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元结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先不要出声。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昊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嘚嘚”“嘚嘚”
李缜似乎隐隐听到,不远处,有大队马军在接近。
“走啊!”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李郎,你走。我此刻若是走了,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岑参忽地双手握着李缜的双臂。
“啊?”李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岑参。
“走!”岑参却是坚定地一点头,然后用力一推。
岑参的力气,似乎大得很,李缜竟然凭着它,轻易就分开了本挤成一团的举子们,他一路倒退着,越退头昂得越高,渐渐地,视线中,就只剩下了,那被架在高处的元结。他正举着书稿,慷慨激昂。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长久也……”
“砰”长棍结结实实地捅在元结背上,他立刻变成了一只折翅的鸟儿,从人梯最顶端栽下,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代替他,出现在人梯顶端的位置的,是一群人马俱甲的骑士。纵使是在石堡城的时候,李缜也没有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甲骑。
皇城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的,得先有凭证,而后再在监门卫处验明并登记身份信息。
所以,九怀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就在安上门前,与李缜等人分开,蹲在路边等。但当蹲下,眼泪,就如缺堤了一般,一串串地往下流。这里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本不应如此失态的。
故而,初时,她还因为止不住眼泪而惊恐,但后来发现,任她如何哭,都没有人将目光分她一些,更莫论驻足了,因此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也哭得,更放肆了。
哭着哭着,她眼前,忽然多了一方手帕。
“将……义父!”
“陪老夫,去桥头站一会吧。”吴怀实将她扶了起来,用身子挡着她的脸。
两人来到桥上,这里满是那些想赶过去,招个进士当郎君,但却因为来迟了,而无法如愿的人。既然上不去,两人便只好站在河边。
“可是和他之间,遇到了什么问题?”吴怀实问。
“没有……”九怀摇摇头,“很好,真的很好。”
“丫头,知道为何,老夫那天,只给你加了花簪,没给你加凤冠吗?”
“啊?”
“因为,加了凤冠,你就真的成年了。”老将军侧着,低着头,“而成年后的世界,除了喜、怒、哀、乐,还有成功与失败。”
“但与孩提不同。孩提遇到失败,可以哭,可以闹,甚至可以假装寻短见,以从父母那里,寻求补偿。所以《诗》才会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九怀站不住,蹲了下去,双手用力挤着脸,挤压着不断下滴的眼泪。
吴怀实见状,也撑着膝盖,慢慢地蹲了下来。
“可成年后,你难道还可以,像孩提一样,去向父母索取吗?不能,你只能往肚子里咽,因为你也不能让你身边的所有人知道,你无法承受失败,那样,他们都会背你而去。”
“老夫今天,就教你最后一课,如何坦然面对失败。”吴怀实蹲不住,站了起来,“失败的原因,多种多样。或先天占优,或才情更甚,或两样具有。”
“义父,怎……怎么……什么都知道?”
“哈哈,丫头,老夫也是过来人啊。”吴怀实指了指双腿间,“对男子而言,还有什么,会比失去这里更痛苦?但老夫可曾自暴自弃?”
“记住了,永远不要妄自菲薄!”
“老子说过,夫唯不争,故天下无能与之争!”吴怀实竖起第二根手指,“因为永远有人,会优于你,这么一点点。所以,争到最后,只能自取其辱。”
“那要怎么做?”
“接纳她。”吴怀实肯定道,“天地很大,容得下两个人。实在不行,你就退一步。”
“孔子说过,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吴怀实竖起第三根手指,“永远不要停止学习。不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超过对手。而是为了,你不至于被对手碾压。”
停顿了一会儿后,吴怀实竖起第四根手指:“永远要拿着,自己的刀!”
“自己的,刀?”
“是啊,有了它,你进,可建立功业,退,亦能安身自保。”吴怀实伸出手,帮九怀站起,“这些,本应是你的阿爷教你的。但可惜,他,没能做到第二点。所以,他的刀,最后要了他的命。”
“义父……”
“丫头,课上完了,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了。”吴怀实说着,眼角也不由得滴下两滴浊泪,他本想再摸一摸,义女的背脊,但最后,还是止住了。
右相府,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也漏完了。
李腾空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这表明,药和茶,都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但李林甫,却还是没有端起来喝,因为他的目光,早被一张由一名叫辅趚琳的内侍送来的竹纸给吸引了:
……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好大的胆子,竟敢提……咳咳……咳咳……”
“右相,这些举子还找来了左相李适之,刘将军驱散他们的时候,李适之,已经到了安上门外。”辅趚琳弓着身道,“袁大将军说,圣人也知道了这事,所以希望,右相能给个说法。”
“天宝元年,老夫便说过,东宫就是靠,替废太子翻案的由头,来结党!李适之如今主动站出来,不正说明,他交构东宫,图谋替废太子翻案?”
“李适之此举,自然是自寻死路。只是,圣人认为,布衣无一人及第之事,确实需要一个解释。”
李林甫闻言,憋着笑,头一抬,正想说话,不想,却正看见,十九娘越来越沉的脸,于是道:“十九,替老夫取纸笔墨来。”
“不知,右相打算如何解释?”辅趚琳见李林甫如此正式,忙问道。
“可曾记得,上元夜,圣人曾言:天佑大唐,万邦咸宁?”
“万邦咸宁?”
李林甫点点头,拿起笔,染饱了墨,边写边道:“《书》曰: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所以我大唐,已是野无……哎,十九,别走……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