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没有,昨晚的一幕在脑诲里不断闪回,我在心里没皮没脸地说,哼,在我心目中他堪比国民男神,人帅活儿好。
如心,你真是恬不知耻。
全身酥酥痒痒的,又出神。
冷不丁听到我妈大着嗓门问:“如心哪,你想不想生个混血儿?”
“啊?”我呆呆看她,这这这……从何谈起啊?
我听说,小区新搬进一单身的老外,眼珠都是蓝色的,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我转身欲走。
“你站住!好了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见我真的生气了,她笑,“我问你,如意到底哪天回来?都快生了,还出差?万一途中要生怎么办?你得赶紧劝劝她,”她敲着床头,突然想到似的:“该不是想在美国生孩子吧?除了有个美国国籍,有什么好?饭吃得习惯吗?月子咋做?钱够不够?”
我无法说出如意“誓不回家”的态度,她问起时,只胡乱编了个理由,说临时找到份不错的工作,跟老板去美国出差了。
这个理由编得还不赖,我骗她说在美国郊区,没法用微信,也不能上网,什么开销都贵。打电话吧,我妈也心疼钱。
“你的店怎么样,一天能赚十万不?赚钱了就买点好的化妆品,你这年纪,该抹眼霜了。我听说民生街新开了一家整容医院,都是从韩国和日本请的医生,有什么青春永驻皮肤提拉术,有时间你也去转转。”
十万!
我躁狂得想在屋子里转圈。
“还有,本来不想说的,说了怕伤你的自尊心。”
难道这件事,不是一直在进行中吗?
“在伤害我自尊这件事上,每次见面到我离开,您每次都是超常发挥……这恰恰是您最擅长的事情呀,母后。”
她白我一眼,手中的红布头转个圈,露出规则有序的针脚。我们当地有这个习俗,婴儿出生要戴五毒肚兜,绣上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辟邪保平安的。
“我已经尽力控制了,”走了几针,她忍无可忍地说,“再不说我要憋死了。你能不能下次来的时候,不要绑马尾?你本来就脸大,在怎么难看怎么打扮上,你为什么这么有天赋?”
挤对完我,她问我爸:“老濮,我是不是……忘记点啥?”
在一边悠闲看报纸的我爸终于抬头:“什么?”
我妈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卫生间绕到厨房:“就是……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事。”
“不知道。”
老太太又开始满屋子转。
送我出门时,我爸问:“如意还是不肯原谅你妈?”
我说是的。
“我也不见?”
“连我都不见,何况您?她就是觉得我们知道后,总会有一个人成为我妈的突破口。她说等她想清楚了再说。”
“她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劝劝她,闹一阵得了,知道她定在哪家医院生吗?”
“我问了几次,不说。市内几家医院我都跑遍了,开始说要为患者保密,后来找了人,系统里查了又查,说查无此人。”
“那就怪了,”我爸眉头紧锁,“难道去了外地?我托法院的人问,她请的那个律师倒是已经正式起诉了,开过一次庭,她和潘羿都没到场,听说下周宣判。我追着律师问了几次,人家压根不松口。”
“应该不会吧!去外地更人生地不熟了。”
“你再劝劝她,你们姐妹俩从小感情好,这节骨眼上就指望你了。”
我爸千叮万嘱的,比我妈明事理多了:“你妈最近,好像特别容易忘事,脾气又暴。她要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
“放心,我没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更年期到了?”
“老毛病,实在不行看看中医调理调理。”
走时我想,我爸真不容易,我们不在,我妈的炮火只会更密集更集中地对准他。
“没事,”他看出我的心思,“我就当玩游戏等我一关关闯呢。无攻略,只能靠自己一关关摸索,不断积攒经验,总有一日打通关。”
*4*
洪喜家在我家后面的那栋楼。
敲了半天门,倒把隔壁的王大爷敲出来。
“打麻将去了!”他双手在空中比画着,“有事给她打电话。”
一面谢着,一面往楼梯走,我当然知道洪姨老出去打麻将才来的,不过没想到洪喜居然也不在家。
这样想着,电梯门一开,出来的正是洪姨。
“洪姨,我……是来找……”
不过几个月没见,她格外热情。
“来来来,大象!不不不,如心。”
所以,连她也知道这个外号了吗?我欲哭无泪。
“快家里坐。”她拉住我的手,“找洪喜是不是?他给我打电话了,一会就到。快进来等。”
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可是盛情难却,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房子是复式,小区顶层最好的户型,连着客厅都朝阳。是洪姨发家后买的,做了欧式精装修,并不奢华,也许是来的次数多,样样看着都舒服。
近几年洪喜住这边多一些。顶层赠了两百多平方米的露台。他找人拉了几车土,支起几个葡萄架,绿色藤蔓越爬越高。夏天时,我们常躲在阴凉、挂满葡萄的葡萄架下,喝酒聊天,好不惬意。
土地也没浪费,种了一些蔬菜,却不是自己拔来吃,不知道他跟什么人学的技术,硬是养了一群从长白山引进的野生林蛙。林蛙,顾名思义,森林里的蛙,因为冬天即便在雪地下也能冬眠100多天,故又称“雪蛤”,我们聊天时,这帮林蛙叫得且欢。
洪姨开了罐可乐递给我,在我旁边坐下,眉开眼笑的。
“你今天能来,真是把我高兴坏了。”
高兴坏了?为什么?
她拍着我的手,嗔怪地说:“你这孩子,还跟我见外啊?洪喜都跟我说了,我就等着这一天呢。早看出洪喜喜欢的是……”
开门的咔嚓声,洪喜来了。
见到我,他一怔:“咦,你怎么在这儿?”
“哦,没什么,”我说,“刚从家里出来,想着也许你在家,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阿姨也在,正聊天呢。”我想起刚才洪姨说到一半的话,于是转向她:“洪姨,您刚才说等着这一天?哪一天?早看出洪喜怎么了?”
洪喜腾地跳起来,脸憋得通红,声音都是尖的:“妈,你跟如心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洪姨站起来,娘俩频繁使眼色,两人什么时候学会唇语的?
“有什么事是必须要瞒着我才能进行的吗?”
洪姨干净利落站起身:“你俩聊,我得走了,三缺一,李叔还等着我呢。今晚我通宵,晚上就不回来了,不妨碍你们。如心哪,你今晚就住这儿呗。”
我妈都没对我这么热情过。
等等。
妨碍?
住这里?
她该不会是误会了我和洪喜的关系吧?
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都跟你妈胡说什么了?为什么今天她这么奇怪?”
“哎哟!疼疼疼!”
洪姨突然打开门探出头,目光正落在我扇她儿子的手上。
我:“……”
洪姨:“忘带钱包了。”
她飞快地从鞋柜上捡起钱包,暧昧地笑着:“你们继续。”
我大口喝着饮料,不满地:“小喜喜,你是不是应该带阿姨去医院看看眼睛?”
洪喜红着脸,不自在地摆弄手机,头也没抬:“什么?”
“她今天对我说话,好像有所指似的。该不会是眼花,把我看成如意了吧?”
“没有没有,甭搭理她。整天神经兮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见个女的来找我就觉得是男女关系。”
洪姨是有这毛病,高中时就恨不得抱孙子,只差绑个女的跟洪喜直接成亲,任何时候见到女生跟洪喜在一起,就满眼桃心。
我想起以前给他打电话,没聊几句就听到洪姨在电话分机另一端喘气的声音,班里女同学几乎都有过这待遇,也就释然。
我慢慢将湛澈的故事讲给洪喜听,当然省略了……后面我和他的事情。
不是对洪喜刻意隐瞒,而是……我也说不清我和湛澈的关系,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一夜情?炮友?有待进一步确定的男女关系?他岂不是要笑死我?姑且略过吧。
我并没有无聊到跟洪喜交流自己的风流史。
我问:“你怎么想?”
他也有点唏嘘,神情萎靡,看得我十分不忍。
怕是想起了洪叔叔。
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过找洪叔叔吗?”
“偶尔也想的。”他低着头,“可是又想,如果他不在这个世上,找也没用。如果还在,总有办法和我们联系,这么多年,我们家的座机都是直接迁过来的,从来没改。没联系,说明……也许他并不想找我们?这样的话,我倒宁愿他已经死了。”
“不会啦,”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明显感觉到他不自在地抖动,“也许,也许……”
“我比他幸运。至少我妈还在。算了,不提这个。”他说,“店是你的,租金也是你的,你决定就好,但合作开茶餐厅我表示强烈反对!”
他故作夸张地做痛心疾首状,还冲我斜飞媚眼:“我会为你吃醋而死的。”
我知他不想让我看到刚才难过的样子,只好配合地说:“神经病!”
“转给他的话,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比较关键,我想了一会儿,说:“不然,我用他给的租金,把你隔壁的那家咖啡厅租下来?”
洪喜拍手:“咖啡厅也是我家的,我多赔付他们一个月的租金就好。咱直接接手,员工呢,乐意的就留下,不乐意的我重新帮你找。你还记得阿盘吗?”
“你该不会告诉我说,这里整条街都是你家的吧?”
“有钱真好……”
我又找到了傍大款的感觉。
“也不是,哪有那么夸张。”他谦虚地笑,“半条街而已啦,到那边冰激凌店为止。”
……这个地主暴发户房二代!
造化弄人,同样是当年被那个寡妇吴招娣卷款逃跑的受害者,洪喜和湛澈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
还好,我默默地想,至少从物质条件上来说,他俩都还不错。
想到阿盘,我问:“阿盘吗,怎么会忘,在星级酒店做大厨的那个?”
“对,她本来在台湾就是开茶餐厅的,为了男朋友变卖了所有家产追到这里,没想到对方劈腿。不得已做了大厨……我可以拉她给你做店长啊,没必要跟那个Noah合作,自己就能来。”
他坚持认为湛澈是危险人物,离远点对我更安全。
我心一动。
“哎,我还有个好主意,如果服装店你还想继续开下去,继续开下去,我就把我的游戏厅搬了。你直接挪过来就行。”
“我哪能那么贪心。再说,你不是做得很开心,游戏厅很赚钱啊,我听禽兽哥说,天天客满,有时还要等位。”
他摇头:“赚钱,总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我早就想做点别的什么生意。书店?现在是拇指时代,人人抓着手机玩,谁还看书?包店?鞋店?我又不喜欢……”
“那还是留给你自己,等你想清楚了,再调整。我算想开了,我不是搞服装的料,倒不如发挥特长做点跟吃的沾边的事情。”
“是啊,你这个超级吃货,不开吃货店,太可惜了。”
跟着我混,他口福大着呢。
送我回去的路上,依稀发现有辆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跟洪喜讲,他大大咧咧说我多心:“侦探小说看多了吧?没准人家开车散心,开得慢怎么了?开得慢就是跟踪你呀?
到了店里,他着急上洗手间,我疑心刚才的车,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儿。
是的,并不是我多心。
那辆我叫不出牌子的越野车,正停在店外马路对过。
一不做二不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我假装弯腰系鞋带,然后突然站起身往外冲。那辆车的司机被我吓到,犹豫了那么几秒,迅速发动引擎,逃难似的蹿出去,可那个坐在副驾驶上的人还是被我认出来了。
居然是那个有着花白头发的老头,《梦想达人秀》的嘉宾。
水横流。
司机戴着宽大的墨镜,对我视若无睹。从我身边经过时,坐在副驾驶的水横流一只手捂着眼睛,似乎刻意遮住不想被我看到。我还是从他发抖的手指缝隙里,看到那双湿润的眼睛。
《动物世界》曾播过一期主题为“狮子王”的节目,逐渐长大的雄性幼狮被迫离开狮群,迎接它的,要么是独自进行流浪生活,要么是通过战斗推翻其他某个狮群的狮王,成为领头雄狮。
镜头对准站在遥远的一角的母狮子,面对被迫离开自己的孩子,目光里的不舍和决绝曾让我深深震撼。
不知怎的,水横流的目光让我想起那头母狮。
*5*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老头确实和湛澈有过节,估计真以为我是他的恋人,所以过来勘查敌情的?
天啦,该不是要对我下手吧!我脑洞大开,已经想象着自己被他雇用的人绑架,被关在废弃不用的仓库里哀号哭泣的场景……
总不会奔着洪喜来吧。
我是十分惜命的人。
给湛澈发微信,请他等一个月,等我清理完库存,新店手续办好了,就正式转租给他。
他直接打过来,声音懒洋洋的:“有没有想我?”
等了几秒,挑逗地笑:“呵呵,我就当,你想了,不好意思,说出口。怎么,只转给我?也不需要,和我一起开店?”
就知道他邀请我开店,不过是无奈之举,我懒得点破:“是,只是转给你,具体做什么,你自己定。”
“谢谢谢谢!马上要录节目,晚上,我去找你。”
“不用……”我打断他,“晚上,我不在的。”
“……你,不会是,害羞了,故意,躲我吧?”
“哈哈哈,怎么会?”
我打起哈哈,笑得很夸张:“为什么要害羞?干吗要躲你?有理由吗?是真的忙。哦哦哦,还有另外一件事,你和那个什么水横流,是不是有过节?”
也许是我话题跳跃得太快,电话那一端突然没了声音。我以为信号不好,走到店外,大着嗓门嚷:“喂,你听得到吗?”
良久,他回:“你怎么知道?”
果然。
我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冷笑:“哼,这个,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
露出尾巴?
“你什么意思?喂喂喂,湛澈,我说你俩有什么仇恨,能不能不伤及旁人?”终于能正常跟他对话了,我的语气变得轻松,“你看人家孙悟空是吧,给唐僧找吃的,怕有妖怪趁他不在害了师父,用金箍棒画个圈保护。你肯定没这本事,不能把我拉上垫背。你能不能自己画个圈,在圈内你俩把恩怨解决完了,不要牵连我?”
沉默半晌,他说:“你想太多,不是冲你。”
“那……”
“是你,那个朋友,什么喜。”
“你说洪喜?”我不屑地笑出声,“他俩明明八竿子打不着。”
“那就看看,后面他要,如何做,这个竿子,才打得着?而且,你也不是,旁人……”声音迟疑了下,他轻笑,一字一顿,“毕竟你我,是,同床共枕过的人啊。”
“……”我窘得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幸亏只是通电话,若当着面,这话不亚于机枪扫射。
我咬着牙,口不对心地说:“你也说了,只是‘过’吗,说明已经成为曾经。你知道的呀,国内早不像之前那么保守和落伍的。现代社会那么开放,你该不会觉得此后我要对你这辈子负责吧?
说这句话时,我嘴上在笑,却恨不得打脸。
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小时候夜里睡觉,妈妈总趁我睡着溜到邻家打牌。我半夜醒来房中空无一人,总要哭上好久。怕她离开,知道开口挽留也是白搭,索性直接赶她走,然后蒙上被子搂着小齐假装她一直都在。
怕湛澈否认昨晚的关系,担心他只是一时冲动而又不知如何拒绝,猜想着他致电是担心租不到店,分析他也许是怕我尴尬再慢慢疏远我比较好……
那么,如同小时候赶走妈妈一样,越是想要,越表现冷漠。
自己先退一步,其实是希望对方可以加紧步伐追上来。
我承认我是个懦夫。
爱情里懦夫中的最懦夫。
这些年跟如意学了很多作得不能再作的臭毛病。
嘴上说着拒绝,实则期待对方听到自己内心说“是”的声音。
就像绝大多数口是心非的女生跟男友吵架说的气话——
我们分手吧——是想说“过来哄我,我就原谅你”。
你在做什么——是想说“我很想你快来找我”。
你走吧——是希望听到“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赖死赖活都要黏着你”。
我不会对你负责的——是希望听到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会对你负责”这样的话。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长到我几乎以为他挂了电话,贴在耳边的手机变得温热,洪喜已经从卫生间出来,冲我做了回家的手势离开。
“哦,”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你说的,没错,是,都什么,时代了。”
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大家都是,成年人,自是,十分开放的。谢天谢地,昨天的事,你和我,有着同样的默契,和遵守同样的,成人规则。倒省得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我紧紧攥着手机,像是有人拿着搅拌器插入心脏里,疯狂旋转着,一波更比一波猛烈地痛。
“倒省得我,”声音顿了顿,他说,刻意加重的语气,“费口舌,向你解释了。”
作死啊作死啊作死啊。
我恨不得狂扇自己嘴巴。
心如死灰时,听筒里突然传来几声轻笑,“濮如心,如果我正年少,听到你这话,一定就此,与你一刀两断。再喜欢你,也分分分,老死不相往来。”
什么?
“还好我是成熟的成年人,否则怎么会理解女人的口是心非?你给我听好了,濮如心,从你救了我的命那天起,就注定你要对我负责一辈子……”
奇怪,他又能连着说这么多话了,也许情绪过于激动时会恢复如在舞台上的表达能力?
马东创办的辩论节目《奇葩说》,里面有个辩手,颜如晶同学就是这样的。
因为过度自闭,平时根本无法正常与人沟通。
可一旦上了辩论赛场,直接启动另外一个人生模式,论点逻辑严密、观点新颖,连珠炮似咄咄逼人,直接KO“对方辩友”。
——我正出神,听到电话那头的湛澈喊:“濮如心?濮如心?你在听吗?”
我的心是不是太大了,如此紧要时刻,居然还在想别的赶紧定了定神,“哦,在听,你说。”
“我,湛澈,袁小飞,Noah,从今天开始,会对你负全责。而你,敢不对我负责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