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反映着我们的命运。某些人的相遇是前定的。”
尽管这类话语近乎调戏,但洪鸣老师和张丹织都爱听,他俩红着脸,交换着会意的眼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度。有时文老师会凑近张丹织说:“瞧他多么爱您!”当张丹织连连否认时,文老师就会补充说:“我说的爱不是那个意思,是另外一种,我知道洪鸣老师有爱人。”于是张丹织那紧张的内心就会放松下来。
渐渐地,洪鸣老师觉得自己也离不开张丹织女士了——他频繁地想起她,盼望在读书会看到她。奇怪的是,他的痛苦竟减轻了好多。不知为什么读书会里的人认为他们讨论的那些书当中有一本是他写的,他们暗地里议论这件事。当张丹织来询问他时,他坚决地否认了,但张丹织女士满腹狐疑,陷入了某种深思。洪鸣老师心里想,这大概就是阅读的魅力吧。也许他们应该将所有的小说都当作爱情故事来读;也许,书友们认为他写了一本同爱情有关的书。他们的这种猜测是出于多么美好的心愿啊。洪鸣老师想起了他的朋友连小火。那个时候,他陷在失恋中不能自拔,他和洪鸣老师的每一次的谈话都是谈张丹织女士。他的回忆性的谈话就是一本精彩的小说。后来他终于摆脱出来了。毫无疑问,他介绍给连小火的那些书籍也帮了大忙。想着这些奇遇,洪鸣老师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构思一篇很长的小说,只是那些情节和句子都隐没在黑暗中,他仅仅捕捉到一些含含糊糊的画外音。他不是文艺工作者,他是个实际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每天构思那种朦胧的小说情节。阅读有时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效应,这令人充实。还有读书会里那位白发白眉的云伯,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有点像鹰,但决不令你感到不舒服,相反,洪鸣老师甚至渴望自己在他的注视下灵魂出窍。
“我知道您早就对我失望了。”许校长对他说,“可您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点耐心呢?我们有一个彻底翻身的计划。我有件事要向您打听:您觉得敝校的青年教师素质如何?”
“他们素质高极了。我怀疑您是否派遣过某人到我这里来做卧底,我为这事心烦。”
“千万不要过分疑心,一切顺其自然吧。”
校长说得对,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再说这位校长自己对事物的分寸把握得多么好啊。有一次,洪鸣老师差点要对鸦说出张丹织女士的名字了,幸亏他及时忍住了。今后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对她提起这位新朋友,永远。鸦的世界里有一些禁区,不是所有的事她都能理解。多么不可思议啊,他已经有了鸦,还会想要去交别的女友。但是他同她的关系中并没有明显的性的意味。那么,那是一种什么意味?他细细一寻思,忽然明白过来了,那就是读书会里的意味。在读书会里,所有这些事都是安全的。大概因为读书会里的世界是虚拟的世界吧。不过虚拟的世界却最真实,真实而安全。
鸦一大早就同小勤去镇上赶集,她要去买些新鲜花生回来吃。
她俩一边走一边聊天,乡间空气很好,清风吹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在路边开放。
“鸦姐姐,我打算一辈子不出嫁。除非找到像姐夫那么好看的人。这里周边根本没有年轻人,我等了好多年都没遇见一个像样子的,现在已经死心了。我妈想逼我嫁到外省去,她休想。”小勤说。
“小勤你才十六岁,早着呢。你会等到比你姐夫还好看的人。”
“我早就不等了。我和玉双,我们俩决心永不离开此地。我们爱这个地方,就在前天,我和玉双在村头的那段红墙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谁也别想把我们拐走。”
“你们的名字刻在哪里啊,我也想刻一个呢。”
走路时,鸦老觉得有哀婉的歌声不即不离地跟随着她。她有点羡慕这个小女孩,她是多么能把握自己啊,就像——就像洪鸣老师带给她的那本书里头的一个人物。
“你不用刻。因为你有姐夫,不会成为孤家寡人。我和玉双不怕成为孤家寡人,我们愿意在这里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
“啊,小勤,你和玉双是真正的女英雄。”鸦由衷地感叹。
“真的吗,鸦姐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不懂得这地方的美。你们留下了,因为你们的内心无比宽广,包容了整个世界。要不了多久,所有见到你们的男孩都会爱上你们。有一本书里写到一个女孩……”
“那本书的书名叫《鸣》。”小勤插嘴说。
鸦看着女孩,吃惊得合不拢嘴。
“我读过你说的那本书。”小勤坦然地看着鸦,“我和玉双,我们摸索出来了读什么样的书。”
鸦看着蓝天,她看到了密密的一张网在飘荡。那是同一张网,在全世界飘荡。这个小女孩身上也有一座火山。
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是从邻省来的,因为本地人差不多都移居到外省去了。鸦买了她最爱吃的花生和红心萝卜。
“它们的产地是在哪里啊?”鸦问那卖主。
“就在本地。我们住在东山省,每天穿过高速路到你们这边来种地。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宝地啊。”农妇说着笑了起来。
“可我们这里的人都往外省跑……”鸦茫然地说。
有一位英俊的猎人在对面卖野鸡,他的目光老是扫向鸦,盯着她看。小勤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她有点着急。
“鸦姐姐,我们回去吧。”
“不想多看看吗?这里的东西多么好!”鸦说。
“我得回家打猪草。”
小勤买的是两个京剧脸谱,她要将它们挂在自己的闺房里。走在路上,她告诉鸦关于那阴险的猎人的事。鸦说她也注意到了那猎人在看她,她感觉到那人也许要她帮什么忙。
“根本不是。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他想打主意。”小勤肯定地说,“我们这里人烟稀少,从来没出现过你这么好看的女子。”
“那就让他打主意吧,没关系。你觉得他会伤害人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害怕。”
鸦回到母亲家时,母亲正在用艾灸为舒伯治颈椎痛。在烟雾缭绕中,舒伯发出惬意的哼哼声。一会儿鸦就将花生放在香料中煮好了,端到桌子上。三个人坐在一起吃花生。
“丫丫,你遇到猎人阿迅了么?”母亲问。
“卖野鸡的那一位?”
“正是他。他向我打听过你。他在城里看见过你好几次。你迷路那回,他正打算过去帮你,可你找到了警察帮忙。”
“真奇怪,城市那么大,他怎么会注意到我?”
“猎人的方位感是最好的。”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鸦,她为自己的女儿受到男人关注感到自豪。舒伯则声音含糊地说:
“这里遍地是侠客。”
鸦使劲回忆阿迅的模样,但那形象总是模模糊糊的。
吃过中饭,鸦又来到菜地里给丝瓜浇水。她白天里总在忙碌,只有到了夜里才坐下来读书。读书时又往往忍不住停下来给洪鸣老师打电话。有时则是洪鸣老师打电话过来。在电话中双方就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说自己的感情,只说当天或前些天发生的事。听完电话的那些夜里,鸦总是睡得特别安宁。给丝瓜浇完水,鸦坐在太阳下的那块石头上,倾听菜地里常有的那种声音——一种像丝绸一样的沙沙响声,那是从土地的深处传出来的,每次她来菜园都能听到。鸦总是想,土地在蠕动,土地多么舒适!鸦很佩服母亲的直觉,因为她一下就确定了到这个荒凉之地来定居,而她自己当初一点也没有发现这里的好处。啊,从前她多么傻!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对乡村一点都不懂。母亲和舒伯搬来后她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很深的印象。直到她生病之后,她才慢慢地懂得了此地。看来她天生是属于这种地方的,这里的天空特别高,大地特别沉稳,虽然古朴,却并不哀伤。鸦来了没多久就找到了这种感觉,后来她就越来越觉得城市不可忍受了。她所结识的小勤和玉双都具有沉稳的性格,鸦甚至认为这两位女孩有通灵的倾向。大概是人烟稀少的环境造就了女孩们刚毅、独立的个性。
鸦一口气将两块菜地里的草都除掉了,满身大汗,心里却无比舒畅。她洗完澡从房里出来,看见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就是猎人阿迅。鸦大大方方地向他问好。
“阿迅是来同你商量办一家书店的事的。”母亲说。
“可是我们这里人烟稀少,谁会来买书借书呢?”鸦说。
鸦好奇地打量这位英俊的猎人,心里充满了喜悦。
“啊,不要这样说!”阿迅不赞成地摇着头,“这同人口密度没关系,因为是有关心灵的事嘛。”
“我明白了,”鸦连连点头,“您的想法真好!”
“我家里有五百本书,我明天就用车子拖过来。我注意到你们家有一间漂亮的大厢房,正好做阅览室。”
“真感谢阿迅。”母亲说,“我们家也有好些书,还有附近那几家,家家都有不少书,我们可以筹集到三千本,因为我在城里也有朋友,他们家里都有书,他们又热心公益事业。”
鸦兴奋得脸都红了。
阿迅一离开,母亲就感叹道:
“丫丫命中总是有贵人相助!”
“妈说得对。但那也是因为您女儿不甘沉沦嘛。”
舒伯哈哈大笑,在一旁拍起手来。
鸦在西边的大厢房里忙到深夜。她用白纸糊了墙,摆了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她打算明天去邻省请木匠来做一些书柜,沿着墙摆放。鸦记得母亲和舒伯买下这套大瓦房时,这里已经很久都没住人了,所以卖得特别便宜。当时这间空空的厢房里居然住着两只老猫,一黑一黄。后来母亲和舒伯就开始喂养它们了。它们现在长得皮毛溜光,成了长寿猫。鸦想象这里以后成了阅览室,猫儿来凑热闹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时母亲叫她了。
是洪鸣老师来电话了。他说他晚饭后来过电话,因为她在忙活儿,他就让母亲不要叫她。
“鸦,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你又回到了我们刚认识时那天的状态。我明天过来帮忙吧。”
“不,不要来。明天请木匠来做书柜,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好。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要当英雄。我爱你,晚安。”
“我也爱你。”
挂上电话后,鸦有点儿惆怅,不过一瞬间就过去了。她走到黑乎乎的院子里,想象她刚认识洪鸣老师的那天夜里同他游马路的情景。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情景!现在在乡下,她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这么多的爱。她后悔自己先前不珍惜生活,心胸不宽广,拖累了洪鸣老师和母亲。黑暗中有老猫在游走,它们故意用肥硕的身子擦着她的腿,令她十分感动。
她一上床便睡着了,睡得很香。当她进入浅睡眠的状态时,就听到下面的黑土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很像催眠曲。“鸦,鸦,鸦……”远处的黑土这样回应着。
过了十来天书柜做好了,漆上了清漆。它们一共有八个,摆在房里很像样,将地上铺的瓷砖也衬托得很清爽。阿迅送来的书全部摆进去了,母亲从城里运来的书也摆进去了。还有方圆几十里的七八个邻居也送了一些书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一位老人说:“我们桐县还是很有实力的。”他这句话令鸦十分感动。鸦不由得竭力想象,桐县在世界上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洪鸣老师也推着一板车书来了。他一进屋,打量着身穿工作服,容光焕发的鸦,心里说不出的惊讶。“太好了,鸦,太好了!……”他一连声这样说,用力亲吻着久违了的爱人。两个人又忙到深夜,将那些书分类摆放,并开始做卡片。鸦打算好了,先暂时只办一个阅览室,等今后有了资金再进新书。
夜间,倾听着水塘里鱼儿的跳跃,鸦轻轻地问洪鸣老师:
“你推测一下会有什么样的读者到来?”
“我想,应该是那些向往永恒事物的人吧。这类人往往散居在荒凉的乡下。比如你妈和舒伯。”
“我马上要睡着了。晚安。”
但洪鸣老师很长时间都没睡着,他紧张地追随着鸦的梦境,他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星星,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洞穴。他暗想,从前他对鸦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啊。鸦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像小孩一样对他无比信赖。在这个幸福的良宵,洪鸣老师在梦里哼起了京剧《尤三姐》,他的境界一阵一阵地发出光辉。
洪鸣老师没能等到读者的到来,他只好先回城里去了。他在城里的公交车上遇见了煤永老师。洪鸣老师很尊敬煤永老师,他认为煤永老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资深教育工作者,他的很多观念同自己不谋而合。但两位老师面对面时却没有热烈地交谈,其原因主要在煤永老师——他是个内敛的人。
“我见到您的女友鸦了。”他忽然对洪鸣老师说,“是我女儿指给我看的,她有一种特别的美。”
洪鸣老师笑逐颜开。
洪鸣老师下了公交车就往家里赶。他正在搞教材改革,学校的工作堆积如山,最近他连睡眠都牺牲了好多。然而有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鸦带到书店来?大家都在议论鸦的事,你怎么能做到如此冷静的?”
是沙门女士,她声音沙哑,表情严肃得近乎沉痛。
“鸦要在乡下开一家书店——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糟糕的就是你什么事也没做错,我的天!”
她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
“那么,也许我该从此地消失?”洪鸣老师喃喃地又问。
“不,你也不能消失。如果你消失了,那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你认为我应该如何行动?”
“我不知道。”
“你就是来对我说这个的吗?”
“对,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我的举动让你恶心。”
“千万别这样说,亲爱的沙门,你,还有我们的奇妙的读书会,你们对我和鸦的恩情我怎能忘记?我刚才说鸦马上要有自己的书店了,为她高兴吧。”
“我从心底为她高兴!她是一位非凡的女性。洪鸣老师,我爱你,也爱鸦,我更爱张丹织女士。我恳请你发誓,永远做我的朋友,决不离开读书会。”
“我发誓,”洪鸣老师庄严地说,“我要永远做沙门女士的朋友,我决不离开读书会。”
洪鸣老师离家越近心情越沉重,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噩运等待着他,也不知道他是否面临某个命运中的转折。他的两位朋友先后向他提起鸦,也许是凑巧,也许有他没料到的深层原因。有一回在校长的密室里,校长仿佛是无意中说起他要撮合煤永老师和张丹织女士。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记了,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多么奇怪!
一进家门他就将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咬着牙,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工作。他一直工作到凌晨三点钟才停下来,然后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来继续工作。三点二十分的时候鸦来电话了。
“我猜出来你还没有睡觉。我嘛,是因为兴奋睡不着,不过这是良性的,我能感到……你睡一会吧,宝贝,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你要是病倒了,我会多么伤心。”
“好,我马上睡。你听,我上床了,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宝贝,我多么爱你,晚安。”
但是他睡不着。沙门女士给他带来的刺激太强烈了。他发了誓,可那是什么样的誓言?那算誓言吗?从前他从高高的树枝上抢救过一只黑白两色的小猫,猫儿偎在他怀里发抖的那一瞬间,天多么蓝,四周多么寂静。
天刚亮的时候,他睡着了一会儿,然后又醒来了。他今天有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