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暗骂自己糊涂。西城与盐帮交恶,几次提到昆仑山,席应真也曾提起梁思禽远在昆仑,自己一时疏忽,竟未联系二者。西城奇人神通,罕见罕闻,除了梁思禽,谁又能调教出八部之主?但如此一来再好不过,西城八部已到京城,梁思禽也一定就在附近,只需请他出手,“逆阳指”必能应手而解。
想到这儿,乐之扬一扫愁闷,大为振奋。忽听席应真说道:“梁思禽避世不出,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此人活着一日,总是心腹大患……”朱元璋忽地住口,直勾勾盯着席应真,“牛鼻子,你当真没有他的消息?”
“当真。”席应真淡然说道,“老道不见此人,快有二十年了。”
朱元璋目光冷冽,看了老道一阵,忽而微微冷笑,目光一转,落在乐之扬身上,上下打量一阵,悠然说道:“牛鼻子,这是你新收的徒弟么?”
席应真笑了笑:“也算是吧!”
“你我年纪相仿,也该想一想后事了!”朱元璋手拈长须,白眉耸动,“道衍那小子,不肯做道士,偏要做和尚,半僧半道,不伦不类;道清是个马屁精,只是一条看门的狗儿,成不了什么大器。朕这几个儿女又是尘世中人,你若一旦羽化,总得有个徒弟继承法统,为朕看守天下道宗。”
“圣上过誉了。”席应真说道,“这孩子资历太浅,担不起如此大任。”
“迂腐之见。”朱元璋慨然说道,“说到资历,你我当年起事,又有什么资历?这小道士朕是用不上了,但我太孙年少,大可留给他用。”
席应真叹道:“贫道又没说话,陛下何以认定他是我的衣钵传人?”
“你这牛鼻子,向来不爽快。”朱元璋点着席应真的鼻子笑道,“不是你认定的传人,怎么会带他入宫来见我?”又看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问道,“小道士,你叫什么?”
乐之扬压低嗓子,涩声说道:“小的法号道灵。”朱元璋一点头,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乐之扬面无人色,心子突突狂跳,似要挣破胸膛。可是皇命难违,只好慢慢抬头,朱元璋看他一眼,皱眉道:“小道士长得不坏,就是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乐之扬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但见朱元璋皱起白眉,冥思苦想,一时之间,但觉天地俱寂,接下来必是风雷骤雨。
过了片刻,朱元璋抬起头来,幽幽说道:“奇怪,想不起来。那个人……唔……似乎已经死了。”
乐之扬松一口气,但觉浑身虚脱,道袍已被汗水浸透。朱元璋天威赫赫,多少朝廷重臣,见了他也是战战兢兢,汗流浃背。乐之扬首次面圣,朱元璋见他惶恐流汗,也不十分在意,目光一转,又见他腰间别着竹笛,登时笑道:“你会吹笛么?妙极。你是牛鼻子的关门弟子,微儿是你的师姐,你俩不妨合奏一曲,也让朕瞧一瞧,你有没有道法自然的灵气。”
乐之扬嘴里发苦,心知一吹笛子,必定露出马脚,回头看向席应真,眼里透出求助之意。老道也觉无奈,朱元璋分明生出了误会,但他金口玉牙、独断专行,乐之扬纵然不是席应真的弟子,只凭这几句话,也要弄假成真,非做这个关门弟子不可。席应真无法可想,只好默默点头,示意乐之扬随机应变。
乐之扬硬起头皮,低声问道:“小道愚昧,不知公主要弹什么曲子?”
朱微别有心事,神思不属,应声淡淡说道:“随意好了,你起调子,我来应和就是。”乐之扬说:“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朱微默不作声,眸子清如水晶,定定注视琴弦。
乐之扬见她凄楚神情,心中一阵翻腾:“她方才还好好的,一说到亲事,就一直闷闷不乐,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嫁给姓耿的小子。”想到这儿,情由心生,横笛于口,一缕清音在大殿中幽幽升起。
这笛声如有魔力,朱微应声一颤,指尖扫过琴弦,荡起一片杂音,她猛地抬头,直勾勾望着乐之扬。后者若无所觉,两眼朝天,纵情吹笛。朱微浑身发抖,热血涌到脸上,双颊凝白蕴红,仿佛霞映澄波,眉宇悄然舒展,俨然雨洗春山,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呆呆柯柯,一如泥金龙凤,就在笛声响起的一刻,朱微忽地活转过来,性灵贯注身心,变得神采飞扬。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席应真忽地击掌长吟,声音朗朗入耳,朱微陡然惊觉,她匆匆转眼一扫,父亲为乐之扬的笛声所吸引,并未留意自身窘态,冷玄低眉垂目,也是若无所觉。席应真口念诗句,两眼却在她的身上,眼底深处,透出深深的担忧。
朱微恍然有悟,自觉失态,努力按捺心,按宫引商,鼓起瑶琴。“飞瀑流珠”乃旷代奇琴,琴声圆润如珠,寥寥拨动两下,便似洪波万里,托出一轮皎月。
乐之扬知音会意,笛声略略一转,立刻融入琴韵,极尽轻灵变幻,一如浮云飞逝,萦绕明月四周,又如孤鸿西来,回顾汪洋大海。
自从当年一别,两人一琴一笛再次协奏,依旧默契无比,能静能动,可轻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尘,有一江流泻之畅快,也有离妇悲吟之凄冷,汹涌处如风吹海立,幽寂处似月照花林,笛声飘浮婉转,好似人生之无常,琴声隽永流转,又如天地之永恒。
两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鱼得水,奏到得意之处,朱微挑捻随心,胜过六七人同时弹奏,琴声繁音汇响,直如万壑松涛鼓荡而来。乐之扬一口中气不泄,笛声悠悠向上,直如无形绳索,直要高入云端,挽住虚空中那一只冰魄银蟾。
朱元璋、席应真均是七旬老人,尝遍世事,饱经忧患,但置身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怀激荡、感慨无限,回首生平功业,当真如梦如幻,一切金戈铁马,尽都化作惊涛冷月,直到一曲奏罢,琴与笛双双停下,两人耳边心上,仍有余音回响。
大殿中寂静无声,殿中之人各怀心事、沉思默想。过了良久,朱元璋方才叹一口气,徐徐说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乐之扬心惊肉跳,朱元璋心性难测,也不知这一句话是正是反。忧虑之际,但听席应真笑着说道:“不敢当,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贫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来。听其音,知其意,足见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坏。”
席应真一笑,乐之扬兀自呆立,冷玄蓦地张眼,锐声叫道:“兀那道士,陛下夸赞你呢!还不赶快谢恩?”乐之扬一愣,慌忙屈膝跪倒,说道:“谢过陛下。”
朱元璋抬手说道:“免礼了吧,你今年多大了?”乐之扬暗暗松一口气,低声说:“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须沉吟,“微儿,刚才吹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还记得两年前那个小太监么?无怪我觉得小道士面善,原来他俩长得真有些相似。”
乐之扬只觉两眼发黑,快要昏了过去,朱微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听朱元璋慢慢说道:“微儿,我知道,小太监对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张天意杀死,你心里一直难过。宫里宫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声,这两年你落落寡欢,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缘故。如今可好,照我看来,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监高明一倍,以后我若有闲,必当招他入宫,与你琴笛和鸣……”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刚要松一口气,忽听冷玄说道:“圣上明断,道士不是太监,怎可在宫里行走?若要他为公主伴奏,顶好将他一刀阉了。”
乐之扬又惊又怒,朱微也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行?女儿宁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挥了挥手,笑道:“冷玄说的不无道理……”乐之扬只觉一股冷气从背脊蹿起,头皮阵阵发麻,但听朱元璋又说:“但那只是寻常之理,太医也不是阉人,照样在宫里行走。道灵是牛鼻子的徒弟,偶尔往来宫中,也不违宫廷之禁。”
冷玄幽幽一叹,说道:“陛下如此说,奴才不敢多言。但宫禁大事,还是谨慎为妙。”朱元璋淡淡说道:“宫中护卫由你负责,一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点一点头,闭目缩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后。
乐之扬心中大骂:“老阉鸡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阉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样。”想到这儿,又生疑惑,“老阉鸡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绽没有?”想着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动,看上去生气全无,就像是一尊白纸糊成的假人。
忽听朱元璋又说:“牛鼻子,今天来了就别走了,陪我下两局棋,说几句陈年古话。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发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师父下棋说话,我在一边弹琴烹茶。”
朱元璋笑了笑,挥手道:“冷玄,你带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别让他宫里面乱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乐之扬,慢悠悠说道,“请吧!”乐之扬纵然不舍朱微,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后。
老太监当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萧索,恍若鬼魅,走了数百步,到了一处回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见无人,陡然脚步一顿,向后掠出。乐之扬眼前一花,便觉疾风袭来。他欲要躲闪,却快不过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觉脖子一紧,仿佛加了一道铁箍,整个人腾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乐之扬后脑剧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断成两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着拂尘,一手捏着他的脖子,脸上枯槁无光,两只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着乐之扬,眼底深处,涌出一股狠意。
“小子。”冷玄的声音又轻又冷,“你好大胆子!”
“谬赞……谬赞……”乐之扬从嗓子眼里迸出字儿,“冷公公……你……认错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瞒过得陛下,瞒得过我吗?陛下认不出你,那是他先入为主,当你已经死了。你想瞒过冷某,那是白日做梦。”
乐之扬挤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梦,一定……咳……梦见冷公公脑袋搬家……”
“笑话?”冷玄目光更冷,“凭你这点儿猫狗功夫,也能让我脑袋搬家?”
“怎么不能?”乐之扬慢悠悠说道,“当初是你把我带出皇城,我要穿了帮,你也一样完蛋。朱元璋对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恼羞成怒,别说脑袋搬家,没准儿将你五马分尸。”
冷玄的面皮抽动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讨厌被人要挟。我与陛下以信义相交,我只要护他周全,别的如何,他从不多问。但凭你只言片语,岂能离间我君臣之义?”
“好个君臣之义。”乐之扬笑了笑,“但不知这个君是元顺帝呢,还是洪武帝呢?”
刹那间,冷玄的脸上布满紫气,瞪了乐之扬片刻,忽而撇嘴冷笑:“小子,你别当我不敢杀你。我护卫禁宫,有生杀之权,只要找个借口,就能要你的小命儿,比方说杀个把宫女,嫁祸给你,说你逼奸不成,杀人灭口,被我撞见,将你击毙。陛下信任于我,不会起疑,席应真纵有怀疑,也无奈我何。”
乐之扬将信将疑,想这老太监歹毒阴狠,如果逼急了,没准儿真会狗急跳墙,想到这儿,笑着说:“冷公公,你不想要‘灵道石鱼’了吗?”
冷玄听了这话,神色稍缓,转了两下眼珠,徐徐说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笑道:“没了。”
“什么?”冷玄白眉怒挑,“没了?”
“是啊。”乐之扬说道,“我拿到石鱼,一顿铁锤砸得粉碎,结果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冷玄忙问:“什么大字?”乐之扬笑道:“你是白痴!”冷玄一愣,登时明白受了戏弄,大怒之下,手指加劲,捏得乐之扬吐舌瞪眼,几乎断气。冷玄待他吃足了苦头,方才松手冷笑,说道:“臭小子,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乐之扬缓过气来,笑道:“老阉鸡,你舍得杀我?”冷玄说:“你交出‘灵道石鱼’,我就饶你不死。”乐之扬道:“不是说了吗?里面一张白纸,四个大字。”
冷玄自然不信,冷冷道:“你不说也行,如今你落到我手里,我总有法子叫你开口。”乐之扬笑道:“那也得看小爷高兴。”心里却明白,自家的小命儿是保住了,冷玄为了“灵道石鱼”,下手之时必有迟疑,但凭此一点,大可与他好好周旋。
两人怒目相向,冷玄的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还是舍不得石鱼。他见乐之扬武功平平,必然还没有解开石鱼之谜,只要恩威并用,不怕他不吐露实情,当下怒哼一声,放开乐之扬:“小子,总而言之,你离宝辉公主远一些。公主万金之躯,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你这小狗,可不要坏了她的清誉。”
乐之扬听到“嫁人”二人,胸中一阵刺痛,咬牙说道:“老阉鸡,你废话真多,她嫁不嫁人,跟我什么关系?”
冷玄瞪着他,神色狐疑,半晌方道:“小子,你少弄鬼,随你什么把戏,老夫一眼就能看穿。”说完转身向前,带着乐之扬走了二十来步,来到一个清幽宫院,院中宫室卑小,吃穿用度却一应俱全。冷玄召来两个小太监跟随乐之扬,明说服侍,实则监视,他自己不能久离朱元璋,安排妥当,便即离开。
小太监送来御膳,乐之扬饱餐一顿,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朱微已经许配他人,尽管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当真听到,仍如五雷轰顶。事到如今,除了将她忘掉,实在别无他法,可要当真忘了少女,比起断手挖心还要痛苦十倍。乐之扬只要闭上双眼,就会看见一张白莲似的俏脸,一想到她就要嫁给耿璇,便觉心如刀割,恨不得就此死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想起身,也无法入睡,望着天窗光亮暗去,日落月升,又是夜晚。席应真仍无消息,看样子,要在这深宫待足一晚了。
乐之扬半昏半睡,过了一阵,忽听远处传来脚步之声,似乎有人踏着快靴走来。乐之扬不能行功,可内力仍在,耳目聪灵远胜常人,数丈之内,风吹草动均能听见。
有人叫了一声,脚步陡然停下,跟着传来一阵低语。正疑惑,“嘎吱”一声,中门大开,两个小太监推开门户,走进来一个年长太监,手持拂尘,脸色阴沉。乐之扬越发惊讶,起身问道:“干什么?”
“公主有请。”大太监尖声说道,“仙长跟我们走一趟。”
乐之扬听见“公主”二字,登时热血贯顶,心子一阵狂跳,可是稍一冷静,又觉蹊跷:朱微公然召见,就不怕惹起他人的猜疑么?
犹豫未决,大太监不耐道:“仙长,请动身。”
听到这一句,乐之扬疑念顿消,只觉脸热心跳,答应一声,快步上前。太监挑着灯笼在前引路,穿廊绕树,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一处宫殿外面,太监忽地停下,说声:“到了。”
宫殿幽深,灯火也无,宫外荒烟蔓草,凄凉不胜,不似活人所居,倒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太监推开宫门,又说:“请进。”乐之扬望着门洞,心中火热起来,不顾一切,跨过门槛。
出乎意料,室内空荡荡一无所有,乐之扬正觉惊疑,忽听砰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
乐之扬吃了一惊,正想转身破门,忽听咯的一笑,甚是清脆悦耳。乐之扬不觉心血上涌,应声望去,但见月光穿过天窗,映照出一个修长窈窕的影子。
笑声咯咯不断,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女子,劲装裹体,胸挺腰细,随她移步向前,宫髻上的凤钗摇来荡去。
乐之扬望着女子,心跳如雷,口唇发干,一张口,“朱”字到了嘴边,还没叫出,忽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上。
女子走到月光之下,出乎乐之扬意料,她不是朱微,而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面孔秀丽白嫩,十足的美人坯子,可惜眼角向下、翠眉斜飞,透出一股子刁悍凌厉。她的体态与朱微有七八分相似,乐之扬情令智昏,认驴为马,不由大为羞惭,悻悻问道:“你是谁?”
少女嘻嘻一笑,说道:“你猜我是谁?”乐之扬没好气道:“你是个鬼。”
“你说什么?”少女脸色大变,目涌怒意,“你敢骂我?”
“你若不是鬼,夜半三更跑来干什么?”
少女怒气更甚,厉声道:“你才是鬼,哼,我知道的,你是席应真的徒弟。”
乐之扬笑道:“谁说我是席应真的徒弟,我脸上又没刻字。”少女瞪着他惊疑不定,忽又喝道:“你不是席应真的徒弟么?”乐之扬笑道:“那可不一定。”少女更加糊涂,一跌脚,怒道:“什么叫不一定?”
“不一定就是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少女叫他绕得糊涂,转了几个念头才醒悟过来,咬牙道:“好哇,你又戏弄我。哼,你不认也不行,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席应真,还有谁穿道士袍子?”
“聪明。”乐之扬拍了拍手,伸个懒腰,“可惜道爷困了,没空陪你聊天。”说着转身要走,冷不防身后疾风扫来,乐之扬慌忙闪身,忽见一条长鞭从身边掠过,刷地抖直,又如灵蛇一般卷了回来。乐之扬躲闪不开,顿被缠住左脚,一股大力涌至,拖得他横空飞起。
乐之扬内力不再,身法却没撂下,身在半空,右脚向下,腰身急拧,逆着长鞭的缠绕之势,凌空转了两匝,落地之时,左脚已经摆脱了长鞭,身如龙蛇,滚地而出。
少女不意他奇招脱身,“咦”了一声,长鞭贴地扫出。乐之扬刚刚起身,眼前黑影一闪,左脸啪地挨了一鞭,从额头到嘴角,似有火焰流过一样。
少女一照面就连下毒手,乐之扬又惊又怒,抽出腰间竹笛,大声道:“你干吗打人?”
“打你又怎样?”少女一手按腰,冷笑说道,“你真的是席应真的徒弟吗?照我看来,你的功夫稀松平常,比起宝辉差得远了。”
乐之扬的脸上火辣辣生痛,原本正要发怒,听到“宝辉”两字,忍不住问道:“你也认识朱微?”
“放肆!”少女厉声喝道,“朱微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乐之扬没好气道:“不叫朱微叫什么?”
“当然是叫殿下、叫公主。”少女大不耐烦,“你这个人,一点儿也不懂规矩么?”
“就算我不懂规矩!”乐之扬眼珠一转,“你是谁?你又怎么认识朱微?”
少女冷笑道:“你别管我是谁,你是宝辉的同门,一定学过‘奕星剑’吧?”
“学过又如何?”乐之扬说道。
“好啊!”少女目透喜色,“你将剑法从头到尾演示一遍。”
乐之扬哑然失笑,说道:“你又不是皇后公主,我干吗要给你演示?”
少女脸色一冷,说道:“谁说我不是公主?”乐之扬一呆,猛可想起,太监相邀之时,说过“公主有请”,难道说这个刁蛮女子真是什么公主?想到这儿,大觉不可思议。
少女心中不耐,喝道:“小道士,你到底演不演示?”乐之扬笑道:“不演示又如何?”
“不演示?”少女目光一寒,忽地厉声喝道,“先吃我一顿鞭子。”长鞭一抖,刷地绕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使出灵舞,仰身躲闪,不意那鞭子看似向左,忽而向右,带起一股疾风,啪地抽中了他的左肩。乐之扬又痛又怒,向后猛地一跳,从腰间摘下竹笛,那鞭子像是一条飞蛇,凌空扭动,逶迤飞来。他寻思斩蛇斩头,看准鞭梢,使一招“月出沧海”,举起笛子横挑而出。
啪,鞭梢击中笛子,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几乎脱手,长鞭稍稍一缩,忽如毒蛇昂首,闪电一鞭,正中乐之扬右边大腿。
少女的武功并非极高,放在东岛也不过二流。乐之扬内力如在,胜她并非太难。现如今,分明看清长鞭的来势,也知道如何拆解,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挑中鞭身,也无力使其退缩。少女的鞭上有一股奇妙的潜劲,伸缩如电,势大力沉,乐之扬左遮右挡,均是无用,只听啪啪连声。他连挨数鞭,肌肤欲裂,痛得叫出声来。
少女本可将他一举击倒,但恨他出言不逊,存了猫玩老鼠的心思,故意加以羞辱,当下站着不动,左一鞭,右一鞭,打得乐之扬双脚乱跳。她心中快意,笑嘻嘻说道:“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吗?跪下来求饶,我让你少挨两鞭。”
乐之扬怒道:“求饶?求鬼还差不多。”少女脸一冷,手腕陡然一抖,长鞭向前绕出,刷地缠住了他的左脚,用力一拽,乐之扬手忙脚乱,向前摔倒,只觉鼻孔一热,两股鲜血涌了出来。
乐之扬愤怒欲狂,一股屈辱充满胸膛,恨不得跳起来跟她拼命。可是对方武功既高,手段也狠,此处又是深宫荒园,叫她活活打死,怕也无人知道,当下按捺怒气,极力思索应对之法。
少女见他趴在地上不动,喝道:“装死么,快起来。”手起鞭落,接连两鞭,抽中乐之扬的头脸后背。乐之扬本想趴着不动,诱她上前,再用“捕鲸手”的擒拿功夫将她制服。不想长鞭可以及远,少女不用靠近,也能狠下毒手,一时挨了两鞭,痛得连声哼哼,只好爬起身来,还没站稳,手臂又被缠住,横着拖出丈余,砰地撞上了一根柱子。
乐之扬两眼发黑,差点儿昏了过去,只听少女冷笑道:“怎么样,服不服?哼,没用的家伙,就凭你,也配做席应真的徒弟?”她有意逞威风,一面说话,一面挥舞长鞭,鞭身忽伸忽缩,忽曲忽直,忽而挽成朵朵鞭花,凌空振动,异响连连。
乐之扬听见声响,心头忽地一动。他经脉受阻,“灵曲真气”运转不了,连带“灵舞身法”也不能曲尽其妙,唯独在风穴前练成的“灵感”,非但不曾消退,反而与日精进,无论何等细微、嘈杂的声响,一旦落入耳内,均能辨析入微、自成条理。
听着长鞭振动,乐之扬分明感觉,这声音嗖嗖来去、节奏井然,当成一支乐曲也无不可。虽说音符间的起承转合,远不如“风穴”变化无方,但只要把握住其中节奏,不难从前面的挥鞭之声,判断出长鞭下一招的走向。
突然间,乐之扬灵光闪动,一行字句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天地有节,动静有方,弛骤之道,一以贯之,知其前而制其后,应节而发,举无不中……”
这一段经文出自《妙乐灵飞经》的《灵飞篇》,意即是:天地万物均有其节奏,这节奏包括动静、快慢等变化。这些变化一以贯之,好比一首曲子,须有独特的节奏,方能成其为曲调,节奏贯穿首尾,不可前后相悖,如不然,演奏出的曲子一定不伦不类。
天地有节,动静有方,乐曲有节奏,武功亦有节奏。音乐越动听,节奏越独特,武功越高明,节奏也越微妙。面对一路武功,只要把握住其中的“节”,就能由前面一招,推断出后来的变化。
“鳌头论剑”中,乐之扬和阳景交手,曾将“碧海惊涛掌”当作一支曲子,看出掌法的后续变化,但当时内力充沛、进退如神,打败阳景,靠的多是“灵曲真气”,纵然一时感知,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而今内力尽失,只有“灵感”。乐之扬凝神听去,但觉少女的长鞭大可当成一件乐器,所用的鞭法,也可看成一支曲子,其中节奏独特,也算一流武功,可惜少女火候不到,施展起来未见高明。
正想着,少女深感不耐,又是两鞭落在乐之扬背上。鞭上蕴含奇劲,直透肺腑,所过俨如火烧刀割一般。少女举鞭,还要再打,乐之扬蓦地跳了起来,大喝一声:“慢着。”
少女微微一愣,冷笑说:“服了么?快把‘奕星剑’演示一遍,要不然,我打得你浑身开花。”乐之扬笑道:“你要我演示‘奕星剑’,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少女目光一寒,锐声道:“这个不用你管,要命的话,马上演给我看。”
乐之扬见她神气焦急,心中大为奇怪,眼珠一转,叹气说道:“可惜啊,我演示不了。”
“为什么?”少女一愣。乐之扬哈哈大笑,说道:“因为我压根儿不会。”少女瞪着他脸色发白,冲口道:“你、你刚才怎么不说?”乐之扬笑道:“你没问我,我怎么说?”
少女目光一寒,银牙紧咬,其中迸出字儿来:“你找死。”长鞭一抖,鞭未至,风已来,割面生痛,不同以往。
乐之扬听其风声,便知少女受了激怒,这一鞭全力扫出,落在身上不死即伤。想到这儿,他吸一口气,聆听风声,非但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鞭子跨出一步。
这一步有意无意、左旋右挪,俨然江东独步,大得《灵舞》法意。只听耳边风响,鞭子一击落空,少女惊觉之时,鞭子已经落在外门。乐之扬跨入长鞭圈内,看似自投罗网,实则闯入了这一鞭的空门,若是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趁势紧逼,少女必败无疑。
少女师承高人,见识不凡,不容乐之扬近前,清叱一声,向后跳开,鞭子凌空舒卷,形如一条盘蛇,刷地缠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头也不回,只是聆听鞭风,心里就已勾画出长鞭的走向。若以音律作比,少女前一招好比羽声,慷慨激烈,清越壮怀,后一招则是商调,欲说还休,大有缠绵悱恻之意。这两个调子一扬一抑,迥然有异,为免变化突兀,必要相应的调子加以过度,高明的乐师,前后衔接,了然无痕,但若能耐稍弱,两招一来一去,必然生出破绽。
这破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乐之扬没有内力可以依仗,专注两耳之间,灵觉更加敏锐。当下也不转身,使一招“荧惑守心”,举起长笛,反手向后一挑。这是“天元剑”的妙招,不偏不倚,正中长鞭劲力的断续之处。少女的内劲传到该处,陡然遇上阻碍,无法传到鞭梢,半条鞭子登时泄气,活像一条死蛇,轻飘飘扫过乐之扬的后背,有气没力,全无杀伤。
少女大为吃惊,收回鞭子,想要变招。乐之扬听其节奏,猜到后面一招应该近似于音律中的“变徵”之调,当下使出“紫微斗步”,旋身而上,使一招“彗星扫廷”,竹笛绕过少女的鞭势,刷地抽向她的左颊。
这一招蓄势而发,少女遮挡不住,急急向后仰身,可仍是迟了一步,笛子扫过些许,面颊隐隐作痛。她又惊又怒,只怕容貌受损,只好放弃了反击的心思,纵身向后跳开,同时不忘叫道:“这一招是奕星剑么?”
“是啊。”乐之扬一面回答,一面移步转身。少女怒道:“这一招叫什么?”说着挥鞭横扫,鞭势凌厉,声如裂帛。
“这一招么?”乐之扬边说边笑,“叫做‘打烂狗头’!”忽地左一摇,右一晃,看似漫不经心,却躲过了少女势在必得的一鞭。
少女又惊又怒,破口骂道:“你才是狗,狗道士,看我打烂你的狗头。”说话声中,刷刷刷连抽数鞭,鞭势纵横,密如织网。但乐之扬已经看破了这一路鞭法的节奏,动静快慢,进退曲直,各种变化均已了然于胸。少女的鞭法固然精奇,本人却未能曲尽其妙,加之天性骄纵,接连数鞭没有打中敌人,登时怒满胸膛、心浮气躁。乐之扬每次出手,又直指她前后两招的破绽,几招下来,搅得她荒音窜板、章法大乱,破绽越来越多,渐渐无法收拾。
又拆数招,少女转身之际,腰间“五枢穴”暴露出来。乐之扬见机,挥笛点出,少女觉出风声,极力拧身躲闪,她内力既强,举动神速,乐之扬尽管洞悉先机,出手仍是慢了一步,笛子攻到之时,少女已经转身。乐之扬看见便宜,顺势挥笛,啪的一声,正中少女丰满多肉的臀部。
少女尖叫一声,像是踩了尾巴的猫儿,捂着身后,跳开数尺,瞪着乐之扬两眼出火。乐之扬收起笛子,笑嘻嘻道:“这一招也出自‘奕星剑’,你猜叫什么名字?”
少女虽在盛怒之中,也忍不住问道:“叫什么?”乐之扬见她漫无心机,登时哈哈大笑,说道:“这招叫做‘竹笋子炒肉’!”
“竹笋子炒肉?”少女一转念头,忽又明白受了戏弄,怒不可遏,厉声叫道,“狗道士,有你无我。”挥舞长鞭,恶狠狠抽来。
乐之扬看破了她的鞭法,纵然闭上双眼,也能听风辨位,当下举步转身,“紫微斗步”融合“灵舞身法”,长鞭掠身而过,乐之扬欺身而进,逼到少女身前,扬起笛子,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此时长鞭均在外门,收鞭回击也是不能,少女一咬牙,左手一翻,多了一把亮汪汪的匕首,挽起一抹刀光,刺向乐之扬的面门。
乐之扬只看穿了鞭法的节奏,忽然多了一把匕首,鞭匕齐出,节奏大大生变。他的“灵感”之术不过初窥门径,遇上如此变故,登时应对不及。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长鞭适于远攻,匕首适于近守,正好弥补上鞭法破绽,乐之扬躲闪不及,但觉手臂一凉,登时血染衣袖。
少女一招得手,喜不自胜,但见乐之扬手忙脚乱,当即匕首虚晃,右手长鞭一抖,刷地缠绕回来。乐之扬防了匕首,忘了长鞭,顾此失彼,忽觉浑身一紧,已被鞭子缠了两圈。他欲要挣扎,鞭上奇劲涌来,深深陷入皮肉,少女娇叱一声,陡然发力,乐之扬身不由己,登时摔倒在地。
少女看着对手,娇喘微微,香汗淋漓,想到方才所受屈辱,不由恶向胆边生,狠踢了两脚,封住乐之扬的穴道,俯下身子,咬牙说:“狗道士,你想怎么死?”
乐之扬心知这一次难逃劫数,索性笑道:“我想吃西瓜撑死。”少女一愣,啐道:“如今是深秋,哪儿来的西瓜……”忽又明白对方的诡计,冷笑说,“狗道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