的烦恼。大而白嫩的蘑菇长在坚硬的岩石上,这幻象可不是经常出现的,它更多的是令人着迷。
尽管她常去岩石上,野麦冬草却再也没有长出来。
她向煤永老师讲了她的遭遇。煤永老师对小哨兵很感兴趣,他说他在那里时,哨兵从来没出来过。
“还是你身上有磁力啊。”他感叹道。
“关于岩石里面的情形,各人有各人的描述。”农脸上浮出梦一般的表情,“我的学生像你一样不对它做描述,我想,你们共守着一桩秘密。但是女孩朱闪的话已经将谜底透出来了。这位朱闪同学,她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她真是个小精灵。”
“她是校长派出的特务,虽然她并不知道。”煤永老师说。
“真深奥。”
校长叫人请农去办公室谈话。
“我要感谢你。你已经成了我们学校的生力军成员。”校长说。
“我还不是你们编制内的正式老师,只不过是古平老师请我帮忙,我一动心就答应了他。”
“没关系,我们学校其实没有编制,是自由组合。难道你不认为自由组合的单位凝聚力最强吗?”校长从眼镜的上方盯着她。
“啊?”农的脸红了。
“没关系,你已经适应了,你担负着最重要的任务。”
“我很惶恐,我还没怎么同其他人联系呢。”
“你太谦虚了。”
校长说完这句话后就沮丧地垂下了头,他仿佛沉浸到一种另外的情绪中去了。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农觉得他已经不认识她了。他用散乱的目光在空空的办公室里扫来扫去。农心里一急,就不管不顾地向外面走去。她听见校长在办公室里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你不要放弃他!”
农走到球场那边了,校长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她变得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家还是应该去一个别的地方。她记得自己先前同人约定了在城里见面,可是她已想不起那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事要去见他了。
在校园门口遇见古平老师,他问她:
“珂农老师,您进城去吗?”
“我进城?我为什么进城?”农茫然地左右顾盼。
“那是您的例行公事啊!”古平老师笑起来。
“我有点记起来了——有个人同我有约会,是为教材的问题。可是我忘了约会的地点了。唉,我这记性。”
“您只要往城里走,很快就会记起来的。”古平老师用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农上了进城的公交车。车子开得很快,车内又挤满了人,农被挤得很难受,脚背还被人踩了一脚。她在花街下了车,却并没有记起同她约会的那个人。她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忽然,朱闪同学就像从地底冒了出来一样站在她面前了。
“朱闪同学,你今天没有去上课吗?”
“我决定以自学为主了。老师,我听说您同我姨妈有个约会,我就在这等您,我担心您找不到姨妈的家。”
“你来得真及时,朱闪同学。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姨妈,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认错人,你就来了。”
农说出这话之后,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事情来的呢?她变成骗子一类的人了吗?但是一切都晚了,朱闪同学毫不怀疑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街。
朱闪推开一间平房的木门,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珂农老师,您怎么现在才来啊。”女人坐在那张大床上说话。
“因为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将约会的事忘了。您能原谅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总在这里,您也总会记起我的。”
朱闪怂恿农坐到那张床上去,她们三个就坐在一起了。
姨妈一个人在讲话。她回忆起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许校长的艰难,也回忆起煤永老师、古平老师、校工老从等人的种种私人逸事。她的语速很快,思维不停地在人与人、事情与事情之间跳跃,虽然跳跃,又连缀得天衣无缝,她正是那种讲故事的高手。虽然屋里很黑,农看不清姨妈的脸部,但她确信姨妈是罕见的美人。农感到心潮澎湃,而朱闪,也在一旁激动地轻轻叹息。农觉得她真是个古怪的女孩。
后来姨妈的话题就渐渐地集中到校长和煤永老师的关系上面来了。她说话时,农的心在一阵一阵地发紧。农在姨妈描述的情景中不断看见长亭和亭子里的白发老人,她似乎对自己在设计中产生的那些灵感恍然大悟,又似乎更迷惘了。朱闪却一直在旁边轻轻地笑,农很不解:姨妈的描述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些难以看透的陈年旧事竟然会触动小姑娘的心弦,可见她是多么与众不同。
“那么在这两个人里面,是谁先想到要创建五里渠小学的呢?是校长,还是煤永老师?”姨妈在记忆的线索里挣扎着,“可以说,这是一个无头案。从我个人的偏好出发,我认为是校长的主意,因为校长是个实干家,校舍啦,操场啦,设备啦,聘请老师啦,招生啦,全是他在打理。从前我也常过去帮忙。但是那些年里总有人来告诉我一些事,他们说五里渠小学是煤永老师头脑里的狂想的产物,煤永老师才是幕后操纵者,校长一切都听他的。我听了这些议论当然很生气,可时间一长,就慢慢感到了自己的幼稚。谁先想到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今天我们已经有了它。它就像一颗很大的珍珠,把我们这些人吸引到它的周围。而我们一挨近它,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珍珠。”
姨妈用这些话来结束她的回忆时,农的全身好像腾起了火焰。
“朱闪同学,你为什么笑?”农问女孩。
“因为幸福啊。您瞧我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姨妈!”
“别听朱闪瞎说,其实有时她巴不得我死掉。”姨妈平静地说,“的确,我应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可是我又觉得这不是一个‘让’的问题。朱闪,你应该勇往直前。”
“姨妈,我正在勇往直前。我可不希望您让位给我。”
“这我就放心了。”
农忽然听到大床的里面有人发出呻吟,是个男的,她大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但是姨妈和朱闪却无动于衷。
“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患有风湿痛,只有住在我家里,他才能获得缓解。可怜的人!晓舟,你没事吧?要开灯吗?”姨妈大声说。
男子咕噜了一句什么,农听不清。
“他反对开灯。”姨妈说,“多么好啊,珂农老师,您终于来了。今天就像是我的一个节日。我崇尚理想的生活,您和您的学生朱闪让我同理想保持了联系。自从我外甥女向我介绍了您之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您的事迹。”
“我的事迹?”农困惑地问。
“是啊,有关您的一切!朱闪是善于观察的女孩子,她的讲述把我带到了现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对您说,我爱您,珂农老师。”
“我也爱您,姨妈。如果我知道您在等待我,我早就过来了。我这个人,成熟较晚,有点愚钝。”
朱闪激动地拍起手来。床上的男子又咕噜了一句什么。
“他说您与我殊途同归。”姨妈解释说,“我知道您在找什么东西。我也在找同样的东西。我这一生中,找到过它很多次,但每一次只能看几分钟,所以每一次同它都是久别重逢。啊,我的朋友烦躁起来了。朱闪,送客人去车站吧。路上多加小心。”
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农于一瞬间看见那条分界线融化了,她闻到了木头的清香。朱闪埋头走路,脸色阴沉。农问她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规划。
“我没有前途,”她说,“你们都有前途,可是我没法设想我的前途。姨妈什么都有过了,我什么都没有,这就叫没有前途吧?”
“不对。”农说,“你什么都没有,所以要规划,至少要在脑海中有个轮廓。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因为你一点都不愚钝。”
“我要好好思考您的话。”
她们在车站分手。农从公交车的窗口往下看,看见姨妈从人群中蹿出,一把搂住朱闪同学离开了。姨妈的举动真出格。
农对自己的这次约会感慨万千,只是她至今也想不出这约会是谁安排的,她又是如何答应下来的。虽然起因是一团迷雾,农却感到自己空前的神清气爽。此刻,她在心里将小学称为“理想的乐园”。她多么幸运,成了这群人当中的一员。于是多年来第一次,她看见自己正在走出阴沉的“另一半”,进入一种她还不太熟悉的、融合的风景。
“珂农老师,您的学生们自愿地组成了探险队。”古平老师说。
农在云雾山下遇见了他。他俩一块上山,一边走一边交谈。他对农的约会情况很感兴趣,从前他也同姨妈很熟,他说青年时代的姨妈具有“烈火般的性情”,“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她同校长为什么分手?”农问道。
“分手?我从来不认为他俩分手了。即使他俩永不见面,他们也没有分手。‘分手’这个词不适合于他们的关系。”
农想了想回答说:“您说得有道理。”
在庙门外的坪里,农看见了探险队的队员们,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但精神无比的亢奋。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农关于他们夜间在厂后街26号的探险。农不太听得懂学生们的讲述,但强烈地感到了那种紧张的氛围。一个学生用她尖溜溜的声音压倒了周围的喧闹:
“老师,厂后街26号就是岩缝里的那个园林啊!”
“肖河同学,你在说什么?”农吓了一跳。
“我是说那些獴和蛇,它们就住在园林正中央。”
孩子们离开后,农的太阳穴开始跳动,好像是某种预兆。她的目光在周围扫视——墙根和大树上,但是并没有发现美女蛇。然而她的紧张思索被打断了——校工喊她进去吃饭。
四个人坐在厨房里吃饭:农、校工林妈、古平老师和蓉。
蓉的表情显出喜悦,农觉得她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也会意地向蓉报以微笑。
“珂农老师啊,庙里昨夜发生了人蛇大战!”林妈垂着眼说。
“啊,是谁?”农的脸色变了。
“还会有谁,当然是您的学生们。当时有两个学生被长蛇缠得紧紧的,我以为他们会没命了呢。那时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后来呢,居然什么危险都没有!”
林妈说完就抬起了脸,她的两颊绯红。
古平老师和蓉和蔼地看着林妈,只有农一个人解除不了紧张。
“听说有人要将一批獴放到这山上来,是真的吗?”林妈问道。
“有这个事。不过还没决定。”农犹豫地说。
“我看这是件好事。”林妈断言道。
古平老师一边夹菜一边朝农挤了挤眼,但农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她为此苦恼,有点两眼茫然的感觉。
饭后古平老师告诉农说,煤永老师来过了。
“他问起我了吗?”
“没有,他在你的办公室里默默地坐了两个小时。”
“当时我正在城里听姨妈叙旧。我爱青年时代的煤永。”
“不爱现在的?”古平挑衅地问。
“也许不爱,也许更爱,我说不清。”农说这话时,眼前一阵一阵地闪现出那种陌生的园林景色。
她问蓉有没有看到美女蛇,蓉说那条蛇总在庙的附近。蓉又说她担心美女蛇被獴吃掉,因为她似乎对周围环境丧失了警觉。
农在聊天当中突然站起来走向外面。她看见了美女蛇,她躺在墙根,已经死了,她那美丽的头部几乎被咬掉了一半,应该是獴袭击了她。农注意到,她在死前就已变得又细又瘦,莫非她在绝食?
“她啊,没日没夜地在这里等,她知道獴快要来了。”蓉的声音响起。
“那么,她、她是殉情?”农结巴起来。
“正是这样!”蓉大声说。
她说完就回到屋里搬出一个大木盒,将美女蛇装进了盒子。那盒子上雕刻着一些图案,像是雨滴,又像小草。农想,原来蓉早就为美女蛇准备了棺木。她记起了蓉那天夜里所弹的那首曲子。在蓉的视野的前方,獴蛇乱舞,长亭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