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考试并在一处,都在浮羽山下的天试院。
浮羽山地处东南,夹在勾芒、朱明两山之间,比起四神山高出一截。山体湛蓝如洗,几与长天一色,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形如吉光片羽,飘然与云相逐。
方非极目望去,山顶立着两座雕像。一大一小,小的是一个山都,背负短剑,仰望天弯,大的是一个老者,体格高旷,穿了一袭长衫。
“这个山都,大约就是神眼阿珑;这个老人么,应该就是支离邪吧!”正想着,前方翠云接瓦,苍树飞檐,古意渐渐浓郁,比起玉京的景象,仿佛时光正在倒流。
两座白玉华表拔地耸起,人流穿过华表,涌入了一个广场。天上啸响连连,不时有人乘法器落下。
一群人在华表前下了车,还没站定,忽听有人高叫:“哟,巧得很呐!”声音尖锐嘶哑,夹杂了无比的怨毒。
禹封城应声一抖,转过头去,眼里迸出两道凶光。
不远处,一家三口正从幻神车里出来。居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头发花白,面庞颜尖,左颊一块老大的伤疤,血红刺眼,蜿蜒扭曲,右边的耳朵白得晃眼,与周围的皮肤很不相称。
两个男的面对着面,四只眼睛喷射毒火。那女人慌忙上来,她生得秀丽白皙,几乎看不出年纪。女人拉那男子,男子一甩手,将她掀了个趔趄。
“天狱的看守太失职了。”男子尖声高叫,“畜生就该关它一辈子!”
“你在说谁啊?”禹封城毗牙一笑,“你要去了天狱,那个地方才叫名副其实。”
“老甲鱼,我真想给你放放血!”
“机会多得是!”禹封城怪腔怪调地说,“宫子难,你的假耳朵做得不错嘛!哪个大夫做的?他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哇!”
宫子难下意识摸了摸那只白惨惨的耳朵,眼里透出一股狂怒。他一抖手,笔锋伸出袖外。简氏夫妇各上一步,分别站在禹封城左右。
“子难!算啦……”女人细声细气的还没说完,宫子难一拧身,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女人后退两步,左边的脸颊眼看肿了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滑落,她呆呆站在那儿,哆嗦一下,眼里透出一丝惨笑。
禹封城将身一躬,作势蹿出,却被申田田死死按住,简怀鲁在他耳边低语:“老甲鱼,别上当。他想诱你先动手,好把你送回夫狱去。”
禹封城活是一头困兽,面皮发紫,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
宫子难盯他一会儿,又瞧了瞧简氏夫妇,目光一转,落在禹笑笑身上,他狞笑一声:“小甲鱼也来考试吗?哼,就你那个木瓜脑子,也想考进八非学宫?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宫子难,把你的狗眼挪开!”禹封城大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戾气。
禹笑笑稍一畏缩,忽地将身一挺,笑着说:“宫叔叔,你可真会说话,无怪有人说,宫家养的木瓜都顶了一张嘴。”
“胡扯!”宫子难吐了一口浓痰,“我们家从来不养木瓜。”
“当然!”禹笑笑微微一笑,“你们家只养呆瓜嘛!”
“好呆瓜!”禹封城大拇指一跷,“宫子难,你通身是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呆、呆、呆的瓜。我禹封城说不过你,甘拜下风。”
宫子难脸也气白了,这时一个少年上前说“老爸,还报不报名啊?”他身穿银白羽衣,跟宫子难活是一个模样,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只在众人身上打转。
宫子难迟疑一下,恶狠狠扫了众人一眼,带着少年怒冲冲去了。那女人深深看了禹笑笑一眼,又瞧了瞧禹封城,一低头,转身就走。
“葛笑兰!”申田田大叫,“这样的日子,你过得高兴吗?”
女人身子一颤,步子加快,顷刻走得不见踪影。
众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心中的滋味各式各样。禹笑笑眼眶一红,扑进父亲怀里闷声大哭。禹封城神色黯淡,拍着她的肩膀:“好孩子,别哭,有爸爸在,谁也别想欺负你。走,咱们报名去,考进八非学宫,叫那狗畜生开开眼!”
禹笑笑抹去眼泪,使劲儿点了点头,挽起父亲手臂,大踏步走向广场。
广场的尽头开了八道大门,直通后方的“天试院”。门前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两侧,陈列了一排大的店铺,有卖符笔的,有卖飞行法器的,还有卖羽衣宝甲的。除去这些正正经经的铺子,另有许多零星小贩,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做着一些奥妙的买卖。
方非走在压尾,一不留神,叫一个小贩扯到旁边。那贩子神神秘秘,冲他连连眨眼:“要灵通自写笔吗?”一面左顾右盼,一面从兜里抽出来一支符笔,“这可是一位天道者造的哟,什么定式都能写。你只消握着,它自个儿就能把定式写完。怎么样?给你打八折,三十点金……”
方非只觉头痛,转身要走,小贩扯住他不放:“二十点金怎么样,唉,十五点呢?要不这个,无影透视眼镜,看到的人都跟水晶似的,后面怎么做,呵呵,不用我教了你吧?十点金,只要十点金……好吧,再看这个,元气增强手套,又轻又薄,跟你的皮肤一个样,很便宜,五点金就行。还有这个,飞行导引符,再难的障碍也能轻松通过,我跟你投缘,十个卖你十点金吧?怎么,还嫌贵啊?那买这个,电光益神丸,这颗透明的,吃了记得住所有的定式,这颗蓝色的,一旦吃下去,哼,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你……”
方非浑身冒汗,连说自己不来考试,小贩压根儿不信。正在纠缠不清,小贩忽地放开方非,把那堆鸡零狗碎揣进兜里,然后抱起两手,就像个没事人儿大吹口哨。方非心里奇怪,抬头一看,两个巡天士板着脸掠空飞过,忽地向下一冲,从人堆里揪出一个人来,那人哇哇惨叫,身上的杂物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小贩望着那位同行,一脸的幸灾乐祸。方非趁机将他摆脱,可是转眼一瞧,人山人海,其他人已经不知去向。方非心想众人报了名总要出来,去华表那边等也一样。
走到华表下面,还没站定,忽听有人大叫:“嗐,你的传书吗?”方非站着不动,那人扯着嗓子又叫一声:“那个没长耳朵的度者,这是你的传书吗?”
方非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少年道者,眉长入鬓,清瘦俊秀,身穿水墨羽衣,身背淡金飞剑。
“你叫我?”方非望着那人,不胜诧异。
“不叫你叫谁?那个是你的吗?”小道者一扬手,指着空中一把金灿灿的小剑,长不过三寸,剑尖指着方非。
“这是什么?”方非不胜奇怪。
“你连这都不认识?呵,你的点化人也太不称职了。”小道者眨了眨眼,“这纸剑传书。喏,要是你的传书,把手一摊开,马上就能收到。”
方非望着那口小剑,心底大生迷惑:“谁给我这个?简伯伯?申阿姨?”想着把手摊开,咻,小剑飘落手心。
“果然是你的?”小道者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忽听远处有人叫喊:“小晏!”小道者回头答应一声,对方非说:“我妈叫我呢!”
“再见。”方非说。
“小度者!”小道者转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非!”
“方非?”小道者笑了笑,“好,我记下了。我叫屈晏,小度者,考试颐利。”方非本想说我不考试,还没出口,小道者快步离开,跟一个紫衣裳的女道者会和。
方非低头看去,小剑金光褪去,露出了一把轻薄的纸剑,正想拆开,纸剑刷刷刷自行摊开,变得四四方方,上面写了一行青色的小字——
想见到雷车后面的人吗?哪就来考八非学宫吧!
知情人甲
方非浑身一抖,还没明白过来,信笺向内一缩,砰地炸成一堆粉末。
他大吃一惊,伸手去捉,可只握住几片纸屑。他呆在那儿,忘了动弹,脑子里除了那一行青字,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人潮汹涌,来来去去。方非站了一会儿,随着人流向前拥去,他的心里紧张焦虑,可又无能为力,似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从何做起。
他走了几步,眼前一亮——一个少女站在远处,皱着眉头东张西望,仿佛冲天的孤鹤,一种别样神气让她脱颖而出,站在多少人里,也是一样的醒目。
方非病急乱投医,鬼使神差地上前招呼:“你、你好!”
少女一转身,冷幽幽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那眼神像是审视一头熊、一只灌,瞧得方非毛骨悚然。少女瞧了片刻,皱眉说“你叫我?”
方非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在倏忽……”
“倏忽塔!”少女脸一沉,“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你不是买过剑吗?”
“小子!”少女凑上前来,牙缝里迸出字句,“再说一次,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可是……”度者老不开窍,“那天在镜子前面……”
少女断然说:“还有别的事儿吗?我可不想跟人聊天!”
“我、我……”方非苦恼极了,“我刚从红尘来,不知道要考八非学宫,怎么、怎么才能报名?”
“你也要考八非学宫?”少女看他一眼,似乎有点儿诧异。
方非面红耳赤,点了点头。少女想了想说:“跟我来!”快步走在前面,方非松了口气,匆忙跟了上去。
少女步子轻快,在人群里蝴蝶穿花、绕来绕去,方非几乎跟丢。好在她的衣服醒目,一片浅蓝色衣角忽隐忽现,始终不被人群湮没。
走到广场东南角,少女在一座古屋前停下,屋里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两余男道者正在闲聊。
“两份报名表!”少女说。
两人望着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一个年轻道者说:“嗐,你是不是姓天?”
“少废话!”少女冷冷地说,“给我两份表。”
“一人一份。”另一个中年道者说。
少女翘起拇指,点了点后面的方非“他是不是人?”
中年道者咕咕哝哝,抽出两张粉色大纸。少女接过,一张递给方非:“按表格填。”
“用符笔吗?”方非问道。
少女冷冷地不加理睬,抽出一支白管银锋的符笔,刷刷刷地填写起来。
方非抽出笔来,打量表格,忽听年轻道者吹了一声口哨,大声说:“哎,快来看,这不是星拂笔吗?”
少女应声掉头,盯着那支星拂,眼里透出一丝惊讶。中年道者却扁了扁嘴:“少址淡,这是仿造的赝品,真正的星拂,哼,早就失传了。”
“仿得还挺像。”年轻道者笑问,“小度者,这笔打哪儿来的?”
“山都森林。”方非头也不抬。
“哈……”年轻人放声大笑,“你还真逗!山都森林,我还琢磨宫呢。可惜是鹰品,真的倒也好了。星云合璧是个大新闻,报到玉京通灵台,很可以换几个子儿花花。”
“死了这条心吧!”中年人懒洋洋地说,“有这种好事情,轮也轮不到你。”
方非填完姓名、年龄、性别,籍贯他老老实实,填了红尘某国某市;道者种类,他填了苍龙,正往下看,忽听少女说:“慢着,你是羽士还是甲士?”
“我是……”方非本想说“甲士”,可又想起简真说过,道者大多瞧不起甲士,少女对他神情冷淡,如果知道他是甲士,还不知道怎样轻蔑呢?再说他没有铠甲,只有尺木,尽管摔了多次,试剑镜也没照出飞剑,可是方非心底深处,还是渴望成为羽士,对于甲士身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
也许心血来潮,也许虚荣作祟,方非面对少女,“甲士”两字到了嘴边,变成了:“我是羽士!”话一出口,他的耳根一阵发烫。
“你该是甲士吧?”少女瞅了尺木一眼,似乎有些困惑,“算了,随便你。不过,道者种类这一栏,苍龙后面,还要添上羽士或甲士。”
方非硬着头皮,补上“羽士”两字。到了在世近亲一栏,他空着没填,斜眼一瞥,少女这一栏也是空白,不觉心想:“她也是个孤儿?”
“不对吧!”年轻道者又凑上来,冲着少女嬉皮笑脸,“我记得你有个哥哥!”
少女抬起头来,两眼出火:“他前两天刚刚死了!”年轻道者给她盯得打了个突,仓皇缩回头去。
“她的哥哥刚去世?”方非又震惊,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对方非说:“看到那边的八道大门了吗?随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报名!”
“谢谢……”方非还没说完,少女转身走了。
门前排着长长的人龙。望着黑压压的人头,方非只觉前途渺茫,他就像一个瞎眼的船夫,驾了一叶纸糊的小船,冒着惊涛骇浪,驶入了莫测的大海。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海风在耳边呜呜吹响,纸船儿在水里冲来撞去,无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就算覆没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车后面的人”是谁?方非的心里十分清楚,为了见她,就算是万丈深渊,他也只好叹息一声,纵身跳了下去。
大门越来越近,活是太岁的大嘴,将报名者一个个吞了进去。方非随着队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两耳嗡嗡乱响,看不见,听不清,直到有人一声锐喝:“嗐,把表给我!”
方非一抬眼,吃惊地发现,他已走到大门前面。一个男道者手拽表格,脸上挂着莫名惊怒。
方非慌忙松手,那人夺过表去,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几次考试。”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皱眉头:“查他的年龄。”一个女道者走上前来,扬起符笔,扫出一片红光,红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肤,全都透明如水。
“骨龄十五岁九个月二十九天,血龄十五岁四个月零八天,魂龄十五岁一个月零八天。”女道者顿了顿,“都没超过十六岁!”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着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参加八非天试的先例吗?”
女道者招来一面通灵镜:“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现行法令禁止度者参试吗?”
“似乎没有!”
“似乎?活见鬼,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灵镜,“没有这样的法令。”
男道者皱了一下眉头,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闪,报名表消失了,大印挪开,下面多了一块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楼三十六号!”男道者递过玉牌,“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号。申时前入住,否则当成弃权。除了考生,任何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天试院,除了符笔、飞剑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许带入天试院,违者以舞弊论处!”
方非接过玉牌,忽听有人叫唤,一回头,简氏夫妇带着简容,与禹封城匆匆赶来,申田田张口就说“方非,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们好找……”忽见少年手上玉牌,不由两眼圆睁,“什么?你也报了名?”
方非苦着脸说“简伯伯、申阿姨,我也说不清,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考进八非学宫!”
众人面面相觑,申田田气得大叫:“开什么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也不知道,考进八非学宫?根本是在做梦!你当别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傻瓜吗?别人十多年的苦学,还赶不上你几天的工夫吗?”
非给她训得抬不起头,禹封城却说:“女狼神,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年轻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么样?又不会少一层皮。大不了连吃四个零蛋,我记得就有这样的人!那家伙近来挺有名,年轻人都很喜欢他。”
“不是年轻人,是好逸恶劳的年轻人!”申田田凶巴巴地纠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现在去考,给我调教两年,兴许还有一点儿指望。”
“再过两年,他就十七岁了。”简怀鲁轻轻摇头,“十六岁一过,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时许,“也许这是天意。好吧,方非,尽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剑,只带了星拂和尺木,转身跨进了天试院的大门。
巳辰楼离门不远,方非很快找到住处。房间极尽简单,只有两张板床、一个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惫,躺在一张床上,望着屋顶发呆。想来想去,那道传书万分蹊跷——“知情人甲”是谁?纸上的字是元气写的,动笔的是一个苍龙人。这个苍龙人又怎么知道燕眉的下落?还有,燕眉站在雷车后面,这件事除了红尘里的人,就只有魔徒知道……
忽听有人敲门,方非起身一看,一个少年正向屋里张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门上的数字“三十六号?没错!”走进房间,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一身银白羽衣,肩头上点缀了几片乌沉沉的鸟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转来转去,透着一股子娘气。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会儿,扁嘴说:“你是个度者?”方非苦笑起来,来震旦这么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别人的身份,他总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阳!”少年扬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气,就像施舍给某个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还是礼貌伸手:“苍龙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阳一努嘴,“那个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带一根龙骨头来考试。”说到“龙骨头”三个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语气。方非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看这个!”白虎人扯开背包,拽出一个金灿灿的飞轮,“这只太玄金轮,是我在‘飞仙留步’买的,四万点金,也不算太贵……”他伸手一拨,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墙,“叫你个鬼啊?”
“什么东西?”太叔阳怒视墙壁一眼,悻悻收起轮子,“喀,那个人,你的羽衣还过得去,在哪儿买的?”
“牵丝洞!”
“蛛羽衣?”太叔阳下识摸了摸肩头的黑羽,“我这件天罗羽衣五千点金,‘凌霄阁’买的便宜货,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瞅着方韭,蠢蠢欲动,想摸一摸龙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虎人十分无聊,扭了两下身子:“这床板还真硬,哼,我平常只睡云床!”
“云床?”方非一皱眉头。
“你连云床都不知道?”太叔阳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软软的,像是一团大云朵,没睡的时候,床在地上,一做梦就会飞到天上。要睡云床,先得有一间大卧室,这个小旮旯,连床脚都支不下!本来我妈说,要把云床搬到玉京来,可我爸不干,他这人老没意思了,这次从未央城来玉京,我们四个人坐一辆宝轮车,带一张云床,哼,轻轻松松!”
太叔阳说到这儿,忽觉对面的听众毫无反应,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哝一句:“小乡巴佬!”
方非听得清楚,心中一阵翻腾,盯了太叔阳一眼,好容易才压下怒气。
直到吃饭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一句。
饭厅坐落山根,相隔老远,也能望见阔大无边的宝顶,青琉璃的飞檐活是大鹏的双翼,苍黑色的门柱叫人渺小如蚁。
太叔阳一进大厅,就遇上了几个相识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团,在那儿连说带笑,太叔阳不时冲着方非指点,其余的人发出张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声音,方非站在远处,也能听见只言片语,到了太叔阳的嘴里,他又多了两个绰号——“啃骨头的狗”、“不知道云床的小乡巴佬”。
厅中摆了不少长桌坐椅。方非刚一坐下,一个青瓷盘破空飞来,里面盛了米饭,才落稳,又飞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摊着浓腻喷香的烤肉一一这么一盘接着一盘,直到方非面前摆满。
菜肴丰盛可口,正用着,远处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孩子们,欢迎来到天试院。你们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远古时代,道祖和四神曾在这儿用餐……”
方非极目望去,一个老者踏着飞轮悬空站立,因为相隔太远,容貌看不真切,老头儿风趣俏皮地说了下去——
“你们有的是久经风霜的老鸟,来过这儿不止一遭;有的却是刚刚离巢的雏鹰,还不明白所有的规矩。我在这儿要说上几句——八非天试,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气考完,每天一科,连考四天。第一天是炼气,地点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点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点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问,地点是蓦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遗憾,这里许多人都要离开,只有三百人可以留下,这些幸运儿将会登上黄榜,接受最后的天选。
“这四天中间,大家都要老老实实。询私舞弊是没有用的,天试院严密封锁,没有斗廷的特许,什么东西也不能进出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长们的好心肠!从古至今,天试里的舞弊法儿不下十万种,失败的数不胜数,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顶好别用,幸运儿未必是你,失败者将永久禁试……呵,够了,我就说这么多,作为八非学宫的宫主,我们再次见面,希望是在那儿的水殿。喏,补上一句,没有伟大的皇师利,就没有这一次考试,让我们共同起立,向琢磨宫致敬,嗐,白王无上——”
老者举手放在头上,其余的考生也纷纷起立:“白王无上!”
周围人群林立,方非没有起身,稳稳坐在那儿,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儿。
目光纷纷射来,全都有些异样,只听那宫主呵呵一笑:“今年的异见者还不少啊。没关系,政见归政见,考试归考试。大家请用餐,祝各位好运!”
方非吃完了饭,刚要起身,忽觉有人拍肩,一回头,那人惊叫起来:“方非!真的是你?”
来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面皮发烫,“我、我也来考试。”
禹笑笑秀眼圆睁,不胜惊奇。这些日子两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细,她盯了度者一会儿,笑着说:“这儿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刚才没有起身,我还看不见你呢!”
“你呢?”方非盯着少女,“起身了吗?”
“跟你一样。”少女淡淡一笑。
“简真呢?”方非问。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讥半笑,向着远处一指,大个儿趴在那里,正在埋头苦吃。
见了方非,简真的眼珠子差点儿蹦了出来,嘴里的饭菜几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汤,总算顺过气来。
“不可能,这都是幻觉……”他伸出两只油手,使劲来抓方非,吓得小度者张皇后退。
“简真。”禹笑笑大不耐烦,“你别吃了,我们出去聊聊。”
简真天生害羞,见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说跟漂亮女孩说话。换了别人,休想把他从饭桌边拖开,可是禹笑笑一开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个儿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真是心如刀绞。
到了殿外,弄清缘由,大个儿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气跟申田田一模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也敢来参加八非天试?”
“没关系!”禹笑笑满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死人!”
简真愤愤不平,指着方非大喝:“你这是浪费考试名额!”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亲,喜欢抑强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个儿听了这话,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时蔫了下去,嘴里叽叽咕咕:“我拜玄冥的时候,石像可是转了左眼的……”
三人住处相近,于是结伴同行。简真还在惋惜丢下的美餐,禹笑笑却在沉思默想,极欲想个法儿,给方非恶补一下。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一想,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补起了。
天已黑尽,真月亮跃上了浮羽山顶,叫支离邪笼在袖里把玩。假月亮四面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会留下四道影子,虚实参差,形影纠缠,映衬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边,忽地闪出几条人影。三只吃了一惊,听对面声如洪钟:“好家伙,三个异见者,你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阴谋?”
简真吓了一跳,腾地内到禹笑笑后面,倒是方非沉得住气:“你是谁?”
来人哼了一声,纷纷走上前来,却是八个少年男子,大多身着银白羽衣,好几个的额上束了一道亮银色的头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里咯瞪一下,符笔落到手心。刚才说话的是个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装,头发扎成一条马尾。他的脑门宽大,挺直的鼻梁下生了一张阔嘴,两道目光尤其凌厉,就像盯着羔羊的饿虎。
这是一个甲士!禹笑笑只看外表,就觉对方十分厉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个子声音上扬,“我要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起身?”他哼了一声,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说。”
无人应声,司守拙脸一沉:“躲在后面的胖子你哑巴了吗?”
“你叫我?”简真有点儿吃惊,指着鼻尖,“我很胖吗?”
“少废话!”司守拙把手一挥,“答我的话!”
“这、这……”简真给人叫成胖子,心里又惊又气,“我妈说了,我要敢说‘白王无上’,做出那个手势,她就把我丢到无情海里去!”
“你妈真不懂事。胖子,记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丢到亡灵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为什么不起身?”
“因为皇师利是个混蛋!”禹笑笑答得干脆利落,对面的阵营里响起一阵咆哮声。
“很好!这答案有种。”司守拙面颊抖动,眼神更加阴沉。
禹笑笑哼了一声,心里飞快琢磨,敌强我弱,这困境如何摆脱。这时司守拙又指方非:“度者,你呢?”
“什么?”
“你为什么不起身,不向白王致敬?”
方非冷冷说:“白王是谁?”
对手全都变了脸色,司守拙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啸。
“三对八!”禹笑笑暗暗心急,“哎哟,不对,是二对八,方非上不了阵……”
正想着,一个少年道者分开树丛,冲了出来,边跑边叫:“司守拙,司守拙……”
“什么事?”司守拙皱起眉头,“米错,不是让你对付那个姓天的丫头吗?”
“人,人……”米错脸涨通红,“全,全被打倒了。”
“什么?”司守拙倒抽一口冷气,“一对八?”
“两、两个照面,倒了七个!”米错连连喘气,“我跑得快,来,来报信!”
“你跑得还真快!”司守拙两眼出火,“谁先动的手?”
“这个,”米错扭捏一下,“我们还没说完,那女的只说了一句,就把兄弟们惹急了。”
“什么话?”
“她、她说:‘一群狗,都滚开’。”
“这是她的做派!”司守拙想了想,“她还在吗?”
“我不知道!”米错使劲摇头。
“好!”司守拙抖擞精神,“我去会会她!”说到这儿,忽觉底气不足,补上一句,“你们……都跟我来!”一群人拔腿就走,倒把方非三个丢在一边。
禹笑笑一皱眉,轻声说:“我们也去!”
“什么?”简真白了脸,“笑笑,你疯了吗?”
“没听见吗?”禹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以多欺少,正在对付异见者!九个男的打一个女生,你也看得下去吗?”
简真一愣,方非说:“笑笑,我跟你去!”禹笑笑点了点头,简真迟疑了一下,也咕哝着跟了上来。
走了一程,忽听前面有人叫道:“起昏沉万物苏醒——”听声音是司守拙。禹笑笑心想敌强我弱,必要出其不意,于是向后面两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三人伏下身子,拨开树丛,前方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七个男生,或仰或伏,昏迷不醒。司守拙沉吟一会儿,举起符笔:“魂魄合气归丹元——”
一道白光闪过,地上人还是昏睡。白虎甲士不由脸色发青。米错支吾说:“要不然叫勤务?”
“呸!”司守拙勃然大怒,“丢人还没丢到家吗?”他沉思一下,“把人背到我房里来。米错,你去找宇少主,这符法只有他能解得开。”众人七手八脚,将地上的同伴背了起来,越过小径,灰溜溜向西去了。
等白虎人走远,禹笑笑扑地笑出声来:“哎哟,这群蠢蛋,笑死我了。呵,那姓天的女孩儿是谁?我倒想见一见她。”
方非隐约猜到是谁,可又不敢断定,笑了笑,没有做声。简真却在那儿搓手跌脚:“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
禹笑笑瞅他一眼,冷冷说:“申阿姨听到这话,一定很失望吧!”简真变了脸色:“笑笑,你不会告我的状吧?”
“我可没那闲工夫。”禹笑笑掉头就走。
方非回到卧室,太叔阳不在房中。过了半个钟头,白虎人才快快地回来,看了方非一眼,大骂一句“臭乡巴佬!”也不洗漱,倒头就睡。方非留意到他的衣裤上沾了泥巴,一转念恍然大悟:“对了,刚才昏倒的人里一定有他。”
两人各怀鬼胎,背对入睡。太叔阳睡惯了软乎乎的云床,叫这硬板床咯得连声哼哼,夜里翻来覆去,敲得床板梆梆作响,嘴里骂骂咧咧,连骂了二十多声“臭丫头”,又骂了十五六声“臭乡巴佬”,直到四更天后,才终于没了动静。
方非起床时,对面的床已经空了。他去洗脸,发现水管结了冰,一滴水也放不出来。方非心知肚明,太叔阳故意弄鬼,他叫姓天的女孩儿打倒,满腹怨气全向自己撒来,一想到还要跟这小子合住四天三夜,方非就觉浑身发冷。
天试院的北面是一片寒光湖,方圆百顷,水色冷碧。玄冥山房坐落在湖水的中央,一块巨大的墨玉雕环成山。假山中间凿空,拓出来一间静室。传说水神玄冥曾在这儿炼气,因为这个缘故,炼气的考室也设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