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月
六月的古城,天气晴朗,沙尘暴偶尔会肆虐几天。
这天,秦柳青刚刚起床,便接到高芳华的电话。高芳华告诉他说,奶奶去世即将百天,家里人要去墓园祭奠,希望他能够参加。高芳华的用意很明显,秦柳青立刻就答应了。
东郊墓园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高家的男女老幼悉数到场。祭拜活动简朴而庄严。秦柳青和高芳华肃立在祭奠队伍的最后一排,目睹姑姑在墓前几度哀伤哭泣,跪求父母亲大人在天有灵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
秦柳青像一个旁观者目睹了姑姑的所作所为。姑姑和姑父一反常态,主宰了百天的祭拜活动。祭拜活动结束后,临近中午,姑姑安排了酒席,执意邀请大家一起吃饭。酒席被安排在了姑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开的饭店里。包间里的大圆桌可以同时容纳二十人就餐。
高芳华的父亲,也就是秦柳青的岳父作为家族里的年长者首先讲话。他坐在主宾席上环顾大家,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母亲大人百天祭日。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纪念她老人家。母亲走了,这个家也就散了,以后大家各自照顾好自已的家吧。逢年过节,如果想来往了就走动走动,不想来往了就各过各的吧!”
岳父的讲话让秦柳青听后特别刺耳,身为家族的最年长者,在母亲大人去世后应该挑起家族族长这个大梁,把大家拧成一股绳,互相帮助,怎么说散就散了呢?即使真的散了,也不能说出来啊!
高鑫的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他颤巍巍地站起身,率先反对大哥的讲话。“什么叫家就散了,我们还是亲戚,妈走了,我们平日里应该多来往才对。”
秦柳青的目光落在了三叔和四叔的身上。俩人始终保持沉默。他们都是一身的病,拖累不起别人。在二叔讲话期间,姑姑和姑父已经打开了酒水,俩人起身给大家挨个倒酒,态度十分殷勤。姑父在倒酒时还不时地与大家开着玩笑,饭桌上压抑的气氛突然变得活泼了许多。晚辈们似乎对奶奶的離世遗忘的很快,在姑父的带动下,酒桌上很快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秦柳青似乎还没有从墓园的悲哀气氛里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高芳华。高芳华一身素衣打扮,面容憔悴,自从与秦柳青分居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郁闷,再加上奶奶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表情凝重地低着头发呆,她对奶奶的去世始终耿耿于怀。今天再一次见到秦柳青,内心更是五味杂陈。虽然她与秦柳青分居了,但秦柳青不计前嫌,依然前来张罗她奶奶的丧事,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等到菜上齐的时候,饭桌上已经一团喜气,人们似乎忘却了今天是奶奶的祭日,这让秦柳青心里很难过,但他喜悲不露于色,不想扫大家的兴,因为他毕竟是个外姓人,在高姓这个大家族里实在是微不足道。他讨好地把高芳华面前的筷子拿起来递给她,自已拿起另外一双筷子跟随大家一起吃起来。面对满桌的佳肴,他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脑海里闪过宋朝诗人高翥的一首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好一个`日落狐狸眠塚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秦柳青心里苦笑,看了一眼高芳华,独自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正在大家吃喝正欢之时,坐在秦柳青正对面的姑姑开口讲话了,她用手示意大家安静。
姑姑说:“今天是妈的祭日,我们兄弟姊妹都在,当着晚辈的面,我把母亲大人的后事说一下。母亲大人的百天祭祀活动今天就算结束了,大哥刚才已经说了,母亲在,家就在,母亲不在了,家就散了。母亲走的时候留下了十二万元存款,给母亲看病和办理丧事花了一部分,剩余的钱家人就把它分了吧,也算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笔财富。”
姑姑未等大家说话,便转身从身后的椅背上取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放在桌面上,顺手拉开包的拉链,从中取出了几沓子钱摆放在了餐桌上。“剩的钱不多,我已经算过了,每家每户可以分到两万元。”
秦柳青看着姑姑把钱分成了四份,拨动转盘,依次转到了她的三个哥哥面前。
待大家领完属于自家的那份钱后,姑姑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情
需要与大家商量。”
众人放下筷子,齐刷刷地看着姑姑。此时,包房里突然安静异常,在场的每个人都想知道还有啥大事情。秦柳青注意到岳父依旧在夹菜吃,似乎对姑姑的讲话漠不关心,他好像知道姑姑要说什么。
“妈妈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套房子,我建议把它处理掉,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姑姑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很难为情的样子。
没等姑姑的话落地,四叔的女儿高芳昕就开口说:“房子不能卖,奶奶离世才百天,万一她回家了怎么办?要卖也要等到奶奶去世三年以后!”
高芳昕的话把大家都惊了一跳。
姑姑赶紧解释说:“这个房子留在那里没人住,不如就卖了吧,看谁家想要,如果没人要,我就要!”姑姑急不可待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想法。
姑父坐起身,低着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大家被姑姑的话都给噎住了,没法再表态。
秦柳青与高芳华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似乎有话想说。这时高芳华的父亲放下手中的筷子,缓缓地说:“这个房子我们家不要,看老二家、老三家、老四家要不要,如果不要就给小妹桂枝吧!”
桂枝是姑姑的大名,岳父特意强调。作为家族里的老大,岳父的突然表态,让秦柳青和高芳华都面面相觑。在座的晚辈们也都看着长辈们,没法表态。
“少数服从多数,房子就卖给桂枝了,让她折价算算,看房子能值几个钱,然后分给大家。”岳父又发话了,他的话不容置疑。
秦柳青看着高芳昕。高芳昕看了一眼父母,似乎想让他们表个态。她在长辈面前没有资格表态,只好选择沉默。
这时,姑父和他的儿子涛涛赶紧起身给大家倒茶斟酒。秦柳青终于明白了姑姑和姑父的用意,对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他是个外姓人,没有话语权,也只能坐观上壁。
“这套房子因为是自来水厂的家属房,没有房产证,估价也就值十万左右。我到时把房钱打给每家。”姑姑如释重负地斜靠在椅子上,看上去心满意足。
“这个钱要到明年才能分给大家,我手头的钱都买理财产品了。”姑父倒了一圈茶水回到座位上,满脸堆笑对大家说。“柳青,你发啥呆,赶紧给大家敬酒呀!你今天表现得不好,坐在位子上不挪窝,我要批评你!”姑父扭过脸又冲坐在位子上发呆的秦柳青大喊。
秦柳青勉强打起精神,扭头看了一眼高芳华,然后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长辈们面前依次敬酒。酒是香的,但喝到嘴里却是苦的,咽到肚子里更不是滋味。秦柳青从来没有喝过如此难喝的酒。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高芳华,叹了一口气。
吃完饭,一家人陆陆续续散去。秦柳青最早一个走出包间,走到停车场时,突然想起把手包忘在包间了,只好反身再次上楼。当他走到包间门口时,听到了包间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房子的事情你抓紧时间处理,以免夜长梦多。”
“好的,大哥,这次多亏了你,不然这房子说啥也轮不到我。你的那份钱我很快就给你,千万不要给我的几个哥讲。”
“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事你知我知,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房子租出去以后,租金打到我的银行卡里,我到时把银行卡号发给你!”
秦柳青听到俩人的谈话,心跳顿时加速,赶紧躲到相邻包间的门后。不一会儿,走廊里传出包间的开门声。秦柳青屏住呼吸,等到脚步声远去才探出头来。姑姑和岳父的背影清晰可见。
秦柳青赶紧走进包间,找到了自已落在备餐柜上的手包,打开看了看,发现没有被人翻动过,心里稍安。他在包间里停了几分钟后才匆忙走出包间。
在餐厅大门口的停车场里,秦柳青看见高芳华正在等他。
“你下午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高芳华神情忧郁,淡淡地问。
“谈什么,还有这个必要吗?”秦柳青尚未从分居的阴影中走出来。
“有,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情没了断清楚。”高芳华执意要谈。
“你想谈什么?”秦柳青意识到了高芳华的无理,但没办法拒绝,只能接受。
“我们找个地方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高芳华柔情地看着秦柳青。
“那好吧,这旁边有个咖啡座。”秦柳青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街道,领着高芳华转过街角,街口正好有一家时空咖啡店。
咖啡店的招牌很小,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墨绿色的弹簧门略显陈旧,路过的人如果不留心,绝对不会注意到它。秦柳青和高芳华在咖啡店里找了一个僻静的桌子坐下。高芳华要了一杯卡布奇诺,给秦柳青点了一杯特浓咖啡。
时光静静地流淌,俩人都不说话,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爵士音乐的节拍,仿佛心跳的节奏,既让人松弛,又充满了忐忑。
“奶奶的后事多亏了你帮忙!谢谢你!”高芳华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没关系,我们毕竟是一家人。”秦柳青笑了笑,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场外的沙尘渐渐散去,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在窗沿上,像一朵花,缓缓舒展。
“那不一样,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高芳华看着秦柳青,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迷离的双目若有所思。咖啡杯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捧着一颗滚热的心。
“唉!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秦柳青很无奈,他对高芳华已经无话可说,一切都因他贪酒而起。
“我知道,你对我家的亲戚有看法,我也左右不了他们,希望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怎么会介意呢?”
“我就是不喜欢你总是不说实话,虚情假意的对待事情。”
“没有啊!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芳华,我们夫妻一场,你还不了解我吗?”
“你再这样不说实话,我们之间真的就无话可说了!刚才你上楼去取手包,半天没下来,我看到我爸和姑姑一起从餐厅里出来,他们在包间里说什么?”
“奥,也没说什么!”秦柳青一怔,内心突然紧张起来,他并不想让高芳华知道他偷听到的一切。
“你一句话都没有听到吗?”高芳华有点失望,但她仍然坚信自已的第六感觉。
“没有,离得太远,一个字都没有听到。”秦柳青低下头低语。
“你的表情和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一定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话。”高芳华与秦柳青夫妻十几年,她对秦柳青还是比较了解的,她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秦柳青越是回避什么,说话越是信誓旦旦,心里头越有鬼。她盯着低着头的秦柳青。
秦柳青思索片刻,抬起头叹息道:“我记得奶奶生前总是唠叨“女儿的吃穿,儿子的江山”。奶奶去世这才一百天,儿子的江山就被女儿霸占了。唉,你家的事情与别人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