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会死?”乐之扬说道,“总有一天,你死得比我还惨。”少女道:“怎么?我宰了你,谁还能替你报仇不成?”
“有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老天爷替我报仇。”
“呸!”少女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也能劳动老天爷?”
“你不信么?”乐之扬慢条斯理地说,“你杀我用匕首,老天爷杀你,用的是时光。”
“时光?”少女原本一腔杀意,恨不得在乐之扬身上捅几十个透明窟窿,听了这话,只觉新奇有趣,竟不忍心立刻下手,喝道,“尽胡说,时光也能杀人?”
“怎么不能?”乐之扬笑容不变,娓娓道来,“天下最凄惨的死法,莫过于慢慢老死!你若活到八九十岁,头发掉光,皱纹满面,牙齿一颗不剩,看上去就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那时节,你想打人骂人,偏偏有气无力,躺在床上,也会屎尿齐流。大家看到你,都会远远躲开,剩下你一个人,独孤软弱,无可奈何……”
“够了,够了……”少女浑身汗毛直竖,禁不住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才不会老,更不会死……”乐之扬笑道:“自古皇帝老儿也难逃一死,难道你比皇帝还厉害?我今天死了,死得青春年少,等你死的那天,却是又老又丑。咱们阴曹地府相见,那情形一定有趣极了。”
少女一听,犹豫起来,沉吟道:“这么说,我杀了你倒是便宜你了?”乐之扬忙说:“对呀,最好让我也慢慢老死,这样才算公平合理。”
少女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想得美,哼,我不杀你,让你陪我慢慢老死……”
“陪你老死?”乐之扬还没还过神来,少女匕首向下,抵住他的下身:“狗道士,我阉了你,把你变成一个太监,守在宫里跟我作伴。”
乐之扬不料弄巧成拙,一时目定口呆,但觉匕首冷冰冰掠来掠去,登觉下身酥麻,浑身发软。
见他恐惧,少女越发快意,笑道:“怎么?害怕了?哼,你敢用那招、那招‘竹笋子炒肉’,这就是你的下场。”
“也罢!”乐之扬叹一口气,“还望下手之前,告知你的名号,让我知道栽在谁的手里。”
少女见他至此地步,依旧神气自若,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正要自报名号,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软的声音:“她是含山公主,也是我的妹妹。”
乐之扬听出是朱微的声音,欢喜得几乎叫出声来。含山公主脸色大变,应声跳起,死死盯着门外,目光变幻数次,忽地咯咯笑道:“宝辉,你来的真巧,再迟一步,这紫禁城里怕又要多一个太监了。”
殿门吱呀洞开,朱微走了进来,衣淡如水,人淡如菊,手挽一支带鞘长剑,面容恬静自若,映照淡淡月华。
乐之扬心跳加剧,望着小公主张口要叫,可是一团热气堵住嗓子,只觉鼻酸眼热,险些流下泪来。朱微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悲喜杂糅,双颊浮起一抹红云,口中却冷冷说:“道灵,你受苦了。”
“道灵”二字入耳,乐之扬猛可念及身份,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忽听朱微又说:“含山,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不要为难道灵。”
“我偏要为难他。”含山冷冷一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含山。”朱微轻轻皱眉,“别忘了,道灵和师父一样,都是父皇的客人。”
“父皇,哼,又是父皇。”含山紧咬嘴唇,眼里透出一股不甘,“从小到大,父皇就会疼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哼,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我妈是妃子,你妈也不是什么皇后;你哥哥是宁王,我哥哥也是辽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把你捧上天,三哥、四哥、大姐、二姐,个个都说你好。父皇生了病,不要妃子相陪,偏要你这小丫头去服侍。哼,人家都讨好你,我偏偏就不服气。照我看来,你就是个又虚伪、又狡猾的小贱人。”
朱微天性和善,不喜与人斗嘴,听了这话,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反击。乐之扬大为不忿,扬声说:“她是小贱人,你就是小淫妇。”
含山勃然大怒,厉声道:“你骂谁?”乐之扬道:“你不是淫妇,怎么深更半夜把一个大男人骗到这儿来?”含山气得跺脚:“狗道士,我找你来,是要你演示一遍‘奕星剑’,找出剑法破绽,再打败这个小贱人,哼,狗道士,听懂了吗?”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是狗道士,你就是猪公主。”含山一愣,蓦地听出他一语双关,登时目光森寒,厉声说:“好哇,你这话大逆不道,我要砍掉你的狗头。”
朱微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又怕乐之扬性子一起,强项到底,当下说道:“含山,你约我来这儿比武,我来了。道灵无辜,你把他放了。”
“不行。”含山怒道,“这小子一再冒犯我,我非阉了他不可。”
朱微目有怒色,沉声说:“含山,你一意孤行,就不怕父皇震怒么?”
“震怒又如何?”含山扬起脸冷冷说道,“父皇再不疼我,我也是他女儿。我才不信,为了一个狗道士,他会要我的命?”
朱微秀眉皱起,耐着性子说:“含山,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含山把玩长鞭,眼珠转动,“宝辉,你胜了我,我任他离开,你输了,我送你一个小太监如何?”
朱微脸色发白,看了乐之扬一眼,咬牙说:“含山,我这一次来,本不想跟你动手,不论你怎么看我,你我都是姊妹。对于父皇,我只是恪尽孝道,从未想过跟你争宠,哥哥姐姐疼爱我,那是我的造化,不是我设计骗来的。你若因此恨我,那也由得你去,只不过,道灵他,我必须带走。”
“好哇。”含山冷笑道,“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抖长鞭,月光下鞭花乱滚,恍若飞魔幻影,发出咻咻怪鸣。
朱微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抽出长剑,凝立不动,剑尖斜指下方。
乐之扬看这情形,大为羞惭,本想两年苦练,此次返回中土,纵不能扬名立万,也能让朱微刮目相看,谁知道甫一见面,便要小公主出手相救。他越想越是沮丧,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两方一动一静,僵持时许,呜的一声,长鞭抖直,凌空扫出。朱微身形略偏,斜斜跨出一步,身子随之转动,鞭影几乎贴身掠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四方青砖之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乐之扬看得心头一凛,暗想长鞭上的力道着实惊人,含山先前出手,似乎未尽全力。好在朱微的“紫微斗步”娴熟自如,她见长鞭将要回缩,低头向前,脚下滑动,一如凌虚御风,向含山逼近数尺。含山飘然转身,长鞭带起一股尖啸,势如蛟龙摆尾,向着朱微拦腰卷来。
朱微一晃身,不退反进,涌身冲入鞭花,手中剑左一挑,右一拨,长鞭靠近,就被挑开。嗡嗡一连数声,鞭花溃散,门户大开,两人相距不足五尺。
含山暗叫“不好”,催动劲力,长鞭一缩一伸,落向朱微的头顶。朱微身子一偏,避开长鞭,长剑向右一送,陡然停在半空。长鞭收势不住,正正扫中剑刃,嗤,古剑锋利,鞭子断成两截。
这一剑料敌在先、举重若轻,乐之扬一边看见,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心想当年戏园之中,朱微就能与张天意有攻有守,而今一过两年,剑法分明又有精进,当年只见其快,如今更见巧妙。
含山原本自信满满,不想两招不到就断了鞭子,又听乐之扬叫好,更是羞怒交迸,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脸上涌出一股煞气。她厉声疾喝,手一翻,掣出匕首,欺近朱微身前,刺向她的面门。
朱微一晃身子,翩翩向后掠出,含山的匕首只在她身前弄影,可又始终挽不着她的身子。含山心中焦躁,左手使匕,右手长鞭纵横,状如疯魔。朱微不慌不忙,手中长剑左一挑、右一拦,总是对准长鞭薄弱之处。含山唯恐鞭子再断,鞭子一发便收,不敢当真抽落。
呼吸之间,两人拆了二十余招,乐之扬心系朱微,见她屡遇险招,不由嗓子发干,呼吸发紧,一颗心高高悬起。他用“灵感”之术感知二人武功,但觉朱微剑法的中正大雅,快慢得宜,放之音乐,好比弹奏古琴,长剑一挥一送,均是恰到好处。含山公主的鞭法却是乱中有序、快中有慢,有如拨弄琵琶,轮指一挥,银瓶乍破,当心一划,便有风雨大至之势。
从场面上看,朱微落了下风,裹在鞭花之中。仔细看来,她出剑暗合奕道,每一剑攻其必救,逼得含山变招自守。反复多次,含山攻势渐弱,出鞭也越来越慢,朱微的剑法却是越来越快。两人一个变慢,一个变快,出招之速渐渐不相上下,鞭来剑往,若合符节,只不过,朱微的神情越发从容,含山的脸上却透出一股焦躁不耐。
乐之扬看得惊讶,之前他凭借灵感之术,搅乱了鞭法的节奏。如今的朱微更胜一筹,逼迫含山随着长剑出鞭,不知不觉落入了朱微的节奏,好比一头狂突乱撞的蛮牛,叫人穿了鼻孔,牵之随之,亦步亦趋。含山身在局中,也觉十分别扭,但为剑法所迫,无法变回原来的节奏,乍一看去,两人翩翩转转,身姿曼妙,俨然相对起舞,当真杀气全无。
乐之扬看得佩服,心中大有所悟:我之前一心打乱对方的节奏,却忘了自身也有节奏,不知不觉自乱阵脚,落入了对方的节奏之中,所以含山取出匕首,节奏一变,我就无所适从。若要克敌制胜,还得以我为主,自身的节奏决不能乱,而后迫使对手落入我的节奏。如能做到这一点,天下任何武功都不足为惧。又想,灵舞的法诀里说“旁若无人,天下独步”,也是这个意思,制人而不制于人,才是《灵飞篇》的法意。
想到这儿,他索性闭上双眼,只以灵感之术感知双方的变化,尽管目不能见,可双方一招一式、进退攻守均是历历如画,但觉朱微的节奏越来越快,含山的节奏越来越乱,渐渐破绽百出,她竭力变招,似要弥补破绽,可是拆东补西、顾此失彼,朱微的剑风却如水银泻地,渐渐将她的破绽充满。
“含山输了……”这念头方才闪过,便听一声尖叫。乐之扬张眼看去,含山公主反被长鞭缠住了身子,朱微左手挽住鞭梢,右手长剑指定她的咽喉。
含山的脸色惨白,眼里泪花乱转,蓦地扬起脸来,大声说:“小贱人,你杀了我好啦!”
朱微盯了她时许,垂下剑尖,淡淡地说:“我杀你干什么?你已经输了。”含山的双颊忽又涨红,挣脱鞭子,咬牙道:“你别得意,哼,总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朱微轻轻一笑,回剑入鞘,漫不经意地说:“随你好了,我半点儿也不在乎。”她越是淡定,含山越是恼怒,蓦地一跺脚,丢下鞭子,一阵风冲出宫门。
朱微望她背影,叹一口气,走到乐之扬身边,解开他的穴道。乐之扬一跳而起,笑道:“厉害,厉害,两年不见,叫人刮目相看。”
朱微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忽地幽幽说道:“真的、真的是你么?”乐之扬一愣,反问道:“不是我,又是谁?”
少女望着他,神情似哭似笑:“好像是一场梦呀,我、我只当你已经死了。”说到这儿,眼泪蓦地流了下来。
“没听说祸害遗千年么?”乐之扬微微一笑,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别哭,我这样的撒谎精,老天爷才舍不得让我死呢。”
朱微定定地看了他时许,忽地含泪而笑:“真是你呀!唉,乐之扬啊乐之扬,你个子高了,皮肤黑了,可是笛声也好,说话也罢,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谁是乐之扬?”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公主殿下,你该叫我道灵仙长。”朱微白他一眼:“我叫你撒谎精才对呢。”说到这儿,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才笑两声,朱微忽地伸手,将乐之扬的嘴掩住,轻声说:“别笑,这儿不是笑的地方。”
乐之扬怪道:“为何?”朱微环顾四周,幽幽地说:“这儿是冷宫,囚禁犯事妃子的地方。”
乐之扬讶然道:“这就是冷宫?”朱微点头说:“打入冷宫的女子,大多活不长的。”乐之扬看了看周围,只觉阴气逼人,忙说:“小公主,这儿太冷清,我送你回宝辉宫吧。”
朱微瞥他一眼,摇头说:“你还叫我小公主么?可惜,我已经长大了……”说到这儿,她低下头去,声音又轻又细,“已经可以嫁人了。”
乐之扬像是挨了一拳,心中苦涩万分。朱微站在月光之下,螓首低垂,身影伶仃,乐之扬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搂入怀里,尽情安慰怜惜。他的心情如此迫切,双脚却是动弹不得,乐之扬忽地感觉,他与朱微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高墙。这道墙打不破,也翻不过,终其一生,也只能如此罢了。
二人默默两对,四周光移影转,一如幽死妃子的精魂,门外的草丛里传出寒蛩的吟唱,婉转低回,更添凄凉。
“乐之扬!”朱微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腮边还有泪痕,她轻轻地笑了笑,“说点儿高兴的吧?你、你怎么认识师父,又怎么扮成道士进入宫里的?”
乐之扬打起精神,说起这两年的经历。朱微听到惊险处,不觉高挑秀眉,神气紧张,听到乐之扬受辱,气愤之色又溢于言表,听到粪泼飞鲸阁,又觉诙谐解气,忍不住咯咯发笑,再听说席应真身受“逆阳指”之祸,顿又紧蹙眉头,深深忧愁起来。
花了一个时辰,乐之扬方才说完,朱微望着门外夜色,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道:“无怪师父看上去那么困倦,原来是中了‘逆阳指’。嗯,他的棋力一向高过父皇,今天却是屡下屡败,下到后来,连眼睛都睁不开。父皇起初欢喜,后来见他如此,心里也很凄然……”说到这儿,她咬了咬下唇,冷不丁说道,“那位叶姑娘,你喜欢她么?”
乐之扬一愣:“你说这个干吗?”朱微漫不经意地说:“听起来,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若错过了她,未免有些可惜。”
乐之扬胸中大痛,多年来的思念、委屈乃至于听到朱微婚事以后的伤心愤怒,蓦然之间,化为一股怨恨冲口而出:“好啊,我这就去找她!”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门前,他忽又心软,回头望去,朱微定定地望着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口唇微微颤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乐之扬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而上。刹那间,什么皇权贵贱、宫禁森严,统统抛之脑后。他猛地冲了上去,将少女一把搂入怀里。娇躯温软如绵,鬓发间传来淡淡的馨香,少女的泪水冰冰凉凉,仿佛化为了一团迷雾,将两人轻轻地包围起来。
朱微闭上双眼,一股巨大的欢悦从心底涌起,冲淡了忧郁与悲伤,化为一股洪流,注入四肢百骸。她身心俱软,飘飘欲飞,恨不得化为一泓春水,永远融化在乐之扬的怀抱之间。
“朱微!”乐之扬的脑子里似有一团火,凑近朱微的耳轮,轻轻地说,“跟我走吧。”
“走?”朱微不胜迷乱,“去哪儿?”
“海外,无双岛。”乐之扬喃喃说道,“那儿没有别人,只有你我,谁也找不到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那儿美不美?”朱微幽幽地问。
“美啊,在那儿,我们可以坐在大树上眺望日出,太阳升起之时,就像大海睁开了眼睛。海是蓝的,太阳是红的,云霞是紫色的,紫色的云朵飞出白色的海鸥。在那儿,我可以整天整天地抱着你,永远永远也不放开。”
朱微闭眼想象,也觉快美,过了一会儿,轻轻叹道:“乐之扬,我真傻,总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答应我了?”乐之扬心涌狂喜,“你肯跟我走?”
宫殿里一阵沉默,乐之扬的心陡然下沉,他低头看去,少女双眼微合,朱唇流光,俏脸吹弹得破,乌黑的秀眉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朱微张开双目,轻轻地说:“不行……”她顿了一顿,扬起脸来,秀目里忽然充满了泪水,“我不能跟你去。”
乐之扬的心陡然一沉,朱微注视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说:“你也知道的,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我不知道。”乐之扬低下头,咬牙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朱微神情木然,“我们走了,父皇和师父怎么办?父皇来日无多,无论如何,我也要留在他身边。”
乐之扬望着少女,只觉手足冰冷,骤然间,他只觉一阵虚脱,绝望如夜色一样弥漫四周。耳边传来朱微的声音,缥缈如丝,若有若无:“乐之扬,对不住,全都怪我……”
乐之扬沉默一时,放开女子,垂下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怪你做什么?只怪我自己糊涂。”他沉默一下,又问,“宝辉公主,你见过耿炳文的儿子么?”
朱微听他以封号相称,心中深深一痛,沉默时许,方才点了点头。
“你愿意嫁给他么?”乐之扬抬起头来,直视少女。朱微避开他的目光,幽幽说道:“生在帝王家,许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
乐之扬精神一振,急切道:“这么说,你不想嫁给他?”朱微叹了口气,没有作声。乐之扬的心跳忽又加快,蓦地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少女的纤手,盯着她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不爱的人。”
朱微迎上了他的目光,胸口沸水一样滚热起来,思绪纷乱如麻,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甜美。明知乐之扬所说的全是虚妄,可又不愿彻底死心,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只盼光阴就此凝固,两人把手而立,直到地老天荒。
“大言不惭。”一个声音冷冷传来,殿中两人大吃一惊,匆匆分开双手,转眼看去,冷玄如鬼如魅,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老眼利如刀剑,默默望着二人。
乐之扬忘了内力已失,横身拦在朱微之前,大声说:“冷玄,都是我的不对,你不要为难宝辉公主……”
话没说完,含山公主嘻地一笑,从冷玄身后跳了出来,拍手说:“你怎么不对了?”乐之扬看见她,只觉两眼发黑。若是冷玄一人,还可与之周旋,但若含山公主目睹刚才一切,可说大势去矣。刹那间,他打定主意,即使千刀万剐,受尽世间酷刑,也决计不会承认与朱微的私情。
这么一想,反觉释然,忽见朱微欲言又止,急忙抢着说:“没什么不对,刚才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含山尽管刁蛮,也没见过这样无赖的手段,登时怒上心头,厉声说道:“还敢狡辩,我亲眼看见你拉她的手,又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嫁给不爱的人’,哼,我要一字不漏地禀告父皇,看他的乖女儿干的好事。”
乐之扬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寻思原来冷玄、含山才到,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当下眼珠一转,笑嘻嘻说道:“拉手算什么?含山公主,你还脱过小可的裤子呢!”
“我脱你的皮。”含山公主气得面红耳赤,“下流鬼,你敢血口喷人?”
“谁胡说了?”乐之扬摊开双手,一脸委屈:“你是不是说过要阉了小可,把我变成一个太监?”
“是又如何?”含山不假思索,张口而出,“你这种下流鬼,活该做太监!”
“这就是了。”乐之扬笑看冷玄,“冷公公,你也是过来人,若要阉割某人,是不是该先脱裤子?”冷玄脸色发青,闭嘴不答。要知道,对于阉割之事,太监无不引为至痛,听了乐之扬的话,老太监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拍死。
乐之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接着笑道:“那时节,含山公主说到做到,正脱小可的裤子,宝辉公主忽地天降神兵,救区区于水火,自然了,含山公主的所作所为,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含山公主说出那些话,不过是吓一吓乐之扬,并没有当真动手的意思,更何况当时只用匕首比划,并未动手去解他的裤带。乐之扬这一番话半真半假,不无污蔑之嫌。含山气急败坏,冲口叫道:“狗道士,你胡说,我、我才没有脱你的裤子……”
“事关重大,我有人证。”乐之扬转向朱微,“宝辉公主,含山公主动手之时,你可是亲眼看见的。”一面说,一面大使眼色。
朱微明白乐之扬心思,他东拉西扯,无非是想堵住含山的嘴,以免她向朱元璋告状。倘若朱元璋知道此事,她倒没什么,乐之扬却是必死无疑。朱微纵然不愿撒谎,也只好违心点头。
含山气得泪花乱转,扯着冷玄的衣袖道:“师父,他们合着伙儿来诬陷我。你可亲眼看见的,他们手拉着手,一定暗藏私情。”
冷玄沉默时许,忽地冷冷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含山一愣,忽见冷玄注目看来,说道:“宝辉的事先不说,你夜半三更与男子私会,圣上知道,又该如何?拉手之事,宝辉公主还可说是小道士冒犯,小道士若是一口咬定‘脱裤’之举,只怕污损了含山公主的女德。小道士死不足惜,皇家清誉却难以挽回。故而以老朽之见,大事化了,宝辉的事你我没看见,你和乐之扬的事情,老朽也一无所知。”
含山听了这话,无言以对,心中一时怒火乱窜,恶狠狠看向乐之扬,但见他一脸欢喜,越发恼羞成怒,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块肉来。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声说:“师父,都怪你不教我‘阴魔指’,若不然,我一定打得这小贱人落花流水。”
冷玄正是含山武学上的恩师。他心系“灵道石鱼”,朱元璋歇息以后,便赶到乐之扬的住处,逼他交出石鱼。谁知到了一看,人去屋空,盘问两个小太监,才知道是含山公主捣鬼。于是找到含山宫,正巧遇上含山大败而回。问明朱、乐二人身在冷宫,冷玄大吃一惊,唯恐二人意乱情迷,急匆匆赶了过来。含山败得不服,也想借他的威势压一压朱微,故而死乞白赖地非要跟来。
她贵为公主,冷玄虽有授艺之德,也不便拂逆她意,只好任她跟随。两人赶到冷宫,正巧看见乐之扬和朱微挽手交谈。冷玄大感头痛,不知如何善后,好在乐之扬使出无赖本领,堵得含山有口难言。冷玄正好借坡下驴,了断此事。这时又听含山抱怨,当下说道:“好啊,你的‘冰河玄功’练到几成了?”
含山一呆,扁起小嘴,悻悻道:“四成。”
“哦。”冷玄不动声色,“那么,‘扫彗功’又练到几成?”
含山鼓起两腮,红着脸说:“三成。”冷玄淡淡说道:“阴魔指是我‘瑶池’镇派绝艺,能破天下内功。要练‘阴魔指’,冰河玄功需有九成火候,‘扫彗功’的火候也要八成以上。以你如今的修为,我教了你也是白费。”
含山跺脚道:“这样下去,要练到什么时候?”冷玄冷冷道:“似你这么心浮气躁,练一辈子也不行。顺道说一句,太昊谷的‘拂影手’有捕风捉影之能,你练不成‘阴魔指’,下次遇上宝辉照样是输。”
含山紧咬嘴唇,脸色阵红阵白。朱微看得不忍,说道:“含山,别比了,算我输给你好么?”
含山看着她,眼里泪光闪闪,忽地大声说:“我才不要你可怜,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打败你,叫你跪着求我……”说到这儿,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不愿仇敌看见,使劲伸袖抹泪,飞也似的跑了。
乐之扬望她背影,笑道:“冷玄,你好悠闲,竟然收了个公主当徒弟。”
“你懂什么?”冷玄两眼望天,“我天山瑶池,本就女子居多。本派武功,也更合女子修炼。冷某混迹其中,愧对祖师,含山入我门墙,才算得其所哉。”说到这儿,他看向朱微,漫不经意地说,“宝辉公主,你胜过含山公主用的是什么功夫?”
朱微如实道:“我用‘拂影手’捉住了她的鞭梢,再用‘天元式’里的‘星汉无极’逼她转身,从而用鞭子将她缠住。”
“好!”冷玄点一点头,“你用‘星汉无极’来刺我试试。”
朱微一怔,忙说:“不敢。”冷玄扬起脸来,冷冷道:“你若不敢,我就请席应真来刺如何?”
朱微心头一跳,寻思席应真内力尽失,遇上冷玄挑战,必然无法应付,当下拔剑出鞘,说道:“好,请冷公公赐教。”举剑斜指,注视对手。
冷玄躬身而立,足下不丁不八,左手下垂,右手拂尘斜搭在小臂之上,但见朱微犹豫不决,不耐道:“公主殿下,还等什么?”朱微微微咬牙,剑身一圈,抖手刺出。
冷玄不闪不避,刹那间,剑尖距他胸膛不过两寸。朱微暗暗吃惊,方要收剑,忽然银光闪动,拂尘后发先至,落在剑身之上。朱微顿觉虎口一热,长剑化为一道流光,嗡地刺入了上方的屋梁,剑刃直没至半,簌簌抖动不已。
朱微一招受挫,脸上失去血色,只听冷玄声如金铁,朗声说道:“老奴此举,不过告诉公主,含山之败,只是火候不足,绝非‘扫彗功’不如‘奕星剑’。”忽地伸手如电,抓起乐之扬转身就走,顷刻之间,已在数丈之外。乐之扬回头望去,朱微形影寥落,一闪而没,冷宫荒芜,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人走了一阵,来到先前小院。冷玄将乐之扬带到房里,喝退两个小太监,冷笑说:“小子,如今只有你我,乖乖说出石鱼下落,免得多吃苦头。”
乐之扬笑道:“石鱼不在我手里,叫张天意拿去了。”
“撒谎!”冷玄目透怒意,“你这小子,自从见面以来,从无一句真话。别当我不知道,方才你污蔑含山,坏她清誉,以便掩饰你和宝辉的奸情。”
“放你娘的屁。”冷玄辱及朱微,乐之扬莫名恼怒,破口骂道,“你一个无卵太监,又懂什么奸情?”
冷玄大怒,举起手掌将要拍下,可掌到半途,忽又停下,脸上怒气退去,露出一丝讥笑:“小子,我知道了,你敢顶撞我,乃是有恃无恐。我若伤了你,落到圣上和席应真眼里,追问起来,冷某难辞其咎。”
乐之扬被他说破心机,只好笑道:“你知道就好。”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你信不信,我有一个法子,既让你吃尽苦头,又叫席应真看不出毛病。”
乐之扬心中“咯噔”一下,忙说:“冷玄,你别胡来,席真人法眼如炬,随你用什么法子折磨我,事后他都能看出痕迹。”
“妙得很!”冷玄阴森森一笑,“你这么一说,冷某的兴致更高了。咱们来打个赌,席应真若能看出我的手法,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烦。”
乐之扬见他神气,只觉头皮发炸,猛地跳起身来,拔腿跑向门外。冷玄端坐不动,哼了一声,乐之扬便觉一道冷风射来,右腿登时软麻。他单脚又跳,冷玄一指挥出,又点中了他的左腿。乐之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起。
“下面的法子叫做‘太阴炼魂’!”冷玄品一口茶,悠然起身,“我用‘阴魔指’点你的奇经八脉,指力所及,有搜魂荡魄之苦,但又不伤五脏六腑,不损四肢百骸。点中时痛不欲生,事后却似秋水无痕。”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小子,你若害怕,就乖乖说出石鱼下落。”
乐之扬愤怒至极,大声说道:“鱼没有,鸡倒有一只。”
“鸡?”冷玄一愣。
“对呀,一只姓冷名玄的死阉鸡……”
冷玄身为太监,生平最恨这一个“阉”字,应声大怒,挥手一指,点中乐之扬的“气舍穴”。乐之扬嗓子一堵,出声不得,只好在肚皮里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