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梁思禽每日前来,更换药膏,调配“四难汤”。药汤难喝之极,乐之扬碍于对方面子,硬着头皮喝下。数日下来,外伤进展不大,内伤却好了不少,经脉里的真气渐渐可以凝聚,只是流转不畅,无法运用自如。
乐之扬恍惚明白,“四难汤”竟是治疗内伤的圣药,明白了此节,喝起来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他气力稍复,梁思禽开始传授“转阴易阳术”。这一门内功本是梁家嫡传,因为某种原由,珍之重之,秘不外传。当年“西昆仑”梁萧滞留东岛,曾将数门绝学传给妻弟花镜圆,唯独“转阴易阳术”没有传授;八部之主身为梁思禽的弟子,也没学到这一门功夫。
梁思禽生平知己甚少,与乐之扬一见如故、引为知音,当日不忍他丧命,临时抱佛脚,传授了少许皮毛,便化解了“阳亢绝脉”、挡住了“周流八极阵”,玄奇奥妙,可见一斑。而今秘牢重逢,眼见乐之扬惨状,梁思禽心生怜悯,不再藏私,倾囊相授。
“转阴易阳术”练成之后,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治疗内伤更有奇效。乐之扬先前小有根基,此番入手更加容易,修炼不久,收拢散落真气,交龙虎,转阴阳,抽铅填汞,滋润五脏,不出数日,内伤大为好转,真气来来去去,渐渐恢复往日气象。
梁思禽来往不定,一半工夫呆在隔壁。这一日,趁着换药的工夫,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落先生,你留在这儿,真是为了躲避云虚?”
梁思禽唔了一声。乐之扬想了想,说出久藏心底的疑问:“你是天下第一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怕也说不上。”梁思禽叹了口气,“我另有要事,与其纠缠不清,不如敬而远之。”
“那晚你们交过手了?”乐之扬兴冲冲问道,“谁胜谁负?”
“没有交手。”梁思禽摇头说道,“我故布疑阵,将他骗到数千里之外,也不知他如今还在不在辽东?”
“辽东?”乐之扬失笑,“云虚去了辽东?他就那么好骗?”
“这个么?”梁思禽也笑起来,“云虚武功不错,脑瓜子却不太灵光。”
“这么说……”乐之扬迟疑一下,“落先生你来京城,也是为了躲避云虚?”
“不,因为……”梁思禽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屋顶,“我恐怕活不长了!”
乐之扬大吃一惊,定眼望去,梁思禽神完气足,看不出半点儿病容死相。
“你一定奇怪!”梁思禽说道,“我看上去不像要死的样子。”
“是啊!”乐之扬说道,“朱元璋病得要命,可也总不见死,先生您何止不会死,简直就是返老还童。
梁思禽注目乐之扬,半晌笑道:“小子,以皮相看人,总是靠不住的。”他沉吟一下,“也罢,我大劫将至,去死不远,牢中镇日无事,你我聊上两句,打发漫漫光阴。”他略一停顿,注视乐之扬,神色严肃起来,“这些事,自我回到中土,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
“晚辈明白。”乐之扬说道,“前辈所言,晚辈决不泄露一字。”
梁思禽呆呆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缓慢说道:“我自幼在一个岛上,跟随祖父母生活。先祖母如你所知,先祖父梁萧,号称‘西昆仑’,我一身本事大多是他教的。家父梁饮霜,性情倔强,因与先祖父斗气,只身离家,十年不闻消息。后来一夕回家,将我交给祖父母,而后扬帆远航、一去不回。那时我尚在襁褓,至于家母是谁,家父是死是活,也都统统不知,只知道家父远扬七海,画了不少海图交给祖母。我能返回大陆,多亏他留下的图纸。”
梁思禽说到这儿,微微黯然。乐之扬联想身世,也是心中惨然:“真想不到,落先生少年时也跟我一样,无父无母,孤苦凄凉。”
“先祖母早年患有不治之疾,因病入医,自救得活,然而久经病痛,身子不免亏虚,生育家父之后,引发旧疾,终日缠绵病榻,空有一身旷绝古今的医术,除了自疗自救,竟然无所用之。我到岛上以后,她又活了五年,先祖母的性子外柔内刚,无论如何痛苦,总是面带笑容。我记事以后,她只哭过一次,那是临终之时,她拉着祖父的手流泪,说她舍不得祖父,她怕她走了,祖父会很孤独,劝他带我返回中土,去天山找柳祖师。
“先祖母在世之时,常跟我说起中土往事,每逢那时,她就很快活。先祖父坐在一边,有时也会发笑,更多的时候却很沉默。祖母去世以后,先祖父越发少言寡语,脸上再也没了笑容,有时站在海边,一站就是一天。我向往中土,缠着先祖父带我前往,他沉默良久,叹着气说,我是回不去了,等你长大一些,还是可以回去。从那以后,他潜心教授我各种本领,先祖父不止武功厉害,一身学问也是古今罕有,可惜我天资有限,许多深奥的学问也没有学全。”说到这儿,梁思禽不无遗憾之意。
“令祖父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乐之扬说道,“冲大师明偷暗抢,去东岛夺取的《天机神工图》,相传就是令祖父所留,上面载有许多精妙机关,战胜攻取,无往不利。”
“冲大师就是那白衣和尚?”梁思禽皱了皱眉,“那图纸他得手没有?”
“得手了一半。”乐之扬说道,“另一半在叶姑娘手里。”
“叶灵苏?”梁思禽又问,“云虚的私生女?”
“是啊!”乐之扬说道,“她为人很好,跟云虚大不相同。”
梁思禽面露忧色,说道:“那和尚枭雄之才,图纸落入他手,天下从此多事。”
“叶姑娘聪明机警,一定不会让他得手。”
“世事难料。”梁思禽幽幽地叹一口气,“但我自顾不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说到这儿,他见乐之扬闷闷不乐,不由笑道,“我行将就木,心思难免低落。你还年少,来日方长,不可受我左右。”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为何老说泄气话儿,我看你好端端的,一定长命百岁。”
“人活太久,不是好事,那时发童齿缺、行坐不便,百病缠身,受尽折磨。”梁思禽自嘲一笑,“我的情形与众不同,常人衰弱而死,我是强极而亡。”
“强极而亡?”乐之扬越发诧异,“强盛怎么会亡?”
“这要从先祖父说起。他认为万物有灵,天地元气流淌于万物之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无不拥有灵性,只要方法得当,便可激发出来。好比一口剑,通常说来,是人驾驭剑,可是运用得法,剑也可以驾驭人。”说到这儿,梁思禽微微一笑。
“这法门有趣。”乐之扬深以为然,《妙乐灵飞经》里天、地、三籁,跟梁思禽所言颇有契合之处。
“你是内家高手,灵道人的传人,理当明白,内功练到至高境界,气随意动,从心所欲,到此地步,练来练去,无非精气更足,内力更为浑厚,百尺竿头,无所进步。先祖父崇尚新知锐见,讨厌陈规旧俗,为了突破困境,立意参照人剑相驭之法,创造出一门能驾驭人的内功。”
“驾驭人的内功?”乐之扬茫然不解,“如何驾驭?”
“这一门内功,自生自长,自发自动,既可为人驾驭,亦可驾驭宿主,弥补人力之不足,神机萌动,天衣无缝,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梁思禽见乐之扬欲言又止,温言问道,“你想问什么?”
“这样的武功?”乐之扬迟疑一下,“倘若练成了,岂不是在身子里养了一头野兽?”
梁思禽一怔,注视乐之扬半晌,忽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啊?”乐之扬怪道,“不对么?”
“不,很贴切。”梁思禽郑重点头,“世人只知道‘周流六虚功’厉害,却不知道何以厉害。殊不知,这一门武功的精髓,正是‘身内有身’。”
“身内有身?”乐之扬炸了眨眼,不胜困惑。
“所谓身内有身,佛道两家古已有证。道家称之为‘交坎离,养元婴’,元婴一成,即可脱离肉身、神游八极,不过元婴再怎么高明,也只是炼气士精魂气魄的化身,有益无害,皆大欢喜;佛家则相反,‘身内身’被称之为‘心魔’、‘毒龙’,高僧大德终其一生,都要与之抗衡,或禅修,或苦行,‘安禅制毒龙’,稍一不慎,便会受其反噬,玉石俱焚。”
“我懂了。”乐之扬恍然道,“道家认为‘身内身’是善的,佛家认为‘身内身’是恶的。”
“跟你说话,果然省事。”梁思禽目透赞许,“但以这些言论,足见佛道两家,并无一人真正练成‘身内有身’,至多稍具雏形,远未真正大成。”
乐之扬怪道:“那是为何?”
“真正的身内之身,无善无恶,亦善亦恶,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梁思禽说道,“受制于人,则为元婴,反之则为毒龙,不能为人所制,必然制服宿主。”
“自己的武功制服自己?”乐之扬只觉不可思议。
“不错。”梁思禽冷冷说道,“走火入魔,此之谓也。”
“那个……”乐之扬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为何还要修炼。”
“美酒伤肝,为何要饮?美食伤胃,为何要食?色欲伤心伐性,又为何有人乐此不疲?”梁思禽叹一口气,“人心苦不知足,老子云:‘知足不辱’,自古以来的聪明人,又有几个做得到?”
他心生感慨,思索良久,才接着说道:“先祖母有老庄遗风,深谙谦退守弱的道理,先祖父一说,她便觉不妥,试图劝阻。奈何先祖父天性好强,孤岛之上又寂寞无事,念头一起,无法收拾。先祖母劝说无果,只好无奈相助。他二人参详术数,穷究医理,依循先天八卦,发明八种内功,每一种性质不同,以心法合而为一,练成一团混沌之气。这一团真气不同于天下任何内功,无需导引,自然生长,以之御敌,无人可当,但若驾驭不得其法,又会八劲乱走、反噬其主,一如《周易》所说:‘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到了这个地步,想不修炼,那也不成了。”
乐之扬惊讶不已,只觉《灵飞经》功法奇特,已是匪夷所思,比起“周流六虚功”仍是远远不及。
“先祖父武功上身,才觉不妙,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修炼下去。那真气自生自长,漫无休止,日子一久,人体难以承受,须得重造经脉、再练心法,以便容纳过剩真气。倘若成功,武功强悍倍增,一旦失败,轻则气散功消,重则粉身碎骨、死得惨不可言。”梁思禽叹一口气,微微苦笑,“这一难关,先祖父称之为‘六虚劫’,练成之前有一劫,练成之后,每二十年又有一劫,又因功力变强,所以一次比一次难过。先祖父天纵奇才,也只度过两劫,临终之前,他说人力有限、天道无穷,以有限之身行无穷之道,好比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终归只是白费气力……”
说到这儿,梁思禽沉默下来,乐之扬想象“西昆仑”英雄末路,心中也觉黯然。
“先祖父知晓弊端,不愿这一门武功流传后世。家父求他传授,他也始终不肯,以至于父子反目,家父离家出走,从此沧海两隔、生死微茫,先祖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难过。我随他住在岛上,习文练武,十三岁时,偶有一晚,目睹他施展‘周流六虚功’,惊骇之余,一心要学。先祖父起初不肯,被我纠缠不过,将利弊全盘托出,只盼我知难而退,可我少年心性,明知有害,仍要习练。先祖父万般无奈,对我说道,因为这门功夫,你爹恨我一生,我不传你,你也必然怨我;我当年攻城破国,杀戮太多,天降其罪,逃避无门,梁氏血脉,终将因我而绝。说完便将功法传授于我,到他去世之时,我已小有所成,而后横渡沧海、来到中土……”梁思禽忽地沉默下来,望着身前微微出神。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六虚劫的事,知道的人多么?”
“不多。”梁思禽摇头,“你是第一个。”
“什么?”乐之扬愣了一下,“这是先生的短处,千万不会对第三个人说起!”
梁思禽笑了笑:“你会说么?”
乐之扬一愣,热血上涌:“先生放心,这件事晚辈一定烂在心里。”
“那就是了。”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此话一出,足见信任之深,乐之扬不胜感动,点头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先生大劫将至,为何不找大山大泽对抗‘六虚劫’,偏要不远万里来到这个是非之地?”
“我有一个心结,困扰半生,难以解脱。”梁思禽沉默一下,幽幽叹道,“如果死了,就永远解不开了。”
“什么心结?”乐之扬难耐好奇。
梁思禽瞅他一眼:“今日就到这儿吧!”站起身来,怏怏离开。乐之扬回味他话中的意思,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而后数日,梁思禽换药、喂药,再不多说一字,闲了下来,只是沉思默想。乐之扬见他如此,也不便多问。好在过了数日,外伤减缓不少,不再奇痛奇痒,内伤也大有起色,经脉中真气凝聚,只是流转不甚如意。
这一日,换过药膏,梁思禽取出一根斑竹长笛,随手递给乐之扬。
乐之扬打小儿吹笛,笛子从不离身,乍然见到,喜不自胜,接过笛子摩挲一会儿,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声,低回婉转,引人入胜。
“小子!”梁思禽忽道,“为我吹一曲《硕人》如何?”
乐之扬微感迟疑,目光投向牢门。梁思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不妨事,这儿的看守又聋又哑,敲锣打鼓也听不到。”
“为何又聋又哑?”乐之扬大为奇怪。
“牢中之言,秘不外宣。”梁思禽冷笑一声,“看守没有瞎眼,算是朱元璋手下留情。”
乐之扬想到那晚所见的三个废人,打了个寒噤,定一定神,吹起《硕人》的调子。
《硕人》之诗,出自《诗经》中的“卫风”,乃是时人称赞卫庄公之妻庄姜的美貌,寥寥数句,极尽其美,乃是歌咏美人的千古名篇。
乐之扬吹得缠绵悱恻,梁思禽忽地应和曲调,拍膝唱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唱到这儿,微微一顿,忽向乐之扬说道,“小子,你相信么?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
乐之扬一愣,脑海里闪过叶灵苏的倩影,忽听梁思禽怅然念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反复念诵两遍,闭上双眼,流露回忆神气。
乐之扬见他举止古怪,暗暗担心,问道:“落先生,你没事么?”
“我没事。”梁思禽张开双眼,“小子,你听说过硕妃么?”
“燕王的母亲?”乐之扬冲口而出。
“你果然知道。”梁思禽叹一口气,“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满十七岁,个子高挑,肌肤雪白,样子就如诗中所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认识硕妃?”乐之扬心跳加剧,隐隐猜到什么。
“是啊!”梁思禽点头说道,“她是前朝楚王燕帖木儿的胞妹,名叫阿茹娜,意思是‘纯洁’,韶乐为楚地之音,所以她的汉名叫做韶纯。那时南方大乱,楚王决定撤回北方,以为妹子奇货可居,打算献给元朝皇帝。谁知道路上遭遇陈友谅的部众,车队被袭,楚王被杀,韶纯骑马突围,射死多名乱军。乱军紧追不舍,我正好路过,随手将她救下,本想觅地安置,谁想一来二去,跟她生出了情愫。韶纯不止美貌,而且聪明,性子奔放,情如烈火,远非汉人女子可比。她还通晓五国夷语,汉人的琴棋书画、卜算星相无所不通,歌咏舞蹈、诸般乐器无所不会,和她说话,从来不会厌倦,跟她呆在一起,总会忘记光阴流逝。”
梁思禽定定地望着远处,俨然自说自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甜中带苦,难以形容。
过了半晌,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道:“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可惜,这个道理,那时我还不懂,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大元政衰,天下纷扰,我随朱元璋东征西讨,早已厌倦了乱世杀戮,遇上韶纯以后,起了成家归隐的念头。我将这话告诉韶纯,谁知道她脸色大变,冲口就问:‘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我听了这话,不胜吃惊,问她何出此言,韶纯说凹:‘元失其鹿,捷足者先登,谁有本事谁当皇帝。你的本事这么大,不当皇帝,岂不可惜?’我天性厌恶权势,自古要当皇帝,就得杀人立威,杀敌人,杀亲人,杀有罪之人,杀无辜之人,打小儿先祖父和先祖母教导我仁人爱物,所以辅佐朱元璋,也是因为群雄中他对百姓好些、虐杀俘虏少些。故而一听这话,我心中大为不快,说道:‘朱元璋有胆有识,他当皇帝就好了。’韶纯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当皇帝,永远都会受制于人。’我说:‘君子事人以忠,我已经投身朱元璋麾下,现在当皇帝,不是背叛他么?’谁想韶纯张口就说:‘当皇帝敢作敢为,不为仁义所拘,不以道德所限,陈友谅能杀徐寿辉,你为何就不能杀了朱元璋?’我吓了一跳,望着韶纯,只觉十分陌生。韶纯也自觉失言,说道:‘你不杀他,关起来也行。’我惊怒交集,拂袖而去,事后回想起来,蒙人以强者为尊,以征服为乐事,韶纯出身蒙古王族,难改先辈遗风,喜欢高高在上,藐视仁义道德,她会那样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慢慢教诲,不难让她回心转意。
“我想得容易,不料韶纯固执不化,软磨硬泡,逼我争雄逐鹿。一来一去,双方争吵起来,我那时年少气盛,逼急了,丢下一句:‘你要当皇后,怎么不去找朱元璋?’她听了这话,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伤心,半晌说道:‘好啊!这是你说的,将来可别后悔。’我说:‘绝不后悔!’说完就出门去了。
“男女口角,本是常事,我说得本是气话,并未放在心上。谁料我办完事回家,忽然不见了韶纯的踪影,我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接连数日一无所获。灰心丧气的当儿,朱元璋送来请柬,说他要纳姬妾,约我饮酒同庆。我心中烦乱,本不想去,可想起口角时言语,不由起了疑心,当下带了礼物,前往称贺,朱元璋一向严厉,不苟言笑,那一日却是喜气洋洋,连连劝酒说笑,喝到面红耳热,他命人叫出新纳的姬妾,我一眼望去,当真五雷轰顶,那个女子,正是韶纯……”
“啊!”乐之扬虽已料到,仍是叫出声来,望着梁思禽,为他不胜惋惜。
梁思禽沉默良久,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说道:“朱元璋见我发呆,十分得意,说道:‘怎么样?她叫阿硕,生得美么?’阿硕是我对韶纯的昵称,取自《硕人》之诗,我常说她跟诗中的庒姜一模一样,韶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此时从朱元璋口中说出,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如果……当时韶纯脸上稍有一丝受了强迫的意思,我一定杀光堂上之人,倾城亡国也在所不惜。谁知道,她满脸欢笑,媚态横生,故意当着我面,对朱元璋撒娇弄痴、百般逢迎。望着二人调情,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可我也明白韶纯的心思,她聪明果决、剑走偏锋,有意激发我的妒意,逼我杀掉朱元璋取而代之。这一步走出,再也无法回头,唯有竭尽智能,与天下英雄争锋。
“这一计决绝歹毒、不留余地,换了他人,或许为之所动,可韶纯没有料到,比起朱元璋,我更恨她无情无义;可对她,我也无法痛下杀手,一怒之下,起身走出大门……”梁思禽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只没想到,这一走,竟成永诀。”
乐之扬张口结舌,梁思禽看他一眼,问道:“小子,换了你,遇上这种事该当如何?”
“我、我……”乐之扬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
“是啊,我那时跟你年纪相当,年轻人行事,难免偏激任性。韶纯如此,我也如此。她任性逼我,我越不让她如愿,她不顾情义,另投他人,我自命清高,竟也不屑挽回。从古至今,这一份骄傲固执,不知毁了多少痴男怨女。”
“你那样走了……”乐之扬小声说道,“她的心里……唉,又该如何作想?”
“她如何想我不知道,其实相识以来,我都没有明白过她,她也没有明白过我。”梁思禽出了一会儿神,“后来,我为忘掉韶纯,远离应天府,全心忙于政务。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有余。某一日,我返回应天,惊悉噩耗,硕妃生子难产,血崩而死。”
“不对……”乐之扬冲口而出。
“怎么不对?”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欲言又止,梁思禽看他时许,点头道:“你也知道了。”
“落先生!”乐之扬惊疑不定,“你知道硕妃的死因?”
“当时我并不知情,只是悲痛难抑,因此杜门不出,终日醉酒。过了一年有余,方才缓过劲来。此后又过了十多年,偶然机会,才知道韶纯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早产生子,引来朱元璋的猜忌。她太得宠幸,宫中后妃无不妒恨,此时群起而攻,到处散布流言,韶纯固然聪明,可也百口莫辩,朱元璋一怒之下,对她动了‘铁裙之刑’……”说到这儿,梁思禽闭上眼睛,面庞微微抽动,流露出极大的痛苦和愤怒。
(按:铁裙之刑是古代惩罚出轨女子的酷刑,受害者穿上铁片锻造的裙子,用火焚烤,死状极惨)“落先生。”乐之扬小心问道,“你和朱元璋反目,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梁思禽张开双眼,神气萧索迷茫,“我心中恼恨狂怒,可是其中因由,偏又无法出口。所以处处跟朱元璋作对,理由林林总总,骨子里还是因为韶纯。”
“何不杀了朱元璋为她报仇?”乐之扬忿忿不平。
“朱元璋不过蒙在鼓里,不知者无罪,我杀他干什么?”梁思禽摇头惨笑,“韶纯之死,过错全都在我,我不负气离开,一切都会不同。若要为她报仇,第一个该死的是我……”他眼眶潮润,忽一挥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事埋在心里,折磨我四十余年,今日说出来,让人心中畅快。”
“先生的心结就是硕妃之死么?”
梁思禽摇头:“我起初一味悲痛,不曾仔细思量。平静下来一想,韶纯与我分别到去世,前后不过七月,她所生的孩儿……”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乐之扬心子狂跳,冲口而出:“燕王是你的……”忽见梁思禽瞪眼往来,目如冷电,乐之扬到嘴的话登时咽了回去。
“不可胡言乱语。”梁思禽眉头紧锁,“当年我耻于探究此事,后又远走西域,多年不履中土。但这件事始终若隐若现,成了我心头一大症结,不止令人困惑,而且有损武道,倘若渡不过‘六虚劫’,一定败在这件事上。”
“我懂了,先生大劫将至,所以想要查明这件事。”
“也许吧!”梁思禽两眼向天,“其实想要什么,我也不甚明了。乐道大会那天,我混入皇宫,四处闲逛,心中却茫然得很,也许……我只想看一看韶纯生前的遗迹,可她死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后来,你们受那和尚的逼迫,我忍不住出手相助……”
乐之扬恍然道:“那一阵雾是先生布下的?”
梁思禽略略点头:“我一见朱元璋,旧恨复燃,本想趁着大雾,将他一掌毙了。那时我的手掌已经按到他的背上,可转念一想,抛开仇怨,他只是一个衰病老人,我不杀他,他又活得了多久?就算杀了他,韶纯不能复生,也减轻不了我的罪过。”
乐之扬心中骇然,梁思禽当时逼近,他竟一无所觉,不由叹道:“先生慈悲心肠,以德报怨,古今少有。”
“慈悲心肠?”梁思禽冷冷摇头,“我倒宁可没有。”
梁思禽穷途末路、倒行逆施,对于生平的所作所为生出莫大的怀疑,心思反复多变,就连自己也难以把握。他的祖父梁萧早年倾城破国、杀戮甚多,晚岁大有余憾,教导子孙,多以仁爱为本。梁思禽囿于家教,踏足乱世,吃了许多苦头,泥人儿尚有土性,回顾往事,不免自怨自艾、心中满是惆怅恼恨。
乐之扬明白他心中纠结,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说道:“落先生,有一件事未知真假,不知当不当说。我在冷宫时,听见晋王羞辱燕王,说他娘临死之前曾在那儿住过。”
梁思禽应声一震,抬眼望来,双目精光灼人,猛地握住乐之扬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将他腕骨拧断。梁思禽浑身发抖,厉声道:“那冷宫在哪儿?”
“紫禁城。”乐之扬忍痛说道,“到了那儿,我才知道。”
梁思禽放开手,极力平静下来,沉思一下,决然站起,转身就走。乐之扬忙问:“落先生,你要去哪儿?”
“去宫里看看!”梁思禽嗓音抑郁。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带我去好么?”
“带你?”梁思禽回过头来,流露讶色,“你的伤还没好全。”
“不妨事……”乐之扬颤巍巍站起身来,用手扶着墙壁,咬牙走了两步,痛得满头是汗,“我、我能走路了。”
梁思禽注目时许,轻声说:“你想见宝辉公主吧?”
乐之扬犹豫一下,微微点头:“若不见她,我、我放心不下。”
梁思禽怔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长叹道:“好小子,你比我强。”
他懊悔硕妃之事,见乐之扬苦恋朱微,感同身受,一把抓起乐之扬,大踏步穿墙而过,身后石块跳起,自行堵住窟窿,严丝合缝,破绽全无。乐之扬只觉骇异,梁思禽径直向前,手不抬、脚不动,前方石壁纷纷裂开,待他经过,又无声合拢。乐之扬见此诡异情形,心头恍恍惚惚,俨然身在梦里。
忽高忽低,忽曲忽直,梁思禽一口气穿过二十余道石壁,厚者数尺,薄弱的也有半尺有余,但在西城之主面前,当真空若无物。倏忽间,前方一亮,二人来到星光之下,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乐之扬晕晕乎乎,形同醉酒,心中激动无比,身子却瘫软无力。多日来的痛苦委屈从身上一泻而出,化为泪水流淌下来。
梁思禽觉出他在颤抖,低头看了乐之扬一眼,微微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天,月正当空,星辰寥落,四面围墙高耸,约有两丈来高。梁思禽轻轻一纵,袍服鼓荡、须发四张,形如一只大鸟,飘飘然掠过墙头。
乐之扬惊讶极了,他发现自己在空中飞翔,月亮又大又圆,京城就在脚下。梁思禽足不点地,飞过一座座房顶,越过一道道高墙,到了紫禁城,数丈高的城墙也一跃而过。狂风刮面吹来,乐之扬身心舒张,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低头望去,宫阙连绵不断,灯火星星点点,禁军挑着灯笼纵横巡逻,甲胄撞击,铿锵有声。这时倘若有人抬头望去,定能发现一只黑色的巨鸟在空中掠过。
又飞片刻,二人飘然降落。四周花木缠绵、宫苑深深,乐之扬回想刚才的情形,心中又激动,又迷惑,忍不住问道:“落先生,你这么大本事,何必还要参加乐道大会混进紫禁城?”
“谁说我是为了混进紫禁城?”
“那你……”
梁思禽环视四周,冷冷说道:“我只是想告诉朱元璋,我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不用杀伤一人,不怕光天化日。”
“先生为何总怕杀人?”乐之扬不以为然,“朱元璋害得你不够苦么?”
梁思禽注目望来,微微透出怒意:“能杀人有什么了不起?能杀而不杀,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乐之扬面孔微微发烫,低声咕哝:“难道先生就没杀过人?”
梁思禽举目望天,乐之扬随之望去:夜空幽黑,星光璀璨,密如尘沙,不知几许,忽听梁思禽轻轻说道:“我从未亲手杀过一人,不过无数人因我而死,与我亲手所杀也无甚分别。”说完神情沮丧,颇有几分伤感。
乐之扬定一定神,忙说:“落先生,冷宫在那边。”手指西北方。
梁思禽拎起乐之扬,行云流水一般绕过花草树木,如影如魅,悄无声息。但随乐之扬指点,两人走了一程,忽听脚步声响,几个宫人挑灯走来,一边走一边低语。乐之扬心头一沉,梁思禽却不避不让、径直迎上。乐之扬始料不及,心子猛地提起,眼看双方接近,梁思禽飘然纵起,从宫人头顶一掠而过,带起一阵微风,宫人鬓鬟摇曳、衣袂飞扬,然而一无所觉、闲聊如故,浑没发现两个大活人从眼前经过。
乐之扬心中怪讶,忽听梁思禽低声说道:“再怎么走?”乐之扬醒悟过来,忙道:“向左……”梁思禽应声向左,遇上宫人,仍不躲闪,经过的地方尽是对方视线死角,宫人睁眼如盲、视如不见。乐之扬奇怪之极,不由暗生错觉:“我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
仿佛知道乐之扬的疑惑,梁思禽开口说道:“小子,人的眼睛是靠不住的。唔,何止眼睛,鼻子、耳朵、舌头、触觉,样样都靠不住。”
“什么才靠得住?”乐之扬大惑不解。
“神意、或者叫做灵觉。”梁思禽沉默一下,“遇上顶尖儿的高手,神意也未必靠得住。这个道理,那个姓叶的小姑娘就很明白。”
“叶灵苏?”乐之扬一愣,继而微微不服,“她也算是顶尖儿的高手?”
“眼下还不算。”梁思禽摇头,“可她武功奇特,倘若练到至高境界,可以骗过对手的六识,神出鬼没,白昼化影,来去倏忽,防不胜防。”
“这么厉害?”乐之扬不胜骇异。
“话是这么说。”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那样的境界,练不练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话间,冷宫已然在望,宫门紧锁、漆黑无光,荒草萋萋,高墙斑驳,尚未走近,一股荒凉清冷扑面而来。
不待乐之扬出声,梁思禽飘然一纵,越过宫墙,落在庭院之中。晋王死后不久,宫中尚无人住,一道铜锁挂在门上,锈色惨绿,有如鬼眼阴符。乐之扬环视四周,想到当日被擒的情形,不由怒气上冲、咬牙切齿。
梁思禽沉默时许,屈指一弹,铜锁应手而落。吱呀呀一阵响,殿门大开,梁思禽漫步走入,放下乐之扬,从袖里取出一支蜡烛,捻芯点燃,映照四方。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直跳,抬眼望去,梁思禽面无表情,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扫遍整座宫殿,闭上双眼,叹一口气,眉间流露出失望神气。
“落先生。”乐之扬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梁思禽苦笑摇头,“我也是痴心妄想,韶纯死了四十多年,沧桑变幻,即便留下痕迹,也早就化为乌有。当年她困在这儿,生死两难,必定伤心绝望,可如今,我站在这儿,竟然猜想不到一丝一毫她的心境。当年我恨她绝情寡义,如今看来,真正绝情寡义的是我梁思禽。”说到这儿,他面庞抽动、双手发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悔恨。
“落先生……”乐之扬搜肠刮肚,极力安慰对方,“人死不能复生,你能来到这儿,韶纯前辈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
“地下有知么?”梁思禽喃喃说道,“她含恨惨死,一定怨我入骨,纵然地下有知,也一定化为厉鬼,向我寻仇了怨。呵,当真如此,倒也好了,或许她厌我嫌我,连鬼魂儿也不让我看见。”说着环视四周,流露凄凉神气。
梁思禽痴痴怔怔,仿佛着魔一般。乐之扬劝无可劝,只好摇了摇头,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根柱子旁,打算靠着柱子坐下,他双手摸到柱下石础,但觉凹凸不平、微有起伏,纤细笔直,似是人力所致。
乐之扬心头一动,仔细摸索,低声道:“三字,不对,是两个三字……”
“你说什么?”梁思禽应声望来。
“石础上好像有字……”乐之扬话没说完,梁思禽飘然接近,举起烛火,照向石础,脸色微微一变,呼吸急促起来。
乐之扬见他神色不对,也忍不住定眼细瞧,但见石础上有六条刻痕,直如箭矢,细如丝线,但因年久岁深,已为尘土遮蔽,若非双手摸到,只凭肉眼极难发现。
梁思禽伸出手来,颤抖着拂去尘土,乐之扬发现,六条刻痕并未全都连贯,其中一半断而不续,从中分为两段。
“奇怪……”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字儿?”
“这不是字。”梁思禽轻声说道,“这是《周易》中的困卦!”
“哦!”乐之扬恍然道,“定是哪位困在这儿的人刻下的。”
“是韶纯!”梁思禽嗓音苦涩。
乐之扬一愣,心想:“落先生太过想念硕妃,心思有点儿糊涂了,过了四十多年,这儿不知道关了多少皇族妃嫔。再说,这是卦象,又不是文字,何以见得就是硕妃的笔迹?”当下随口问道:“先生怎知是韶纯前辈所留?”
“韶纯绝顶聪明,不比寻常女子。”梁思禽定定望着石础上的卦象,“困者囚也,这一个‘困’卦,旁人看来,似乎任何囚犯都会留下,唯独对我,意义大有不同。”
乐之扬甚是好奇,欲言又止,梁思禽看他一眼,幽幽地说道:“‘困卦’六爻,其中三六爻的爻辞是:‘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乐之扬低声念诵,恍然一惊,“这不是影射当年先生返回家里、不见韶纯前辈么?”
“是啊!”梁思禽黯然点头,“这一卦是留给我的。”
“韶纯前辈怎知道先生会来?”乐之扬大感疑惑。
“她并不知道。”梁思禽惨然一笑,“她只是希望我来。”
“可是……”乐之扬仍觉不解,“韶纯前辈有何深意?只为嘲讽先生?”
“不是!”梁思禽摇头,“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各有不同,以这根柱子为轴,‘困’卦的方位应在那儿……”说着手指东南方向。
“那儿?”乐之扬皱眉望去,桌椅零丁,一无所见,当年纵有物事,经历四十多年,也早已改换殆尽了。
“若要长久保存消息,什么东西最为方便?”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扫视殿内,忽地双目一亮:“石头,不,砖头……”
冷宫地上砌了许多青石方砖,年深岁久,早生苍苔。梁思禽点了点头,说道:“若要流传后世,莫过于石头上刻字。”
“刻在砖石上么?”乐之扬扫视地面,“哪一块砖石?”
“既是困卦三六爻的爻辞,三六一十八,那就是从柱子起步,‘困’卦方向第十八块砖石。”梁思禽边说边走,在一块砖石前停下,举烛一照,砖面光溜,并无字迹。
“猜错了么?”乐之扬问道。
梁思禽沉吟一下,运指抠掉砖石周围的泥灰,将砖块翻转过来,擦去泥土,显露出若干细微模糊字迹,看情形,刻画者工具拙劣、气力不济,尽管劳心费力,依然刻得歪歪扭扭,弯弯曲曲。
“当真有字。”乐之扬激动不已,可是一瞧字迹,却又一个不识,“这是什么字?”
“蒙古文字。”梁思禽轻声说道。
“写了什么?”
“看不出来。”梁思禽轻轻摇头,“只言片语,不成章句。”
乐之扬大失所望,说道:“我还以为写了燕王的身世。”
梁思禽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这该是奇偶文。”
“奇偶文?”
“一句话若有十个字,一三五七九为奇数字,二四六八十为偶数字,有时为了保密,可将奇数字写在一张纸上,偶数字写在另一张纸上,两张纸合在一起,才能看出这句话的意思。”梁思禽环视四周,“若我所料不差,应该还有一块石砖,刻了偶数字。”
乐之扬奇道:“先生怎知是偶数字,不是奇数字?”
“六十四卦中,‘困’卦排在四十七位,七为奇数。”梁思禽看一看手中砖块,漫不经意地道,“这一块是奇数字。”
乐之扬心有疑惑,还想再问,梁思禽倏忽消失,室内微微一暗,忽又明亮起来。梁思禽面对一根嵌入墙壁的柱子,两眼盯着石础,目光微微恍惚。
“落先生!”乐之扬问道,“找到了么?”
梁思禽点头:“这一卦是‘归妹’。”
“龟妹?”乐之扬奇道,“乌龟的妹妹?”
梁思禽啼笑既非,扫他一眼,说道:“归妹是归来的归,姊妹的妹,诸卦中排在五十四位,大意为女子匆忙嫁人,欲为正妻,反成小妾,所愿不遂,处处受制,结如上六爻所言:‘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
“什么意思?”乐之扬问道。
“这个么?”梁思禽叹一口气,“欲速而不达,竹篮打水一场空。”
乐之扬沉默一下,小声说道:“这不是韶纯前辈的写照么?”
“这一卦如果着落在上六,六六三十六……”梁思禽目光投向东南墙角,犹豫一下,缓步走去,数到三十六块砖石,缓缓低头,取了出来,举动僵硬迟缓,不像横绝天下的一代高手,倒像是迟暮途穷的衰迈老人。
梁思禽放下两块石砖,并排一处,举烛对照,乐之扬在他身后,仅能看见背影,烛火光中,梁思禽一动不动,光阴仿佛凝滞,伴随火光摇晃,殿中的景物变得飘忽迷离。乐之扬身处其间,心生错觉,仿佛看见一个素衣女囚,姿容绝代,愁苦忧伤,拖着镣铐蹒跚行走,时而在石础上描画,时而翻过砖块,用镣铐上的锐角艰难地刻写,她面孔惨白,眼中却有熊熊火焰,砖块上字字血泪,关系极大秘密,必须小心隐藏,不可稍有疏失。在这简陋处所,女子倾尽平生智谋,只盼若干年后,那人顾念旧情,会来此间发现秘密,这期望无比渺茫,可又别无他想。女囚眉眼间透出深深的绝望,眼泪顺着双颊滑落,滴在手上砖上……梁思禽长吐了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乐之扬从幻觉中苏醒,定眼望去,冲口而出:“落先生,燕王是谁的儿子?”
“那有什么关系?”梁思禽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无比,“无论如何,他是韶纯的儿子!”
乐之扬一愣,梁思禽双手收紧,噗,石砖粉碎,化为飞灰。
乐之扬“啊”了一声,眼望着梁思禽转过身来,须臾工夫,苍老了何止十岁。
乐之扬吃了一惊,他见梁思禽毁掉石砖,猜想他欲盖弥彰;此刻见他神气,无悲无喜,隐隐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或许……燕王本就是朱元璋的儿子,硕妃之死全然无辜。
正在胡思乱想,梁思禽忽地将他抓起,一举步,穿过殿门,落在围墙上方。梁思禽站在墙头,注目宫阙暗影,晚风悠悠吹来,卷起他的襟袖长发,他的神情甚是忧伤,四周花木含悲,就连天上的月色也暗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