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先生。”乐之扬小心说道,“公主那儿……”
梁思禽身子一颤,如梦方醒,问道:“她住在哪儿?”
“她住在宝辉殿……”乐之扬迟疑一下,“离这儿不远。”
“走吧!”梁思禽意兴索然,哀莫大于心死,看他眉梢眼角,颇有厌世之意。
乐之扬暗暗叹气,指出宝辉宫的方位。梁思禽如风掠去,沿途宫阙沉暗、鲜有光亮,只闻寒蛩微鸣、枭鸟啼响,偌大禁城死寂荒凉。乐之扬看在眼中,心里生出几分不祥。
倏忽间,宝辉宫就在前方,幽黑冷暗,空寂无声,只有偏殿一点烛火,闪闪烁烁,奄奄欲灭。
梁思禽一晃身,越过屋顶,落在偏殿前方。女子的抽泣声幽幽飘来,乐之扬心中焦躁,挣扎欲起。
梁思禽见状,在他肘下一托,乐之扬只觉一股热流蹿入体内、直达足心,双腿有了力气,足颈疼痛减轻。他来不及惊奇,快走两步,来到窗前,捅破窗纸一瞧,却见一个宫妆女子跪在香案前哭泣,浑身白衣,正是朱微的侍女宋茶,再瞧香案上一眼,香烛摇曳间,映照出一面灵牌,形制粗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大明宝辉公主之位”。
乐之扬只疑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瞧,那八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乐之扬心口剧痛,两眼发黑,好容易聚集的力气陡然消失,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梁思禽见他神气,心知有异,向门内张了一张,也是大为吃惊,略一沉吟,推门而入。
宋茶应声回头,不及叫喊,梁思禽一挥袖,宋茶脖子如加铁箍,出声不得,她望着二人,惊骇欲绝,想要挣扎,身子却如灌满了铅铁。
梁思禽注视灵位,紧锁眉头,回头一瞧,乐之扬脸色惨白,望着灵牌两眼无神,俨然半死不活,成了一个空壳。梁思禽暗暗叹气,回望宋茶说道:“我并无恶意,有话问你,你若答应,眨眼三下。”
宋茶连眨眼睛,梁思禽一拂袖,宋茶缓过气来,来回扫视两人,眼中惧意不退。
“这是谁的?”梁思禽手指灵牌。
“宝、宝辉公主!”宋茶艰涩出声,望着灵牌,眼泪无声流下。
乐之扬原本还有怀疑,见她神情,顿时绝望,闭上双眼,浑身发抖,脑海里尽是朱微生前音容,闪闪烁烁,不容把握。
梁思禽沉默时许,又问:“她怎么死的?”
宋茶盯着二人,流露疑惑神气,吞吞吐吐地道:“服、服毒……”
乐之扬应声一颤,抬头望着宋茶,哆嗦两下,可是说不出话来。梁思禽猜到他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为何服毒?”
“小女子地位卑贱,不知详情……”宋茶战战兢兢,“只听公公们说,公主中了一个妖道的妖法,情迷心窍。陛下发现之后,杀了那个妖道,让公主嫁给长兴侯的世子,结果……”宋茶眼眶一红,忽又流下泪来,“公主执迷不悟,假意答应嫁人,趁人不备,服下剧毒……”
乐之扬愁肠百转、气血郁结,听到这儿忍耐不住,喀的吐出一口鲜血。
梁思禽微微皱眉,一手搭在乐之扬后心,度入内力、平复他的气血;宋茶也骇然注视,但觉衣衫褴褛的少年甚是眼熟,可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梁思禽的真气精纯无比,所过舒筋活血、五脏安宁,乐之扬缓过一口气来,头昏脑沉,六神无主,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梁思禽见他模样,暗暗叹息,又问道:“你为何在这儿拜祭?公主灵堂何在?”
“没有灵堂。”宋茶惨然落泪,“我打小儿服侍公主,却连她的遗体也没见到。所以心里难过,偷偷瞒着他人,来这儿私祭……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怎么闯进宫的?”
梁思禽略略点头,一挥手,宋茶登时昏睡,回头看去,乐之扬还在迷迷瞪瞪地望着灵牌,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一无遗体、二无灵堂,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小子,振作一些,别为几句话扰乱了心志。”
寥寥数句,直如醍醐灌顶。乐之扬惊醒过来,心想:“是啊,说来说去,都是宋茶一面之词,这婆娘一向可恶,胡说八道也未可知,只要……只要一刻没见到公主的遗体,我就一刻也不能死心……”想到这儿,不由鼻酸眼热、险些儿落泪,明知希望渺茫,可也努力打起精神,强笑道:“落先生说的是,她一向呆在朱元璋身边侍奉,无暇回宫,也未可知。”
“好得很!”梁思禽抖擞精神,“我也正想会一会朱元璋!”
两人出了宝辉宫,但见殿宇重重、宫阙起伏,乐之扬不胜焦急,忍不住问道:“朱元璋住在哪儿?”
“当年他常住乾清宫,时隔多年,不知这喜好变了没有?”梁思禽沉吟一下,“先去那边瞧瞧。”
两人风驰电掣,向东疾行,身边宫阙广殿一掠而过。乐之扬望着崔巍暗影,无由紧张起来,心想:“朱微若在还好,如果不在她爹身边,我、我又应该如何是好?”
恍惚间,梁思禽忽然停下,乐之扬问道:“落先生,你……”梁思禽做出噤声手势,指了指房屋下面,乐之扬转眼望去,下方永巷之中伫立几个人影,一动不动,如木如石。
“守夜的太监?”乐之扬低声揣测,梁思禽摇了摇头,忽一沉身,跳下屋顶,落在一道人影前面。
“啊……”这一下出其不意,乐之扬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伫立在前,看服色果然是个太监,手持拂尘,两眼微闭,仿佛站立入睡,两人落地,他也一无所觉。
乐之扬满心诧异,扭头望去,另有两个太监站立远处,一老一少,也是闭上双眼,呆立不动。
“奇怪!”乐之扬忍不住伸手推去,那太监应手而倒,直挺挺、硬梆梆,恍若一根木桩。
“怎么?”乐之扬吃惊道,“他死了?”
梁思禽摇头:“他被勾了魂!”
“勾魂?”乐之扬一时转不过念头,“那不就是死么?”
“与死不同。”梁思禽说道,“他人还活着,只是没了知觉。”
这种事闻所未闻,乐之扬愣了一下,问道:“谁干的?”
“还能有谁?”梁思禽叹一口气,“冤家路窄,云虚也来了。”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云虚手段狠辣,一旦闯入宫里,朱元璋性命堪忧,朱微也会受到牵连。他心头一急,撒腿就跑,才跑数步,忽觉足颈疼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沮丧欲死,忽听梁思禽叹一口气,伸手过来将他轻轻扶起。乐之扬自恨无能,眼眶一热,泪水淌了下来。
梁思禽瞥他一眼,微微摇头,托住他的右肘,内力所及,两人腾空而起,掠过飞檐屋脊。乐之扬扫眼望去,下方空地上不时出现宫女、太监,均是闭眼呆立,尽如先前所见,姿态各式各样,当真骇目惊心,俨然光阴停滞了一般。
乐之扬心下骇然,正要开口,梁思禽忽又停下,注目看向下方。乐之扬随他目光一瞧,心脏遽然收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云虚素衣白帽,当先行走,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云裳,女子竟是叶灵苏。乐之扬深知他父女间的隔阂,见这情形,大惑不解:“叶姑娘怎么也在?难不成也中了‘心剑’?”
倏尔光亮闪现,几个太监拎着灯笼、捧着器皿从月门走出,望见三人,只一愣,即刻定住。云虚目射奇光,若无其事,从太监们身边走过,如影如幻,行云流水。云裳打量太监,一脸佩服,叶灵苏却是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无奈。乐之扬见她神志清明,心中越发奇怪。
梁思禽一转身,向左飞驰,眨眼之间,就将云家三人远远抛下。突然灯火入眼,乾清宫赫然在望,宫前空地上站立若干侍卫,挎剑带刀,戒备森严,滴水檐下也有数十个太监、宫女,战战兢兢,神色张皇。
乐之扬只觉气氛有异,梁思禽却脚下不停,拎着他快走两步,恍若一缕轻烟,越过众人头顶,到了屋顶上方,一拂袖,屋瓦无声跳开,露出一个大洞。他沉身钻入,身后瓦片悄然合拢,乐之扬尚未还过神来,二人已在屋梁上方,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朱元璋躺在床上,面如金纸,闭眼昏睡。床前一字排开,跪着朱允炆、宁国公主、梅殷,三人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冷玄领着御医、宫女,随侍在侧,神色惨然。
乐之扬看遍宫内,不见朱微,霎时心冷如冰,双耳嗡嗡一片。
“够了!”朱元璋忽地张开双眼,声音嘶哑喑弱,一如漏了气的风箱,“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皇祖……”朱允炆见他似要挣起,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朱元璋稍一尝试,忽又放弃,无力躺下道:“听着!朕死以后,诸王不得入朝奔丧,尤其是燕王……”
“是!”朱允炆低声回答。
朱元璋死死握住他手:“宁王、燕王,可以互相钳制,千万不要忘了。”
“孙儿不会忘。”
“还有……”朱元璋大口喘息,“宝庆公主年幼,不可一日无母,朕赦张美人不死,至于其他妃嫔,一律赐死殉葬……”
梁思禽应声一颤,五指陡然收紧,乐之扬只觉手臂剧痛,忍不住抬眼望去,但见梁思禽双眉高挑,面有愠怒,身子微微发抖,极力克制胸中情愫。
“皇祖!”忽听朱允炆颤声说道,“这些事都办妥了,除了张美人,所有的妃嫔都已……”
乐之扬恍然大悟,为何一路走来,宫中黑暗冷清,了无灯火。
“是么?”朱元璋微微失神,“还有什么?朕还有什么没说?”
“父皇。”宁国公主道,“您好好养病,不要再劳心了。”
“不……”朱元璋极力回想,“一定还有什么?朕一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皇祖不要勉强……”
“哦,想起来了,傅友德那厮不可信任,朕一死,你就把他杀了。”
众人面面相对,朱允炆神色尴尬,宁国公主小声说道:“父皇,傅友德早已死了。”
“死了?”朱元璋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父皇亲自下诏杀的……”
朱元璋沉默一下,又道:“汤和呢?他死了没有?”
“信国公也死了。”
“朕杀的?”
“不是!”朱允炆轻声说道,“皇祖,信国公是病死的。”
朱元璋似乎松一口气,徐徐闭上眼睛,脸色柔和起来:“汤和是好人,朕还跟他放过牛呢……”
乐之扬望着老皇帝,心中又恨又怜,一代雄主临终将死,颠倒错乱,与平常老人没什么两样。
“谁……”殿门外响起一声低呼,呼声未绝,戛然而止。
冷玄白眉一轩,晃身出门,不过片刻,忽又返回,高叫:“快闭眼……”
话没说完,一道剑光追踪而入,直奔老太监心口。冷玄挥舞拂尘,飘然后退,云裳冲进寝宫,手中剑尖颤动,瞬息之间,刺出六剑。
陡然出现敌人,宫中人无不错愕,眼望着云虚掀开珠帘,逍遥跨过门槛,朱允炆正要开口呵斥,目光与他一碰,陡然心神恍惚、浑身困倦,念头忽闪两下,脑中一片空白。
云虚扫眼之间,制住众人,只有朱元璋闭眼昏沉,没有与他目光相对。冷玄定力了得,正与云裳斗得难解难分。
叶灵苏也进入宫殿,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朱元璋身上,轻轻皱了皱眉,忽道:“他快要死了!”
云虚沉默不语,注目前方,两道人影忽来忽去,攻守如电。云裳出剑又快又狠,招招刺向对手要害;冷玄却身法飘忽,出手舒缓,拂尘上的银丝忽聚忽散,纷纷乱乱,看似一剑就能刺穿,云裳偏偏不能靠近,往往一招未尽,忙又收回长剑。
乐之扬心下奇怪,定眼细看,发现冷玄右手挥舞拂尘、左手藏在后面,食指忽伸忽缩、忽隐忽现,敢情拂尘只是幌子,后面的“阴魔指”才是杀招。云裳明白这个道理,仗着剑快身疾,不待冷玄出指,即刻闪身躲开。所以乍一看来,两人各行其是,隔空对舞,十余招转眼即过,未曾交上一招半式,可在内行人眼里,如此搏斗,尤胜刀来剑往,稍一不慎,势必长剑穿胸、指力贯穴。
乐之扬见过冷玄的手段,来去倏忽,指力纵横,武功之强,只在席应真之上,不在席应真之下,即便不及云虚,要胜云裳并非难事,这时尽取守势,着实令人意外。要说内伤未愈,似也说不过去,倒像是有所顾虑,缩手缩脚,投鼠忌器。
正疑惑,耳边传来梁思禽的低语:“看云虚的眼睛!”乐之扬一愣,恍然有悟,冷玄无论进退攻守,始终躲避与云虚的目光,云裳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一招一式,无不逼他直面父亲的双眼。这一来,冷玄无异于以一敌二,一面应付云裳的快剑,一面抵挡云虚的冷箭,内侵外逼,苦不堪言。云裳有恃无恐,出招越发狠辣凌厉,叶灵苏冷眼旁观,轻轻哼了一声,流露出一丝不屑。
兜兜转转,又拆数招。云裳身子一转,忽向朱允炆刺出,冷玄忙挥拂尘,扫向剑身,一缠一带,长剑略略歪斜,云裳露出破绽,冷玄作势出指,云裳晃身躲开。冷玄正要追击,一抬头,忽与云虚打了个照面。
冷玄落入圈套,避开目光已是不及,两人四目一交,云虚眼神炽亮,冷玄浑身一颤,目光迷离起来。云裳刷地一剑,刺中冷玄左胸,剑尖入肉,云裳心涌狂喜,冷玄强仇大敌,手下不知死了多少东岛豪杰,天可怜见,恶贯满盈,终究死在他的剑下。
念头才动,冷玄身子微微一侧,肌肤绵软滑溜,仿佛涂满油脂的牛皮,云裳的剑尖与他掠身而过,血花四溅飞洒。云裳吃了一惊,急要收剑,冷玄手臂合拢,将长剑牢牢夹在腋下,云裳一夺无功,待要撒手,冷玄右手食指闪电送出,嗤,云裳踉跄后退,“期门穴”上多了一个指孔,面孔涨红发紫,咯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两下变故奇快,云虚也是措手不及。他望着冷玄,目透讶色,老太监捂着伤口,连声咳嗽,吐出两口血痰,淡淡地说道:“后生可畏,只是嫩了一点儿。”
云裳暴怒,纵身跳起,一口血涌了上来,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云虚将他拦住,沉声道:“冷玄,你定力不坏,竟能抗拒我的‘心剑’。”
“侥幸,侥幸!”冷玄假装迷失心志,将云裳引入圈套,云虚身在局中,竟也未能洞悉其奸。
“可你手下留情,放了小犬一马,却又作何解释?”云虚看出冷玄这一指未尽全力,若不然,云裳难逃一死。
“云岛王是信人,恩怨分明,人敬你一尺,你也必然如数报偿。”
“人犯我一寸,我也加倍奉还。”
冷玄点了点头:“陛下油尽灯枯、行将就木,还请云岛王不吝慈悲,使其得以善终。”
云虚打量冷玄一眼,忽道:“真是朱元璋的忠犬,你冒偌大风险,就是要让我放过朱元璋?”
“正是!”冷玄叹一口气,“小人职责所在,只愿善始慎终。”
云虚想一想,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我不亲手杀死朱元璋。”
“爹!”云裳失声惊叫,叶灵苏也微微动容。
“云岛王好气量。”冷玄微微欠身,“冷某佩服之至,不过……”目光扫向裳、苏二人。
“放心。”云虚淡淡说道,“他们也不会动手。”
冷玄松一口气,云虚瞅了瞅他,露出一丝讥笑。冷玄见他神色,心生疑惑。
云虚忽然拔出长剑,随手一掷,剑如电光,嗡地钉在朱允炆身前。冷玄暗暗吃惊,云虚出手之快,匪夷所思,倘若这一剑掷向朱元璋,冷玄纵然有备,也极难抵挡。
正转念,忽见朱允炆张开双目,挺身站起,一手握住剑柄,刷地拔了出来。
“咦!”冷玄望着太孙,直觉不妙,朱允炆痴痴怔怔、睁眼如盲,分明仍然受制于人。
“去吧!”云虚的声音恬淡柔和,“杀了你爷爷。”
朱允炆激灵一下,面露挣扎神气,不由自主,缓步向前,颤巍巍举起长剑,对准朱元璋的咽喉。
冷玄一晃身,冲向朱允炆,云虚身子一动,倏忽挡在前方。两人身影交错,扑的一声闷响,云虚挫退半步,冷玄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在地上,胸口剑伤血如泉涌。他单膝跪地,望着云虚两眼充血,嘎声道:“你出尔反尔?”
“哪儿话?”云虚微微冷笑,“我说了不亲手杀他,这个么?可不算亲手!”
“你……”冷玄怒视云虚,一转眼,那剑尖距离老皇帝又近了几分,朱允炆仿佛陷身噩梦,脸上惊悸恐惧,极力想要醒来,握剑之手簌簌发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云裳一边瞧着,甚感快意。叶灵苏却大感不忍,说道:“如此有悖人伦,还不如一人一剑,杀完了事。”
云虚冷冷瞥她一眼,说道:“朱重八的双手沾满我东岛豪杰的鲜血,一剑杀了,难消我心头之恨。嘿,让他死在自己的乖孙子手里,那才是大大的报应。”
叶灵苏皱眉不语。冷玄挣扎欲起,可是胸口剧痛,真气沸腾,云裳那一剑不止伤了皮肉,剑上内劲更是直透肺腑,冷玄在“乐道大会”上所受内伤尚未痊愈,如此雪上加霜,纵然勉强出手,也难过云虚一关。他心急则乱,神志不觉松懈,云虚趁虚而入,目射奇光,冷玄恍然挨了一记闷棍,头昏脑沉,双眼迷离起来。
剑尖越来越近,距离咽喉不过数寸,似是觉出危险,朱元璋哆嗦一下,张开双眼,朦胧看到剑尖和孙子,回光返照,陡然清醒过来,失声叫道:“允炆,你干什么?”
朱允炆应声一颤,剑尖仍然向前。朱元璋极力想要躲避,身子却不听使唤,眼望着剑尖一分一分地逼迫过来。
见他遭此报应,乐之扬又惊又喜,但看朱允炆痛苦挣扎,又觉他无辜可怜,矛盾间,忽听梁思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方高手修为之高、耳力之灵,均是天下少有的人物,可是搏杀良久,均是不知梁上有人,听见叹息,无不震骇。云虚一抬眼,冲口而出:“谁?”
嗡,朱允炆手中长剑冲天而起,剑尖掠过朱元璋的下颌,画出一道浅痕,渗出丝丝血迹。
梁思禽拎着乐之扬飘然落下,信手接住长剑,叮的一声,挑中叶灵苏刺来的剑尖,少女虎口一麻,长剑脱手。她应变神速,挥掌拍出,不料手心一痛,青螭剑的剑柄忽又送了回来,她下意识接住,掌法节奏一乱,后面的招式再也使不出来。叶灵苏有苦自知,晃身后退两步,立足未稳,忽见梁思禽一扬手,刷,长剑钻入云虚的剑鞘,分毫不差,纹丝不动,刹那间,云虚的面孔苍白如纸。
殿中静了一下,忽听朱元璋虚弱叫道:“梁思禽……”
这三个字又轻又细,落入叶灵苏和云裳耳里,却如惊雷霹雳,震得二人张口结舌。
“呵!”云虚双眼陡张,目光如有形质,秋水古剑,破匣而出。
梁思禽不闪不避,垂手伫立,气定神闲,云虚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游鱼入海、飞鸟进山,萧然与之同化,无力可用,无计可施。
云虚的目光暗淡下去,有如燃尽的火把。他右手一抬,握住剑柄,还没拔出,就听梁思禽说了声:“出去!”足不抬,手不动,巨力排空而出。
云虚胸口一闷,身不由主,一个跟斗向后翻出,瞬间消失在宫门之外。。
梁思禽目光一转,扫向云裳兄妹,云裳面如死灰,不觉后退两步。叶灵苏手握剑柄,想要说话,可是嗓子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移开目光,瞥见乐之扬,呆了一下,猛可叫道:“是你……”
乐之扬不觉苦笑,略略点头。叶灵苏忘了大敌当前,对他看了又看,失声说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语声中透出一股悲痛。
“我……”乐之扬欲言又止,叹一口气说道,“叶姑娘,你快走吧!”
叶灵苏愣了愣,又看一眼梁思禽,乐之扬忙道:“他对我很好!”
叶灵苏松一口气,转身搀扶兄长,快步走出宫门。
“梁先生!”冷玄抖索索站了起来,拱手作揖,嗓音发抖,“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梁思禽一言不发,掉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全然醒了,双眼圆睁,喃喃说道:“我在做梦么?”
“处世如大梦,胡为劳其身?”梁思禽冷冷说道,“人死了,梦也醒了。”
“这么说,我快要醒了?”
“如今感觉如何?”
“功名霸业,均为泡影,前尘后事,尽成虚空……”
“你何时信了佛?”
“我当过和尚!”
两人曾为君臣,又是死敌,此时相见寒暄,坦率平和,竟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奇怪……”朱元璋仔细打量梁思禽,“这么多年,你的样子……几乎没变。”
“样子没变,心却变了。”梁思禽沉默一下,“你样子变了,心倒是没变!”
“说得好!”朱元璋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朱重八一生固执、宁死不悔!”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道:“你这一生,当真没有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朱元璋的眼神恍惚起来,“或许有一件……当年我听信谗言,杀了一个妃子,至今想来,还有一些后悔……”
“那算什么?你刚刚杀光了所有的妃嫔。”
“那妃子不同,她是万中无一的。”
“所以你杀了母亲、饶了儿子,将他抚养长大,令其割据称王。”
“你……”朱元璋大为诧异,“你也知道?”
梁思禽点头:“我还知道,天道轮回,这个儿子要为母报仇,夺取你的铁桶江山。”
“胡说……”朱元璋想要伸手拍床,可五指一动,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大口喘气,声嘶力竭,“老四他不敢……”
“不敢?还是不能?”梁思禽的目光咄咄逼人,自从相识以来,乐之扬从未见过。
“不敢!”朱元璋停顿一下,“只要允炆不削藩……”
“他会削藩!”梁思禽冷冷说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元璋转眼看向朱允炆,后者迷迷瞪瞪,仍未恢复神志。朱元璋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忽又怒道:“削藩又怎样?老四再厉害,以北平一城之地,岂能抗衡天下?”
“风起于青萍之末,你以一个濠州,不也夺取了天下?”梁思禽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如今精兵强将集于北疆、抗拒蒙古,燕、宁二王控弦二十余万;南方诸军久享太平,弱不能战,开国功臣扫荡一光,老成宿将凋零无遗。支强干弱,取败之道,安史之乱由此而起,大唐盛世因此而衰。我记得叶伯巨跟你说过,可你一怒将他杀了。”
“那又怎样?”朱元璋恍惚失神,“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老四就一定会赢?哼,那可不见得!”
“如果……”梁思禽盯着朱元璋,一字一句地道,“我帮他呢?”
“你?”朱元璋糊涂起来,“为什么!”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然低声唱道:“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这一曲《杏花天影》,乐之扬再也熟悉不过。朱元璋昏迷时也吟过,忽从梁思禽口中唱出,乐之扬不胜诧异,定眼望去,梁思禽目光柔和,仿佛追忆什么。朱元璋的神态却好有一看:他直勾勾地望着梁思禽,若悲若狂,如惊如怒,似恍然,又似恍惚,无数的神态从他脸上一闪而出,燃尽了残余的精力,只留下无尽的虚无。
沉寂半晌,冷玄走上前来,探一下脉搏,伸手阖上老皇帝的双眼,回头说道:“陛下走了!”
“前尘后事,尽成虚空……”梁思禽两眼望天、喃喃自语。
乐之扬望着朱元璋,心中感慨,怨恨烟消。他定了定神,厉声问道:“冷玄,宝辉呢?”
梁思禽也想起来意,说道:“是啊,冷玄,那女孩儿是死是活?”
“这……”冷玄踌躇一下,“我当年发过毒誓,如论如何,绝不欺骗先生。”
“这个没错。”梁思禽点头,“席应真和刘伯温可以作证。”
“也罢!”冷玄想了想,“趁大伙儿没醒,也该做一个了断。”
“了断什么?”乐之扬环视四周,“心剑”威力仍在,殿内之人如木如石、知觉尽失,。
“跟我来!”冷玄穿过众人,走向殿外。乐之扬满心疑惑,回头看去,梁思禽伸手将他扶起,跟在冷玄后面。
三人出门,来到一间偏殿。冷玄推门而入,殿中孤灯如豆,照出床上一个女子。躺着的正是朱微,她素衣贴身,双眼闭合,脸色灰白透青,没有一丝生气。
乐之扬挣脱梁思禽,猛地扑向朱微,不慎一个趔趄摔在床边,额角磕破,鲜血长流。他忘了伤痛,死死握住朱微的手,那手冰冰凉凉,绝望有如一把小刀,将他的心剜得千疮百孔。
“她还活着!”冷玄的声音幽幽传来。
“什么?”乐之扬一愣,诧然回头,“你说什么?”
“小子别急!”梁思禽忽道,“冷玄说得对,她还活着!”
乐之扬将信将疑,一摸朱微的口鼻,并无呼吸出入,可是细探脉搏,却有一丝搏动,似有若无,微弱之极。乐之扬又惊又喜,忽又糊涂起来。
“她中了毒?”梁思禽问道。
“是!”冷玄低头回答,神情恭顺之极。
“什么毒?”
“六豸蚀阳丹。”
“咦?”梁思禽变了脸色,“宫里怎有如此奇毒?”
“海外方士所献,圣上用来惩戒晋王,宝辉公主不知如何得到……”冷玄说到这儿,转眼看去,乐之扬怒目相向,灯火之下形同厉鬼。
冷玄迟疑一下,接着说道:“乐之扬出事以后,宝辉落落寡欢,陛下劝说无果,一怒之下,为了断绝她的痴念,令她与耿璇即日圆房。宝辉嘴上答应,回头就服了毒药,亏我及时发现,逼她吐出大半,可惜毒性猛烈,我别无他法,只好用‘阴魔指’让她假死,暂且延缓了毒性。”
当年冷玄也曾用“阴魔指”让乐之扬假死出宫。乐之扬亲身领受,感触甚深,冲口问道:“假死也能延缓毒性?”
冷玄未答,梁思禽说道:“毒物随气血流转,浸润五脏,致人死命,假死之人呼吸变缓、心跳变慢,一切生机近乎停滞,毒性潜伏,一时难以发作。”
“可也不是长久之道,日子一长,难免一死。”冷玄说道,“陛下受此打击,一蹶不振,挣扎了几日,到底撒手归西。”
“落先生!”乐之扬忽道,“席道长说过,练成‘转阴易阳术’,可以百毒不侵!”
“那也得练成才行!”梁思禽皱了皱眉,“她命如累卵,一醒便死,如何来得及修炼?”
“凤泣血露!”乐之扬灵机一动,“那东西能解百毒?”
“凤泣血露可解寻常之毒,‘六豸蚀心散’取自海外荒蛮中的六种稀有毒虫,中者立毙,无药可医,较之当年‘毒罗刹’的‘五行散’不遑多让。”
乐之扬呆了呆,喃喃说道:“这么说,没救了么?”
“解毒非我所长。”梁思禽想了想,“善用者善解,有一个地方或许帮得了你!”
乐之扬心念一转,冲口而出:“毒王宗。”
“毒王宗绝迹多年……”冷玄觑看梁思禽的脸色,“先生知道他们在哪儿?”
“知道是知道!”梁思禽面露难色,“只是……”
乐之扬只恐希望落空,叫声“落先生”,磕头便拜,谁知刚一弯腰,就被梁思禽搀了起来,叹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毒王宗’恨我入骨,说服他们救人,恐怕很不容易,不过看你面子,我尽力而为就是了。”
乐之扬喜不自胜,转涕为笑。冷玄冷眼旁观,心中大为诧异,他素知梁思禽的手段,更知他一诺千金,有了这“尽力而为”四个字,天底下几无不可办成之事。乐之扬本是死透的咸鱼,遇上如此贵人,真是咄咄怪事。更离奇的是,梁思禽一向崖岸自高,却对这少年另眼相看,其中的奥妙,老太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乐之扬。”冷玄转身摸索,捧出一个包袱,“这些都是你的随身之物,宝辉千方百计求我找来。她对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不饮不食……唉,如今一并还给你吧!”
乐之扬伸手接过,看了看朱微,又看一看冷玄,心中不胜迷茫:“你为何要帮宝辉?”
“我以冷为姓,但不是冷血之人。”冷玄苦笑一下,“然而身为奴才,一切惟命是从,所作所为,有限得很。”
“冷玄!”梁思禽忽道:“朱元璋死了,你还要留在宫里么?”
冷玄叹道:“刑余之人,无处可去。”
“也罢,人各有志!”梁思禽伸手抓住床沿,轻轻一拎,朱微连人带床离地数尺。
冷玄看在眼里,不觉动容,忽见梁思禽一扬手,前方墙壁倒塌,露出一个窟窿。他一手拎床,一手扶起乐之扬,迈开大步,走出殿外“梁先生。”冷玄不由叹道,“你一来一去,惊天动地,如何善后,真叫小人头疼。”
“惺惺作态。”梁思禽头也不回,“你因祸得福,理应谢我才对!”
冷玄一时默然。乐之扬听出梁思禽话中之意:朱元璋虽死,其他皇族均得活命,事后论功,自然都归冷玄。老太监才入新朝,又立大功,将来宠幸之隆,恐怕更胜前朝。乐之扬对他恨意难消,想到这儿,不免忿忿不平。
床是檀木所造,加上乐、朱二人,重量约莫千斤,梁思禽提在手里,恍若无物,纵跃如飞,远远看去,就如一朵乌云在屋顶上飘行。好在乐之扬见怪不怪,早将梁思禽视为神仙,此人做出任何奇怪之事,他都认为理所当然。
不久出了宫城,进入皇城,越过太和殿,梁思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大口喘气,声音压过风声。乐之扬应声望去,梁思禽面皮绷紧,两眼睁圆,额头上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