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我都告诉她,因为绾禾。因为你与她长着相似的眉眼。
她起初是仰起头像听一段凄美传说那样认真。到后来她似乎对这个故事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热忱。她不再问,我便也不再述说。
她变得越来越寡言。身体越来越消瘦。在一个暴雨突袭的夜里,女孩渊伽将她干净而迷离的身体放进我的怀抱。
公子,我怕。
如蛇一样的缠绕,我无力挣脱,亦是不愿挣脱。我闭着眼睛想象着绾禾的手指游走于我皮肤上的暖昧。然而一一门开了。
我看见王妃萧氏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身后是交加的风雨。
她没有再走上前。
她只是来告诉我,母后孤独氏绝对不会允许我宠幸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婢。她说,晋王,从渊伽入宫起,我便知道你与她之间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否则你不会将她从建康带到长安。我什么都不说,是因为你不会希望我说。
她说,如今宫中所有人都开始谣传晋王与婢奴渊伽之间的暖昧关系,你让我如何能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告诉我,宫女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爱上了她吗?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我怀中的渊伽也安静下来。
下一秒,我迅速推开我的婢女,说,真相是,我并不爱她,我只是在寻找另一个女孩的影子。我一直在寻找,你满意了吗?
闻言,萧氏终于放下心来,施施然转身离开。
只是渊伽很显然被我的话伤到了。她什么都没有再说,便安静地退出去。据说那夜她淋了很久很久的雨。又在皇宫废巷里一直一直朝北仰望。固执且坚持不让眼眶里的泪掉下来。
她想也许自己该回到故土去了。回到母亲曾经呆过的那片土地上去。
又或者选择另一种方式尊贵地栖身。
玖
我一直就知道渊伽喜欢我。所以,当渊伽像一只小猫那样告诉我太子勇将纳她为妃时,我竟然会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愤怒。
我抓着她的手臂不停问,为何?为何为何?
这个擅于隐忍的女孩子居然哭了,她说,公子,你一直就知道的。
她说,公子,我入长安已经十一年了。这些时光足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少年。我并不奢望公子给我名份给我任何承诺,我只是很想知道,在公子的心中,渊伽是否从来只是一个影子呢?
那一刻,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搅得我心都在疼。于痛觉里,我开始清晰地想起十一年的时光里与她之间的所有片断。那些欢快的,悲伤的,孤独的记忆里,只有我与她一起经历。
我又想起她已经很久不再问我为何当日要救她这个问题了。想必她已逐渐预料到自己的等待终究会落空。
于是成殇。
我尚没来得及回答,渊伽就给了我缄默的借口。她说,现在我已不想再知道这个答案,公子,不必觉得歉疚,我今日是来向公子辞行的,明天我就会去太子府了。
拾
与此同时,太子府已乱成一团。据说太子几乎是以宣布而非征询的口吻对皇后说要纳渊伽为妃。原本崇尚专情的皇后对太子要纳妾已经甚为反感,他竟然还要纳一个官婢为妾,在她百般反对之下,他如此一意孤行,很显然不将她这个母亲放于眼中。
于是,废掉太子成了势在必行之事。
孤独氏不无心痛地对太子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纳渊伽为妃吗?你要想清楚后果。
一向优柔的太子,在这件事上却颇为果断。他不知,他是在用江山甚至性命来搏一场关于他爱她的爱情。他无后悔过。
当他十年前在晋王府第一次见到渊伽时,他便预感到生命中将会经历一场或许至死都无法得到的爱情。十年来,他一直谨慎而无望地与她保持距离。因为她是官婢,也因为她是晋王的人。
但他的心思藏不住。
尤其是在渊伽面前。
所以,当渊伽突然之间扑进他的怀里,恳求似地让他赐予她爱情时,他能想到的,只是要让她尊贵地被自己庇佑在身边。
也许,渊伽都不曾料到,自己会成为一场宫廷政变的引火索。
而我更加不曾料到的是,我的王妃萧氏在这出戏码里,扮演过一个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
开皇二十年,立秋。
太子勇终于被废。贬为庶民,逐出皇宫。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侍婢渊伽。但他们并非一起离开。
我的哥哥孤身远走洛阳。我亲自送他到的城外。
他们消失的三个月之后,王妃萧氏还是告诉了我渊伽的下落。
她死了。
被我母亲独孤氏赐以毒酒。
我早料到可能是如此结局。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好想蹲下身来大哭一场。我不知道这样莫名的冲动,是否缘于我身体里住进的那个叫爱情的东西。
然而,渊伽不再了。
拾壹
不久,我被推立为太子。我天性里的残暴是在这样的转折之后,才开始逐渐显山露水。
仁寿二年,我独断专行了一生的母后,终于病逝。被束缚多年的父王,就似流浪的鱼终于找到水源。他不断的扩建行宫,宠幸妃嫔。史书记载的那个有名女子宣华夫人便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幽深的宫墙中浓妆粉墨地登场。
她是父亲的宠妃,亦是前朝的公主。
仁寿四年,父亲对于身体的过份放纵,使得他强健的体格也迅速地苍老下去。他在御床上一病数日。太医们替他号脉之后,开始惶恐不安。
他们说帝恐时日不多,如何是好?
我却将貌可倾城的宣华夫人堵在仁寿宫的回廊尽头。我说,我想知道真相,那些连太医都不曾察觉到的胡蔓藤植物的细小残渣,是否你偷偷放入到父亲的药里?因份量太微,所以并不会瞬间致命。
她惊愕地推开我,并迅速离开,她说,你不该如此聪明。
几乎是在一天之内,宫中开始盛传着我所不知道的版本,太子杨广趁帝病危,公然调戏宣华夫人,仁寿宫外的扫地宫女和侍卫们可以作证。
病入膏盲的父亲也信了这样拙劣的谣言。
他召辅臣紧急入宫,商讨废掉太子。然而还未待及辅臣的到来,他就突然暴毙于仁寿宫。
关于父亲的死亡出现过无数版本。最为香艳的版本是,太子淫后母弑亲父。没有人会想寻找死亡背后的真相。也许除了我。
而真相,我也不知道。
拾贰
太子顺利登基,号隋炀帝。将京城从长安迁往洛阳。
大业元年,隋炀帝派兵大败契丹。
大业四年,隋炀帝派军灭了吐谷浑。
大业五年,隋炀帝率大军从长安浩浩荡荡出发到甘肃陇西,西上青海横穿祁连山,经大斗拔谷北上,到达河西走廊的张掖郡。西域二十七国君主与史臣纷纷前来朝见,表示臣服。
……
然而这样的辉煌,终究抵不住天下大乱。于世人的眼中,我除了残暴与荒淫之外,毫无功绩可言。百姓怨声载道,只因我修建运河,三游江都,劳民伤财。数次出征,也使得国土满目苍痍。而将我一切功绩粉饰彻底的,则是我的大建离宫,僻宠幼女。
我的妃嫔们也并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帝王在搂住她们年轻的身体,在他令她们一遍一遍说我爱你的时候,他是怎样刻骨地思念曾经的女孩渊伽,醉生梦死,只不过是我当自己已经死去。
大业八年,隋炀帝曾在江南最负盛名的牡丹画舫上见过一个与渊伽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孩。她是画舫上的头牌红姑,花如月。
一众风流雅士皆为她痴迷不已。
而我却一遍一遍问她,你是渊伽吗?你是渊伽吗?你是渊伽吗?你是不是?
她摇头,见我衣着华丽,又有随侍在侧,非富即贵,于是脸上堆满了媚笑,她说,公子,若您觉得我与您认识的某位故人很像,那公子您今晚就当我是她吧。
我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将女孩的身体抱入怀中。她不是渊伽。曾经骄傲的少女渊伽是永远都不会染上如此媚俗的习性的。
否则我该是多么心痛呢?
翌日,我在温香暖玉中酣意地醒来。花如月正对镜贴钿花。她说,公子你醒了?
她穿素净的衣裙,淡雅着一张脸。我对自己说,就算她不是渊伽,我也可以让她从今之后当一世的渊伽。我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
我说我会赐你享不尽的荣耀。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拒绝了。她说,我可以当一时皇上心中那个人的影子,但当不了一世。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不再勉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这个与渊伽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孩。那之后我再返江南时,牡丹画舫里已换了新的花魁。
无人知道花如月的行踪。
于是,在以后的时日里,我总是会回忆与花如月在一起的每个片断,每一句话。我甚至开始越来越笃定,她也许就是渊伽。
她还活着。
她的离去只是为了避开我而已。
拾叁
大业十四年三月。天下大乱。我知道隋王朝将朝不保夕。于是我一日比一日迫切的想要去江南。我想找到那个叫花如月的女子。我想知道真相。
刚抵达江南,我的部属就迫不及待的上演了一场兵变。
以三尺白绫逼我自缢。
在桃红姹紫的江南,我的皇后萧氏对我说,皇上,你一直在寻找真相。到此刻,我想我应该将所知道的真相告诉你。其实先皇是被我派人下药毒死的,因为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为了你,为了我的皇后虚名,我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还有渊伽,你一直笃定她还活着。是的,她确实活着,因为那是废掉的太子勇对他的母亲孤独氏惟一的请求,否则他就死在她面前。
所以,渊伽确实是活着出宫的。至于后来她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我一直骗你只是因为还奢望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会因她的死去而有所不同。
皇上,我也是可以比想象中要爱你的。
她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将来你能有继续活着的信念。
她说,幸好我对宇文化及有些许防备,于是安排了人在他身边。我能做的只是将你安全的送出去,也许你还会被发现被追杀,你会隐姓埋名,但至少你还活着,这于我就足够了。
为什么你不是救自己出去?
我说过我更需要的,是尊贵的虚名。我会留在这里,我知道宇文化及垂诞我的美貌,他一定会赐我尊贵的荣耀。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再记得。
彼时我在一艘去往波斯国的船上。年轻的船家说公子一定出生于大户人家。送您到渡口的夫人真是貌若天仙。想必您一定爱极,才装醉不愿离开吧。两个家丁将您抬上船的呢。哎,如今商人都被迫去波斯国谋生。世道太乱啊,这不,隋国皇帝竟然在江都自缢。据说死前以刀刮花了自己的脸,血肉模糊,想必是觉得自己无以对天下苍生吧。
我怀中有沉甸的重物压迫。我摸了一下,发觉是呈金条状的东西。这些财帛,足够我在波斯富锦一生。在我的口袋里,我搜出一张纸条。
我也是爱你的。
这是萧氏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在漆黑的大海中央,船在风速里航行。我发出比动物还要悲哀的哭声。船家以为我只是惦及家中美丽的妻子而已。
所以,我开始相信,其实每一件事情的真相,除了自己,无人能知。
结局
在波斯国,没人会想到那个眼神忧郁一袭长袍的说书人,曾经是某个帝国的王。他白天就在市集上说书,讲古老的东方文明,讲杨氏三十二代子孙杨广与少女渊伽的爱情,不厌其烦。
那个说书人就是我。
我一天天地老去,一天比一天想念那个叫渊伽的女孩。
而江南在万里的万里之遥。
转眼我来波斯国已经七年。
第七年春天将尽时,我决定冒性命之攸回去。
漫天飞絮的江南,叫花如月的女子在得知隋炀帝自缢之后,便大病不起。人临死之前,脑海里总会特别清晰地涌现前尘过往。
其实。
她一直记得。
记得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兵荒马乱的建康城。漂亮的少年带她至长安。她给他庇护,却不给她爱情。
十一年的时光可以缩至一个瞬间画面。也可以长成永恒一生。
她也记得在媚艳的牡丹画舫里,他搂着她的身体那样缠绵不已地唤渊伽的名字时,她亦是伏在他的背上隐忍地痛哭。
她一直都记得。
一切。所有。与公子杨广在一起的日子。
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了,咳出大口猩红的痰。她缓慢地抬起手拭擦那些身体里涌出的毒素。又撂了撂凌乱的发。
然后,微笑在她唇角如花朵一般浅浅地绽开。她仿佛看见公子站在光亮处等她了。
我是渊伽。公子。
七年前。
花如月凄凉死于江南最下等的一间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