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忘墟(1 / 2)

震旦2·星之子 凤歌 1428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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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轮的尖啸声传来。方非回头望去,两个蒙面人从天落下,来势惊人。他来不及多想,按住尺木,笔直冲向废墟。

尖啸声越来越急,刹那间,一幢危楼迎面扑来,它的上半截还算完好,下半截却垮了一半,就像一根火柴撑起了火柴盒子,摇摇晃晃,惊惊古怪。

危楼的窗户幽幽沉沉,活似一只只死人的眼睛,窗棂精巧镂空,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

门窗拍面撞来,方非躲闪不开,下意识搂住尺木,嗖地一下,从一扇窗户间钻了进去。

他的心子咚咚乱跳,回头看去,窗户又亮又窄,瞧了只觉后怕。

白光闪动,一个蒙面人也钻了进来,笔尖飞起一团大火,照得四面亮如火海。方非好似一只飞蛾,在火里胡飞乱撞。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接连打在身上,又痛又沉,忽冷忽热,于是向前一蹿,前方光亮扑眼,嗖,他又从另一扇窗户钻了出去。

方非并不知道,刚才在屋里,他挨了不止一道符法,好在龙蛛羽衣护身,抵消了一大半的威力。

刚刚见光,头顶一阵风响,另一个蒙面人猛扑下来。两人相距很近,方非几乎看得见对方的眼神——狂怒、暴戾,还有一丝洋洋得意。

他一转身,向下冲去,黑乎乎的大地转眼逼近,窒息的感觉扑面压来。

眼看撞上地面,方非下意识尽力一拉,尺木贴着地面,水平向前滑出。

蒙面人不料对手这样了得,收势不住,几乎撞到地面。他极力扭转身子,一阵噪音叫人牙酸,飞轮贴地滚过,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蒙面人又惊又怒,抬头望去,同伴从危楼里飞了出来,正在那儿东张西望,方非却如一道流分又从危楼的下方钻了进去。

“里面!”蒙面人气急败坏,“他在里面!”

同伙一愣,反身冲进楼里;蒙面人也跟着方非,一股脑儿钻进了危楼。

楼梯密密层层,绝似一个大大的迷宫。蒙面人好容易钻出迷宫,忽觉身后风起,他转身挥笔,可一照面,那团白光十分眼熟,情急中笔尖一歪,火光射中墙壁,炸出了一个大洞,阳光直透进来,白亮亮恍若一根圆柱。

对面的同伙几乎中招,瞪大眼睛一阵发懵。蒙面人不由大喝:“愣什么?还不快追!”

“他在哪儿?”同伙眨巴两眼,不胜迷惑。

“在那儿!”蒙面人一指炸出的大洞,同伙回头看去,透过洞口,方非的身影越来越小。

“好奸猾的小子!”两人齐声咒骂。

借着残垣断壁,三个人前前后后地捉起了迷藏。方非飞得较慢,可到了这个障碍叠起、意外不穷的地方,原本的劣势,转变成了若干优势。因为比较慢,可以后发制人。

几番死里逃生,方非得出了若干经验——敌快我慢,敌慢我快;敌上我下,敌下我上;敌人转弯,我就直行,敌人直行,我就转弯;敌人出屋,我就进屋,敌月进屋,我就出屋。反正处处跟蒙面人大唱反调,反得越彻底,脱身越容易。

他是逃命者,对手是追捕者,他是主动一方,对手相对被动。两个蒙面人论道法,不过三流货色,论机智,更是七八九流。好似一对老牛,空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劲,却叫一根绳子拴住了鼻孔。

两只大蛮牛万料不到,这个趴着飞的小子滑溜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围追堵截,始终无法得手,只气得眼冒火光,咆哮如雷,恨不得撑开弯角,将他扎上几十个窟窿。

方非死里逃生,可也并不轻松,尺木需要元气推动,他的元气微弱,渐渐气息粗重,身子发软,元气断断续续,几乎连接不上。可是反观对手,宝轮光华明亮,几乎没有衰竭的迹象。

方非心中着急,他想反击对手,可又没有合适的手段。符法他得了满分,可那全是抄自隐书,抄过就忘,全无印象。真正有用的符法,方非只会三道一一收笔符、梳头理发符、吃吃喝喝符。

这三道符都是日常使用,没有一道可以攻击敌人。总不能生死关头,给对手理理头发,也不能使一道吃吃喝喝符,把敌人招过来吃掉。

他心中慌乱,尺木顿也起伏不定,稍一迟慢,险些又被对手赶上。他提心吊胆地飞了一阵,绕过一面高高的断墙,忽见前方路上,几个道者背对自己,正在那儿商议什么。这群人看上去衣冠楚楚,跟废墟里的道者不太一样,其中的一个还幻了头发,花花绿绿的长发弯曲成弧,好似一道彩虹,飘飘桂在头上。

彩虹幻发!方非心头一动,但觉后面风起,两条蛮牛又赶了上来,于是一手攥住尺术,腾出一手,抽出符笔,喝一声“理千万泥丸玄华”,笔锋一抖,一缕淡淡的青光,射向幻发的道者。

这一道符他练得十分顺手,几乎可说百发百中。噗,彩虹应声垮塌,头发一根根垂落下去。

那人忽遭毒手,愣了一下,等到伸手一摸,登时七窍生烟。他抬眼看去,方非早已藏好符笔,不等他发问,马上说:“后面人干的!”

两个蒙面人正巧飞来,符笔直指前方。这一下落到下面众人眼里,无异于罪证确凿。这几个人本来就不是好货,无风还起三尺浪,更别说有人惹到了自己头上。

他们齐声高叫,架起剑光飞轮,扑向了两个倒霉蛋。双方鸡飞狗跳,斗成了一团。

方非摆脱追兵,正想缓一口气,身后风声又起,掉头一看,一个蒙面人驾着飞轮,向他恶狠狠冲来。

这时说他蒙面,倒也不太确切——蒙面巾已被扯下,面皮上挂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看上去三十出头,因为太过愤怒显得鼻歪嘴斜,加上一脸血污,越发狰狞可怖。

另一个人却失了踪,想必落到了那群道者手里。伤疤脸一半想着立功,一半又气得发疯,不顾江湖道义,丢下同伙独自赶来。他死死咬住方非,连符笔也收了起来,看他气势汹汹,恨不得要把少年活活撞死。

方非强打精神,跟他周旋。两人曲曲折折地飞了一阵,忽然嗅见一股香气。掠过一道走廊,可见一个院落,院子中央支起一口大锅,下面火苗乱窜,红艳艳舔着锅底。锅里不知煮了什么,突突翻滚,油光闪烁。

锅边一个白发道者,浑身脏兮兮的,躺在那儿呼呼大睡。

方非有了主意,他绕着院子飞了一圈,停在大锅上方,笔尖连连抖动。蒙面人冲了上来,一眨眼,两人相距不过一米,蒙面人一伸手,抓住了方非的胳膊。

方非忽地向后一缩,身子蜷成一团。蒙面人抓住了仇敌,还没来得及欢喜,一股热浪扑面冲来,他一抬头,连锅带汤兜头淋下。

他有羽衣护身,挡下了若干沸汤,可是面部全无遮挡,双手又在外面。这一下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一股钻心的灼痛顺着头脸脖子,一股脑儿流进了怀里。

“哇呀呀!”蒙面人发出了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收回双手,捂住面孔,好似折了翼的鸟儿,颠三倒四地摔在地上,宝轮当嘟一下,弹出十米多远。

大锅跟着落地,一声巨响,惊醒了睡梦中人。老道者睁眼一看,怒气冲天,他当天的饭菜一大半都在蒙面人的身上。老人一声怪叫,扑了上去,揪住那个搂头抱脸的家伙,又捶又打,又踢又骂,嘴里还一迭声吆喝:“死贱种,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打破我的锅,想把我活活饿死吗,死贱种,我跟你同归于尽……”

老头儿眼里出火,半疯半傻。蒙面人屋漏又逢连夜雨,烫了一脸水泡不说,又遇上一个伤心失意的老疯癫。他瘫在地上,发出含混的叫声,任由对方痛打,心里悲苦万分。如果他知道打倒他的是一道“吃吃喝喝符”,心里的滋味只怕还要难受一倍。

这一道符法,方非写得不算到家,但凭他大闹饭桌的手段,召来那锅沸汤还是轻轻松松。他故意停下,把自己当成诱饵,引诱对手来捉,蒙面人手到身上,他也完成了符法。经过一番追逐,他知道了龙蛛羽衣的妙用,事先蜷起身子,任由沸汤浇在了背上。

方非冒险得手,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低头审视自身,那羽衣实在神妙,沸汤淋在上面,不灼不热,滴油不沾,受了外力的激发,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正想觅地落下,忽又心生警兆。他屏住呼吸,向后一看,这一下险些叫出声来。斗篷人无声无息地逼到近前,斗篷下面,两点目光幽幽发冷。

躲避无望,方非一咬牙,扬笔大喝:“雷枪电斧——”斗篷人一惊,闪身后退。

笔尖静悄悄的,既无光亮,也无声息,斗篷人不觉楞了一下,忽见方非收了符笔,转身就逃。

斗篷人才知上了恶当,一纵剑,抢到方非身后。

方非这一下纯属本能,他多次见人使出“雷枪电斧”,对那一道长长的电光印象深刻,无意中也把符咒铭记在心,尽管没有练过,可是生死关头,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没想到一举奏效,居然吓退了敌人。

对手再次逼近,一方非急中生智,一转身,又叫一声“雷枪电斧”手里胡写乱画,元气注入星拂,喷出天青符光。

斗篷人打败了那群人赶来,碰巧看见蒙面人落地,他的心中十分震惊,对方非起了忌惮,一见符光,下意识又是一闪,谁知电光迟迟不出,星拂上的符光噗的一声又熄灭了。

方非慌头慌脑,狼狈收回符笔。斗篷人又好气又好笑,他终于明白,这小子根本不会这道符法,当下心神一定,追赶上去,眼看逼近,方非又一旋身,再叫:“雷枪……”

“雷你姥姥!”斗篷人气愤难当,忍不住破口大骂。

“枪”字还没写完,他出手如风,揪住了方非的衣襟。两人打了个照面,味溜,一道粗粗长长的电光喷薄而出,一丝不落,全都落在了斗篷人身上。

斗篷人先已存了轻敌的心思,认定方非不会符法,这时只觉一股痛麻穿胸而过,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吼叫。他放开方非,整个人车轮似的向后翻滚,到了半途,狠狠磕中了一面断墙,接着再叫一声,一个跟斗消失在了断墙后面。

远处风云漫卷,废墟苍茫一片,方非呆了呆,掉头望去,四周一片陌生,根本不知身在哪里。他的喉咙发干,身子乏力,元气越来越弱,尺木也暗淡下去。飞木起伏两下,冉冉落向地面,到了离地半米,静悄悄地停了下来。

元气耗尽了,方非只好翻身落地,将尺木抄在手中。

四面残垣断壁,沉寂无声,不知怎么的,越安静,他越不安,一丝诡秘气氛无端弥漫开来。

方非闭上双眼,心中恍惚不定。简真的影子反复闪现,大个儿默默地望着他,眼里又恐惧又绝望。

他的鼻子也微微发酸,可是不知为什么,两眼又干又涩,就是哭不出来。迷茫中,四周窸窸窣窣,似有虫豸爬行,方非心头一紧,张眼望去,前方的断墙上,拖过一条长长的黑影,方非身子一颤,脱口叫道:“谁?”

一阵嘎嘎怪笑,刹那间,废墟中冒出来十多个怪人,有男有女,衣衫槛褛,有的缺了左臂,有目少了右腿,还有的面皮溃烂,露出乱糟糟的牙床。

这些人四体不全,面目可憎,咧开枯黑的嘴巴,发出嘶哑的怪笑。

一眨眼,方非已被团团包围,他的背脊爬过-股寒意,一手握紧尺木,一手扬起星拂。

“他的羽衣真不错,一定要值不少钱!”一个独脚汉蹦跳上来,啧啧连声。

“他的笔也不错!”一个断手佬闷声闷气地说,“是星拂笔的赝品吗?”

“好鹰品!”一个独眼女人尖声怪笑,“我喜欢!”

“我喜欢他本人!”面皮溃烂的怪人咧嘴一笑,“他的皮肉一定很嫩……”

怪人们越逼越近,方非举起符笔,大喝一声:“雷枪电斧——”

怪人慌忙跳开。方非笔锋游走,虚空画了两笔,可是一丝光亮也没出现,指尖空落落的,元气注入笔管的感觉消失了。

“他没有气!”独眼女人亢奋大叫,“他的元气用光了!”

“上吧!”烂脸人黄乎乎的牙床一开一合,“给他一点儿厉害尝尝!”

方非冷汗迸出,收起符笔,双手紧紧握住尺木。

独脚汉一弯腰冲上前来,方非一棒挥出,打了他个趔趄,可还来不及收棒,左手一紧,又叫一个癫头人死死拧住。方非反手一棒,狠狠捅上了他的癫头,脓浆黄黄白白,扑地溅起老高。

癫头人发出一声哀号,松开双手,抱头狂跳。

呼,空中黑影一闪,撞在方非身上,少年仰天栽倒,滑出三米多远。

方非几乎昏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子一沉,烂脸人骑了上来,怪眼一闪一闪,溃烂的牙床发出一股恶臭。他的大手扣住了方非的脖子,少年扬起尺木,抽中他的肩头,可是软弱无力,烂脸人只一晃,手上的力道更强。

“杀了他,杀了他!”癞头人受了重创,在一边咆哮嘶吼。

“我要死了吗?”方非的脖子剧痛,眼前一阵发黑。

咻,青光迸闪,烂脸人发出了一声闷哼,跟着方非的脖子一松,眼前黑影晃动,烂脸人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

少年一定神,只听砰的一声,烂脸人撞上了一面断墙,软绵绵瘫倒在地。

青光再闪,怪人又倒了两个,可是更多的人扑了上来。

求生的意念回到了脑海。方非挣扎起身,忽觉右臂一紧,给人牢牢扣住,他挥棒要打,来人一声锐叫:“别动!”

声音清冷熟悉,方非只一呆,连人带木飞了起来。断手佬号叫一声,蹿起老高,张开五指狠狠抓来。一刹那,他抓住了方非的衣角,可那羽衣如烟似雾,从他的指间无声溜走。断手佬捞了个空,身子失去平衡,砰地摔在地上。

方非身子悬空,低头望去,下面的怪人蹦着跳着,怪叫连连,叫声凄厉悠长,叫人不寒而栗。他不由别过头来,一道剑光跳入眼帘,又短又小,暗淡昏黄。

小黄精剑!方非心头一动,明白是谁到了!

废墟有如一排浊浪,飞似的往后奔涌。不一会儿,锈色渐渐褪去,光彩一涌而出,一条曲曲折折的长壕,分开了玉京和废墟,二者的界限分明,恍如光明与黑暗。

两人落在了光明的一侧,天素放下方非,面孔微微泛红,方非尽力爬起,浑身说不出的困倦酸痛。

“你来忘墟干什么?”天素冷冷看他一眼。

“忘墟?”方非一呆。

“哼!”少女脸上的红晕褪去,肌肤冷如冰雪,她一指身后,“就在那边!”

方非望着废墟,回想刚才的凶险,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本想说明原因,可是一瞧天素脸色,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反问说:“你呢?你去忘墟做什么?”

天素一怔,脸涨得通红:“我上哪儿去,关你什么事?”

“是啊!”方非故作心平气和,“我上哪儿,跟你也没有关系!”

“咦!”天素认真打量方非一眼,皱了皱眉,冷冷地说,“不错,这样很公平!”她一甩手,转身要走。

“请留步!”方非忍不住叫了出来。

“还有什么?”天素扬起眉毛,很不耐烦。

“这个!”方非小声说,“借我点儿钱好吗?”

“要钱做什么?”

“我飞不起来了,我赶着坐车回家,钱……晚上拜斗的时候还你!”

天素看他一眼,皱眉说:“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赶着回家!”方非的脸色红里透紫,羞得快要抬不起头来。

“我的意思是,坐车还要用钱吗?”

“龙马车……”

“龙马车?真奢侈!”天素的眼里闪过一丝鄙,“你不知道吗?玉京里有种车是不花钱的!”方非茫然摇头。

“跟我来!”天素转身就走。

穿过一条长街,两人在十字街口停下。街头竖起一根透明的圆柱,柱身弯弯曲曲,两边触须横生,活是一条巨大的蜈蚣。

圆柱两边,几条无腿长椅飘在半空。椅子上坐满了年轻男女,头发幻得花花绿绿,脸上描画心情文身。有人吃着零食,有人捧着书看,还有的人正在通灵。

街上车流如织,飞剑来来去去,方非站在那儿,只觉不胜迷茫。他的脑门隐隐作痛,思绪乱成一团。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扪心自问,可是全无答案。

忽觉有人拍肩,一回头,天素冷冷地说:“车子到了!”方非团团乱转,不见有车,只见蜈蚣形的圆柱化为了明亮的红色。

“往后看。”天素十分不耐。

方非一回头,后面危墙高耸,挂了一条巨大的蜈蚣。蜈蚣百手干足,通身透明,肚腹的中间,隐约可见人头人脸。

“啪”,蜈蚣脊背裂开,露出来一排排坐椅。坐椅上紧巴巴的,挤满了不少乘客。这时有人起身,踏着背壳走了出来,他们走在垂直的墙面上,就像上街闲逛一样随意。

方非恍然明白,这条“蜈蚣”是一辆车,而这一面墙,正是任意颠倒墙。

候车的道者纷纷起身,快步走到车里。天素一心急,扯住方非的衣袖,飞似的跑到了墙上。

世界颠倒过来,一条大街落到了身后,另一条好似瀑布倒挂,落在了斜左前方。

赶到时车厢已满,天素怒道:“这下好了,磨磨蹭蹭的,你活该站着回家!”

“天素!”方非沉默一下,轻声说,“谢谢你!”

“你住哪儿?”少女好似没有听见。

“玄武会馆!”

“记得在伏羲大街下车,哼,别又忘了!”

方非一点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着天素,他的心中乱如麻,咽了一口唾沫说:“那么,晚上见?”

天素看着他,目光冷冷淡淡。方非的心收缩了一下,默默走进车厢,身后的背壳轻轻合拢,这时间,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晚上见!”

声音轻不可闻,方非应声回头,天素俏立车前,身影若隐若现,仿若窗外的冰花,美丽而又飘忽,时刻都会融化。

一刹那,方非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悔恨,恨不得马上冲了出去,向天素坦白一切,求她救救简真——可是已经晚了,车身晃动起来,大蜈蚣百足齐挥,一眨眼,少女就消失了!

世界开始颠来倒去,蜈蚣车无声向前,它巧妙地扭动身子,紧贴住一面高墙。这也许不该叫墙,而是应该叫路,这一条任意颠倒路,隐约藏在玉京的深处。

越过高高的围墙,蹿上危楼的尖顶,大蜈蚣摇头摆尾,顺着陡峭的墙壁向下滑行。那面峭壁光光溜溜,也是一块巨大的通灵镜。镜子里面,水光光眉飞色舞,有说有笑,浑不知大蜈蚣钻过她的耳朵,爬过她的双眼,顺着鼻子往下,在她的嘴边滑了-跤,跟着一头扎到了下方的屋顶。

方非身边的座位空了满,满了空,眼前忽明忽暗,掠过一片青茫茫的文字,每个字都如一根尖刺,扎得他两眼生痛——

“想见到雷车后面的人吗?那就来考八非学宫吧!”

拜斗成功,就能进入八非学宫,进了八非学宫,就能见到燕眉——一换在以往,为了见到少女,哪怕只是一眼,他也甘愿付出一切。可现在,简真也许再也拜不了斗、再也进不了八非学宫,往坏处想,还会丢掉小命。抛下他去拜斗,自己又算什么?忘恩负义?还是卖友求荣?简真不肯出卖朋友,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他呢,他又该怎么做?

“下一站,伏羲大街!”一只大黄鹦鹉尖声报站,蜈蚣车滑行一段,缓悠悠停了下来!

方非恍惚下车,呆了呆,一握拳头,向着会馆跑去。

赶到住所,两个男人已经醒了,各叼一只烟斗,正在那儿吞云吐雾。两个女子并肩坐着说话,只有简容无事可做,呆在一边闷闷不乐。

看见方非,众人全都吃了一惊。申田田叫到:“小家伙,你的脸膛怎么比锅底还黑?”

方非一摸脸,黑乎乎尽是泥灰,他喘息两下,大声说:“简真、简真被人抓走了!”

这消息突如其来,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少年上气不接下气,把经过讲了一遍。

方非说完,简怀鲁嘿地出声,敲灭烟斗,冷笑说:“好家伙!还有这一手?”

“谁这么缺德,出这种阴招?”申田田眉眼泛红,几乎快要落泪。

“怪不得别人!”简怀鲁狠狠一皱眉头,“只怪我们防范不周。”

“怎么办?怎么办?”申田田活似一只大鹅,上了烧红的铁板,踱来踱去,方寸全乱。

“唉!”禹封城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大不了,把人夺回来不就得了?”

“你说得轻松!”申田田气恨恨地盯着他,“玉京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人?”

“是啊!”简怀鲁脸色阴沉,“但愿他们只抓人,不灭口!”

禹封城哼了一声,扬声说:“笑笑,那东西我带来了,就在壁橱里面。”禹笑笑转身拎出一个笼子。笼子里的东西受了惊动,扑啦啦响个不停。

“什么?什么?”简容两眼放光。

禹封城一摆手:“关上门窗,不要透光!”

关了门,拉上窗帘,屋子一团漆黑。禹笑笑抽出符笔,一指笼子,上方的黑布飘了起来。

“蛮!”笼子里发出一声怪叫,黑暗中燃起荧荧的绿光,光亮幽淡柔和,笼罩着一只古怪的大鸟。

“蛮蛮鸟!”吹花郎瞪大双眼。

怪鸟一身绿毛,发出荧光,仔细看去,它两头两身,两只眼睛,一对翅膀,六只爪子——两只长在背上,两只长在腹部,四爪相扣,将两个身子抱成一团。剩下两只爪子,一边一只,与寻常的鸟儿无异。

这怪鸟是一只,还是两只?方非看来看去,不禁糊涂起来。

“吹花郎,好见识!”禹封城挑起大拇指,“许多道者见了它,只怕都要发呆!”

“我以为……”简怀鲁惊疑不定,“我以为它已经灭绝了!”

“这鸟儿雄不离雌,雌不离雄,一旦分开,必死无疑!况且又是夜间出没,太阳一照,就能把它活活烧死。它飞得又慢,胆子又小,天敌数也数不清,这样的鸟儿能够活下来,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什么是蛮蛮鸟?”简容想要伸手入笼,将那鸟儿揪出来瞧个究竟。

“别动!”简怀鲁拦住儿子,“这蛮蛮之鸟,相传是远古一对怨侣化成的。这一对男女,生前极其相爱,可是机缘不巧,终生无法结合。那一股哀怨之气郁结在三魂七魄中间,死后精魂不散,化为了一对怪鸟。小容你看,蛮蛮鸟不是一只,而是一对,雌鸟和雄鸟共享一对翅膀。一对眼睛,只要分开,它就飞不起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看不见另一边的敌人!”

“那它不是死定啦!”简容大叫。

“对啊!”吹花郎轻轻叹气,“它们弱得可怜,很难存活下来!”

“是笑笑救了它们!”禹封城一脸得意,“当时一只三眼雕追赶这鸟,已将雌鸟抓住,雄鸟掉在地上,摔坏了翅膀,在那儿使劲地哀叫。笑笑听到了叫声,从三眼雕的爪子下面把雌鸟活活夺了回来。两只鸟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我也只当活不成了,可笑笑不信邪,治了一个半月,竟又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望着禹笑笑,对这少女好生佩服。

鸟笼里有两只小碗,各放食物清水,雄鸟啜了水,来喂雌鸟,雌鸟嗫了食儿,又喂雄鸟。两只鸟儿亲亲热热,相依为命,众人看在眼里,都是莫名感动。

简容小孩心性,不懂什么男欢女爱,更不知什么相濡以沫的大道理。只觉这鸟儿长得虽怪,可是本领太弱,忍不住小嘴一扁:“它有什么了不起?哼,连三眼雕者都打不过,还能去救哥哥吗?”

“你可不要小瞧它!”简怀鲁轻轻摇头,“百短之物,必有一长,百弱之人,必有一强。古时候道者里有这么一句话:‘山都眼,不可掩;蛮蛮鼻,不可瞒;神称六耳,千里听风,天生混沌,帝江六通!’”

“什么意思?”简容好奇又问。

“这话是说,什么云里雾里,都骗不过山都的眼睛;蛮蛮的鼻子,是震旦里面最灵的;神猕的六个耳朵,听得到千里以外的风声。可他们都比不上妖王帝江,老帝江一样感官都没有,照样兼有前面三者的本事。”

禹笑笑和方非都领教过帝江的厉害,听了不由对望一眼。

“哼!”简容瞪着蛮蛮鸟,“难道它的鼻子比犬妖还灵吗?”

“只嗅气味,双方不分高下。可是,蛮蛮鸟有一种本事,别说犬妖比不上,就是妖王帝江也让它三分!”

“什么本事?”

“它能嗅见道者的元气,再微弱的元气,也瞒不过蛮蛮鸟的鼻子!”

简容眨巴眼睛,心想这算什么本事?禹封城却叹了一口气,苦笑说:“可惜这鸟儿白天出不去!”

简怀鲁扬了扬眉毛:“那就等到太阳落山!”

“我怕来不及啊!”禹封城意味深长,看了吹花郎一眼。

简怀鲁闭上眼睛,不再做声。

光阴流逝,漫得出奇,仿佛一把锉子,来回打磨人心。

申田田紧紧搂住简容,就如溺水的人儿,抱着漂浮的圆木。气氛又闷又沉,山岳一样压在心头,女道者不胜煎熬,忍不住茫然四顾——

丈夫低眉静坐,恍若一根柱石,支撑着她心中的天地;禹笑笑盯着蛮蛮鸟发呆,雄鸟啄她指尖,她也恍然不觉;禹封城玩弄着手里的烟斗,嘴角叼着一丝狠笑;方非却背靠大门,两眼发直,脸色白里透灰,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石雕。

“什么时候了?”吹花郎忽地张眼。

“酉时五刻!”禹封城拿出罗盘瞧了瞧。

禹笑笑盖上笼子,徐徐拉开窗帘。窗外昏黄无限,一片落日余烬,映照得玉京如火如金。

“蛮——蛮——”笼中的隆鸟,发出凄厉的叫声。

“有小真常用的东西吗?”禹封城说,“手套、靴子最好。这两样东西,沾染元气最多!”

“我去找!”方非转身进了隔壁,拖出简真换下的短靴。一股恶臭扑鼻涌来,几乎把他熏个半死。

方非一手提靴,一手捏鼻。靴子一进屋子,所有人脸色大变。禹笑笑捂着鼻子闷叫:“快、快放笼子边上去!”

方非望着鸟儿,迟疑了一下,到底狠下心肠,把靴子凑到笼子旁边。

“蛮——”鸟儿就似挨了一枪,仰头便倒,两眼上翻,竟给活活熏昏过去。

“够了!够了!”禹笑笑连声叫嚷,“拿回去拿回去!”

方非狼狈蹿出,把靴子丢回床下,又洗了一遍手,回到房里,蛮蛮鸟已经醒了,藏在阴影深处,发出“蛮、蛮”的呻吟。

“蛮蛮只听我的!”禹笑笑说,“我得亲自去一趟!”

“上阵父女兵!那也少不了我!”禹封城微微一笑。

简怀餐想了想说:“管家婆,你留下!”

“凭什么?”申田田气冲冲跳了起来,“他可是我儿子!”

“你看着小容!”吹花郎苦笑一下,“我要去了天狱,你得把孩子养大成人!”

“什么……”申田田好似挨了一拳,脸色惨白如死,“你要违犯禁飞令?”

“嗐!”禹封城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吹花郎,我可是天狱的老房客,那儿我比你熟得多!”

“爸爸!”禹笑笑惊叫起来,“你也要……”

“非犯不可……”禹封城挠了挠头,“那也没法子!”

“老禹!”简怀鲁叹了口气,“你没那个必要!”

“这话我可不爱听!”禹封城伸出小指,掏出来一坨耳屎。

“蠢材!”申田田发怒,“你进去了,笑笑怎么办?”

“女狼神!”禹封城笑着瞅她一眼,“那就看你的咯!”申田田一愣,不由默默点头。

三人曾经并肩作战、生死早已看破,但凭只言片语,就能心领神会。申田田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交代后事,一个托付女儿,都已决心孤注一掷。这决心一下,任凭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半分。

“简伯伯!”方非大声说,“我也去!”

简怀鲁看他一眼,摇头说:“不行,你呆在这儿,到了时间,我们不回来,你就自己去拜斗!”

“不!我非去不可,简伯伯,我已经飞起来了,我……”

“听着方非!”简怀鲁伸出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度者,你的命不止属于你。”他深深看着少年,露出一丝笑意,“你飞起来了,我还没恭喜你呐,苍龙方非!我始终认为,假以时日,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道者。只不过,决不是今天晚上!”

“来日方长!”禹封城吹了一声口哨。

“简伯伯!”方非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定要去,简真是我的朋友!”他指了指简怀鲁,又指一指禹封城,“就跟你们两个一样!”

两个男人微微动容。

“没有简真,我已经死了!我不会一个人拜斗,我要跟简真一起去!”方非说得很慢,可是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房内一片沉寂,就连蛮蛮鸟也止住了啼声,两只绿惨惨的眼睛,在方非的身上溜来溜去。

“好吧!”吹花郎呼出了一口气,“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死酒鬼……”申田田忍不住大叫一声。

简怀鲁一摆手,掉头走出门外,一扫素日情懒,步子沉着有力。其余的人跟在后面,再往后,却是落日余晖,昏昏黄黄,眼看着暗淡下去。

出门时天已黑尽,打开笼子,蛮蛮鸟跌跌撞撞地飞了出来。禹笑笑纵起剑光,一边守护。她的剑名“佛青”,长约四尺,颜色淡金,青融融的遁光笼罩剑身,恍若佛前的青灯,含着金色的心焰。

方非抱住尺木,慢慢飞上天去,一回头,两个男人恍若两点轻烟,忽聚忽散,贴地穿行,神速惊人,并不落下太远。

方非心中惊讶,一纵飞木,赶上少女。

“你趴着飞呀!”禹笑笑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姿势真有趣!”

“我,我……”方非一脸尴尬。

“驭剑最难的是开始!”禹笑笑目光热切,“只要飞了起来,后面就好办。你别怕,站起来,双手双脚都是元气的出口,用手写符,用脚驭剑,比起任何地方都要容易!”

少女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眼里充满鼓励,方非心惊肉跳,扶着她的手臂慢慢站起,刚一踩上尺木,木心生出一股吸力,将他的脚心牢牢吸住。元气从脚心涌入尺木,一股热流又从尺木倒灌回脚心,此来彼去,循环不已。

“不错!”禹笑笑放开手,方非尽管歪歪斜斜,却能勉强站稳,少女点了点头,“羽化时能有这样,怎么也不会只得零分!”

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剧烈的心跳,飞了一段,只觉用脚驾驭尺木,果然灵活不少。两人默不作声,又飞一段,方非忍不住问:“笑笑,什么是禁飞令?”

禹笑笑脸色一沉,眼望前方,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是皇师利让斗廷下的禁令。爸爸和简伯伯的名字都在禁令里面,如果违反禁令,将会打入天狱,囚禁终生!”

“又是皇师利!”方非忿忿不平,“他凭什么这样做?”

“就凭他是皇师利!”禹笑笑苦笑一下,“第八次道者战争,白虎人是唯一的胜利者。魔徒战败了,朱雀人袖手旁观,苍龙和玄武……”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痛,“全都亡了国!”

天色如墨,蛮蛮鸟羽毛飘洒,拖出来一道惨淡的绿影;四面符灯起落、时远时近;天际的遁光明灭闪烁,恍若天地碰撞的火星,点点飞溅,散落四方。

夜神眼初初冒头,清澈的光芒,给四神山勾上了一道如水的银边;浮羽山却是漆黑一团,支离邪藏在幽寂深处,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玉京明亮起来,楼宇重重相连,或如一团火,或似一块冰,或是栖霞幻彩,或是水净空明,或是光芒万丈,恨不得填满夜空,或是遗世独立,只燃起幽明的冷焰。

方非再次回头,不见了两个大人,他心头一沉,不由四处张望。

“他们在那儿!”少女伸手一指,方非一掉头,左侧的房顶上,两个人影飞星掷丸、一纵十米。

“哎!”方非轻轻叫了一声。

“那是陆地神行法!”禹笑一笑,“他们走的任意颠倒墙!”

说话的工夫,那两人蹬着墙壁,与一辆蜈蚣车擦身而过,奔上了一座鳞甲浮凸的龙形高塔。他们跳上塔尖,仿若两尊挺拔的雕塑,在明月下凝伫时许,未叫月色染透,飘身一纵,忽又消失,再次出现,己是远方的屋顶。

“笑笑!”方非指着娱蛤车,“那是什么车?”

“你说蚣明车吗?那是道者的公车,可以免费乘坐,只是停停走走,实在慢得不行!”

“坐车的人还挺多!”

“飞行可是一件苦差!”禹笑笑看了方非一眼,“你慢慢地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