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深有体会,白天损耗的元气还没复原,尺木闪闪烁烁,好比行将熄灭的灯火。
现如今,他与尺木渐渐融合,飞木的脾性,方非多少也有了解。尺木的状态不稳,其实不为别的,只因它来自长牙。长牙龙临死以前,把祂的精魄和气魄注入了木心,木心就是龙心,尺木就是长牙。
长牙龙英勇无畏,任何软弱念头,祂都无法容忍。方非以前试飞,总带了怕这怕那的心思,所以尺木不听使唤。而当他逼入绝境,浑然忘我,反而契合了长牙的性情,人木合一,迸发出惊人的威力。
光亮渐渐淡去,黑暗破空压来,玉京的灯光就似一支起伏跌宕的曲子,到了这儿,戛然休止。两人不觉按住遁光,身后是辉煌璀璨的光亮,前面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条长壕为界,一边是天堂,另一边却如地狱。
“忘墟!”禹笑笑呼出了一口长气。
她招呼鸟儿,徐徐下落,方非懵懂跟随,到了地面才发现,两个老的已经到了。
两人站在长壕边上,身子半明半暗,眺望对面的废墟,神色都很凝重。
“蛮蛮鸟怎么说?”禹封城问道。
“它说,简真就在忘墟里面!”
“夜游忘墟?这乐子可大了!”简怀公看了方非一眼,“孩子,我真后悔带你来!”
“我已经来了!”方非死死盯着道者。
“后悔药没得吃啊!”吹花郎自嘲一笑,“方非,笑笑,你们尽量留在天上,万不得已,不要落地!”
“你们呢?”方非想起日间所遇的怪人,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呵!”禹封城咧嘴一笑,“好久没有活动筋骨啦,这把老骨头也快生锈了!”
“老骨头?”吹花郎哼了一声,“那就让他们拆拆看!”
两人一起晃身,消失在壕沟深处,跟着人影闪动,已在壕沟对岸。禹封城扬起右臂,冲这边挥了一挥。
“蛮、蛮!”蛮蛮鸟飞了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废墟的轮廓渐次清晰,破楼败屋,奇形怪状,活是沉睡的怪兽,静悄悄躺在那儿,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突然惊醒。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念头困扰了方非许久,这时终于忍不住询问少女。
“这儿受了诅咒!”禹笑笑长长叹了口气,“是那一个百头百身的妖王……”
两人并肩向前,晚风轻轻吹来,禹笑笑的声音又飘忽,又迷离——
第三次道者战争中,这里发生过一场决战。妖怪大举进犯,攻入了道者的王城。可是到了这儿,它们已是强弩之末,遭到了迎头痛击。一只百头百身的大妖怪战死沙场,临死前,它用自己的魂魄下了一个死咒。从那以后,只要是妖血沾染的地方,再也建不起一幢房屋,就算勉强建成,也会很快毁坏。这里也长不出一棵树,生不了一根草,就连黄乎乎的苔藓也没有一片。
后来的道者试图解开诅咒。可是历经上百万年,也无一人可以成功。道者无可奈何,只好自我安慰——如果支离邪还活着,也许解得开这个死咒。
这是玉京的疮疤,也是道者的耻辱,更斩断了他们根绝妖怪的念头。从那以后,道者与妖怪,开启了长久的和平。可是面对这个地方,历代的道者耿耿于怀,他们用忧伤的口吻,把它称作了“忘墟”!
多少年来,沧海桑田,忘墟的样子却几乎没变。比起其余的地方,这儿的一切更加接近永恒一一道者想要将它忘记,它却差不多叫时间遗忘了。
许多失意的道者来到这儿。有人搭起窝棚,暂且栖身,简陋的棚子维持不了多久,也就无所谓倒塌破败;有人则待在半倾半倒的屋子里,受着日晒雨淋,凄凄惨惨地度尽残生。
这儿是玉京的贫民窟,悲惨的事情数也数不清;这里也是犯禁者的乐土,见不得人的交易每天都在发生。正经的道者,决不会来到这儿;魔徒来到玉京,这里却是必经之地。只因为,呆在忘墟的道者,就是叫人食了魂儿,也决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可是……”又一个疑团浮上心头,方非沐浴在月光下面,不觉痴痴发呆——
“天素又为什么来呢?”
一声哀号冲天而起,地面符光闪动,照出憧憧的黑影。
“出事了!”禹笑笑低叫一声,按住遁光。
“闺女!把鸟儿看好。”禹封城的声音轻松自在,“几个小毛贼,我还应付得了。”
“权当热热身!”简怀鲁语中带笑。
听这口气,禹笑笑放下心来。这时蛮蛮鸟尖叫一声,忽地向下冲去。
少女目光一亮,紧跟在怪鸟身后,飘飘然落入一片废墟。
蛮蛮鸟站在少女肩头,雌雄二鸟交相发出“蛮、蛮”的叫声。禹笑笑举起符笔,一道火光飞过,照得前面煌煌通明——
一座废塔孤独地耸立!昔日辉煌的塔尖,已被岁月无情地抹去,只剩下偌大的底座,经受住了诅咒的侵蚀。
寥寥三层塔楼,顽固地矗在那里,一个巨大的破洞贯通塔身,月光势如瀑水,从洞口倾泻而出,滔滔滚滚,流过四人脚前。
吹花郎和老甲鱼也到了!
“就是这儿!”禹笑笑的口气不胜欢喜,“蛮蛮说,简真还活着!”
“是吗?”简怀鲁扬起脸来,目光凛凛如电,射向那个大洞。空空的洞口间,出现了一个斧劈似的人影。
禹笑笑一声锐叫,纵剑冲了过去,她去势如风,其余人都来不及阻止。
白光进闪,茫茫夜空为之一亮,禹笑笑连人带剑摔了回来。禹封城向前一纵,将女儿轻轻接住,佛青剑却风车般一轮,呛地插入地面,剑身死气沉沉,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佛青!”禹笑笑惊叫起来。
简怀鲁拔出长剑,默默看了一眼,一伸手,冲着空气轻轻扫去,指尖闪过一溜白光,噼噼啪啪,似有细微的闪电。
“怎么回事?”禹笑笑跳下地来,一脸迷茫。
“庚金折翼阵!”简怀鲁双眉一挑,看向洞口的人影,那人冲他招了招手,一闪身就不见了。
“好家伙!”禹封城慢悠悠开口,“他在叫阵呢!”
“佛青怎么啦?”禹笑笑盯着飞剑,急得泪光乱闪。
“它失灵了!”简怀鲁苦笑说,“庚金折翼阵,本领稍弱一点儿,到了阵里,飞剑都要失灵。你的剑没什么大碍,到了白天,就能重新开光了。”禹笑笑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废剑,心中怅然若失。
“吹花郎!”禹封城沉吟说,“这个阵破得了吗?”
“破得了!可要半个时辰!”
“来不及了!”老甲鱼再瞅罗盘,“亥时一刻!还有三刻,就是子时!”
“不破更好!”简怀鲁冷冷地说,“一旦入了阵,不论敌我,大伙儿全都飞不起来。”
“这人还真体贴!”禹封城努了努嘴,“这一下,咱们可不用逛天狱了!”
“天狱是去不成了,地狱的大门还开着呢!”吹花郎眯起两眼,望着塔上的空洞,“那里面,少说有一个至道者!”
“管他几个!”老甲鱼哈哈大笑,“我这就进去,揍他娘个稀里哗啦!”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声音变得柔和,“笑笑,你留在外面吧!”
“不!”禹笑笑大叫一声,眼里闪过一抹泪光,“爸爸,你丢下了我两次。这一次,你再丢下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老甲鱼气得浑身发抖。
这汉子面对任何强敌,都是意气风发,唯独遇上这个女儿,马上慌头慌脑,就连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
父女俩势成僵持。小的直眉瞪眼,明显占了上风;老的心虚胆怯,两道目光飘来飘去,望着老友,霹出哀求神气。
“呵!”吹花郎咧嘴一笑,“老甲鱼,笑笑在黄榜上的名次,可比你当年要高啊!”
“考试归考试,现在可是玩真的!”禹封城急了眼。
“老甲鱼!”简怀鲁叹了口气,“你能让她玩一辈子假的?”
禹封城一愣,简怀鲁又瞅方非:“孩子,你呢?”
“我也进去!”少年不假思索。
简怀鲁沉默一下,点头说:“好,进了这座塔,生死荣辱,一切自负!”
“喂!”禹封城失声哀叫,“简怀鲁,你疯了吗?”
“我信得过这两个孩子!”吹花郎大步走向断塔,“这世界纷纷扰扰,可是少年人的勇气,永远都能创造奇迹!”
方非和禹笑笑对视一眼,心中热血翻涌,双双赶了上去。
老甲鱼在那儿使劲儿挠头,忽地大叫一声:“吹花郎,笑笑有个闪失,我要跟你拼命!”飞步越过简怀鲁,一头闯进了那座废塔。
塔门早已坍塌,两根巨柱构成一个夹角,透过夹角看去,黑洞洞一望无际,绰约可见若干钢柱,每根数人合抱,柱上褐迹斑斑,散发铁锈气息。
墙壁破破烂烂,布满大小孔洞,清冷冷的月光汹涌灌入,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好似数九寒天、屋檐下面垂落的冰凌。
塔中一片沉寂,禹封城站在那儿,除了穿塔而过的风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呜,一道黑影闪电扑来。
纵身,跃起,黑影掠过脚下,就似一个活物,呛啷回头,滴溜溜又向甲士撞来。
禹封城将腰一拧,脚尖在黑影上一点,身子轻轻巧巧,飘然向后退去。
黑影浑身一颤,仿佛受了重击,软软一个踉跄,当啷撞上了一根钢柱。
听声音,这东西是铁的!
黑暗中响起一声咆哮,寒光电闪,落向甲士头顶。禹封城身子略偏,闪电从他肩头掠过,叮地击中地面,距离他的脚尖不过一尺多远。
这是一口大刀,长短约有十米,映照冷冷月色,仿佛一段冰雪。
老甲鱼一瞥刀锋,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
“喝!”声如响雷,大刀电缩了回去,黑暗里咚咚巨响,活是来了一群大象。
“喝!”又是一声狂叫,黑暗里冒出一个庞然大物,四米多高,浑身是毛,左手拿了一颗流星巨锤,右手握着那口大刀,身上披满恺甲,毛脸里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瞧他的脸庞,削额塌鼻,凸嘴缩腮,三分像人,七分像是猴子。
“喝!”巨怪张开血盆大嘴,冲着禹封城一阵咆哮,“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禹封城连连后退,退得虽快,仍叫口水溅上了脚背。
“哎哟,一只猿妖!”少女的惊呼声从门口传来。巨怪闻声,信手一抡,流星锤呼地一下,直奔禹笑笑扫去。
简怀鲁一个箭步,拦在前面,不料人影一晃,禹封城抢先一步,嗡的一声,将那铁锤捉在手里。
他身子一晃,脚下的地板纷纷开裂。
“老猴子!”禹封城声冷如冰,“你弄脏了我的鞋!”
“你没有甲……”猿妖大吼大叫,右手用力一扯,流星锤纹丝不动,锤上的钢刺一根根弯曲下去,老甲鱼的五指硬过钢铁,深深陷进铁球里面。
“你没有甲!”老猴子大刀一挥,狠狠劈落。
当,大刀劈在流星锤上,禹封城纹风不动,猿妖却是虎口发麻。它暴跳如雷,又是一刀,禹封城仍是举锤相迎,刀锤相交,火星四溅,老甲鱼却矮了一截,双脚深深陷进地里。
“爸爸!”禹笑笑脸色发白。
“呵!”简怀鲁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说,“老甲鱼,这猴子就交给你啦!”
“喂,吹花郎,你还真会撂挑子!”老甲鱼哇哇大叫,举着铁锤左遮右拦,老猿妖就像一个铁匠,举起大刀卖力敲打,嘴里发出连声狂呼“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简怀鲁呵呵一笑,转身上楼。禹笑笑跟在后面心惊肉跳,她不时回头张望,几句话的工夫,地板已经没到了父亲的胸膛!
少女不胜担忧,但见吹花郎镇定自若,又不觉紧跟上去,楼梯破破烂烂,千疮百孔,许多地方只剩了一线石梁。
身后轰隆连声,叫人心惊胆战,禹笑笑忍不住回头再瞧,却给楼梯挡住了视线,只见猿妖的大身子晃来晃去,可是看不见父亲的影子,老猴子的吼叫一声大过一声,老甲鱼却始终一声不吭。
方非也觉心惊,忍不住问:“简伯伯,这猴子干吗老说‘你没有甲’?”
“它还没成气候,只会说这一句人话!”吹花郎话音未落,一个东西直蹿上来,活似一发炮弹,轰隆撞穿楼梯。众人低头看去,那东西灰头土脸,不是禹封城是谁?他横在那儿,身上两道铁索,绑得严严实实。
“爸爸!”禹笑笑失声尖叫。
“闺女哇……”可怜人叫声凄惨,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叫完这句,还冲女儿吐了吐舌头。
少女不觉发呆,这时一股大力从下扯来,楼梯轰然垮塌。禹封城夹在石块中间,顷刻不见踪影,只听老猿妖大声咆哮:“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爸爸!”禹笑笑白了脸,不顾楼梯坍塌,奋身就往下跳。简怀鲁一把将她扯住,摇头说:“笑笑,别理他,你老爹的臭毛病又犯了,正在那儿耍猴玩儿呢!”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想起老爹平日的作为,心头若有所悟,可是听着下面乒乒乓乓,仍觉有些心神不宁。
转眼上了二楼。这一层通透明亮,两个空洞遥遥相对,好似一对宏伟的圆窗,窗外明月半缺,浮在虚无夜空,缥缈如一片落叶。
月光下,盘膝坐了一人,夜风冷冷,传来琅嬛草的清香。
那人拿着烟杆,慢慢地吸着。他的头发很长,头垂很低,面孔若明若暗,藏在阴影下方,羽衣白里透青,月色穿身而过,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
“吹花郎!”那人悠悠开口,“好久不见了!”
“呵!”简怀鲁似乎在笑,又似发出叹息,“叶幻士,真的是你!”
“看见了么?”那人怅然说,“月亮总是亘古不变!”
“月下的人却已经变了!”简怀鲁轻轻叹气。
“大江大河也无时无变!”
“大山大岭却是不动的!”
“吹花郎,你早知道是我吧?”
“布下庚金折翼阵的不是你么?”
“那又怎么样?”
“你布下那样的阵,只因你自己也飞不起来!”
叶幻士猛地抬头,两道目光势如电闪。他国字脸膛,面皮苍白,眉毛稀稀拉拉,一个狮子样的鼻子,压在薄而长的嘴唇上。
“别那么看我。”简怀鲁笑眯眯取出烟斗,撒上一撮香草,“大伙儿半斤八两,都是禁飞令中的闲人!”
“这些年你一定过的穷巴巴的!”叶幻士冷冷地说,“就连琅嬛草,抽的也是最次的!”
“我是穷了一点儿,可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笑话,穷人也能堂堂正正?”
“说得好!”简怀鲁呼出一口烟气,“人穷了,连富人家的狗也不如啊!”
“吹花郎!”叶幻士略一沉默,“你可真是活腻烦了!”
“好哇,叶幻士,我这把贱骨头,就等着你来超度呐!”
叶幻士哼了一声,鼻子里喷出两道烟雾,袅袅绕绕,当空一合,忽听一声吼叫,烟气暴涨,化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活龙,龙睛闪闪,血口怒张,呼地喷出熊熊烈焰。
火焰大得出奇,笼罩整层塔楼,方非眼前红光一片,热浪滚滚而来,一时毛发枯卷、皮肉灼痛,鼻间嗅到了一股焦臭。
那火扑上身来,不知怎的,忽然停在身前,老大一团火光,烧得轰轰烈烈、哔哔啵啵。
方非不胜惊奇,定眼一看,简怀鲁扬着脸儿,吐出袅袅青烟。这一缕不起眼的烟气,竟把那团了不起的火焰托住,任它炎炎翻天,就是落不下来。
这种诡异情形,要不是亲眼看到,方非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人儿那么小,飞龙那么大,就如一枚卵顶住了一座山,一根火柴把青天撑住。
巨龙死命吐火,吹花郎呼出的青烟却越来越多,烟中似有什么翻滚扭动,所过之处焰光熄灭、火势萎缩。
青烟向外一涌,扑,好似蛋破鸟飞,冲出来一群黑色的飞蛇,细长矫捷,如真似幻,薄薄的双翅,就如一把阔大的折扇。
蛇群叫声尖利,势如一道浊流,涌入火焰深处,所到处火焰熄灭、只余点点火星。飞蛇仿佛以火焰为食,越变越多,好似一团黑云,将火龙紧紧裹住。
火龙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它的爪子撕扯,尾巴乱抽,许多飞蛇四分五裂,可是蛇身断裂,不但不死,残躯凌空一滚,化为四条五条,攻势更加猛烈。
对手越杀越多,火龙渐渐不支。不一会儿,飞蛇连拱带咬地钻进龙体,火龙痛苦翻滚,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跟着烟飞云散,化为了一团灰白的惨雾。
“哼!”叶幻士冷冷一笑,“吹花郎,你的烟灵有点儿意思!”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吹花郎笑吟吟地还没说完,蛇群自雾里钻了出来,铺天盖地,又向叶幻士冲去。
叶幻士一抬头,喷出一口轻烟,笔尖在烟中一绕,一溜青火飞过,烟气变粗变浓,只听一声尖啸,忽似烟花迸散,化为干丝万缕。
惨叫声起,飞蛇一被烟丝射中,纷纷化为青烟,再也无法凝聚。
一眨眼,漫天飞蛇化为乌有,柔烟却不散去,带着丝丝尖啸,向着简怀鲁射来。
吹花郎呵地一笑,吐出一团圆溜溜的烟球,笔尖一搅,烟球暴涨;砰的一声,也如燃放焰火,进出了无数细小的烟珠。
烟珠与烟丝相撞,发出连珠似的爆响。烟光火气,迷花人眼,聂、简二人身影闪动,顷刻间就被烟雾吞没了。
这一番斗法新奇有趣,方非瞧得入神,一时目不转睛。
叮叮叮,又是几声锐响,随即火灭烟消,塔里一片寂静。叶幻士直起身来,徐徐走出阴影,他的额角流下一缕鲜血,胸上的羽衣破了一块,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方非不胜吃惊,再看自己一方,吹花郎满头大汗,从鼻到腮多了一条血淋淋的创口,左胁也有一溜血迹,深青色的袍子浸得发紫。
方非倒吸一口冷气,这斗法看似有趣,其实凶险无比,稍一不慎,就要送命。
两人眼盯眼、笔对笔,脚下缓缓挪动,绕着大厅游走,口中悠悠闲闲,一味吞云吐雾,可是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吐出什么,越是未知,越是叫人恐惧。
禹笑笑扯了方非一下,使个眼色,膘向不远的楼梯。
方非心跳加剧,两人对视一眼,齐步动身,直向楼梯跑去。
咻,身后破空有声。禹笑笑一回头,发出一溜青芒,撞上了一缕小指粗细的烟气。扑,烟丝稍稍一顿,忽地涨大一倍,悍然又向前飞。
少女变了脸色,刚要躲闪,一颗烟珠擦肩飞过,与烟丝撞个正着。烟丝飘然一折,掠过二人身边,叮地射中左近的墙壁。
一米厚的石墙射了个对穿,洞口约有手腕粗细,月光透墙而过,惨白如电,照在方非脸上,隐隐有些刺痛。
少女脸色发白,拽着他上了楼梯。到了转角处,方非回头看去,两个道者已经换了个位置,简怀鲁站到了叶幻士坐过的地方,叶幻士却到了二楼的入口。
烟起云涌,两人的身影又模糊起来。
倏忽又到三楼。这一层头顶空空,无遮无盖,月如寒霜,处处凝聚。四面横七竖八,尽是圯墙颓柱,活是一片惨烈的尸体,死尸精魂不散,发出森森鬼气。
“简真……”禹笑笑忍不住叫了起来。
光芒乍闪,飞来一道闪电。禹笑笑翻身跳开,落到一块石头后面,扬手回敬了一道长长的烈焰。
火焰一闪而灭,黑暗中冷寂无声。
少女满心惊疑,探头一看,方非不知去了哪里。
她的心直往下落,忽地寒毛倒竖,生出一丝警兆,这时忽听方非大叫一声:“当心,他会隐身!”禹笑笑心神一震,正要抬笔,身边传来一声轻笑她吃了一惊,挥笔大喝:“太白无锋!”一溜白光掠过,身边的石块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切金断玉符,好,好!”隐身人说话慢条斯理。
禹笑笑听声辨位,刚要抬笔,眼前白光一闪,手指忽地剧痛,符笔“蛾眉”打着旋儿飞了出去,落进乱石堆里,再也不见踪影。
她来不及起身,就地一滚,还没站起,眼前白光乱闪,这一击正中胸口,禹笑笑飞出十米多远,哼也没哼,再不动弹。
“还剩一个!”虚空中,隐身人阴阴发笑。
方非躲在半截铁柱后面,屏住呼吸,心跳如雷,他不知道禹笑笑的死活,可又不敢探头去看,这感觉如琢如磨,真能把人活活憋死。
“呵!”隐身人轻轻一笑,“小子,你躲的地方还不错!”
方非吃了一惊,下意识挪动身躯。对方本是使诈,少年一动,他就知觉,一溜白光飞来,正中方非后心。方非好似挨了一记重锤,一个跟斗摔了出去,狠狠栽进了乱石堆里,脑袋磕中一块石块,他两眼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好羽衣!”那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方非一掉头,挥笔大喝“雷枪电斧……”符字一闪而过,可是没有动静。
方非心头发慌,又叫一声:“雷枪电斧……”再写符字,还是没有动静。
“雷枪……”他挥笔乱舞,喉咙一阵嘶哑。
“有意思!”隐身人笑了起来,“好吧,你那么喜欢,我就送你一道——雷、枪、电……啊”方非的眼前闪过一道电光,不是冲着他来,而是落向一边,味溜,电火迸溅,似乎击中什么。紧跟着,隐身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
伴随叫声,飞出一道白光,嗡地撞上一块巨石,石屑乱飞,啪啪裂成几块。
“谁?”隐身人厉声尖叫,叫声夹杂痛楚、恼怒,还有无尽的迷惑。
咻,一道火舌在虚空生成。隐身人又是一声惊叫,跟着扑通一下,似乎有人摔倒。方非面颊一凉,一道金芒擦面掠过,击中一根钢柱,“当”,数抱粗的柱子断成了两截,断口齐齐整整,似刀切豆腐。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坐在那儿,仿佛身处一场噩梦,眼看符光迸闪、电火来回,可又偏偏看不见一个人影,活似两团空气,正在那儿死命扭打。
“该死的!”隐身人发出一声尖叫,“你看得见我,你是……”
“是”字刚刚出口,一道银虹划过。隐身人惨哼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方非的身边飞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远处乱石滚动,厚厚的灰尘扬了起来,袅袅凝结成一个人体——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长发苍黑,用一道青玉箍勒住,眉毛又粗又长,紧紧拧在一处;两眼合拢,脸上的皮肤十分光白,足见平时养尊处优;高高的鼻梁下面,横着两撇八字胡须;嘴唇紧紧抿着,狠狠歪到了一边。
这张脸绝望愤怒、痛苦不甘,可这都不打紧,它的主人已经昏过去了。
人脸以后,接下来是胸,是腰,是腿,是脚一一隐身人整个儿现出了原形,活是无骨的虫豸,软趴趴地瘫在那里。
方非挣扎起来,想要弄清缘由,可是浮尘起落、月光凄冷,四周静荡荡的,看不出一丝异样。
他费力站起,摇晃着走到男子身边。男子的符笔跌在一边,方非怕他醒来作恶,收了符笔,又到禹笑笑身边。少女闭着两眼,一动不动,方非俯下身去,一探她的鼻息,热乎乎的还有呼吸。
少女还活着!方非松了一口气,叫喊两声,禹笑笑始终昏迷。他呆了呆,起身又叫:“简真?简真?”
叫声在月光下回荡,空洞而又凄惶。
正觉沮丧,忽听“蛮、蛮”有声。方非抬眼望去,那只绿惨惨的怪鸟,正趴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扑打翅膀,连声怪叫。
少年又惊又喜,奔上前去——石头三米多长,两米来厚,四周参差不齐。
方非疑惑起来。“蛮、蛮!”蛮蛮鸟又伸出爪子,使劲儿抓那石头。
借着月光看去,石头天生地长,挑不出一丝缝隙。方非想了想,双手抓住下面,用力一掀,可是力气太小,石条纹丝不动。
少年大为泄气,这时眼角光亮一闪,似乎有人逼近,不由回头大叫:“谁?”
身后空无一人,少年不由心头打鼓,又叫一声:“谁?”还是无人答应。
方非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瞪眼望着虚空,脑子热烘烘的,掌心里涌出一汪汗水。
“啪!”一声脆响从后传来。方非一掉头,惊奇发现,石块的侧面,无中生有,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裂痕横贯石条,方非恍然大悟一一这不是什么石条,这是一块精心伪装过的石匣。
他抠住石缝,用力一掀,吱嘎,石匣的盖子悠悠地开了。
这时间,方非只觉身边微风掠过,似有什么东西擦肩离开。可他捧着石盖,无法回头去看,也没空伸手去捞。他直觉感到,这个东西无论是人是鬼,今晚都帮了自己的大忙,先是打垮了隐身人,现在又破了石匣的伪装。他的心中感激,忍不住大叫:“那个谁,多谢了!”
还是无人答应,四面隐约传来回声。方非呆了呆,尽力掀开石匣,简真躺在里面,浑身僵直不动,好似一具尸体。
方非心头一沉,凝目细看,大个儿的额头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若干青字。他不敢伸手去碰,拿出隐身人的符笔,轻轻挑开符纸。
符纸一去,简真张大嘴巴,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眼,爬起身来,惊奇说:“我怎么在这儿?”跟着一挠头,“哎哟,我不是叫人抓了吗?”
“是啊!”方非微微苦笑,“我们又把你救出来了。”
简真喜不自胜,刚要起身,忽又哀哀叫唤:“好痛!谁来扶我一把?”
禹笑笑昏迷不醒,简真看了,也是无计可施,又听说昏迷男子就是隐身人,大个儿气得连踢两脚,方非慌忙拦住他说:“别乱来,他还有用。”
“什么用?”大个儿一愣,忽听楼下风啸雷鸣,两大道者斗法更紧。方非来不及多说:“简真,把隐身人和笑笑带上!”
大个儿一手抱起禹笑笑,一手提起隐身人,紧随方非赶到二楼,只见烟消雾散,两道人影奔走如飞,手中符笔摇颤,恍若毒蛇吐信。
“叶幻士!”方非大叫一声,“你看这是谁?”简真举起隐身人,向前晃了一下。
叶幻士应声一瞥,心神震动,他一分心,胸口吃了一记狠招,不由闷哼一声,横跌出去。还没站起身来,简怀鲁一晃上前,符笔指定他的额头。
“叶幻士!”简怀鲁冷冷地说,“你输了!”
两人一站一跪,均是半身浴血。这一战时间不长,可是惊险百出,呼吸生死,方非如果稍稍来晚,两人中难保不倒下一个。
叶幻士盯着简怀鲁,沉默时许,眼里透出古怪笑惫:“吹花郎,你怎么不杀了我?”
“你我曾经并肩作战!”简怀鲁的眼里露出一丝苦涩,“我的笔只杀魔徒、不杀道友!”
“迁腐!”
“就算是吧!”
两人对视椒半晌,简怀鲁收回符笔,叶幻士也徐徐起身,他看了隐身人一眼,冷冷地说:“有意思,这两个小东西活捉了烈鸢?”
“什么?”简怀鲁变了脸色,目光冲那隐身人一转,“真的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支使我叶幻士?”叶幻士的神情间有点儿自负,可更多的却是落寞。他抬起头来,盯着简怀鲁,“吹花郎,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吹花郎沉默一下,苦笑说:“简真,把人给他!”
“这个无赖!”简真大叫起来,“他绑架我们!我要把他送到斗廷……”
“让你给他!”简怀鲁沉喝一声。
大个儿撅了撅嘴,将昏迷的男子抛了过去。
男子还没落地,叶幻士随手抄起,冷冷地说:“他的笔呢?”吹花郎看了方非一眼,少年不情不愿地将笔抛了过去。
叶幻士接过笔,一指墙边角落:“你们的东西都在那儿!”说着飞身一纵,就从那窟窿里跳了出去。
简怀鲁走近塔边,只见一点黑影,飘飘摇摇,消逝在忘墟深处。
吹花郎后退两步,扶住一根柱子,身子晃了两下,苦笑道:“好个叶幻士,好个徒劳龙王!”
“什么?”简真惊声大叫,“他是徒劳龙王!”简怀鲁默默点头,做儿子看他一眼,抖索索上前问:“爸,您没事吧?”
“还好!”简怀鲁看他一眼,微笑点头。
“流了这么多血……”
“都是皮肉伤呢!”
“啊!”简真忽又大叫,“完了,人都跑了,我的甲和笔还在他们那儿呢!”
“你去那儿看看!”简怀鲁一指墙角。
大个儿赶过去,墙角乱七八糟,堆着乌号笔、火豕甲,他失而复得,慌忙穿戴起来。
“简伯伯!你看看笑笑。”方非扶过少女,简怀鲁瞅了一眼:“这是‘丧魂失魄符’,方非,你先闪开……”方非让到一边,吹花郎抖擞符笔,喝声“灵光开悟”。
禹笑笑应声一颤,徐徐张开双眼,看见众人,恍若做梦,但见简真得救,又是笑逐颜开,由衷感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