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卧在软榻上,右手搭在被褥上,左手伸着,以便李腾空帮他把脉。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在该处理公务的时候,躺着。
“十九,听说你俩离开河东的时候,被士女围着,一个下午都没能动弹一步?”
“是。”
李林甫罕见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好,很好。”
“大人,他们的所求,真的不多。”李腾空道。
“那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长安。”李林甫闭上眼,“你对李缜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
“看不透他。”李腾空已经写好了药方,敲了敲门,叫来爱奴,将药方交给她。
“说说,仔细一点。”李林甫收起左手,搭在额头上。
“他看似怕我,遇事就问我该怎么办。但实际上,他想做的事,从不让我事先知道。”李腾空道,“他买了刘奉延的别业,送给了荔非守瑜,还给他寻觅了妻女。裴冕家的两百一十三亩闲田,他也招募了些流民,重新耕种。”
“胖子跟随他多年,这么做,也说明不了什么。”李林甫道。
“高尚将裴冕的田庄命名为‘太平社’。我便以此与他说笑,问高尚是不是想当地公将军,他说‘是’。”
李林甫双眼微睁:“那谁是天公将军?”
李腾空不讲话,只是看着李林甫。她那双眸中,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天公将军啊。”李林甫长叹一声,“十九,他能看透你吗?”
“不知。”
“东宫想拉拢他,他却向罗希奭揭发了裴延龄与东宫交构的事。胡儿向他示好,他却带着高尚,杀了平洌。”李林甫翻了个身,“这竖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人,师夜光,为何要毒害郭六娘?”
李林甫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这件事:“朔方军中,有两座山,便是郭子仪和李光弼。李光弼家在幽州,信佛。听说师夜光还是他父亲的上宾。胡儿此举,便是想离间他二人吧。”
“就是说,这事,不是冲着他去的?”
“别小看了胡儿的肚量。”
就在此时,青圭急匆匆地敲响了门:“阿郎,不好了,闹起来了!”
“何事惊慌?”李腾空开门问。
“阿郎,十九娘。今日南院放榜,礼部按照阿郎的意思,制科无一人及第。结果举子们当即就怒了,要讨要说法。东宫的人,趁乱大叫,说是阿郎把持科场!”
“现在,举子们正准备冲承天门,说是要面见圣人啊!”
李腾空一听,登时黑着脸看向李林甫,她本是想说,自己和李岫好不容易,才在河东替家门攒下的一点清名,就这样被败了个干干净净。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毕竟她是李林甫的女儿,光是这生养之恩,就压得她无法指责什么。
“让王鉷去看看。还有告诉萧炅和刘奉延,不要忘记了他们的职责。”李林甫淡淡地对青圭道。
“诺。”青圭应声而退。
“你怎么不走了?”李林甫打量着李腾空。
“待大人喝了药,十九就走。”
“杜甫写了首《饮中八仙歌》,你读读吧。”李林甫说着,从软塌旁的柜子上,取来一本簿子,递给李腾空。
怎知,李腾空动都不动。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李林甫也不怒,自己摊开,读了起来,“哈哈哈!饮酒,赏乐,骂哥奴!这就是他们的一天,但他们可知道,他们饮酒,赏乐的钱,都是这个该死的哥奴,一分一文地,给他们从河北,从江南,刮上来的!”
李腾空转了个身,背对着李林甫。
“哈哈哈!说老夫把持科场,蒙蔽圣听。可他们做了什么?李齐物!在三门峡开凿道路,结果路没修出来,还导致大量石块落入河中,使河水更加湍急凶险!还有这李适之,他月俸多少,祖产多少,能支撑得起每天如此规模的宴饮吗?要不要老夫派御史,去查一查河南府,看一看,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道堤防时的物料用度、劳役用度、财帛去向!咳咳咳咳咳……”
“至于韦坚!你也看见了,河东的事,都跟他,脱不了关系!咳咳咳……”
这时,爱奴端着已经煎好的药走了过来,李腾空遂往前几步,将她截住,自己将药端了进去。
“十九还让他们给大人泡了一杯桑叶菊花。”李腾空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给大人去去肝火。”
说完她手一伸,将柜子上的沙漏倒了过去。
与李林甫房间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已炸了锅的皇城。
承天门前,是林立的军士,他们甲胄明亮,刀枪锋利,脸色紧张。似是在防备大敌。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敌人,不是三百玄甲军,也不是三百羽林军。而是三千士子。
士子们虽然不会硬闯龙武军的防线,但却有志让圣人听见他们的声音。所以,他们架起了人梯,将一个嗓门最大的举到丈余高。
“常科进士中榜二十三人,状元杨护!出身弘农杨氏,二王三恪!榜眼,崔昌,出身清河崔氏……无一人是布衣!制科,无一人中榜!”
“诸君!今科春闱,圣人特设制科,意欲招揽天下贤才,共创盛世。但哥奴把持科场,达奚珣为其爪牙!李岩唯唯诺诺!致使天下布衣,无一人及第!我等自幼攻读孔孟之书,聆听圣人之教诲,甘为立仗马乎?!”
“覆试!”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起初只是小小的一声,但慢慢地,附和着越来越多,乃至于最后“覆试!”、“覆试!”的声浪竟是响彻云霄。
李缜也被夹杂在这些人当中,当然,他想脱身是很容易的,但他没有,因为他想拉走岑参。
“岑兄,快走!”李缜是知道有些地方是有多恐怖的,拉着岑参就想走。
“李郎!为了这场春闱,我们倾注了多少年的心血?如今,被人这般对待,怎么能不讨要个说法?”岑参却是气得很,因为他的名字,也不在这进士的名单上,而他的才学,早就足以进士了。
“这里是承天门!不是申诉之地!”李缜着急不已,“走啊!”
“没走错!就是要让圣人知道!”他的声音大了点,乃至于遭到身边士子们的一众反对。
“次山诗成了!次山诗成了!”忽地,有人大声喊道,登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同一个方向,那里,人梯正在架起,人梯顶端的,正是意气风发的元结元次山。
“古有惑王,用奸臣以虐外,宠妖女以乱内,内外用乱至于崩亡,故为《至惑》之诗二章六韵二十句!”元结的声音,雄浑有力,似能穿透,最为坚固的宫墙,以唤醒,那躲在里面的昏君。
“好!说得好!哥奴误国!”
“哥奴误国!”
李缜听得背脊发凉:“岑兄,走啊!不然又要进监狱了。”
“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