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女人的悲哀。
是的,知道事情没那么严重,
还可以闹一闹。
————————
旦坐实了奸情,
只能自己独自舔舐伤口,
问都不敢,
怕自己没拿定主意便将事情挑明,
彻底没了退路。
*1*
居然忘了营业执照。
不禁羡慕电视剧中微服私访的皇帝,总是能够深入贪污腐败的臣子家中,似剥洋葱般逐层剥出不为人知的黑暗真相,再“嗖"的一下换上龙袍,这时必然会响起铿锵有力的音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然后皇家侍卫两排站,惩恶锄奸,大快人心。
人家是怎么把住口风,成功掩饰身份的呢?
关键时刻,洪喜扮猪吃老虎,天真地抓着我的胳膊晃来晃去:“哎呀,人家差点忘记了,对哦,明明你是老板。”
小正太冲他翻白眼:“大叔,别演了好吗?”
洪喜最讨厌人家说他年纪大,偶尔路上遇见小朋友叫他“叔叔”,不管手头有什么紧急事,都会先放一放,连哄带骗,直到对方改口叫他“哥哥”。
“你叫谁大叔?你才大叔呢!”他边说边往小正太跟前凑,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俩人你戳我、我戳你,接着噼噼啪啪动起手来,怎么看都像是在调情。
我歪头看了会儿热闹,猛地意识到我是老板这件事儿,并没有必要遮掩。
“没错,我是老板,”我挺身而出,这次直截了当,“店面不转租。”
“原因呢?”湛澈匆匆看我一眼,没有戳穿真相后的胜利感,等着看我难堪,而是换了更真诚的语气,“实不相瞒,这地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希望你能,割爱。不论提出,多少租金,我们都在,您提出的,基础上,加20%。”
小正太闻讯住手:“湛老师您疯啦?”
趁人家说话没防守,洪喜当胸一拳打得他直咧嘴,小碎步颠到我旁边,低声道:“划算。”
确实划算。
仅按照市面标准租金,已经可以让我至少过上一年醉生梦死的日子。
“啊啊啊啊,如心,别中了他的奸计,”洪喜想通什么似的大叫,“为什么他肯出这么多钱,一定有猫腻。该不会是……”目光在小正太和湛澈之间来回切换,“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已经勘测到地底下有什么宝藏?有古墓,还是古墓群?黄金还是古董?”
正在喝茶的湛澈“噗”的一声把茶水全喷在小正太身上,可怜的小正太瞠目结舌,擦了不是,不擦也不是。
洪喜扬扬眉毛,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斩钉截铁地:“如心,我们不转租给他们,我们自己挖!”
——自己挖!
到底是我喝多了,还是他喝多了。
猪一样的队友。
我别过脸遮住额头,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湛澈明显忍了又忍,“小兄弟,你想太多。我只是……只是……曾经……”他眉头紧锁,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抱歉,我还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说。”
“哎呀,没事啦,湛老师,”小正太为他解围,“用不着跟他们费口舌。这么丰厚的条件,傻子才不同意!”
洪喜大骂:“你才傻子!”
“如果你,同意转租,”湛澈摆摆手,示意小正太不要再继续争论,“我可以,帮你们,租隔壁的,咖啡店。我出一年,租金。一周时间,考虑下?”
洪喜和我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应——
“成交。”
“不!”
洪喜把我拉到厨房开小会:“你傻吗?不过换个地段。一倒手,你梦想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不是就可以实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这小子,倒是真明白我。
他被我看得发毛,迟疑着补充道:“至少一年,总可以吧?”
“我当然知道啊。”我强咽了口唾沫,“只是洪喜,你帮我争取的这个店,我想靠真本事赚钱,而不是当个二房东赚点房租。否则,我挺看不起自己的。”
没说出口的是,尤其被你妈知道后,更没脸啊。
“管它什么,能赚钱不就得了?而且,是谁天天在店里喝得醉醺醺的?现在倒想靠真本事赚钱了?”
“呃……”我惭愧得很,“我不像你,脑子那么灵活。我还在学习和钻研,很多事情急不得的,要慢慢来。”
要慢慢来啊,老祖宗说的,欲速则不达。
他将信将疑。
“好吧,”这谎撒得我自己都脸红,只好豁出去说实话,“……是刚才小正太说的话刺激到我了,什么叫,那些姐姐阿姨奶奶们,得眼睛瞎成什么样才肯掏钱买,我有那么差劲吗!”
损友有时是非常讨厌的,我明明主动砍了自己一刀,原以为对方看到我自残后会退两步。万万没想到,他径直朝前走,以更大的力气,补了我两刀。
于是我看到他认真点头:“有啊,当然有。”
“以前我是随性了点,”我双手握拳,狠瞪着他,“这次!一定给你好看!”
他继续揶揄我:“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只有在吃亏和倒霉后才认真过。”
“嘿嘿,”我心虚,“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心理素质是最好不过的。好事不能都占,占多了,就该倒霉了。”
“歪理邪说。”
从厨房出来,我走到湛澈身边,诚恳地说道:“湛先生,虽然您的条件很有诱惑,但真的很抱歉,我确实不转租。它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小正太忍不住咂舌,“天哪,你比湛老师还疯。”
湛澈的表情有惊讶又有谅解,继而垂下眼皮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似在处理被拒绝后的失望情绪,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尴尬的进退不得。
我有点不忍,拒绝别人时,看到对方失望的表情,便觉自己是罪人,每每对方黏着又哀求几次,不管我有多么不情愿,也就委屈自己老好人地退让了。
委屈别人,我下不去手。
委屈自己,就简单多了。
因为看不到自己的脸色。
等看到自己的内心,明白自己的真正需求时,大势已去。
但这次不同。
终于,他说,“尊重你的,决定。打扰了、生意兴隆。”
洪喜看着他往外走,“奇怪,这个人说话,为什么老停顿,跟给逗号代言似的。”
小正太经过他身边时回了他一拳,接着迅速跳到湛澈身后:“大叔,我这个人比较健忘,所以仇是当天必报的,你多担待啊。”
这俩活宝。
洪喜拔脚要追,人家迅速钻到车里,哪追得上。
*2*
“孕妇姐”,如意在家里舒服地当太后。潘羿除包办所有家务活外,连水果都是削好皮切成块摆在盘子里,叉好了送到她嘴边。
太后有什么要求,连嘴都不用动,小眼神一瞟,再微妙的情绪,他都能捕捉到,跳起来做选择题:
水果不好吃吗?
是不是沙发太软了?
肩疼?我给你揉揉。
啊,电视进广告了是吧?来来来,老公帮你换台。
……
惯得实在不像话。
在我这里哪有这待遇,一进门便被我当小时工使唤。
“眼里有点活儿,扫完地拖两遍。”
她自然不干:“姐,别闹,我是孕妇。”
“孕妇怎么了?”我不为所动,“生孩子很痛苦的,不运动搞不好会难产。”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她傲娇地坐在沙发上,往后一靠,光着两只脚放在茶几上,“我可以无痛分娩,不行就剖。”
“我建议你没事的话,去看看孕妇论坛里的帖子。无痛分娩,可能吗?不过暂时不疼,生完了麻醉劲儿一过,孩子都不能抱,肚子那儿还得用镇痛泵压着。”
她有点慌:“真的假的?”
“废话,我骗你干吗?”然后吼她,“起来干活!”
吼是吼,可我并不指望她能移开她的“贵臀”,真帮我做点什么。
不过是看不惯她作威作福的样子,发泄下出口气,摆摆当姐姐的威风。
等我从后面一间充当库房的小屋拿衣架出来,看到她拿着扫帚在扫地,着实有点惊讶。
阳光透过落地窗注入柔和的光,连屋子里的微小灰尘都被照亮。她本来就瘦,怀孕后小腹微隆,不细看仍是平平。弯腰时耳旁的几缕长发垂下,最普通不过的将垃圾扫在簸箕里的动作,举手投足间依然带着她独有的妩媚。
唉,妖精就是妖精。
说吧,”换我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什么事?”
她装傻:“什么事?哪有什么事,不是你说,这样有利于顺产?”
既然她装,我也装。
于是我说:“是是是。你继续。”
她假模假样地又扫了一会儿,才蹭到我旁边。
“姐,我明天去‘达人秀’,你陪我呗。我一个孕妇,没人照顾太不方便了。而且,你还认识Noah,没准到肘拉拉关系,说几句好话,还能帮我走走后门。”
这几句话听得我心惊肉跳,自从那天我把Noah来过店里的事情告诉她,她便兴奋得上蹿下跳的,逼着我反反复复讲,逮谁跟谁说我跟Noah很熟,连进店的客人都冲上去神侃一番,听得我恨不得打脸。拜托,并没有啊。
“你是他下了舞台后唯一一个让他肯开口讲话的陌生人,”如意说,“除了经纪人,不是躲,便是沉默。就算几个字地蹦,好歹说了。你说,他是不是待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对人和人关系的界定,真是简单。
我暗笑,就算像如意所说“不一般”,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他有那么多黑粉。明星艺人里,他跟谁有互动,谁不急于撇清关系?
“那个神经病?”“禽兽哥”听如意炫耀时嘲讽道,“人格分裂,舞台底下才是他真实面目吧?动不动黑着一张大驴脸,跟别人欠了他万八千似的。还男神,如意,你放弃我们家老板就已经够脑残的了,啧啧,真是。”
连他都知道洪喜追如意的事儿。
如意最听不得别人提她和洪喜,又侮辱她男神,追着“禽兽哥”便打,逼得对方进了男厕所才作罢。
“首先,”我诚恳地抓着她的手,“他只不过想租这个店,我没同意。别在外面胡说八道。其次,我陪你去,咱妈知道,不削死我?最后,我想问问你,都要当妈的人了,为什么不能消停会儿?”
她捏捏我的手:“姐,你如果去了,我可以跟咱妈保密。你如果不去,我就天天让咱妈来这儿给你指点江山,到时看你怎么做生意。”
果然是亲姐妹,要么救你于水火之中,要么推你入水火之中。
“好吧。”把我妈都搬出来了,我认尿。
我对录制节目也有些好奇,去见识下也是好的,便学着电视里评委的语气,粗着嗓子问她:“说说看,你有什么梦想?”
气死老妈不偿命的梦想,倒是可以保她进决赛。
“切,保密。”她笑,势在必得,“告诉你就不好玩了。等着吓一跳吧。”
外面刮起大风,吹得百叶窗唰唰响。瞬间飞沙走石,路上的行人已经倒退着走,背过身子用衣服蒙住头,像是要起沙尘暴。
关好窗,如意目的已达到,哪还会干活,早优哉游哉躺到沙发上刷起了手机。
“如意,”我说,“你忙着追星报名参赛,育儿书看了没?除了生,还得养,知道怎么带孩子吗?谁给你伺候月子?你婆婆,还是咱妈?
你更愿意,不不不,你能跟谁和平相处?再过一阵孩子出生了,待产包买了吗?”
“讨厌!”她瞪着我,“我让潘羿处理就是了。才不管这些。”
真的可以这样吗?女人生孩子,只管生——就可以了。
其他全部交给男人处理?
她一边往脸上喷着保湿水,用手不断拍打促进吸收,一边睁大双眼刺激我:“怎么着?不服?其实,只有一个秘诀——只要你长得美。”
哼。
长得美。
她有意无意地从我脸上扫过:“怕就怕,长得不美,只想得美。”
我忍无可忍冲过去掐她脖子:“孕妇了不起吗?来来来,同归于尽。”
她尖叫:“来人啊,谋杀啦!”
*3*
我决定要奋发图强。
报了店铺经营的函授班,托人去本市服装旺铺取经,啃《消费者心理学》,买当季最新时尚杂志翻阅学习……学了才知道,这里面学问真大,那样好位置的店铺交给我,简直暴殄天物。
我制订了销售计划:每天销售额不低于三千。这样的数字对別家店来说实在小意思,可对于第一次做生意的我,并非易事。我不希望暴利,本意也是销售让普通白领也买得起的有品质的好衣服。可一没有品牌影响力,二没经验,只好摸着石头过河。
如意帮我做了“谢绝还价”的牌子,客人来店里,我不再慌得自降价格。
跟着如意有样学样,试衣服时,我尽量找优点说。
“还好啦。”
“没有您说的那么夸张。”
我开始明白,原来客人对自己的身材自嘲时,其实是等着我们强烈反对他们的说法。
“太瘦了像什么话,一把骨头,跟难民似的。有点肉才健康。您呀,刚刚好。”
“不黑,相信我,您只是皮肤有些暗,正是最近几年流行的健康色,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您没看到报纸上报道的,好多明星专门去海边晒?还有的美容医院专门推出快速美黑项目,让人躺在一个封闭的机器里,让紫外线均匀照射...…”
……遇到实在下不去嘴夸的,昧不过良心,我就报以沉默的微笑。
虽然也会有人不爽地离去,但比之前哭着离开的,总是好一些。
晚上盘点时,想起供货商送了我一块印染的布头,昨晚缝了件衣服给小齐,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于是从抽屉里拿出来一边缝纽扣,一边同小齐聊天。
小齐安静地靠在沙发上一把袖珍的小木椅中,头上戴着一顶皇冠,金光闪闪。木椅下,新鲜上市的小小油桃站成两队,一个个贴上眼珠和嘴巴,排列整齐。
我尖着嗓子,一人分饰几角,很快入戏——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满朝文武官员,竟无一人敢言,要你们何用?”
“来人哪,全部推出去斩了!”
……
所有文武大臣进了肚儿,再将水果盘里圆滚滚的水晶葡萄按照油桃的位置顺序重新排了两列。
继续装太监尖细尖细的声音——
“启奏万岁,新提拔的官员已入朝。”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这次是浑厚的叫人闻声丧胆的男中音:“满朝文武官员,竟无一人敢言,要你们何用?
“来人哪,全部推出去斩了!”
……
直至肚子有点撑。
开始跟小齐交心。
“小齐啊,你说潘羿,真的能一辈子对如意好吗?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点都不喜欢他。”
“算啦,如意高兴就好。”
“我妈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呢,前几天她跟我说,”我学我妈的语气叉着腰,“十几年前的邻居赵姨的儿子人不错,只是离过婚,你愿不愿意见见?我说可以啊,能直接结婚吗?我挺急的。我妈居然听不出我说的是反语,还欢天喜地地找算卦的看日子。她是觉得只要是个男人肯要我,就是万幸了吧?”
“唉,你说咱这店现在生意也还凑合,总算能养活自己,人生中两大愿望也算实现了第一个。第二个愿望啥时能实现呢?”
“什么,你问我第二个愿望是什么?呜呜呜,我太难过了,身为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居然不知道我的愿望。男人!男人!男人!还需要我重复吗?特别浪漫特别爱我的男人一看见咱家服装店的招牌了吗,我要男人,跟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到我自己口干舌燥想去接水喝时,米色的风衣里裹了一个男人,不知在我面前站了多久,正强忍着笑意,憋得一颤一颤的。
也许是风大,我竟未听见猴子玩偶的“欢迎光临”声。他头上围着黑色的长款手工编织围巾,不知道缠了几圈,整个头包得只露出戴着的大墨镜。
“你……你……你要干什么?”变态狂还是打劫的?我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捂着肚子:“我,再笑一会儿。”
哦,又是湛澈。
真不知道我这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
“你听了多久?从哪时开始听的?”
“也没多久,从……油桃大臣,”他憋住笑,“被拉出去,斩首开始,到……你,不不不,到您想要,一个男人,又浪漫,又爱您……这里结束。”
呃……
我臊得说不出话来。
他熟练地摘了围巾和墨镜放在柜台上,指着我手里喝剩下的半碗粥,问:“咦,还有吗?”
“有的还有的。这就给你盛一碗……”我被他吩咐得愣愣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端着碗筷回到厨房,从消毒柜重新拿了碗盛得满满的,蓦地站住。
“不对,我说过了店不转租的,你又来干吗?”
“难怪你,不肯转租,"他坏笑地说着,“原来是要,找男人,这是大事,现在理解了。”
我恼羞成怒:“到底吃不吃?”
“吃。”
修长的手指极自然地朝我伸出,我下意识倒退两步,抹了一圈下巴,果然有几粒米粘在那里。
他不以为意地缩手,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嗯,好喝。有菜吗?饿了一天。”
“只有中午的肉丸。”
“快端来,小命,指望它了。”三口两口整碗粥倒进肚去,端着空碗,豪迈得像个打虎归来的英雄,“再来一碗。”
“……真把我这里当小吃店了?”我气呼呼地把丸子汤从微波炉中端出来递给他,“这次准备给我多少钱?”
他为难地停下筷子,“二百够吗?找男人,很费钱的。女人要保养,现在的,化妆品,都很贵。”
我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脸到底还是红的。
几分钟内一大碗肉丸子见底,眼见着他抹抹嘴巴,将餐巾纸叠得方方正正丢进垃圾桶,接着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意犹未尽地说:“要我说,如心,你倒不如,开个饭店,肯定比,开服装店,赚钱。”
如心,叫得还真是顺嘴。
“吃完了?可以走了吗?”
“你看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敌意。”
“先生,就您这身打扮,在我这儿连吃带喝,还嫌我有敌意?我要对你有敌意,这工夫110都来了好吗?”
“没有敌意,最好。”
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儿闲篇,他的目光渐渐落在柜台上放的一盘散装大白兔奶糖上、因我爱吃,那糖天天摆着的,偶有客人来,也给他们打零嘴儿。
我扔给他一颗,“来,别客气。”
饭都吃了,我也不介意再赏他块糖。他也不客气,但打开包装纸时神情怪异,剥糖纸的手竟似止不住地抖。
“哦,”我解释,“大白兔奶糖在红糖里滚一圈,奶香和红糖混合,味道很特别。不是脏东西,试试看。”
他站起身,声音是颤的:“你小时候,也这么瘦?”
我被吓呆:“怎么可能,小时候胖得简直……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那就对了。”
继而长舒了一口气,可眼睛仍盯着我,晶光闪闪的。
对了?为什么对?
我越发害怕,结结巴巴回应道:“谁?是什么?”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那般异常,表情也变得极快,迟疑的、欣慰的、惊喜的……阴晴不定,继而凝视我,热烈且动情。眼中有泪光闪烁,隔了三五秒,又夸张大笑。
这……演得也太丰富了点儿。
难怪可以做艺人。
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病。
我假装收拾东西逃难似的拐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堆在水池里的碗碟洗干净,很是磨蹭了一会儿。
再出来时,适才那个有点失态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初见他时淡漠的模样。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带着股不易察觉的笑。
“呃……”我没话找话,指指那盘大白兔奶糖,“那个,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太多,于是偷了红糖每颗都滚一圈,就能回味得久一些。”
“嗯,很特别的,吃法。”他再同我讲话,很是多了几分亲切和善意,还极其自来熟地眨眼,冲我微微一笑。
我已习惯他清清冷冷的样子,冷不丁露出这样接近宠溺的笑容,不禁一呆。
反应过来后不禁暗骂:濮如心啊濮如心,没看出来,你竟然也是个好色之徒。
“这味道,”他说,“让人……让人终生铭记。”
说到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似有所指。
我在心中打了个哈哈,“终生铭记”……这词太严重了,一颗糖而已,它哪里承担得起这四个字。
从扔给他那块大白兔奶糖开始,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心路历程,有着什么样的心事,时而神情恍惚,时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冲我微笑,几次站起来欲走,踟蹰着又坐下。
偶尔目光相遇,沉默对望一会儿,迅速移开目光的,始终是我。
他不说话,我也不。
我们都在等对方开口。
直到一个电话把他叫走,经过我在的位置时,破天荒冲我点点头,身体微弯,这这这……是在行告别礼?
我被他一系列的举动吓得不轻,等想起要不要也回个告别礼时,哪儿还有他的身影?
*4*
这是一间可容纳五百多人的中型演播厅,半圆形建筑上《梦想达人秀》的栏目名随着舞台灯光的闪烁,不断变换颜色。两个圆柱体分列两旁,各站了几名神态衣着各异的男女老少公仔,中间铺满水钻的椭圆形长桌银光闪闪,正坐的四位导师里,抬眼便看到湛澈。
不,他在这里的名字,是Noah。
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白衬衫和西裤,明晃晃的腕表。脸上似打了粉,仍是黑。在拍摄现场灯光的照耀下,依然仿佛有着自动吸取所有人目光的能量。头发打了啫喱,两道剑眉下眼窝深陷、睫毛长而浓密,垂下目光时尤其明显。
沉默时自带气场,清冷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看他时连呼吸都是停止的。笑时嘴角弯出极为好看的弧度,似阳光普照,说不出的舒适盎然。
虽然早在视频里看过舞台上的他,但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一说话,观众区尖叫声与喝倒彩声四起。
可这并未影响他的发挥。我看着他与旁边的国民女神周嘉嘉插科打诨,针对选手的表演给出诚挚点评,遭遇无厘头搞怪选手委婉且有分寸地拒绝,或被有着苦难故事的选手打动红了眼眶。他掌控着这档节目的节奏和基调。
是的,他是整档节目的。
周嘉嘉也是真的美,一袭露肩晚礼,耳后别了枚蝴蝶水钻发卡,声音干净柔和,眼皮一单一双,棕色的皮肤,带点婴儿肥。并不像娱乐圈中做了整形手术后一个模子出来的有着黄金比例的美女,笑的时候面孔灵动极了,感染性极强。同湛澈说话时侧身,眯着眼睛,像是随时都在准备笑,十分迷人。
我不禁暗暗赞叹,他俩,还挺般配的。
一个无法忽略的细节是:不论是同那位穿低胸装的女主持人,还是与周嘉嘉,抑或与女选手沟通,Noah似乎都在刻意保持身体的距离,开口前,眼睛必会不自然地眨几下。
真奇怪。
第三位评委,是名震全球的“音乐之父”边杰,曾捧红无数当红歌手,性格温和,不喜与人争。总体来看,点评过于专业,甚至有点迂腐。
最后一位嘉宾,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商人,大金主,主要负责撒钱。名字很有特点:水横流。六十多岁的年纪,精神矍铄,保养得很好,据说是美籍华人,却有着一张典型的欧美脸,像做了整形手术。
或许在国外待久了,人的相貌也会变吧。
水横流这个中文名字,倒挺适合他。同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都不一样,说话时简洁直接,点评选手时犀利、刻薄,有时会让对方羞愧得下不来台。可你又必须承认,他有资格点评得一针见血。所有选手的创业基金都是拜他所赐,每每一掷千金,十分土豪。
听如意说,他英文名叫Dave,无儿无女。常年居住在洛杉矶。坊间传闻他原本给一位意外丧子的神秘富豪、本来身体就不好的老头当管家,十几年后这老头去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除存款、股票,更有豪车、名宅及洛杉矶大量的不动产。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总觉得Noah和他关系微妙。两人在节目中经常互掐,老头发言完毕,Noah看向老头的目光,多少带些敌意。这其实是比较客气的说法,严格一点说,像是起了杀心。
是的,杀心,恨不得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杀心,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抛出去的刀,刀刀致命。
像节目组炒作,又不像。
选手们进进出出,终于,轮到如意。
我看着她从地下升降舞台缓缓而升,白衬衫,黑西裤,绑着马尾,像个能干的白骨精。昔日最擅长骚浪贱的狐狸精脱去惑人的外衣,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我是如意。但偏偏我姓濮,大家叫得多了,便成了不如意,。大我两岁的姐姐如心,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家喊她不如心,。我有两个梦想:一是希望成为一名形象设计师,专为不懂化妆、不懂如何装扮自己的,老是被绿茶婊秒杀的傻白甜姑娘们塑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她们。二是希望我妈对我的爱的表达,可以少那么一些,控制少那么一些,唠叨少那么一些。但目前,这两个梦想,都没有实现。”
Noah问:“所以今天,你是带着妈妈来的吗?”
我暗自腹诽着,哼,舞台上说话倒是溜儿,这时他怎么不结结巴巴断句了?
真有点儿不习惯。
观众席上一阵善意的笑。
“不,带着姐姐来的。”如意不慌不忙地回答,Noah问的这话深得她心,“在这点上,她一向与我同甘共苦。”
大家都笑。
周嘉嘉也问:“姐姐在哪里?伸手示意下好吗?”
在后台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往前站站,探出头,伸伸爪,感受了下全场的目光定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再迅速退回。
她是故意的,希望Noah能够认出我,对她另眼相待。
隔得太远,依稀觉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想起那晚在我的店里,他离开时微微弯身行礼告别的样子,我又分神了。
“当然,”如意挥挥她的小手回应我,“今天来到这里,主要任务是实现第一个梦想。”说完冲着舞台的另一侧拍拍手,便看到三个高矮不一、胖瘦不一、年龄不一的女生走上台。
最小的那个大概十五六岁,标准的学生头,齐刘海,清清瘦瘦灰头土脸的,整个人被一套墨绿色的肥大校服裹着,标准的四线城市四流中学的苦逼学生一枚。
大一些的似有二十四五岁,微胖,圆嘟嘟的倒也可爱,可惜脸上有着醒目的痣,大的小的十来颗。上身穿了件白色的紧身圆领娃娃服,勒得肚子上的肥肉一圈一圈的。下身穿条微喇牛仔裤,本来腿就不直,标准的罗圈腿真是够了。这样一个姑娘站在面前,目光放哪儿都不太合适。
最高的姑娘却也最胖,三十多岁,碎碎的短发,戴着大框黑眼镜,一身中性打扮,肥肥的休闲服和拖裆裤几乎上下一般粗,要不是她鼓鼓凸起的前胸,怕是旁人很难分清男女。她低着头,目光躲闪,十分难为情。
如意到底在搞什么鬼?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脸上写满了问号。
如意微笑:“这三位,是我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的样子。现在,请给我三十分钟,我想请大家看看,经过我亲自设计打造后的她们。”
水横流皱着眉:“姑娘,我们节目时间是有限的,你一个人占了三十分钟。且不说我们是否有兴趣和耐心看完,后面那么多选手,你不能耽误他们的时间。”
边杰点头表示附和:“而且,三个人,你做得过来吗?”
“其实我倒是很好奇,想看看她具体怎么做,”周嘉嘉托着腮,“但时间确实有点长。”
Noah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嘉嘉一眼,嘴角轻抿:“不如意同学,看来你的团队应该增加几个相声演员,他们在台前讲相声,也不耽误你在旁边做造型。”
现场气氛十分欢乐,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
如意吐吐舌头,无耻地卖萌。
“谢谢男神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她说,“没那么麻烦,我可以带三位朋友去后台,这里请其他选手继续进行。三十分钟后,我带她们重新上台,两不耽误,刚刚好。”
主持人说:“哇,看来您是Noah老师的粉丝。导师们意下如何?”
四位导师交头接耳,周嘉嘉作为代表说出最终意见:“可以的。”
老天,她真是风情万种,嘴角永远含笑:“千万别让我失望哦,等你,好姑娘。”
如意带着三个姑娘回到后台,我当起她的临时助理。给姑娘们化妆打底,从笨重的行李箱中取出衣服,用挂烫机快速熨平。看如意弯腰低头为她们画眼线、刷眼影、戴假睫毛,或换着长短不一的假发,或用卷发棒卷头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如意,气定神闲,神采飞扬。
像变戏法似的,一番捯饬后,三人脱胎换骨。
苦逼学生身着白色收腰蕾丝短袖衬衫,配红黑相间的英伦风格子短裙,淡淡精致裸妆,青春逼人。
微胖带痣女的脸仿佛做了激光除痣,整张脸白皙自然,右眼左下角有颗醒目的痣没盖住,却也不难看,无端地添了几分俏皮。如意替她选了紫色的V领荷叶边及膝裙。她其实身材还好,赘肉主要集中在腰和大腿,腰部的荷叶边刚好弥补这个缺陷,露出膝盖以下细长的腿,该鼓的鼓,该翘的翘,性感得很。
眼镜肥肥女摘了眼镜,露出美丽的丹凤眼,戴着帅气十足的中身着黑色及膝A字裙,外罩军绿挽袖开衫修身长袍,整个人看上去至少瘦了二十斤,目光扫向谁,都是霸道的女王范儿。
没有任何悬念地晋级。
周嘉嘉甚至给她颁了直送五十强的金牌,并获得了水横流奖励的十万元创业基金。
水横流拊掌大笑说:“过瘾过瘾。妙手一绝,无濮如意则钟无艳,有濮如意则夏迎春。经过咱们如意姑娘的打扮,世上哪有丑姑娘。”
Noah突然斜瞟他一眼:“水总所说极是。难得您对她这么喜爱。我刚刚还在想,听说贵公子与如意姑娘同龄,有机会介绍二人相识,说不定倒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这话说得很突兀,且有点莫名其妙。
水横流不是无儿无女么?
媒体报道他每每在节目里一掷千金也是因为这个,包括捐款给公益机构,不外乎是希望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如意愣了几秒,随即笑得很开心,带着撒娇的语气:“让水总和Noah老师取笑了,我倒是想,可难道大家看不出来我是个孕妇么?”
水横流面色不悦,眯眼盯着Noah,并没说话。
主持人极为聪明地岔开话题,节目很快结束。
参加节目录制的观众陆陆续续退场。如意想等Noah出来,拍张合影,或者要个签名。
我只得陪她在他的休息室等到晚上十点半。
远远看着黑脸的Noah在粉丝们的簇拥下越走越近,一个小正太焦头烂额地拦着激动不已的女粉丝们。
“谢谢大家的厚爱,这么晚了,Noah老师已经很累了,请大家体谅下,拜托拜托。”
他叫什么来着,小少?
最后面一矮个戴鼻环的女生突然退开几步,身体呈俯冲状加速小跑,轻易将人群撞开,瞄准Noah来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熊抱,直接亲在脸上,嘴里激动地叫着:“啊啊啊,我抱到Noah了,我抱到Noah了。”
这动作太突然,大家瞠目结舌之际,Noah的身体非常奇怪地抖了几下,条件反射般右手出拳挡在脸前,像是嫌恶,又像是畏惧地哆嗦。
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去,他应该是下意识地挡住自己的脸进行防御,可赶巧不巧,那一拳,正好击在女生的颧骨上。
小少也吓了一跳,趁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推着Noah进了休息室。原本还傻愣愣看着的粉丝们顿时炸开了锅——
“靠,牛逼什么,老子喜欢你是看得起你!”
“喂,说什么呢,也不照照镜子看你是个什么鸟样,你配喜欢Noah?拜托你懂得最起码的尊重吗?”
“不过是个戏子,拽什么拽。你有周杰伦红吗,你有胡歌、霍建华、王凯、靳东红吗?”
“你妈的,不许侮辱我偶像!”
保安们陆陆续续往这边赶时,粉丝已经打成一片,地上堆满了杂七杂八原本想要送给Noah的礼物,荧光灯、蛋糕、鲜花……现场惨不忍睹。我怕谁不小心撞到“孕妇姐”如意,迅速拉着她从后门撤退。
潘羿那天加夜班,我送如意回家时他还没回来。
走时如意神色阴晴不定,也许太兴奋,也许对没能如愿和男神合影而懊恼,太累了,我只想赶紧回家倒在床上休息,也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