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哗的散开,简真扯着方非又往后退,少年忍不住叫道:“你干吗?”
“他们动起手来,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死,就往前面去,!”大个儿盯着两个对手,激动得浑身发抖。
“干什么?”乐当时忽的冲了过来,红着脸大吼大叫。皇秦皱了皱眉,收起符笔,天素迟疑一下,也把符笔收了起来。
“这儿是教室,不是羽斗场!”乐当时声色俱厉,“两个青榜天元在云巢打架,可真是了不起的大新闻!”
“乐宫主!”皇秦微微苦笑,“这不是还没打吗?”
乐当时看他一眼,眼神亦嗔亦喜:“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哟。”他目光一转,又瞪天素,“你,跟我来一趟!”
“干吗?”
“干吗?哼,巫袅袅告你偷袭她。”
“我偷袭她?”天素双颊涨红,“她说我偷袭她?”
“没错!她的脸上有‘化雄生须符’的痕迹,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天素的身子一阵发抖,人群沉寂一下,忽的有人说:“巫袅袅先动手的。”乐当时一掉头,见说话的却是方非,登时冷笑起来,“你们两个一组的,当然帮他说话。少废话,天素,跟我去宫主室。那个,方非,你也给我小心一点儿,有人说你今天上午旷课。”他威吓一顿,转身就走,天素一咬牙,拔足跟了上去。
“太不公平了!”禹笑笑大声叫道。司守拙闻言瞪他一眼,正想挖苦两句,忽见皇秦离开,忙又跟了上去。
主角一走,观众也散了场。禹笑笑上前问:“你们两个为什么旷课?”
方非还没回答,简真将他扯到一边,虎着脸说:“我们危字组的事儿,跟你们箕字组不相干。”
“你……”禹笑笑变了脸色,这时远处有人叫喊,“笑笑,一块儿吃饭!”听声音,就知道桓谭到了。
二年生快步上前,笑着挥手:“简真,九星之子,你们好哇。”也不瞧两人脸色,又说:“笑笑,炼气课最费神了,你一定累坏了吧?”
“有一点儿!”禹笑笑望着两个朋友,忽觉三人之间多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鸿沟,那两人站在对岸,说不出的冷淡陌生。她又伤心,又迟疑,瞧着简真的神气,忽又恼怒起来,“好,我们去吃饭!”
望着两人走远,方非叹了口气:“简真,笑笑都是好意。”
“管她好意歹意。”大个儿把手往裤兜里一插,狠狠吹了声口哨,“我才不要别人同情,哼,大不了离开八非学宫,跟我老爹学吹花去!”
这好汉话没说完,肚子里一阵乱叫,心念起如意馆的美味,大个儿从头到脚一阵发痒,咽了口唾沫,轻声说:“方非,你饿不饿啊?”
“怎么不饿?可是下去了,又怎么上来呢?”
“唉!”简真愁眉苦脸,“这些挨千刀的白虎崽子,我跟他们势不两立!”呆了一会儿,他忽的一跳,大声嚷嚷:“不管了,不管了,方非,我要下去吃饭!”
“我也去吧!”方非微微苦笑。
“不行!”大个儿把手一挥,“你是个大累赘,有你在,我放不开手脚。哼,上午没有你,我早就上来了。在这等着,我吃完了,给你带几样点心。”好汉兄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甩开手脚,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累赘”无事可做,人又胆小怕事,唯恐五行蹬之外,还有别的机关,只好老老实实地在丁室外面站了一个钟头。学生们吃罢午饭,陆续回来。方非站在门边左等右盼,始终不见简真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夔龙三声鼓响,上课的时间到了。
方非无奈进了教室,丁室里支满长桌,空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时吕品进来,他一面走路,一面连打呵欠,方非忍不住问:“你看到简真了么?”
“他呀?”吕品咧嘴一笑,“玩五行蹬上瘾啦!”
方非心头一沉,起了不祥之兆,这时司守拙等人蜂拥进来,望着方飞一脸得意色。巫袅袅也来了,黑纱蒙面,半遮半掩,那胡须是脱了,变粗的毛孔却一下子不能复原,想要变回原貌,还得好些日子。黑衣女的心中不胜怨毒,目光扫向方非,就像两把刀子。
“喂!”天素的声音响了起来,“豆子眼又没来吗?”
方非回头一看,天素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他沉默一下,忍不住说:“天素,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
“我们分在一组,应该齐心协力!”
“谁跟你齐心协力?”天素的声音冰冷刺心,“你不是九星之子吗?九星之子还用别人帮忙?”
“危字组被淘汰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少管我的事!你怕淘汰,好哇,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齐心协力。”
“什么事?”方非心跳加快。
“你向所有人宣布——”天素扬起脸来,一字一顿,“你不是九星之子!”
少女的声音传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方非胸口一闷:“可、可我拜亮了九星。”
“造化笔也会犯错!”天素语气武断。
两人对视一阵,方非轻声说:“我不宣布呢?”
“那就这么拖下去!”天素轻轻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直到你宣布为止!”
“好吧!”方非吐出一口长气,“我宣布……”他盯着天素,少女的眼中透出一丝得意。
“我永远都是九星之子!”方非话到嘴边,改变了初衷,“就算离开了八非学宫,我也照样还是九星之子。”
说完这话,他丢下天素,走到了一张长桌前面。扭头看去,天素还在那儿发呆。方非见她这样,略感不安,可当时热血上冲,那些话就是无遮无拦地说了出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伙屏住呼吸,要看这事如何了局。
“安静得不像话!”矮个儿道师来得恰是时候,“我来错教室了吗?没错,丁室。喝,这儿有二十八张桌子,大家分组站好。苍龙天素,你在那儿干吗?到危字组的桌边去。”
天素一咬牙,走到方非对面,冷冷别过头去。吕品站在一边,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咧着嘴吧,发出无声的诡笑。
周观霓一挥笔,白光闪过,每人面前冒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八卦炉、三个或大或小的瓷瓶、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纸盒,盒子里放了一本书、一根金色丝线、一块硕大的钻石。
“拿起书。”周观霓大声说,“翻到第一页!”
方非拿起那书,书本清皮錾银,写着‘至高抟炼术’五个大字。书名下面,列了一大串响当当的头衔——八非学宫资深道师、抟炼研究会副会长、工部丹药师首席顾问……写了足足三行,作者这才粉墨登场,‘周观霓’三个字威风八面,比起书名还要醒目。
“一切法物,都要经过抟炼,你们脚下的飞轮飞剑,身上的神甲羽衣,乃至于手里的符笔,无一不是抟炼而成的。抟炼是一门至高无上的学问,哼,可是偏偏有人瞧不上眼。”
周观霓激愤起来,一拳砸在讲台上面“他们居然认为,练几天元气,学两道符法,懂一点儿鸡零狗碎的东西,抟炼就能水到渠成。这个念头荒唐透顶。八非天试早该设立抟炼科了,我向斗廷申请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石沉大海。试想一下,没有抟炼,浑天城飞得起来么?如果老天有眼,浑天城活该掉在积明湖里,给那些官老爷洗个冷水澡,好叫他们清醒清醒!”
矮道师大发牢骚,拳头左右飞舞,咋的桌子咚咚作响。
砸完桌子,他又瞪起牛眼,高叫一声“皇秦,你来说说,抟炼最常用的三条符咒是什么?”
“无明沸水符,九转阴阳符,抽铅添汞符!”
“没错!皇秦同学,你该跟令尊说说,抟炼这一科,必须加入八非天试。天素!”周观霓又叫,“抟炼最常用的六种材料是什么?”
“元胎、紫液金、神龙血、帝女玄霜、双麟芝、沙棠果!”天素一气答完,周观霓不置可否,一挥手,“九星之子,你来说说,鬼眼明沙是什么东西?”
方非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答不上来?”周观霓尖刻冷笑,“你真是九星之子吗?瞧你那个呆样儿,北斗九星认错了儿子吗?”
“他是北斗九星的私生子!”钟离焘尖声怪叫。
哄笑声更响,老家伙笑容可掬,一扬手,“喏,钟离焘,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鬼眼明沙,就是鬼眼蝠的大便!”钟离焘一面回答,一面瞅着方非,那眼神仿佛在说:得了吧,什么九星之子,你就跟鬼眼明沙差不多!
“答对了!”周观霓哈哈大笑。
接下来,矮道师天马行空,东拉西扯,一会儿说他炼的驱水珠揣在身上,能把海水赶来赶去;一会儿又说他炼的破山锥,能把山也扎个窟窿;还有他炼的七宝金丹,包治百病,万试万灵,好几个至人院的老院士都受过他的恩惠。上次浑天城的下坠事故,他也出了一点儿小力,这力气小到几乎让他做了星官。
吹了一个钟头,周观霓才想起了正事,于是三言两语,交代了八卦炉的用法、五行循环的作用,至于文火、武火、无明火三种火焰如何运用,老道师十分高明,他把这个当成问题,统统留给了在场的学生。
接下来是个小测验,题目是把金刚石的特性转移到英招尾毛上去。那尾毛黄澄澄的,足有一米多长,金刚石又大又亮,少说也有二十克拉。抟炼的辅料是三钱鬼眼明沙、两钱百眼羊妖的眼髓、四钱尖吻犬妖的鼻血。
周观霓说地语焉不详,方非翻书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抟炼过程。这过程复杂的惊人,要用到四个符法和六个五行循环。方非尝试画符点火,画了几次全都失败,惹来天素一轮白眼。
没过多久,天素第一个完成抟炼,她从热腾腾的八卦炉里抽出尾毛,尾毛变了颜色,细白光亮,放在暗处,好似一段冰雪,放在明处,又如三尺阳光。
周观霓接过尾毛,啧啧称赞,他拿来一段木棒,尾毛轻轻一挥,卡擦,木棒应声断成两截。
“好!”周观霓高叫,“甲之上,三十分!”
不一会儿,角字组全体完成了抟炼,四根尾毛一起交了上来。皇秦炼的最出色,得了满分;巫袅袅、司守拙不相上下,各得二十八分;就连钟离焘受了皇秦的帮助,也得到二十五分。
天素一边瞧着,气的发抖,瞪着方非、吕品,眼里火光直冒。可她跟方非较上了劲,心里又气又急,可就是不肯援手。
很快氐字组也完成了抟炼,周观霓接着宣布,下课前不能完成抟炼,全都记为零分。各组不敢怠慢,群策群力,互帮互助。吕品乱七八糟一顿折腾,夔龙鼓响以前,居然也把抟炼完成,尾毛成色平常,只得了十五分。唯独方非最惨,八卦炉冷冷清清,整整一堂课,连炉火也没生起。
周观霓验收成果,把方非尽情挖苦了一通,发现简真旷课,又给危字组一个零分。
天素气得无法可想,下了课掉头就走。吕品也抄着两手离开。丢下方非一个,受尽了白虎人的冷嘲热讽。
方非赶到太极坪,不想对头抢先布好阵势。司守拙用心体贴,钟离焘无微不至,方非没出第五层,就给利利索索送回了云巢。禹笑笑前来助阵,可惜寡不敌众,就给巫袅袅打落了下去。
白虎道者人多势大,了的那个是又使了心眼儿,每一组都有白虎学生,纵有学生心生不平,也不好与本组的成员为敌。加上方非资质平庸,偏偏拜亮了九星,嫉恨他的也大有人在。这群人乐得看戏,小度者越凄惨,他们就越高兴。
桓谭与禹笑笑是一路,可他为人滑头,又见太叔明带人参与,心虚胆怯,不敢尽力,装模作样地周旋一番,眼看禹笑笑掉落,也就顺势叫人打了下去。
司守拙将人马分成了两拨,一波拦截禹笑笑,一波专门对付方非,他铁了心不让方非离开云巢,比的小度者走投无路,每次到了最后,只有返回云巢。
五行磴拦截对手,在八非学宫属于合法。如今危字组四分五裂,禹笑笑有心无力,道师们碍于规矩,也不能主持公道。整整一个时辰,方非也没能越过第五层,直到酉时将至,白虎人才一哄而下,跟着?龙鼓响,满天飞磴停了下来。小度者孤单单落在草坪上,身子疲惫不堪,心里灰心丧气,可是老天爷还不罢休,不一会儿,潇潇洒洒的飞起了细雨。
方非站在雨中,仰望天上飞磴,那儿空空荡荡,似乎整个世界都将他遗弃。雨水落在脸上,丝丝渗入心底,化作一股酸热,又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雨越下越大,方非走回教室,室门已经关了,外面风雨如晦、雷声隐隐,走廊上却空荡荡的寂无声息。
方非心里起了一股寒意,乐当时的话时断时续,在他耳边响起:“不许在云巢过夜……比起任何惩罚都要严重……那就是——死亡……”
他的背脊仿佛过了电,汗毛一根根的竖了起来。这是,他仿佛看见了一样东西,走廊的墙壁上无中生有,悄然出现了一行字迹,色泽暗红,好似干涸已久的鲜血——
云巢夜间生存守则
甲.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
乙.不许越过许愿台。
丙.如果独自一人,听见有人叫喊自己,切记不许回答,也不得搜寻声音的来源。
丁.以上三点,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八非学宫道师团
某年某月某日
望着字迹,方非眼前发黑,他的身上冷嗖嗖的,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为了脱困,又在五行磴上耗尽了力气。看了守则打一条,他不敢离开走廊,不一会儿,倦意阵阵涌来,方非倚墙坐下,一不留神,昏沉沉睡了过去。
蒙蒙眬眬,他又落在五行磴上,四面大雨如注,他在尽力飞翔。前后左右,白虎人追赶正急。方非左冲右突,摆脱了钟离焘,绕开了巫袅袅,将司守拙抛下时,那家伙发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吼叫。
因为是在做梦,他在五行磴上跳来跳去,飞得十分神勇。突然间,狂风扑面,皇秦面无表情的直冲过来。方非掉头就跑,可是无论飞得多快,始终避不开白王太子。两人首尾相连,皇秦的呼吸似在耳边。方非心惊肉跳,回头一看,忽的不见了皇秦,乌云压顶而来,化为了一张浓黑的人脸,鼻高眼深,面颊突出,嘴巴张得老大,其中萦绕着长长的闪电。人脸大声狂笑,声如巨雷,一刹那,空茫茫的眼窝里射出两道电光,方非来不及躲闪巨脸龇牙咧嘴的向他扑来……
“啊!”方非猝然惊醒,嗓子又干又痛,脑子里似有一把锤子。
飞磴、怪脸、乌云、闪电,统统消失不见。他躺在走廊的角落,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地板冰冰凉凉,墙壁发出淡淡的青光,长廊半明半暗,一股阴森气息,冲他扑面压来。
这时走廊尽头,出现了一团亮光,跟着响起了缥缈的歌声——
“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
曲调忧伤淡淡,一股冷香随歌而来。方非只觉鬼气森森,恐惧莫名。他挣扎欲起,可是身子酸软,动弹无力,那光亮一路飞来,云光迷离,香气浓郁方非沐浴其中,身子也似漂浮起来。
“咦!”光亮里传来了一个柔媚的女声,“谁在那儿?”
白光淡去,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方非面前。她通身白衣,姿容秀美,气韵淡雅高华肌肤莹白无瑕。
雨夜幽宫,出现了这样一个女子,不是艳尸,就是丽鬼。一时间,方非的心里闪过了好些可怕的念头,可是不知怎的,望着这个女子,他就是怕不起来。
“小家伙!”女鬼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手白如雪,悠悠生凉,“你生病了?”
方非想到《云巢夜间守则》,闷着头不敢出声。
“你是学宫的学生?”女鬼又问。
方非还是不敢说话,也不敢瞧对方的眼睛。
“呵!”女鬼看出她的心思,“小家伙,我如果要害你,一定会叫你的名字,可如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方非一愣抬头,望着女鬼的面容,不知怎的,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叫方非!”话一出口,他就悔恨起来,——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女鬼知道了名字,不就有了蛊惑自己的手段吗?
“怎么不回卧龙居?”女鬼又问。
“我回不去!”方非对答如流,心里只觉奇怪,怀疑对方用了迷魂法儿。
“哦!”白衣女鬼轻轻俯身,打量方非,忽的微张檀口,呼出一口白气。
这一下猝不及防,凉意透体而出,方非浑身一轻,不觉站起身来,他的心里又吃惊,又迷惑,呆柯柯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女鬼一笑,飘然迫近,放飞来不及后退,女鬼如烟似雾,穿过了他的身子,一股余香袅绕不去,方非如痴如醉,一时呆住了。
“你可以叫我牡丹!”白衣女的声音柔柔软软,从他的身后传来。
“你是花妖?”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可是,花妖不会说话呀!”
“不会说话?”烟云起落,牡丹又在前方凝聚成形,“你说那些奶娃娃?”
方非想起简怀鲁的话,忍不住问:“您多少岁了?”
“问这干吗?”牡丹笑了笑,“女士的年纪可不能随便说!”
“我听说,妖怪五百岁才会说话!”
“五百岁?”牡牡丹轻描淡写,“那也只是个奶娃娃!”
方非越发吃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支吾问道:“牡丹!我能下去么?”
“下去?”老花妖摇了摇头,“五行磴每天运转三次,卯时到辰时,午时到未时,酉时到戌时,你要下去,就得等到卯时。”
“你怎么上来的?”
“花妖想上哪儿,化成雾儿不就行了么?”牡丹见方非无精打采,笑了笑说,“左右下不去,你陪我说说话吧!”方非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没吃饭?”牡丹问。
方非闻言,更觉饥饿。牡丹随手一抓,从虚无空中拽出一盘圆饼、一瓶甘露。
“嫌弃妖怪的点心吗?”牡丹递到方非面前。
别说妖怪点心,就是妖怪毒药,方非饿字当头,也是照吃不误。好一顿狼吞虎咽,花形饼滋味清美,甘露也是淡甜味儿,喝过之后,齿颊留香。
吃完喝光,牡丹接过空盘空瓶,向天一丢,啪地闪光,又不见了。
“牡丹!”方非有了精神,“你来云巢干吗?”
“这儿归我管,打扫拂拭,整理用具,每天都有活干!”
“你来这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好似两千年。呵,活得太久,最难记住的就是时间。套用红尘里的一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云巢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少的老,老的死,说起来,还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呀!”牡丹说话,一如寒夜花香,总是幽幽淡淡,可是揣摩其中况味,方非又觉一阵凄然。
“小家伙,你怎么不说话?”
“牡丹,你在干吗?”
“打扫呀!唉,谁这么淘气,把墙炸了一个窟窿,咦,地板也坏了吗?”牡丹挥挥衣袖,带起一片白光,石墙弥合无痕,酥黑的地板也恢复原状,花妖悄然向前,身上光亮所及,上下四方,焕然一新。
方非跟在牡丹身边,默默看她展示法力。
“小家伙,你会不会吹尘呀?”牡丹回头看来。
“我……”方非羞愧难当,“我不会!”
“可惜呢!要不然,倒可以帮我的忙!不过,你被困云巢,不是对头厉害,就是本事不行。说起来,好些日子也没人困在云巢了!”
方非面皮发烫,越发羞惭。牡丹逐间逐室地打扫过去,经过的地方,留下冷冷花香。
“小家伙。”牡丹漫不经心地问,“你一生之中,有什么时候最快乐呢?”
“骑单车的时候!”方非应声回答。
“呵!”牡丹笑了起来,“这答案挺奇怪。许多人会说,考上八非学宫的时候,也有人会说,吃东西的时候、通灵的时候、飞行的时候、要么跟伴儿一起的时候。答案多得很,可没一个你这样的。我猜猜,骑车的不止你一个人吧!”方非面红耳赤,心子扑通乱跳。
“另一个是女孩么?”牡丹又问。
老花妖洞悉世情,一语中的,方非无奈“嗯”了一声。
“女伴儿?”
“不!不!”方非连连摇头,“不是!”
“那就是你单恋咯!”牡丹转过头来,清澈的眼中透着笑意。
“我不知道!”方非老实回答,“她是我的点化人!”
“唉,小度者,你跟妖怪说这话,不怕我食了你的魂儿吗?”
方非闻言一惊,忙说:“你、你不是那种妖怪!”
“那也不见得。”牡丹冷冷掉过头去。
方非心里古怪极了,他在跟一个妖怪散步,讨论的话题是食不食他的魂儿。可是不知为什么?牡丹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叫人不会对他心生恐惧。
“牡丹!”少年大着胆子反问,“你活了那么久,什么时候最快乐?”
牡丹悄然止步,转眼望着方非,眼里似有一丝叹息:“小家伙,你可真会问呢!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多留宿云巢的学生,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也许,他们都以为,一只花妖,一团雾儿,没有快乐,也无所谓悲伤,时间对于我们,不过都是虚空罢了。”
老花妖抬起头来,微微沉吟:“多久以前,我也记不清了。那时节,我还没有觉醒,只是一树无知无觉的花儿。可是有一天,一个人的萧声把我唤醒了。他是一个吹花郎。”
“吹花郎?”方非插嘴,“我也认识一个吹花郎。”
“他叫什么?”
“简怀鲁。”
“那个小家伙?”牡丹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他!”
胡子拉碴的简怀鲁也成了小家伙,方非心里大为别扭。牡丹瞧破他的心思:“我只记得他当年的样子,他刚进来时很害羞,见了花妖也会脸红!”
吹花郎老脸厚皮,玩世不恭,方非实在想象不出他脸红的样子。
“可是那个吹花郎,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呢!唤醒我的时候,他还很年轻,眼睛比星子还光亮,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牡丹生音缥缈,目光涣散迷离,“那时间,他每天都来,随身带着那管洞萧。他喜欢坐在花树前,冲我吹奏曲子。有一次,他还替我赶走了一只魑魅。这个爱花惜花的人呀!看着他的笑脸,我就无比满足,听到他的萧声,我的灵魂就像漂浮在无垠的太空。到后来,听到他的脚步声,不待吹萧,我都会忍不住绽放花朵。那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多想有一双手臂,可以把他拥入怀中,又多想有一张嘴,可以亲吻他明亮的眼睛。唉,可是,不行呀……”
“为什么?”方非忍不住叫了起来。
牡丹瞅他一眼,淡淡地说:“我那时还是一只花魂,年岁不久,不会灵通变化。小家伙,不是每只花魂都能成为花妖。有的耐不住寂寞,自行泯灭;有的叫风雨雷电伤了本根,香魂消殒;还有的遇上了魑魅,吸走了他们的魂儿,落入悲惨透顶的境地。如果没有那个吹花郎,我也许不会觉醒,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也成不了花妖,早就与那些姊妹一样,随风随雨,零落成泥了……”
牡丹说到这儿,拣了一处台阶坐下。方非也坐在一边问:“后来怎么样?”
“唉,一只花魂儿喜欢上一个道者,又能怎么样呢?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吹花郎没有来,第二天,他还是没来,后来的日子,我等呀等呀!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那段日子可真难熬,许多年里,我一朵花儿也没有开。我日夜望着他的来路,心里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可是不像他的,那脚步沉重、迟缓,我抬眼一瞧,从他惯来的地方,走开了一个老人,满头白发,容色愁苦,眼睛混浊无神,腰背也佝偻起来。
“我起初没有在意,可当老人拿出洞萧,吹起曲子,我才猛然明白,这个人就是他呀……”
“哎哟,发生了什么事?”方非又叫起来。
“什么事也没发生。”牡丹摇了摇头,“他来了,可也老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吹起昔日的调子。欢快飘逸没有了,只有沉重和悲伤,我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开了花,可那花儿不能持久,曲子吹完以后,花朵也就凋谢了。我望着这个老好人儿,心里又喜又怨。这世间,他开口对我说话,他说,他知道我有灵性,知道我能听得懂人话。可他知不知道,我曾是多么地喜欢他呀?这个狠心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的过往生平。他娶过妻,生过子,后来,他的妻子病死了,儿子也在战争中亡故。他只身离开了我,又孤苦伶仃地回来,他的人生就是一个环儿,他在环里兜转了一辈子,起点和终点,始终分不清。”
“他无处可去,在我身边住了下来。这个老儿疯疯傻傻,整日整夜都在吹着忧伤的曲子。有一支曲子他吹了百遍千回,那是他为妻子谱写的。直到有一天,我听着这只曲子,忽然伤心极了。那一夜,我没有开花;到了第二天,他也没能从房子里走出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走了?”方非憨憨地问。
“不!”牡丹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他死了!”方非浑身一颤,脸色刷白。
“从那以后,我又修行了好多年,终有一天,我抛弃了躯壳,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是,他住过的屋子坍塌了,断壁残垣成了他的坟墓。我默默地站在坟前,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直到暴雨和山洪,将那块地方永远地抹去了。”牡丹说到这儿,悄然住口。
“后来呢?”小东西心里发堵,执着地追问。
“没了,故事完了。”牡丹笑了笑,“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我就是一只花妖,兴许,我会食掉他的魂儿。要是那样,我们永永远远也不会分开了。”
老花妖徐徐起身,注视天穹。雨,已停了。云巢浮于万山之巅,离天犹近,新雨过后,星斗更加明亮,散发幽淡光芒。
牡丹穿过太极坪,飘然向前,小家伙老实地跟在后面。经过一间教室,进去一间广殿,殿中星光无穷,点点漂浮,两人好似不经意间闯入了茫茫太空。
“这儿是魁星殿。”牡丹轻声说,“历年八非学宫的‘魁星奖’得主,都会在殿中留下影像!”
凝目望去,每一点星光,都是一尊小小的人像,光芒凝聚,栩栩如生,那些影像都很年轻,活似一群小小的精灵,冲着方非点头微笑。
猛可间,少年的心剧烈跳动,她看见了一尊人像,白衣清灵,缥缈若飞,处在众星之间,宛如一只雪白的飞燕。
牡丹见他出神,伸手拂过人像,人像下方,闪过两个小字。
“燕眉!”花妖沉吟说,“我记得不错,这座大殿,她有三尊人像!”说着转眼望去,忽见方非脸色苍白,“小家伙,你怎么了?”
“她……”方非咽了口唾沫,费力地说,“她也是八非学宫的学生?”
“南溟燕眉,大名鼎鼎呢!”牡丹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小姑娘,很是讨人喜欢!”
“她毕业了吗?”方非的心快要冲出嗓子。
“没有!”牡丹摇头。
“什么?”方非失声大叫,“她在哪儿?”
牡丹瞧他一眼,奇怪他情绪激烈。“她是四年生!”花妖说,“第四年是还愿年,就我所知,她还在还愿!”
“还愿年?还愿?”方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远就是许愿台了,到了那儿,你就会明白!”
走出魁星殿,经过一条长廊,遥见一座高台。台如圆柱,盘绕着一条石龙,石龙半身没入地下,半身盘旋而上,龙头冲出台阶,冲天发出无声的长吟。
沿着龙身化作的阶梯,两人盘旋而上,好一阵才走到台顶。这儿已是八非学宫的顶端,迎面可见支离邪的天罗盘。夜色中,那圆盘熠熠发亮,上面的字迹一清二楚。
八非学宫就在下方,天湖水光星闪,好似一面小巧的镜子,山下的玉京犹如光灿的宝石;回头望去,连绵起伏的都是雪山,星光映雪,静谧幽蓝。
龙嘴里发出一声长吟,一道白光冲口而出。这一下突如其来,吓得方非身子一缩。那道光柱雪亮通明,一直没入天心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变淡消失。
“又有学生毕业了!”牡丹笑着说。
“毕业?”方非十分好奇,“这跟毕业有什么关系?”
“这条石龙叫作愿龙!学生在八非学宫修习三年,到了第四年,都要许一个心愿,用符笔写了,投入愿龙嘴里,哪天还了愿,才能从学宫毕业!”
“一直还不了愿呢?”
“那就永远毕不了业!”牡丹微微苦笑,“从古至今,这条愿龙,装了一肚皮的心愿,实现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天下事称心的少,不如意的多,哪有心愿都能得偿呢?”
“毕不了业,岂不糟糕?”
“要毕业吗?那也简单。这里只说许愿,可没说许什么愿。你只要许一个最容易达成的心愿,譬如说吃一样好东西,睡一顿好觉,只怕还没出八非学宫的大门,你就顺顺当当地毕了业。可是这样的心愿,又有什么味儿呢?说起来,毕不毕业,这儿的学生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在乎的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
“荣誉!”牡丹眺望星空,目光悠远,“越难达成的心愿,越能获得荣誉,为了这样的心愿,许多人终其一生孜孜以求。幸运的总在少数,可就算失败了,敢于许下心愿的人,也会受到世人的尊重。”
“燕眉许了什么愿?”这才是方非最想问的。
“我不知道,学生许的愿,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有愿龙知道。这老石头的嘴巴很紧,宁可将心愿烂在肚子里!”
方非望着石龙,那东西木木呆呆,全无生气,乍一看去,就是一堆无知的死物。
“牡丹,这儿最难的心愿是什么?成为天道者吗?”
“那也是极难的了。最难的倒也说不上!”牡丹沉思一下,“打我来到这儿,见过两个心愿,差不多是最难的,不过也全都实现了!”
“什么心愿?”
“一是伏太因的降服六龙,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宏愿,实现以前,若说有人相信,那他一定疯了。伏太因只用了十年,就将其一一完成。从那以后,世间的群龙将他奉为‘天龙’。”
“另一个是皇师利的白王无上,这一个比伏太因的还要难,必须超越所有的天道者,包括天龙伏太因。皇师利花了十五年才得偿所愿,这里面尽管有些运气,可他的心愿却是早已许下的。”
“你也见了心愿了结时的白光。可你更该瞧瞧,伏太因和皇师利毕业时的景象。愿龙吐出的还愿光,亮了三天三夜,天上雷鸣电闪,风雨大作,就连大地也为之震动。这才叫惊天动地的宏愿——道者能够成为震旦的主宰,正是因为他们敢于发下如此宏愿,并不惜一切地付诸实现。”
牡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轻声说:“只不过,这两个心愿还不算最难的。”
“还有更难的?”方非吃了一惊。
牡丹抚过龙头,幽幽地说:“这条愿龙的身子里,还藏了一个可怕的心愿。叫人庆幸的是,它还没有实现……”花妖的声音缥缈不定,犹如一串呓语,漂浮在方非耳边。
两人默不作声,下了许愿台,方非忍不住问:“牡丹,那个最难的心愿是谁的?”
“呵!”花妖摇头一笑,“我已经忘了!”
方非心下生疑,伏太因和皇师利的愿望,牡丹清楚记得。这个心愿如果更难,老花妖没理由记不得许愿人的名字。也许她心里知道,只是不肯说出来。
他只顾着想着这件事,忘了《生存守则》的训诫,不知不觉越过了许愿台。
走了短短一程,前方响起一阵呻吟,阴沉、凄楚,还有一丝莫名的诡异。方非心摇神颤,不觉毛骨悚然。
牡丹应声止步,他也随之停下,又来一声呻吟,仿佛近在耳边——方非一抬头,猛然发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拱形的石门,就在门扇的后面。
“小家伙!门里是学生的禁地,你就待在门外,不要到处乱走!”牡丹轻轻一晃,穿过石门消失了。
方非又惊又怕,又觉百无聊赖,站了一会儿,也不见牡丹回来。石门耸立在前,月光照射下,石料粗糙沉暗,没有一丝闪光,这道门似有某种力量,吸走了所有的光亮,统统所在了里面。
“学生的禁地?禁地里又有什么呢?”方非注视石门,好奇心油然升起,不由伸出双手,轻轻推向石门。
啪嗒——双手刚刚碰到门扇,巨大的铁锁就打开了。
他没有用力,石门却呀呀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