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一夜我睡得断断续续,极不安稳。梦见如意在舞台上生子,我跑到商场去买雨伞,央求路人背对如意站立、一人撑开一把……中途醒来去了趟厕所,迷迷糊糊入梦,我依然奋力地挤在人群中撑伞。
昏昏沉沉,十点才醒。
换好橱窗模特身上的衣服,便见如意自十几米远的报刊亭走来,手中抓着十几份报纸,气冲冲的。
“姐,你看看,”她将所有的报纸摊在茶几上,“这帮记者都瞎写什么,有一点职业操守吗?”
暖气上的酸奶已经凝固,前天我调好牛奶和发酵菌,放在暖气上可温度太低,今天才好。切了猕猴桃和苹果块,拌勺蜂蜜,试试酸奶冰不冰,这才递给她,慢悠悠捡起张报纸:“大小姐,谁又招你了?”
她努努嘴:“自己看。”
不过是昨天节目决出全国50强的报道,本市发行量最大的都市报中规中矩,还放了一张如意从周嘉嘉手中接过晋级牌时大笑的照片。
比较重娱乐精神的早报做了一整版,但角度大有不同,放了几张Noah的面部表情特写,卖萌、大笑。但更强调突出的,是昨晚他被粉丝强吻强抱、黑面“嫌弃”的表情,头条标题“遭遇粉丝强吻Noah黑面离开,更对粉丝大打出手”,副标题是“人格分裂怎做节目导师,跪求Noah下台滚出达人秀”。
“好险,只拍到我下半身,”如意在我身后,完全没入镜。我拍拍胸口,“万一妈知道了,有咱俩好受的。”
“就看到这个?”她不满地嘬着酸奶,斜眼看我。
“哦,Noah是吧,嗨,你为这生气?”我一向后知后觉,“你要这样想,这说明你男神红人红是非多嘛。”
“仅限于此,我也没啥说的,可报纸是舆论的喉舌,要如实、客观报道,不能带入记者、编辑个人的主观观点,否则会误导大众的。“她振振有词,“连我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记者不知道?”
“那你生什么气”我说,“他们做艺人的,要个个像你这么玻璃心,干脆宅在家里当宅男宅女好了,吃这碗饭,就得遭这碗饭的罪,别跟着瞎胡闹。还有,昨天陪你录节目,账本明细我还没录入,一
会儿还得把夏天过季的衣服清理下,放在特价区。喝完酸奶赶紧过来帮忙。
“哼,跟你讲不明白。”她不情不愿地放下酸奶罐子,磕在茶几上砰的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们Noah给达人秀立下多少功劳?去年第一届,请的是本市几个暴发户,节目烂到渣。看看今年,台上坐的可是连女人见了都把持不住的周嘉嘉。”
是呀,她出席任何场合,穿的永远是国际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性感晚礼服,颜值高、身材好、胸器赞,还生得一副好嗓子,电视、电影唱歌三栖明星,一开口听众已沉迷,灵魂都跟着走。
“听说电视台接连请了几波说客请她出山,动员了某官员的关系,最后还不是Noah亲自邀请,才得以达成?跪求他滚出达人秀,要是没有他,你们看到的评委,还是去年那个暴发户穿貂的小三。”
竟有这样的内情?
怀孕的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叨叨?
“我们家Noah,在舞台上是不是有着千军万马都无法抵挡的魅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意叽叽喳喳的,“听说他祖籍便是本市。对了,他曾经在美国CBS电视台就职多年哦,是多档真人秀、脱口秀的幕后负责人之一。”
想起他那张僵尸脸,我暗暗腹诽:既然有着这样牛哄哄的资历,什么场面没见过,真是个谜。
“正因他一直做幕后,国内鲜有人知。听说制片人曾亲自飞到纽约邀请,他本执意拒绝,没想到看了项目资料后,态度大变,欣然加入。你也亲眼瞧见了,”如意眉飞色舞,“我们家Noah十足的欧美大叔范儿,老少通吃对不对?广电大楼每天都围满了全国各地赶来捧着鲜花、玩偶、横幅、荧光棒、糖果……各种礼物来见他录节目的粉丝。
如意说,他的点评一针见血又幽默,明明是普通的人很普通的表演,他一句话说出来,全场爆笑,就是有着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是是是,我心说,我看到了。
什么Noah是处女座,虽很挑剔却事事追求圆满
这我更知道,他还有强迫症,每次来了店里简直跟环境质检员似的……
什么Noah思维高度敏捷,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说话时你甚至能听到他大脑的高速运转声。
什么Noah是AB型血,喜欢幻想,还是个浪漫主义者。
……
终于,我忍不住插嘴:“这么好?那他老婆一定很好看吧?:
她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嘲讽:“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他没老婆。单身!否则你以为那些少女们凭什么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老婆?"我问,“还有,为什么他一到了台下就……”怕她发火不肯讲,我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为什么两种嘴脸呢?”
“你能不能不要遗传咱妈一句话噎死人的本事?”她气哼哼的,像被我踩到尾巴。没忍几秒,带着死忠粉事无巨细都知道的骄傲向我耀:“有个亲妈粉,整理了他在国外为数不多的几个采访,我昨晚找来看,对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的差异,立马释然了。”
什么意思?
“他有自闭症,而且很害怕接触女生。”
“哦,”我点点头,“原来是个gay,难怪昨天那个强抱他的女生……”
“……才不是!”如意跺脚,“他只是被伤害过,有阴影罢了。”
反正没什么事,我倒是愿意听她胡扯。
“哦,又不是gay,又讨厌女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耐着性子,继续跟我分享:“据说,初中时他还在本市一中就读。”她和我念的都是二中,因考不上市重点-中嘛。此刻提起来,语气依然愤愤的。
“因为家庭发生了变故,一夜间成了孤儿,仅有的一个亲戚在国外,在等对方回国接他的那段岁月里,十分凄惨。”
我不以为意:“这么惨,真的假的?该不会跟他们节目中,说自己如何惨靠眼泪赚取同情心的选手一样,都是编的吧?”
“但凡是个正常人,”如意说,“谁愿意拿自己的至亲编瞎话?给你百万,让你上电视说你是孤儿,无父无母,你愿意吗?”
我想了一会儿,果断摇头。
“对嘛。据说那时Noah整天被一群小流氓、小太妹欺负,没多久他被亲戚接走,但自那时起就曾有过自闭症,尤其无法同女生相处也不肯开口讲话,甚至哪怕只是看一眼,说话都十分焦虑,眼睛无法控制眨个不停。”
“原来如此。”脑中不断浮现舞台上他跟周嘉嘉讲话,被粉丝强吻……以及昨晚他身体无法自控的哆嗦。
我说:“但他在台上表现很好哎。”
“那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看心理医生,好转很多,但到了台下还是不行。你见过这么全才的人吗?能歌善舞,能腹黑擅卖萌,冷笑话不断,当得了霸道总裁又演得了点头哈腰的店小二。”
我说:“只是电视台毕竟是媒体,上了舞台便成了公众人物,言谈举止都被无限放大。谁会这么有耐心挖掘公众人物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上台不要求你做到最好,最起码你要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吧。”
“我们怎么不正常了?我们好着呢。就你好,”如意被惹急了,开始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你下巴神经迟钝我说什么了?不是也照样希望别人能理解,把你当正常人,怎么,到了别人身上,你就不这么想了?”
“对不起,”我表情平静,从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我心中的愧意,臣妾……臣妾……”做痛不欲生声嘶力竭状,“臣妾只求以死谢罪。”
如意无奈地看着我:“滚啦。哀家原谅你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出几秒,她又碎碎念:“话说,正因为这个,无法跟女生相处,所以,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好多他的粉,因此特别疼惜他,简直激发了各个年龄段女性的母性,大家就差摩拳擦掌直接贴上去了,以证明自己有魅力。”
“呃……”
“我要为我们家Noah正名,”越说越激动,眼见着她小手握拳,咬牙切齿地,“想黑我们家Noah,没那么容易。”
原以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报报道湛澈的新闻会迅速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结果上午倒是有几个热帖讨论,下午阳城县突发7.1级地震,此后余震不断,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房屋倒塌。网上一片祈祷和寻人启事,Noah的事情很快被淹没。
如意还是很紧迫地做了个洗白的视频,走悲情路线,将她跟我说过的湛澈的故事剪辑好,什么童年阴影啦,什么专家分析啦,什么视频采访啦,什么路边有学生妹丟手机,借路人手机打电话联系家长,末了发现是没有任何架子的湛澈(这事倒是真的,那妹子微博没啥粉丝,发出来一直无人理睬)……又找了个大侠精心做了字幕,但凡有人看了,绝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甚至算好了时间,已经联系了几个后援会的会长,预告会选择合适的时间放上网。
哪知完全不用她出手。
费了那么大力气做出的东西,完全没用上,她丝毫不沮丧,还自我安慰着:“一定有用得着的时候,我先存着。”
年轻真好。
*6*
洪喜的游戏店晚上六点时来了一帮小痞子,跟人玩游戏时言语不和动了手,彼时洪喜和大户都在。他俩本来是过去拉架的,没说几句发现道理讲不通,大户气得直骂:“我就说,对于有些人,能动手尽量不要动口。”
架不住对方人多,洪喜被揍了几拳,禽兽哥虽及时报警,仍打得店里一片狼藉。
我跟着他去做笔录,回店里已经十点多。
洪喜的嘴角和额头一上一下贴了两片创可贴,十分滑稽。他一边摸着嘴角,疼得龇牙咧嘴的,一面调侃道:“跟我一起坐过警车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他挑挑眉毛,“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做了陈浩南女人的幸福感?”
“靠,神经病啊,”我骂,“谁要做陈浩南的女人,天天担惊受怕的。我宁可嫁农民,想吃什么就种什么,不打农药的蔬菜水果,吃着也放心。”
“真的假的?”他噘着嘴,像是真的生气了,“难怪大家都说你身上有一种柴火妞的独特气质。行,你要想嫁给农民,那我就去当农民。以后请callme农民喜。”
“……滚!”
“哎呀,不要打头,真的很疼。”
闹到十一点多,总算把祖宗请走。
也就是前后脚的事,Noah,不,湛澈(离开了演播大厅,我更喜欢叫他的中文名字湛澈)像是算准了我店里没有旁人,即将关店门时,不差一分一秒地赶到。
“今天真是没吃的,晚上有点事,什么都没做,要不你改天……”
为什么那么多人说,要想得到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说得好像女人就应该成为保姆,天天待在家中伺候男人吃饭就行了。
因此十分不满,看他时不自觉地有点嫌恶。
他当然感觉到了,仍不管不顾没皮没脸地闯进来,直接躺在沙发上:“没吃的,来点喝的,也行。”
正攒着胆子,想把他拎出去,想起白天如意讲起他的经历,竟生了恻隐之心。
罢罢罢,那就赏点酒给他。
冰箱里存货很多,我正要拿,手机发出“叮”的一声,是如意的微信。
如意:睡了吗?
我:没,咋了?
如意:电话说。
“孕妇姐,你怎么还不睡?我跟你讲,你男神……”说到一半我陡然停下,电话那端的如意,似乎在哭。哭声低而压抑,抽抽搭搭的。
自我有记忆,便没见过她哭。奶奶去世时她也只是咬紧牙一声不吭,闷在被子里谁都不理。
她表达悲伤的方式一向如此。
“如意,怎么了?潘羿呢?”我担心胎儿出了什么问题,“是肚子疼吗?你别急。哦哦哦,对,先打120,你等着,我马上过去,别怕。”
湛澈也愣住,紧张地看着我。
“……胎儿,没……事。”
“哦,”还好,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不是胎儿,难道是……潘羿?他怎么着你了?”
被我猜到,那哭声更委屈,接着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换鞋,然后“嗒”的一声,如意说:“等我下。”
大概过了两分钟,电话中传来如意撕心裂肺的哭声:“呜呜呜呜呜……”
莫非刚才低声哭,是因为在卫生间关着门?
她不想让潘羿知道?
现在的声音很空阔,像是到了室外。
这么晚,她要去哪?
我急得转圈:“如意,到底怎么了,快点告诉我!”
过了很久很久。
如意说:“姐,潘羿,潘羿他……居然出去找……”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她咬牙挤出的两个字,“……小姐。”
呵呵。
听到坏消息,人的防御本能,是否认。
可是此刻,我叹息一声,在心里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嘴不对心地,我问:“如意,你确定吗?也许……也许是误会呢。”
“刚才我用他手机查购物链接,看到两人的聊天记录,那个小姐还发了他熟睡的……裸照。”
这个王八蛋。
“他知道你知道了吗?"我当机立断,“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在我家楼下……你不用来。”她说,“我不想走,只是,只是,心里难受。”
“我知道,如意,你想哭就哭出来,我在。”
电话那端的她放声大哭,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即便我没有开着扬声器,音量仍是大,顾不得湛澈狐疑的神色,心中某个位置阵阵抽痛。
“……他睡了,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姐,”嘶哑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里越发让我觉得悲凉,“如果只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还可以跟他哭一哭,闹一闹。可事情已经这样确凿,看照片我就知道是真的,连问我都不敢问。”
这真是女人的悲哀。
是的,知道事情没那么严重,还可以闹一闹。
一旦事情坐实了,只能自己独自舔舐伤口,问都不敢,怕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将事情挑明,彻底没了退路。
我不知怎么劝她,连叹气都不敢。
如意又抽搭了一会儿,“没事,别担心,等他醒了我和他谈谈,我会处理好。明天晚些到。”
我当然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好吧,任何时候需要我过去,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叮嘱,怕她想不开,又说,“如意,不论发生什么,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别……别做傻事。”
她沉默几秒,“好,我知道。”
挂了电话,一刀捅死潘羿的心都有。
湛澈同情地看着我,“抱歉,那个,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还好吧?”
这个时间又很难打到车,最后一班公交车也早就停了。
我不安地抓着头发,犹豫不决。
他喝着小酒,不紧不慢地问:“刚才是如意,参加比赛的,你妹妹?”
我点点头。
“哦,”他略一沉吟,“我的车就停在地下三层,要送你吗?”
“呃……”
“跟你跑个腿儿,回头赏我瓶酒,这总行吧?”
“成交。”
到了停车场,跟他钻进一辆大切诺基越野车内,那车有着红色的珊瑚光泽,隐没在宁静的夜色中,倒是很适合他,我默默坐好,系上安全带。
十几分钟,便开到如意家所在的小区。远远的,在距离她家几栋楼位置小凉亭的木椅上,同我推测的差不多,她果然躲到了外面。
双手抱膝,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背影孤凄至极。
湛澈早已按照我的示意远远熄火,我不知该走上去给她一个拥抱,还是交给她自己处理,默默陪着就好。
在车里坐了十分钟,看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只好给她发微信,同时迅速将手机调成振动。
我:如意,事情解决了吗?真的不需要我过去吗?我想告诉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看着她抬起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迅速输入着。
如意:我想我已经知道要怎么解决了。明天见。
像是给我吃定心丸一样,又发过来一条:
明天还要去产检,估计要中午到店里了。别忘了给我榨石榴汁。
我:好,等你。
过了五分钟,她站起来往回走,我和湛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注视着她走进单元楼,进了电梯。
在她家防盗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等来我想象中的惊天动地的战争,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最后,如意也许是想让我彻底放心,发了张躺在床上的自拍照。
如意:放心,晚安。
送我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湛澈突然说:“你们姐妹,感情真好。”
“嗯,”我说,“那当然,那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真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7*
如意所谓的会处理好,能怎么处理?
嘴里那么说着,不过是想让我放心吧。
孩子这么大了,要引产吗?
原谅潘羿,谁能做到说原谅就原谅?谁能保证事后不捯前账?
鬼使神差,到家时我突然问湛澈:“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当然。”他没有一丝犹豫,像是我早该发出这样的邀请,痛快进店,锁好门。
“快把,你的好酒,都拿出来。”
我真的把我的那些宝贝们挨个抱出来,五光十色的玻璃瓶,装满了我四季酿的各种水果酒——
草莓酒、梅子酒、桑葚酒、杨梅酒是春天必酿;
夏季当然要有杏酒、樱桃酒、荔枝酒、蜜桃酒、芒果酒、百香果酒;
至于金黄的秋季,石榴酒、山楂酒、柿子酒、苹果酒绝不能错过;
冬季呢,我最爱凤梨酒、柠檬酒、奇异果酒、柳橙酒、金橘酒。
湛澈眼睛都看直了。
“天啊,这些都是,你酿的?”
我得意地笑,拿出六个杯子,逐一倒满。
忍不住轻轻唱:“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薔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丹桂满枝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蜡梅雪里香。”
想到如意的事情,又放声哭。
他不说话,看着我又哭又笑,偶尔扯一张纸巾递给我。我边哭边倒酒,给自己倒一杯,又给他满上。杯子里的酒像拿瓢泼水般扔进肚内,我挑了几样自己最喜欢的喝了十几杯,隐约觉得头有些晕,酒劲儿上来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弯弯手指,示意他凑过来。
他很配合地坐在我边上,把耳朵贴近。
“那就是,我……我酿的水果酒虽然度数很低,但是不能……不能混着喝,你知道吧?混着喝,那就完……完……完了。”
他郑重点头:“放……放心,我绝……绝……不告诉,告诉……别人。”
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只怪自己喝断片,回忆停留在湛澈向我郑重表示绝不把秘密告诉别人的场景。
翻身时心脏骤停,湛澈居然背对着我,睡在另一侧……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还好还好,身上的衣服倒是都在的。
想来并未发生什么事。
他似醒来,翻了个身,吓得我赶紧重新卧倒,闭眼装睡。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他也吓得不轻。
很快,我听到穿外套和走路的动静,虽然很轻。
再睁开眼时,湛澈已经离去,内心十分感激他的体贴。
大家都是成年人嘛,自己喝的酒,要自己负责。
发了十五分钟的呆。
爬起来穿好衣服,整理房间时发现地板上多了一本巴掌大的真皮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像是被摩挲过很多遍,有几页卷了边,早就泛黄。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碳素笔,工工整整:
最大的善意——1
最大的恶意--HYX、ZY,LR,MFL。
那字母似乎被人描了无数遍,一道又一道,红色的碳素笔,触目惊心。
封皮的里侧,夹了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蓝白红相间一只调皮的小白兔,薄薄的有些泛黄。
湛澈昨晚掉的?
那糖纸,似乎有些历史,被什么东西压得平平的,我随手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接着给如意打电话,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平静,心安一些。
吃完早餐清点库存,再把昨晚到的新货用电熨斗熨好,挂在陈列衣架上。接到设计师打来的电话,说之前的设计图有问题,让我过去聊。
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匆匆锁好门。
*8*
解决完问题已经中午,饭也顾不得吃就往回赶,却见店门开着,已开始营业。
没想到如意这么快。
“如意,产检怎么样?”我担心着如意,却见店内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妈,正在我妈的殷勤游说下,踊跃试穿新衣。
“哎呀,这个长袍美得嘞,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看,这质感,穿在身上多舒服!这高腰身,设计得巧妙,不显胖。”
那是一件亚麻绿色巫婆长袍,没有一米七的个子,是撑不起来的。
店里的主要消费群体,是二十二至三十五岁的白领一族。
那长袍穿在大妈身上,要气质没气质,要身材没身材,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圆滚滚一个桶,个子又矮,直垂到地上。
对,像是一个往外溢水的圆滚滚的桶。
那人还有点自知之明,不确定地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我妈摆摆手:“长是长了点,没事。三楼就有扦裤脚改衣服的,长点剪下去,扦边不就完了。要是你穿不好看,我都不说这句话。咱们女人,都到这岁数了,碰上合适的衣服容易吗?可别屈着自己。”
那人还是有点犹豫。
“确实好看。”看来我妈无论如何都要做成这单生意,“咱们年轻的时候吧,没有这条件,哪有这么多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衣服?现在条件好了,手头也有俩钱,人也老了,胖了,满大街找能穿进去的衣服。可悲不?我是想通了,只要我喜欢,买买买!怕人家笑话?谁敢?为什么?凭什么?我花你钱了?回头老得满头白发,还能穿啥?有钱就买个我高兴。我不惯着点自己,谁惯着自己?指着老头?做梦去吧,他能有这个心?
另外一位烫了长发的阿姨这时跟着附和:“可不是吗,你说得在理。”
“什么,指着闺女、儿子?”
我妈看到我,突然冷笑一声:“闺女、儿子那点事他们自己还没整明白呢,你就说我闺女吧,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哪怕被人甩过一次也行,是吧?好歹还能说道说道,至少清楚她的性取向。”
——我心说,异性,我只喜欢异性,我妈真抬举我。
“知道了分手原因,咱就知道下次该如何避免,总结经验教训对吧?一次都没有!别说养老送终了,就连口热乎饭也指望不上呀。”
“我们家闺女也这德行,”穿红色毛衣的阿姨跟着抱怨,“唉,提起这事就生气。”
我妈哪来的店钥匙,真是一分钟都没法待。
“你说得有道理,行,那我就买一件。”
“我也来一件。”
“我要那个褐色的。”
我妈得意地冲我挤眼睛:“好嘞。”
我不慌不忙地冲了杯咖啡,这才问她:“哪来的钥匙?”
“偷你爸那里的备用钥匙。”她忙着数钱,“怎么样,我算不算得上天才推销员?”
我没搭理她。
直接拎过她的包翻找,果然摸出把钥匙,“没收了。妈,没有我的同意,您不能这么干。”
“你这么说可太伤人了,我一大早的图什么,还不是想帮你赚钱?赚到钱了你还这德行,要是赔钱还了得。”
几个大妈拎着购物袋心满意足地离开,如意这时进来,意外地瞥了她们几眼,脸色很差。
看到我俩吵架,自去洗手间敷了张面膜,躺在沙发上。
“唉,怀孕怎么尽长奇奇怪怪的东西?脖子好像变黑了,跟多久没洗似的,还长了好几个小肉球。额头上,使劲蹿痘痘,烦死了。”
我妈又叨叨:“等生下来你就知道,你还会胖上到二十斤,肚皮松垮垮再也回不去。这也不算啥,最关键是伺候二十几年,终于长大成人,她还会偷了户口本跟不相干的人结婚。”
又来了。
我想起昨晚的事情,胎儿已经六个多月,不要的话,只能引产。
还是说,她决定原谅潘羿。但一次嫖娼出轨,终身出轨啊……
我妈在这里,我不好问她怎么解决,怕我妈激怒她,只好主动使出攻击技能,转移矛盾。
“妈,以后别这么做。表面上您觉得帮我赚钱了,其实不是。这一吧,我这衣服是卖给年轻女人的,结果一堆老太太们天天穿,根本惨不忍睹。还有谁肯买?这二,您经营没有诚信。忽悠着那几个大妈买了,想都不用想,个个穿着跟妖怪似的,那能看吗?回头穿回家去,亲朋好友一顿损,好家伙,您这是坏我口碑,以后没人肯再来。”
我妈瞠目结舌,没料到我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攻击她。
是,我一向让她让惯了。
终于,她反应过来,指着我的鼻子正要大骂。如意冷冷开口:“妈,真是谢谢您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不过也恰恰提醒我,千万别成了第二个您。”她侧头想了想,“其实也不会,您多虑了。有您每天出现在我面前,亲身示范,给我进行如此真实残酷的提醒,我一定会保持好身材。”
我妈秒杀我,如意秒杀我妈。
“我,二十年后,不不不,任何时候,多少年过去,也绝不要成为第二个你。”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苦呢。
*9*
“请问濮小姐在吗?”
我们娘仨正闹得不可开交,几个穿着工作服的搬家小哥抬着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进来。
电冰箱、电视、消毒柜、冰柜,还有我觊觎了很久的日本产声控电煲汤锅……但凡如意婚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这是今天她叮嘱搬来的东西,麻烦哪位签收下。”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妈也愣了。
“如意,”她大声叫着,“你和潘羿是要搬家吗?怎么没听你说。这些电器都给你姐?”
不,不是这样的。
如意依然躺在沙发上,一手慢悠悠地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另一手按着吸干水分的面膜,似乎并未听到我妈说什么,当然也没有准备回答。
我妈开始指挥搬家小哥搬东西。
手心不住冒汗,后脑勺不知道血管还是神经隐隐作痛,这就是她所谓的“会处理好”?
等到搬家小哥搬进如意那两米五的床垫,如意腰不太好,那是她怀孕两个多月时,潘羿特意找厂家定做的硬硬的却很舒适的大棕垫,我妈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了。
她走到沙发边,蹲下来:“如意,怎么回事?”
“啊,妈,”我抢着说,我新到了一批衣服,有点拿捏不太准,您给我指点指点呗?”
我妈斜睨我一眼,“滚一边去。我问你了吗?如意,说话,怎么回事?”
“哦,”如意依然轻轻抚摸着肚子,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云淡风轻地:“没什么,我慎重考虑了下,觉得还是单身比较好。”
我叹口气,挡在我妈和如意中间,“妈,您别生气,那什么,大家有话好好说,别动了胎气。”
“你还知道别动了胎气?”我妈突然伸手拧我耳朵,我没防备,钻心地疼,只好顺势往她的方向靠过去,“哎呀,哎呀,疼疼疼。”
她大吼:“当初谁赖死赖活非要结婚?我豁出去老命不要了,拿刀顶着你让你当时离,你怎么做的?哦,接着你怀孕,我跟你爸再不情愿也只得承认你们。现在要生了,你告诉我,单身比较好?我要不是看你怀着孕,十个巴掌我都打完了,信吗?”
不是我干的呀,拧我干吗?
找了个空,逃出我妈的魔掌,小心翼翼站到如意旁边“妈,您冷静点儿。”
“今天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东西,你从哪儿搬来的再搬回哪儿去!”我妈转身冲着搬家小哥嚷嚷:“都别搬了。”
搬家小哥面面相觑,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十分尴尬。
我赔着笑脸,请他们先去外面休息。
赶紧打电话让我爸过来,挂上“休息”的牌子,反锁了门,店里只剩下我们仨。
我捅捅如意,“如意,虽然咱妈有时处理方式过于简单粗暴,但是吧,但是吧……她其实是为你好。你别跟咱妈置气,你要不是她女儿,她才懒得搭理你。”
“总算听你说了句人话,”我妈瞪着我,“说吧,祖宗,到底为什么?”
“也没什么。”如意去洗手间摘了面膜回来,手里多了一管润肤霜,倒了一团在手心,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均匀涂抹着。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妈,是这样……”如意说得很慢,“潘羿他……找小姐,被我发……”
“这个人渣!”
我妈坐在沙发上,气得发抖:“我去剁了他!这个王八蛋,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靠谱,你非要……我可怜的二闺女,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也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直打转儿。
我妈哭得泪水涟涟的:“你想怎么办,真要跟他离?”
她蹲下来看着如意:“是不是你想多了?你捉奸在床了,还是自己胡思乱想?我怀你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总是疑神疑鬼的……”
“妈,我看……我确认过了。你想骂的话,能不能晚点再骂?孩子我想生下来自己带,您要是愿意帮忙更好。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了,银行卡我也带上了。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下午就跟他摊牌。”
如意心意已决,但我妈和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此刻听到她的这句话,突然有了精神。
“他不知道你知道?太好了。”我妈止住泪,“闺女……人这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够长了。你会经历很多事。经历得越多,之前让你痛不欲生的事情,回头想想,就那么回事。”
如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还没出世的孩子考虑是不?单身妈妈哪那么好做?不说这世俗的眼光,别人怎么看你?吃喝拉撒,哪样不得要钱?一个单身离异妇女独自拉扯着孩子,根本嫁不出去。你又没正经工作。唉,我说,是不是你怀孕后一直没满足他啊,人家电视里头说了,头三个月要比较小心,后面还是可以进行夫妻生活的……”
唉,这没把门的嘴。
这与自己女儿没任何界限的妈。
“所以,您的意思呢?”如意厌恶地打断她。
我妈语重心长:“这次你听妈一句话,把东西全拉回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以后对他严加管教。你忍忍得了,夫妻没有隔夜仇,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爸到了。
我妈把他拉到厨房,两人开了个小会。
吵归吵,闹归闹,“大敌当前”,他俩还是一条心的。
没多久俩人一起出来。
我爸很为难:“如意,虽然你妈有时瞎胡闹,可这次她的分析,我觉得,也许是对的。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要不然就听她一次?至少听听潘羿怎么解释?”
“爸,你真这么想?”如意站起来,“姐,你呢?”
“我……”
我刚吐了一个字,我妈已经失去耐心,她扬起手中的电话,“你是愿意主动回去,还是愿意我打电话,请潘羿把你送回去?”
如意身体晃动了下像是没站稳,我扶住她:“妈,你别逼她!”
“姐,我没事。”如意挣脱我的手,“虽然……你们是这个意思,但这是我的事情,你们……别管了。”
“如心,你要真决定了,跟姐一起,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
话没说完,我妈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我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你真以为是在为她好?滚!别添乱,”我妈剜了我一眼,对如意的话置若罔闻,“老濮,咱们陪着如意回去。
她指挥那些搬家小哥,“不好意思了,各位小兄弟,你们再搬回去好吗,闺女跟女婿闹着玩,麻烦你们了。”
说是陪,其实是押。
我妈像押犯人似的推着如意往外走,我爸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整个人呈“大”字状堵住门口:“她妈,你先别来硬的,跟如意好好说。”
我妈这时哪听得进别人劝,“老濮,少废话,还不快点帮忙?”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往外拖如意。可怜如意愤怒得像头狮子,即便怀孕也架不住我妈的蛮力,踉跄着走了几步。她知道无法说服我妈,只得从我爸那里下手,“爸,我求你了!”
我冲过去拉着如意,鸡飞狗跳之际,洪喜叼着根棒棒糖出现在门口。
“好热闹,谁要搬家?”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如意,“阿姨,叔叔,你们也在啊。”他一步步走向我,“如心,还是你又添置了新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