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出生于酒香遍及的长安。我出生于天和四年的冬未。我出生于一个世袭的贵族。在我尚幼年的时候,我的母亲独孤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你是一个无比尊荣的贵族公子。
我们是尊贵的。
我懦弱优柔的哥哥勇也这么对我说。在我童年的岁月中,无数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却是来自于八岁的绾禾。
北周王朝的小公主绾禾。
彼时,她站在皇宫回廊的尽头,睁一双比流泉还要纯澈的眼睛看着我,稚嫩的声音模糊了无数匿于暗处的透明阴影。
她说,阿麽哥哥,我听宫婢们在窃声议论北周气数将尽,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亡了吗?会有人死去吗?
这个被北周幼皇帝宠坏的妹妹此时脆弱得如某类衰败的植物。
我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世间没有死的万物,万物也并不会死去,毁灭即是重生,你明白吗?
如花朵一样的女孩眼里开始流转着死亡即将来临的惶恐。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衫,半是哀求半是无助地问,阿麽哥哥,我会死吗?会像我父亲那样死去吗?
不会。我哀伤地抚着女孩长袍中瑟瑟发抖的身体,然后说,因为我们是尊贵的,我会保护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
女孩绾禾于是对我说的话从此深信不疑。然而,这并无法阻止我伟大的父亲对于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那种贪婪。
大定元年二月。
绯红的叶落于宽大的锦袍上,天灰如尘。我看见僧人慧南站在络绝不止的城墙边怨恨地望着这个王国的每一片瓦栎。他是北周王朝被流放的众多僧侣之一。
如今,他被我父亲隋国公从遥远的江南重金请回。仅仅因为我雄才伟略的父亲已经不再满足于隋国公的权势,他需要借助某些天应之说推波助澜,以一个众望所归的姿势,迫使帝王禅位于他,称霸天下。
许多年以后,我都记得僧人慧南用他在江南所学的禅语卦术将满朝文武蒙骗得信以为真。我记得那个北周王朝的少年帝王宇文衍是如何在众目睽睽的鹿台上痛哭流涕,然后退位让贤。
无杀戮,无兵乱,一个王朝于是就那样毫无声息地瓦解。
大定元年变成了开皇元年。
隋国公杨坚顺利登基为王,封宇文衍为介国公,邑五千户,为隋室宾,车服礼乐一如周制,上书不为表,答表不称诏。周氏诸王,尽降为公。
他于天下众人面前宣称,朕永世善待前朝皇室。
然而,他说到却做不到。
桃花尚未凋尽的时节,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发动他权力的战车。很快,降为介国公的前朝帝王被发现凄凉地死在自己的府邸中,唇色发紫,面呈灰黑。
年仅九岁。
其后,周氏诸王皆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从这片他们曾经傲以为尊的土地上离奇消失。皇族女子悉数被贬为庶民亦或充当官婢。
在我极力央求之下,八岁的绾禾成为我的侍婢。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的天,穿粗质布衣的女孩绾禾哀怨着脸,在老宫人的斥质下,隐忍了满眶的泪。
她还是一个孩子。
但国破家亡的事实似乎已让她迅速长成为一个忧郁而沉默的少女。
她不再叫我阿麽哥哥,而是称我为公子。
我搜集宫中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波斯贡奉的奇种黑猫,试图让她对我微笑。然而我的侍婢只是低头不语。偶尔她也会充满怨意地长久凝视着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终于也要被终结。
那时,宫中出现刺客,还没抵达皇帝的宫殿,便已当场被抓。揭开黑巾后面的脸,方得知原来是前朝的一位公主。于是,父亲觉得将那些皇族公主贬为庶民或贱奴,也并非最妥贴的办法。
所以,她们全部都得死。
贰
我跪于母亲面前,求她保全绾禾性命。我说我将来要娶她为妻。那是我惟一一次为某个女孩向母亲长跪不起。也因为这样的举动令母亲更觉得留绾禾不得。
她说如今绾禾再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她不过一名贱婢,而已。
她说皇儿,你起来,拿起手中的剑,向她的心脏刺下去。你必须向你的父亲证明,你配成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那一瞬间,落花满地,泪成霜。我看着面前如泥人一样的绾禾,她站在秋风瑟起的宫墙下,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她说,为什么你不动手呢?
她说,没有谁是尊贵的。你也不是。
她说,其实谁都会死去,我去的那个地方,也许你很快也会来。
说完,这个柔弱的女孩竟然抓起我的剑,让它在空气里无比迅速地寂寞飞行。那样优雅的姿势,我相信是她作为亡国公主最后残存的骄傲。
她的身体旋即如柳絮一样伏倒在我的怀中。
我听见这个女孩子用她生命中最后的气息对我说,阿麽哥哥,我八岁之前曾经幻想过长大后要嫁你为妻。你也曾经说过不会让我死,然而现在,我却死在了你的怀抱。
开皇二年,十岁的少女绾禾用我手中的剑终结了所有关于我与她之间的细微末节。我看见母后独孤氏倚着镂花朱门像赏一出戏那样观望,甚至于她还可以如此视若无睹地对我微笑。
她说,皇儿,你不愧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
我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妇人,突然之间觉得无比陌生。我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出自于这个女人的身体。她那样残暴且冷酷。
我以为自己与她不一样。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相信,血统永远都不会出错。我的血液里本身就具备她所有残暴的劣性。
叁
女孩绾禾的尸体如蝼蚁一样被草草掩埋于郊外。我的母亲独孤氏连一副精美的棺木都吝啬为她备置。她说,她不再是公主,你要记住,她是我大隋国的逆民,而且,她死了。
她死了。
我长久沉浸在无以言说的悲痛里。我的母亲永不会懂我,我那沉迷于国事的父亲更加不会知道他最宠爱的儿子正在经历生命中某些东西最初的失去。
每日我就读《诗经》,读《论语》,读那些已经作古的前人们所创造的香词艳句和风流韵事,随口便赋来极富文彩的诗章,这令我的哥哥,太子勇莫名觉得害怕。
他于某个午后婉转地对我说,你将来的造诣必在我之上,我与父王去说将太子位让与你,可好?
我摇头。
我并不知他其实只是在试探我。
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对太子位的漠视,否则我不敢想象,太子勇藏于指甲缝隙下的鹤顶红是否真的会由雨前龙井穿透我的喉咙。
他在临离别的台阶上对我坦白,阿摩,我刚才差一点点就会杀了你。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自己随时会陷入死亡的旋涡。为了自保,我开始钻研《战国策》,读所有兵书,学会察言观声。
我在隐忍和不动声色的悲伤里,度过了绾禾离开我的半年。
我想也许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流浪的僧人,亦或是一个满腹经伦的说书人,行走天涯。
十四岁的年未,皇后独孤氏猛然发现,我正在惊人地长大。逐渐长成一个漂亮而优秀的少年。她与帝王商议之后,决定从后梁诸多公主中为我选一位匹配的王妃。
她这样做,我便缄默地接受。
我依然不喜与母亲说话。
我仍然一日比一日厌恶牙齿透黄的僧人慧南。
肆
江陵的郡主萧氏很幸运地被选为了晋王妃。而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她不幸生活的最开始。她踩着对于未来的所有憧憬走到我的生活里。
但我并不打算赐她美好。
我对她的冷落来自于身体里某个角落不可抑止的抗拒。她不甘心,仍然试图用她的美貌来暖融我积满尘埃的心。她说,晋王,是我不够漂亮吗?
她说,为何晋王你的心里装不下臣妾呢?是嫌我年长您三岁吗?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脑中闪现的却是少女绾禾哀伤的面容。然后我猛地推开她,如避瘟疫。我在她妩媚的目光下,冷冷地说,明天你就回江陵去吧。你不属于长安。你走吧。我会让母亲派人送你回江陵。
她于是哭得愁肠断肝,妆容尽毁。见我欲离开,于是不顾一切拉住我长袍的袖口,然后迅速地以花朵的姿容凋落下去。
她跪在我的脚边,抓住我的长袍,请求我不要离开。
她说,如若晋王要将我送回江陵,那么,你就赐我一死吧。起码我是以晋王妃的名义死去的。我再无面目回去,而且也不想再回去。
她哭着给我讲关于她童年的所有事情。
那些染满寂寞和欺凌的记忆,在她的眼泪里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说我已经受够。我真的不想被打回原形。
她说,晋王您还是可以宠宫中任何喜欢的女子,您可以赐她们爱情,赐她们恩宠,赐她们封号,而我,只要一个晋王妃的虚名。这样,那些曾经欺凌和小瞧我的姐姐们,就将永远会心如蛇噬一样的嫉妒我。求求你。
我想起女孩绾禾。
不知道她在遥远的我望不见的彼涯,是否依旧维持一个公主的骄傲呢?是否会如萧氏这般向某一个厉鬼乞求庇佑?
念及此,我弯下腰抱起伏地的萧氏,我说,你当然是隋国的晋王妃。
那场仪式,空前浩荡。我看见母亲独孤氏鹰一般的目光望向萧氏倾城的容貌时,也露出难得的微笑。她似乎对于这个新妇喜爱至极。
少女萧氏也在我旁边笑靥如花。所有人都在我大婚的庆典上微笑着。
唯独我。
那个欢庆的夜晚,我与萧氏完成了一场与爱情无关却彼此拥有的最终关系。
伍
我逐渐长成沉默寡言的少年。眼帘常年涌满潮湿而透明的忧伤。
父亲每月都会带我们去围场狩猎。他说只有强健的身体才能经营隋王朝的千秋万代。每次都是我狩的猎物最多。
奔跑的兔子,飞翔的鸟,还有惊慌逃命的绵羊。
我想一定是身体里潜伏了无数暴烈的虫子。他们隐忍数年,只是想爬出来寻找猎物而已。
这在父亲看来,我越来越具备帝王的果断和无情。而我在军事方面也显现出特有的天赋,父亲更是对我另眼相看,委以重任。
这些,在我的哥哥勇眼中,全都变成了利剑和暗器。他开始有非常不祥的预感,甚至于他后悔当年没有绝决地除掉我。
于是,在僧人慧南的诱导下,我哥哥出于对自己权力的维护,他将手中狩猎的箭刺向了我。
最终,他的箭只是刺死了那只正从我旁边草地上飞奔的白兔。他的箭术其实完全有机会可以刺死我。他的优柔与良善却注定他在最后一刻选择无可挽留的失败。
我捡起那只死去的白兔,然后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我无法形容哥哥勇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出的惊恐。他仿若湮灭了一生的力气和士气,连最后的星光也自他眼中彻底黯然。
我看见僧人慧南站在西北方向的山坡上,发出苍老而诡魅的声音,他说,杨花怎么还没开艳就要凋零了呢?
我于是转过身去以微笑的姿态对太子说,我知道,要杀我的人是僧人,所以,你替我杀了他吧,杀了他之后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今天发生的任何事情。
杀了他。杀杀杀。
太子捏箭的手开始一直冒冷汗。他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决定僧人慧南的命运。然后,我便听见僧人慧南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发出苍凉如海的声音。
他死了。
陆
开皇八年,父皇决定封我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统领51万大军南下向陈朝发动进攻。直抵建康。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为漂亮的一场战役。
南陈皇室几乎不战而降。众皇族女子全数发配隋朝后宫。
许多年以后,我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少女渊伽站在那座兵荒马乱的城墙下,她安静而隐忍地看着那些白衣素缟的前朝皇族女子们如今却像婢民一样的任人使唤。
她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观望。
我坐在辇车上注意了她很久很久。她的出现让我莫名又想起曾经死于我剑下的少女绾禾。
她穿锦绣的绸缎衣裙站在粗质麻衣的人群中间,本身就显得极为耀眼,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双与绾禾极为相似的眼睛。
当我从辇车上走下来时,就已注定这个女孩将会成为我新的侍婢。
不管她愿意与否,她都是要跟我走的。
柒
你会杀了我吗?
这是少女渊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脸上呈现比死亡更为恐惧的忧伤。盛大蔓延进我的五脏六肺。彼时,我正一身盔甲站到她面前,附于她耳边唤了一声公主。
果真与我猜测的一样,她是南陈王朝的公主。
也许是之前在兵荒马乱的皇宫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以为可以幸免于难,而很不幸却在最后关头被敌人认出。
然而我没有料到事实远非我想象的那样。她微笑着说,其实所有陈国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并非他们的公主。
可是我见你很紧张陈朝的皇族。
你错了,我不是紧张,我只是想亲眼见证陈朝的公主将是如何走着与我母亲当年同样的路。我的亲生父亲曾经是北齐的贵族。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被陈国当时的国君强抢入宫。那时,我还躲在母亲的肚子里。我所有关于父亲和北齐的记忆都是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告予我知。
少女渊伽在讲完这些的时候,似乎打算面平心静的接受死亡。
她说,公子,我只求你能将我埋在昔日北齐的土地上。那是我们的土地。我却从不曾有机会去拥抱过它。
她说,公子,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渊伽对我说这句话时,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只奢望能够活命。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将她带到了长安。
捌
以后的无数日子,这个乖巧聪慧的女孩总是会执拗地问我同一个问题,公子,为什么你当年不杀我,反而还将我带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