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橡胶园里发生的事(2 / 2)

最后的情人 残雪 9764 字 2024-02-18

“埃达借镰刀干什么?”

“她说割草。她总是有些奇怪的举动。”阿丽叹了口气。

“阿丽干吗叹气啊。”

“一想起这孩子能从那种地方跑出来,就觉得不可思议啊。你能想像山洪暴发的情景吗?”

“不能。我在梦里说,落吧,落吧,让山洪暴发啊,可是这种地方只有小山包,如何样暴发呢?总要问问埃达才好。”

“埃达早忘记了,那种事没法回忆啊。”

丽莎在前方的柏油马路上飞跑而过,她身上的裙子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里根觉得那是一种没有目的的奔跑。愁云浮上阿丽的脸,她闷闷地走进厨房,想起那个女人的悲哀的故事。

他们两个人同时听见楼上的脚步声,但是楼上并没有人。他们凝神细听,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厨房里。那不像是人的脚步声,有点像大鸟,也许是鹰。里根想,难道尸体的味道是从楼上散发出去的?有人从楼上飞跑而下,这回是人,是马丁。

“马丁!”

“什么事,里根先生?”他红了脸,将手里的一大包东西藏在背后。

“你就不怕鹰吗?”

“当然怕。”他笑了起来,“但是没地方躲啊。它像铡刀一样落下,铡到你身上,你立刻就身首分离,根本不会有时间思考的。”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提高了嗓门,好像在嘲弄。

这回轮到里根脸红了。在空旷的平原上,他有过被鹰追赶的经验。他又一次想起了埃达借去的大镰刀。在那个昏沉的夜里,地底响起的闷雷震得他的脑子里成了一片漆黑。他对自己说:“高潮便是地狱,因为没有得到缓解的快感正在消灭肉体。”

“好呀好呀。”马丁又笑了笑,他似乎看见了里根的思想。

丽莎在烈日下疾走,她的脚上都走起泡了,还是停不下来。农场的土地下面到处都有人在讲话,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她想,要不了多少天,她就会对地下的这些声音熟悉起来的。夜里她有时候睡在橡胶林里,有时睡在湖边。那些蛇已经不来侵犯她了,它们离她远远的,然而她还是清晰地听见它们潜行的声音,它们一群群潜向地心深处。她想起了文森特。文森特是什么呢?他是她的梦,她的长年不醒的梦。而文森特自己又是生活在梦里的。她记得他对她说,他要去他梦见的农场。于是他就这样来了,然后他又走了。而她,追随他梦中的景物,就迷失在这些景物里头了。现在她变得多么强壮了啊,文森特一定认不出她了。凌晨的时候,她同埃达进行了一次谈话。

两个女人没有谈论各自的家乡,却谈起了非洲的大沙漠,和沙漠边上的帐篷里的生活。对于那种从未有过的生活,两个人都怀着出奇强烈的愿望。埃达用手里那把大镰刀在芦苇丛里挥来挥去的,丽莎问她砍什么。

“有什么砍什么,反正要斩断一些东西。”

丽莎低头一看,看见自己那只鞋被她几乎斩成了两半。

“过不多久你就会不要这只鞋了。”埃达冷漠地说。

她的话令丽莎震惊。她坐在那里发呆,没注意到姑娘的离去。

远方有一辆车向她开过来,像一只深蓝色的甲壳虫,在这金色的大地上十分惹眼。丽莎无缘无故地有些紧张。她站着不动,因为她的鞋已没法走路了。车子缓缓挨着她停下,窗口伸出司机布克戴凉帽的头。这不是她的车,她的车是奶黄色的。但她还是上了车。

“我们的车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的车。”布克说。

“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呢?”

“那是您的眼睛患色盲了,在这里待久了的人都这样。”

“你以前来过这里?”她吃了一惊。

“是啊。这里差不多就同我的家乡一样。对您来说也是这样吧?他们都说农场主十年前就疯了。”

丽莎回忆起销售办公室里那位神情冷淡的绅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车子驶过里根家门口时,布克朝外探了一下头。他满脸迷惑,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丽莎看见里根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的背影像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似的,中间有一截空白。他手里拿着渔具。

“我们大家都往这里钻,是因为这里的泥土会燃烧。”布克又说。

“你怎么知道?”丽莎好奇地问。

“我昨天试过了。这里这些金黄色的土就和煤一样。神奇的土地啊。”

他突然显出瞌睡沉沉的样子,丽莎担心他会将车翻到沟里去。

车速果然加快了,车子就像子弹一样在燃烧的土地上狂奔,而布克,满不在乎地伏在方向盘上打起鼾来。丽莎身上汗如雨下,她知道车子已不在马路上了,这从轮子的颠簸就可以感觉得到。她用力推布克,布克还是继续睡。再看车速标示,那根指针却已失灵了。“也许会冲进海湾里头去吧?”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她看不清外头的景物,她眼里一片火海,车内酷热得不行。

“布克!布克!”她声嘶力竭地发出尖叫。

布克动了动,咕噜了一句:

“不要那么冲动,很快就完了……”

丽莎想,原来他在自杀啊。情急之下她想跳车,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正在她手忙脚乱之际,车子“咚”地一声停下了。布克还是没有醒,她一下子打开了车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太阳还是那么厉害,他们的车停在一片桃树林里,那些树都在燃烧,火光冲天。丽莎连忙躲进车内。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烧起来。”布克说这话时脸上有种歉疚的表情。“我们快出农场了。都在传说死了一个女工,一定是身上着火跳进海里的吧。”

回家的路上丽莎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但是梦里的背景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醒来时布克告诉她,她一直在喊一个叫埃达的姑娘。他问她,那姑娘是谁?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她告诉他说是里根的女朋友。布克听了后惊奇得合不拢嘴了。“谁都知道,那个男人是没有实体的。只要问问农场里的人就知道。”丽莎平心静气地想,没有实体又怎么样呢?布克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话,接下去说:“没有实体,就可以在火海里穿行。”

丽莎叹了口气,说道:

“埃达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和布克回到了家里,但是文森特并不在家。屋里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样子,没有显出有人来过的迹象。丽莎觉得,也许文森特已从这个家里消失,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的人了。虽然文森特不在家,丽莎还是嗅到了他的气味,那是一种以前没有闻到过的,类似麻醉药的气味。笼罩在这种气味当中,她和丈夫离得更近了。也许文森特就待在贫民区的某个地道里头,那种地道像井一样斜着向地底延伸,沿途有一些蜡烛头在燃烧。

丽莎进入梦中了。在梦里,她用不着去找文森特,因为他像猎狗追随猎物一样追随她。有文森特的地方就有乞丐,乞丐虎视眈眈,却并不向丽莎要求什么。丽莎在那种小巷纵横交错的地方尽量乱钻,她在同文森特进行智力比赛。但是文森特以不变应万变,他总是从地下冒出,如同一朵蘑菇云升起,云一散,他就站在那里了,被一大群乞丐围着。中途丽莎也醒来,望着抖动不休的,印着棕榈树的窗帘一阵阵高潮涌动,然后重又跌入光线幽暗的虚幻之中。

“文森特!文森特!你不寂寞吗?!”她用力喊,但并没有声音。

她想,真空是不传递声音的。她几乎要绝望了。

然而远处的文森特向她耸了耸眉毛,做了一个意义含糊的手势,那些乞丐就朝她发出猥亵的大笑。这时丽莎就怀疑自己是否没穿衣服。她没法确定,因为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她记起在农场里的那次裸体,那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文森特为什么非要同乞丐在一起不可呢?当他走近时,丽莎看见他的脸上也有乞丐那种猥亵的表情,她不由得脸红了。文森特停住脚步,似乎不想和她靠得太近,他在想什么呢?他,庞大的、井然有序的服装公司的老板,竟然隐身于黑洞洞的地道里头,与乞丐为伍了!丽莎为最近滚滚而来的订货单感到担忧……

窗外有水鸟在叫。他们这栋房子在市中心,哪来的水鸟呢?

“夫人,那不是鸟,是我在你窗外练口技呢。”

布克满面笑容地坐在她面前,他显然已从昨天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了。他的样子有点古怪,额头上粘着一个很大的蜘蛛标本。

“农场的礼品。我现在日日夜夜都在蛛网之中。我在饭店门口抓到它的,我一抓到它,它就死了。我和我的情人一块将它做成了标本。它那个巨大的蛛网啊,真像一床蚊帐!”

文森特其实仍旧在公司的总部上班,从农场回来之后,他形容自己的心态是“心静如水”。中国女人(这回是中国了)到他的办公室来过一次。她并不穿缎子旗袍,她穿得像清扫街道的工人,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她进来之后就熟练地绕过桌子,坐到了文森特的膝头上。她从口袋里抽出笔,在桌子上写字。她写出的字像那种四四方方的房子,稳稳地钉在纸上,单个却又相对独立。当文森特凑近去看时,看见纸上什么都没有。文森特感到女人的身体轻得异常,她扭过身来盯着他时,他看到她的黑眼睛里头也有四四方方的房子。

他的欲望又被这奇特的女人激发起来了,但是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动,这女人就会消失。他想,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心静如水”吧。有乌鸦落在街对面的屋顶上,弄出一阵响动。女人吃惊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文森特也跟着她走。后来他们就到了她的家里。文森特认为那是她的家,否则会是什么地方呢?那是24层楼上一间阴暗的房子,墙角有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结网,文森特觉得那只灰绿色的蜘蛛很面熟。他们俩躺在那张双人床上头,但是他们的身体并没有接触。

后来,他就天天下班后到24层楼上去,他忘了自己应该回家的事了。白天的工作是很繁忙的,公司日益壮大,厂房内机器轰鸣,厂房外车水马龙。文森特并不想扩大业务,形势的发展却由不得他,他看见自己的事业正在向四面八方扩展,就如同乔所透露的他的那个故事的背景一样。这些日子,当他在公司里看见乔时,总觉得迷惑:他的公司里怎么会有像乔这样的员工呢?他一直在心里将乔称作“双面人”。在里根的农场里,当欲望在虚幻之中令他痛苦不堪时,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乔,以及乔藏在办公室的那些书籍。也许,乔不是偶然到他公司来任职的?可是关于20年前的那件事,他实在是记不清了。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当时的乔不爱说话,一开口就变得忧虑重重。

中国女人从来不说话,文森特猜测她拥有的是另一套语言系统。她的房门总是虚掩的,他一推就进去了。有时她坐在床上,有时她坐在窗前,坐在窗前时,文森特站在她身后就看见外面的空中有许多方形字块,那些字块移动着,很繁忙似的。女人是匀称的中等个子,同以前那位黑衣女郎一样看不出年龄,文森特将她看作自己的情人,可是他一点都不急于要同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无端地觉得那一来就会坠入无底的虚空。他虽然每天看见她坐在24层高的老建筑物里,还是禁不住猜想,她是不是从南边里根的农场里来的呢?里根的农场的地理位置虽然在西方,那里的风景却有浓浓的东方味,所以他才会去那里追寻他梦里的东方女人吧。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寂寞,清心寡欲,如同一个梦。也许她真是另外一个女人(比如说阿拉伯女人)的梦?文森特觉得,这个阴沉沉的城市里一定隐藏了好多这类女人,他不是已经有过好几个了么?她们有的寄住在三流旅馆里,有的在偏僻的小街上巡游,还有的就像这位中国女人一样在某栋高楼里拥有一间房子……文森特有点神思恍惚,有点头晕,他扶着大柜站稳,便看见那女人露出牙齿冲他笑。她的牙齿有点发黄,好像是抽烟所致,但房里并没有香烟。女人做了个手势,让他坐在床边。

他刚一坐下,女人就过来搂住他坐在他膝头上,文森特立刻冲动起来。他们赤身裸体贴在一起时,他听到她体内有水波流动的响声,然后他就迷失在那跃动不息的深水之中。这一次,文森特体内的欲望终于得到了释放,这种释放并不是随高潮的来临而获得,而是在中途转了向。对于文森特来说,这是一次完全失去判断力的性活动。以往同丽莎在一起时,他习惯于把自己想象成斑马这种热带动物,他在那样的想象中变得风情万种。可是同这个女人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放弃了对自身的想象,追随她在水的世界里游荡。他们两人一道钻入那些阴暗的沟壑里,在那种地方进行交媾。他的耳边老是响着那同一个声音:“这是海还是湖?这是海还是湖……”他觉得应该是女人在说话,但女人在晃动的深水中紧闭嘴唇和双眼,完全不打算说话。文森特激情高涨,他觉得自己正在用头脑做爱。他竭力要恢复从前那种风情万种的样子,但他失败了。水的波动促成了他和女人交媾的节奏,他的肉体表现变得完全不重要了。有一刻,从遥远的处所传来里根先生有节奏的呻吟,文森特一听便明白了那种呻吟的含义。难道这就是农场里的那个湖?中国女人身体灵活,不断变换体位,文森特自己的身体也在这种奇特的运动中变得年轻了。然而并没有肉体的高潮到来。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之所以没有明显的高潮,是为了绕开高潮过后的萎靡啊。

他不愿意离开那张床,他伸手捏住女人的乳房。但他立刻感到手下一滑,女人消失了。空空的大床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走出那栋大楼时仍然激动不已,无法思考。但这种激情并不完全是性。那么这种冲动是什么呢?

文森特抬起头时看见了乌鸦,令他吃惊的是那些乌鸦身上全是湿淋淋的,它们排成长长的一排站在阳台的栏杆上,正在用嘴梳理羽毛。难道它们刚才也去了爱情的河流中游泳?阳台上出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鸟们“呼”的一下全飞走了。女人朝下探出头,便看见了文森特,她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过背去用一把喷壶浇阳台上的几盆花。显然,她没注意到湿淋淋的乌鸦。那个女人脸上红喷喷的,充满了朝气,文森特注意到她的胸脯很丰满,令人想入非非。然而文森特的想入非非却是冲另一个女人的,那是一个外表上看不出性感的异类,只有到了水中,才是另外一番模样。用文森特的贫乏的字眼来形容是:“既淫荡又缥缈,既欲壑难填又清心寡欲……”他忽然又想起了南方的里根,想起了他在水中发出的痛苦而又渴望的呻吟。南方的骄阳是否正在治愈他心灵的创伤呢?那是什么样的创伤?

他到达办公室时,里根已经坐在接待室里头了。他大大地变了样,憔悴的脸上尽是日光斑,一只受伤的眼睛不停地抽搐。

“里根先生,您的眼睛……”文森特担忧地看着这位朋友。

“是我的宠物留下的纪念。”他回答说。

他站在圆形办公室那巨大的窗前,原先高大的身材好像突然萎缩了好多,皮鞋上面尽是尘土。

“我不是为业务来的,”

“当然不是。”文森特理解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整个农场全着火了,我有种失控的感觉。”

“我早上看到湿淋淋的乌鸦……”文森特犹豫不决地提起这事。

“当然,我也看到了!”里根激动起来,“黑压压的像乌云,从半空往湖里扎下去,是集体自杀,真是壮观啊。然而并没有死,对不对?”

文森特心里想,怀着惊人的念头的人和动物,是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的。

他突然开口邀文森特去酒吧。文森特迟疑着,因为他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但他马上又为自己的迟疑感到了羞愧。

他俩在高脚凳上坐下时,店堂里有年轻人在争吵。里根用那只浮肿的眼睛锐利地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的脸颊上立刻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但是里根并不喝酒,文森特喝完两杯啤酒了,他面前的白兰地却没动。文森特想,他不喝酒,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文森特又看见他那多毛的手掌在台面上游来游去的,似乎因为焦急而抖得厉害。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文森特连忙付完账追了出去。当文森特同他并排前行时,里根问他:

“你认识这条街上的清洁工吗?她是个黑美人。”

“乔伊娜?你去找她啊?”

“不,不找她,只是问一下有关她的故乡的事。你们离得这么近,你就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为什么要梦见她呢?”文森特好奇地反问。

“因为——因为她脸上写着那么多的记忆,没人逃得脱她。你迟早会和她打交道的。你看她会不会躲在这个花店里头?”

他们俩一齐走进黑黝黝的铺子里,听见房子后面一阵慌乱的响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天哪,这屋里发生过可怕的事!”里根小声地、惊恐地说。

文森特并不紧张,他在想他的中国女人。她会不会同这个“黑美人”有什么瓜葛呢?她们离得并不远,很可能相互认识。街上的人都认识热情的、性情有点古怪的乔伊娜,文森特的公司经常从她这里订花。但是里根还是在空气中嗅来嗅去的,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文森特只闻得到那些盆花的香味,幽暗中看不清是什么花。里根穿过这些盆花,走到屋后去了,待文森特打定主意跟上去时,里根已经不见了。屋后是一个窄窄的天井,有一个楼梯可以上楼。文森特站在天井里,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毫无疑问,他到过这个地方,就在昨天。这个又陡又窄的楼梯是通到一个平台上面去的。当时他站在平台边缘的跳板上闭眼往下一跳,就到了深水之中。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像鱼一样呼吸。他怎么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呢?原来“入口”在这个地方,里根早就知道。那么有可能他的中国女人也是从这个入口进入水的世界的。他又想到丽莎,想到阿拉伯女人,他觉得她们有可能全来过这个地方。乔伊娜的花房,是世界的真正的入口啊。那么“黑美人”是成了世界的看门人了,而在这条小街上,文森特曾看见她那么急切地揪住一个嫖客的上衣,两个人都几乎要打起来了。

文森特在胡思乱想中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下来的人却只有一个。

“你同谁一起下来的啊,她们呢?”

“她们?没有人,她们是一些影子。”里根沮丧地说。

“那上面有些什么?”

“上面?上面什么都有。可是我回忆不起来了。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他变得烦躁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店。跟在他后面的文森特听见身后的黑暗中一片大乱,花盆一个接一个地翻倒了。文森特忍不住一回头,这时他猛然看见一排湿淋淋的乌鸦停在花店楼上宽大的窗台上,有一只黑手从窗户里头伸出来,从容地放好鸟食。“原来乌鸦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道,背脊骨随即有点发冷。

“汇明夏!”乔伊娜清脆的声音从窗口飞出,她叫的是一个中国名字。

文森特死死盯住窗口,他认为乔伊娜在叫他的中国女人。然而没人回应。

里根走远了,文森特急跑着追上他。

“我是去车站,回南方。”里根的声音里头有嘲弄的意味。

“那么我就去送送你。”

“你要多多注意乔伊娜这样的人,你们离得这么近。其实呢,我同她也离得很近,每次我一进城就发现了这一点。”

里根在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北边的火车。那之前他对文森特说:“我总是随便坐车。随便哪趟车都会到家。”

回办公室的一路上,文森特口里都在念叨着:“汇明夏,汇明夏……”他在办公大楼门前看见了乔,他问乔到哪里去,乔说去接他的客户里根,里根乘坐的火车下午三点到城里。

“从那种地方过来的人很喜欢搞突然袭击。”乔说这话时显得很苦恼。

文森特看见乔正将一本相当厚的书放进皮包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