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最聪明的做法是离魔远点
与冯杜鹃话别后,李正阳就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恩师郑先生一家。他离开学校到处乱窜找工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他们。先生一家待他多好啊,先生一家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不但先生待他恩重如山,先生的家人也待他亲如家人。这么想着,李正阳突然想写点什么,于是李正阳拿起了笔。
李正阳的信是写给郑先生全家的。那封信分别以不同的口气给恩师写了很多话,给师母写了很多话,也给小霞妹妹写了很多话。信中要小霞好好代他照顾他的恩师和师母,信中说自从离开学校,他心中如何的落寞惆怅,说他是多么怀念他在学校时的那个家,多么怀念这个家中的每一位家人,甚至因为不见了小师妹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他感觉他的生活中没有了亲情。李正阳在信中说了很多很多。但就是只字不问郑小霞为什么叫他李正阳。但还是记得在信的末尾,写上一句:问候师母和小霞妹妹——”
郑先生看完李正阳的这封信,又传给家里另两个人,三个人许久不说话。李正阳的这封信击中了郑家人各自不同的心事。小霞最后盯着信末尾一句话,想:“小妹妹?人家早不是小妹妹,已经长大了!哼!”
开心的小霞又重新坐下:“爹爹妈妈,你们知道吗?自从正阳哥他们毕业,就没有了原来的读书氛围,没有了每周一次家中的辩论会、讨论会,更没有学习上的知己和朋友……”
“王春和可是北大的高材生,他常来呀,难道就不能做你学习上的知己吗?”小霞笑着对妈妈摇摇头:“还真的不能!”
“什么?北大的高材生都不能……”
小霞急忙打断母亲:“爹爹你看呀,妈妈又来了!我吃完了,先走一步!”说着拿着信,高兴的转身一溜烟跑了。
“哎——你主食也不吃就跑……”
郑先生笑着:“乖乖女有精神食量呢!”
对李正阳的即将到来,素来自尊的郑小霞早已把那段青涩的暗恋埋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从另一个角度说,青涩少女的这种短暂暗恋还来不及在心中刻下很痛的痕迹,李正阳就离校走了。虽在一个城市,时空的阻隔让少女郑小霞渐渐淡忘了那位奔波不定的青年才子。如果命运的瓜葛到此终结,那么李正阳可能还是李正阳,但郑小霞肯定不是后来的郑小霞。
偏偏这时,父亲郑先生病了,住进了湘雅医院。
“北协和、南湘雅”,医院是不用怀疑,郑先生的名望,也都引起医院上下大夫们的重视,治病条件是很好的。郑先生起初是胃出血,随后剧烈咳嗽咯血,开始还以为是胃穿孔,后来确诊:胃病引起的肾炎综合症
这正值一个暑假,郑先生嘱咐女儿,不许告诉疲于奔命的、甚至生活还没着落却志向远大的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们。
小霞照办了。没想,作为一个空挡却被另一位才子填补,他就是那个没有缺点的王家大公子王春和。人家回来过暑假,父母带他来医院看过一次郑先生。从此,他似乎名正言顺的一个人经常来。其实,先一步考取北京大学,成为中国最高学府的学子,这还不是王春和能常出入郑先生这里的理由。
真正理由,是郑先生很快就发现了王春和在伦理学方面的独特悟性。最让郑先生吃惊的是,有关伦理学方面的很多经典著作,这个年轻人都已经看过,并能对那些经典提出很多有理有据的质疑。郑先生想起他在王春和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些经典他也没有王春和读得多。
郑先生激动了。作为一个资深教育家,郑先生对天才弟子的敏感从来就没有淡漠过,对得意门生的数量也从来没有满足过。这使他自然想起了他始终最得意门生:李正阳和齐钢。郑先生非常明白,那两个得意门生不是学问之才,而是济世之才。但眼前的这个王春和,却像是个做学问的天才。
其实,还有一个人比郑先生更喜欢王春和,那就是郑夫人。正因为这样,对经常出入郑家大门的这个王家公子,郑小霞没有表示出什么排斥之意。再说,在这个姓王名春和的大学生身上,郑小霞实在找不出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但是,那个看似没有缺点的书生却让郑小霞感到很郁闷:人怎么能没有缺点呢?于是,郑小霞就常常睁开一双毒眼,把王春和往死里看,希望能挖出藏在那个同龄人身上的很多不是。
王春和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被一双少女的毒眼剐来剐去,终于被郑小霞剐出别样的东西:这人的谦虚是假的,是装给人看的。具备他这种条件的人怎么还那么谦虚呢?这一定是个虚伪的人;还有这个人也长得过于英俊了些,男人就该粗糙些,他怎么能长这么白呢?一“白”遮百丑,他丑的东西多着呢,只是被“白”盖住了;还有这个人也委实太过斯文了,他的生活细节你就找不出半点不文明的地方;还有这个人也太细心太敏感了,爹爹生病了,就不像是在医院,他还跟爹爹探讨学术,从没把爹爹当病人,把爹爹高兴坏了。对他妈就更不用说,妈妈一见这个人,就像阴了许久的天见到了太阳……这人是能洞察她爸她妈的所思所想,还能恰到好处的做出反应,并用他聪明过人的言行给爸妈挠痒痒。不但如此,她感觉连自己心里想什么,那个人也能一眼看穿。天,这还是个人吗?
这样一看一想,郑小霞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从来不假模假样装谦虚,该不谦虚的时候那个人一点不谦虚;那个人也没长得像女人一样漂亮,起码没漂亮得那么可疑;那个人也没有那么斯文,吃饭时他会很自然地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来放到嘴里;那个人也没有那么刻意地揣磨周围人的心思,更不会刻意去讨好什么人;那个人也不会一眼就把人洞穿;那个人有时还非常讨厌,非常非常讨厌……可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那个人?我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不讨厌的人,看不上眼。讨厌的人,却总也忘不了。没救了,是无可救药!
就在郑小霞为一远一近的两个人迷惑不已的时候,她得知“离得很远”的那个人将要来看爹爹。也好,她决定公平对待,她也要用她的一双毒眼狠狠地剐一剐就要来到眼前的那个人。
爹爹住的是一个独立病房,一个拐角的空间隔成一个小小会客室。虽说只能容下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但很好的与病人有个隔开,也是极其人性化的。一旦每天的治疗完毕,小霞总是把门虚掩着。她赔的多一些,总想跟爹爹多聊一会儿,让他尽量放松。
“咚咚——”有人敲门,小霞心里开始突突直跳。她不明白,自从得知那个人要来之后,为什么一听见敲门声,她就这模样?一旦看见的不是让她心跳的那个人,她又变得特别失落。
现在,郑小霞的心又不争气的跳起来。门开,站在门口的是王春和。
郑小霞莫名其妙的说一句:是你,还以为谁敲错了门。
王春和笑笑小声说:我是肯定不会敲错门的。但我感觉,你好像开错了门。
郑小霞便感觉有点恼火。她心里说:你知道我不想给你开门你还天天来?于是郑小霞又发现了这个人的一个新缺点:厚脸皮。郑小霞一恼火,就懒得跟王春和说话了。她知道,跟这种人说话,说了也白说,因为还没等你说,他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这个人是个魔。人看见魔,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离魔远点。
郑小霞于是丢给王春和丢下一句话:把门关上。说完,她就要走。
王春和赶紧说:这门我不敢关,我要关了门,就把一个重要的人关在外面了……王春和说完就用下巴朝门外挑了一下。
躲在门外边的李正阳幽灵般出现在郑小霞面前,笑眯眯的问一句:小师妹,许久不见……郑小霞瞪他一眼迅速反应:是啊,你多忙啊……说完朝里面喊一声:妈,来客人了。那天,师母送饭来,还没回去。
李正阳一怔:我什么时候成了客人了?
久别重逢,自是免不了一阵热乎。师母也玩笑地说:正阳呀,许久没来了,知道后果了吧?——连你师妹都把你当成客人了。
郑夫人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既是说给李正阳听,也是说给王春和听。她希望她这句话,能让两个聪明的年轻人把准他们各自的定位。
坐下来,一直不太说话的郑小霞突然扯扯李正阳的衣服说,衣服短了也不知道买件新的,未必你还在长个儿?
李正阳笑了,他觉得从前的那个小师妹又回来了。
于是李正阳的俏皮劲又上来了。李正阳说,小师妹在信中的问候,让我一直暖到现在。那句话就是哥哥身上最温暖的大衣。一想起你那句话,我就觉得寒冬也是暖春……
郑小霞终于笑起来。郑小霞望着父亲郑先生说,爹爹,哪有酷暑说温暖的?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得意门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郑先生想想说,我没觉得啊,其实,只要能把我女儿逗笑,油嘴滑舌也是气吐馨兰的好文章。
跟郑夫人一样,郑先生也是话里有话。只是郑先生的话中之话不是郑夫人的话中之话。在女儿的婚配对象上,郑先生和郑夫人都各有各的执着指向。
本来,对曾经朦胧在心中的那段青涩的暗恋,郑小霞早已把它当成了断线的风筝,并确信那只风筝已然飘到了她找不到的地方。理性告诉她,她没有必要再痴望那风筝消失的天空,并傻傻地等着那断线的风筝再度飘回来。
于是,小霞在心里下决心今生独身。
可是,曾经让她惆怅不已的那只飘远的风筝竟然又飘回来了,而且就落在她的身边。这究竟是命运的恩赐还是命运的捉弄?郑小霞再次陷入少女的烦恼中。
但郑家少女并没有在湘江才子面前失态。
(20)万国劳动者其团结
李正阳这一次从乡下老家回来,一边在高师附小谋了一个小教师的职,一边与齐钢、成笑宇等几个兴民会的骨干要创办一家杂志。
湘江是长沙的母亲河,一帮学子常在湘江边晃来晃去。有时,坐在湘江边的大石上,几个人辩来辩去辩到半夜,辩论的高腔能压倒湘江的涛声;有时,站在岳麓山高处望湘江,到处是无尽的苦役却挣不脱苦难的人们,无助的呻吟像远去的江水流淌,流淌……于是,愤愤不平的年轻人把杂志定为《湘江月报》。
可是,这帮穷书生,找到工作也糊不住自己的温饱,没找到工作的,就集中在岳麓山下的铁铺,打铁。还在湘江边开开垦坡地,种菜。
为了省钱,住呢,是几个学子们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八九个人挤在两张床上,只好长床短睡,脚都露出一大截在冷风中。小霞知道后,只在那间破屋里忙活了一天,那间破屋床也有了、屋也不漏了、窗也不进风了。不仅如此,郑小霞每次一来,总会带来大包大包好吃的。这对于餐餐吃窝头就酸菜的学子们而言,郑小霞带来的东西无异于美味佳肴。只要郑小霞隔一天未到,学子们就会问:小师妹今天怎么还没来?
听到学友们对小师妹的赞誉,李正阳似乎这才突然发现,他的小师妹长大了。从前那个蹦蹦跳跳的青涩少女已然出落成一位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
在病房里第二次见李正阳,郑小霞很亲热很自然的叫了一声“正阳哥”。
李正阳禁不住一怔:那个久违的称呼又被师妹叫回来了。是啊,从前那个小师妹的确又回来了。但他顾不来多想,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恩师身上。先生的病情看起来的确很糟,李正阳的心揪紧了。
这中间,有个插曲。李正阳和齐钢被几个进步的湖南青年叫到北京,一起筹办学生活动,一走就是两个月了。
就在小霞极其向往北京的时候,一个机会来了,王家托人为父亲寻到一个名医,还能找到好药,郑先生不便去,他们提议叫王春和陪小霞去趟北京。小霞知道,名义上是去寻医找药,其实王家是希望给两个年轻人一次单独旅行的机会。
管他呢,只要能去看正阳哥、齐钢哥他们,看他们正用全部精力寻找自己的信仰和主义,看他们如何在为理想在活动中锤炼。至于王家这边儿,怎么都行,爱咋样就咋样。
远在北京的清晨,几声鸟鸣打破晨曦的宁静,微风吹落片片雪花。齐钢端着脸盆出来洗漱,李正阳走出大通间,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齐钢:“又一夜没睡啊?读什么好书了,说来听听!”
李正阳兴奋的:“嗨,对马克思主义你了解多吗?”
“我看过《民报》上发表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那里面有介绍,但马克思主义翻译成中文的资料太少,所以了解的不多啊!”
“沈教授给了我一些现有的翻译过来的资料,昨天看了一夜,毫无睡意,越看越精神,依稀有了方向一般!你听听,‘万国劳动者其团结’,多么响亮的口号!”
齐钢:“万国劳动者其团结……”
李正阳:“对,万国不就是世界嘛!劳动者即无产者,通俗地说,就是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
“吾人之目的,一依颠覆现时一切之社会组织而达者,须使权力阶级战栗恐惧于共产的革命之前。盖国民所决者惟铁锁耳,而所得者则全世界也,万国劳动者其团结……”
齐钢:“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哎呀,多么激动人心啊!”
李正阳:“是啊,我相信你看了一定会受到启发!过两天沈教授有一个演说,你带着大家一起去听听!哦,霞妹今天会到。”
北京的公园里,人群汇集,李正阳、郑小霞、齐钢、冯杜鹃、成笑宇、王春和等人都在观众群中认真的听着。
这些同学是突然得知,北京有赴法勤工俭学的机会。一直都在寻找马克思主义的这些有志青年,就相约着一起来,为自己、也是为救国救民找一条出路。
这天,他们集体听慕名已久的北大沈教授的演讲,
沈教授激情演说:“世间资本家占最少数,从事劳工者占最多数。但是资本家却占有着绝大部分的资产,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靠着家族制度的继袭,就是靠着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的垄断,再加上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还有洋商买办,他们再和军阀集团一勾结,广大的劳工永远得不到公平的日子!这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压迫!”
众人听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