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如此,并非理所当然。”梁思禽严肃起来,“古有三代之治、禅让之德,中土山河万里,人民亿万,若无聪明睿智,决难从容统治。帝王世袭之过,在于难选贤能。朱元璋有治世之才,他的儿孙可是未必,又因长幼有序,无论贤愚,年长先得,久而久之,愚蠢暴虐者当国,聪明贤德者向隅,更有甚者,黄口小儿称帝、三尺童子登基,奸宦弄权、祸国殃民,自古以来,这一类事还少么?”
这一层道理乐之扬未曾想过,听到这儿,凛然道:“先生教训得是,可这半月珏与九科门人有何干系?”
“九科、八股大唱反调,朱元璋心知肚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他暗中部署周密,存心将我等一网打尽。临危之际,我识破阴谋,杀出京城,可惜走得匆忙,多数门人无法跟随。我离开之后,门人被杀,九科被废,不过当初授业之时,我也并非没有防范,不少门人均是暗中授业,遍布朝野,姓名不彰。朱元璋为了找出这些人,使出各种手段,明察暗访,鼓励告密,官吏转相牵扯,抓出了许多九科门人,可也冤枉了不少无辜。”梁思禽手指玉珏,“这一枚玉珏,就是九科门人的信物。”
“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我义父也是九科门人?”
梁思禽点了点头,说道:“但这一枚玉珏不是他的。”
“什么?”乐之扬大感意外,望着梁思禽,隐隐感觉有些不祥。
梁思禽说道:“玉珏的玉心,我用‘周流石劲’裂石成纹,留下了门人姓名,若不细看,难以发现。”
乐之扬举起玉珏,对着夕阳观望,隐隐发现玉心里显出两个小字,细如蚊足,字迹飘逸,仔细分辨,似是“水沉”二字。
“水沉?”乐之扬诧然回头,“他是谁?”
梁思禽黯然道:“他是一名乐科弟子,本在朝廷乐坊供职,他暗中入我门墙,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我离京之后,他遭遇奸人,身份暴露,本人被杀,妻女充入官妓,更可怜的是,他那妻子已有身孕,流落烟花之地,受尽屈辱蹂躏。”
乐之扬心子狂跳,浑身发抖,脑子里一团乱麻:“水、水沉……水姑娘也姓水,他们,他们……”
梁思禽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水怜影就是水沉的女儿,随母流落秦淮,我在西域安顿之后,将她接到了昆仑。”
“她娘呢?”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梁思禽叹一口气,苦涩道:“她娘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乐之扬如遭重拳,脸色发白,心口窒闷难言,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一枚玉珏是她先父的遗物,还请落先生还给她吧!”说着递上玉珏。
“不妥!”梁思禽摇头道,“还是你给的好。”
“我给……”乐之扬心头一阵恍惚,隐隐猜到真相,可又太过残酷,乐之扬只觉腿软,背脊上涌出一层细密冷汗。
忽听梁思禽又说:“我约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说笑了。”乐之扬收起心情,勉强笑道,“以你的本事,何用求助于我?”
“我身在天劫,不便出手。”
“八部之主呢?”乐之扬又问。
“他八人武功太奇,形迹太露。”梁思禽沉默一下,“此事西城出头,也就变了味儿,”
“到底所为何事?”乐之扬心中大奇。
梁思禽瞥他一眼:“明日午时前后,道衍和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会从此间经过。”
“啊!”乐之扬吃惊道,“他们不是燕王在朝廷的人质么?”
“朱允炆连废四大藩王,怕燕王铤而走险,又听说燕王生病,故将朱氏兄弟送回北平,名为尽孝,实为麻痹燕王。”
“此事不妥。”乐之扬摇头,“燕王迟迟不动,忌惮的就是京城的儿子,如今放回北平,去了他的心病,若要谋反,只会更快!”
“这道理谁都明白。”梁思禽说道,“所以朝廷明里放人,暗中又派人半途拦截,或杀或擒,不让朱氏兄弟返回北平。”
乐之扬心头雪亮:“先生要我护送他们?”
梁思禽徐徐点头,乐之扬叹道:“燕王果真是先生的儿子?”
“何出此言?”梁思禽双眉紧皱,目光凛冽如雪。
乐之扬说道:“不是先生之子,先生为何如此帮他?”
梁思禽沉默良久,徐徐说道:“韶纯的遗言,并未交代燕王的身世。”
乐之扬不胜惊愕,失声道:“怎么会?”
“韶纯一向精明。”梁思禽淡淡说道,“倘若交代明白,那也不是她了。”
乐之扬想了又想,说道:“你为何一定要帮燕王?万一他是朱元璋的儿子……”
“那也一样!”梁思禽扫他一眼,冷冷说道,“我帮燕王,并非只为韶纯。”
“那为什么?”乐之扬糊涂起来。
梁思禽扬起脸来,隐隐透出傲气:“朱元璋选嫡长,我偏要选贤能!”
“嫡长?贤能?”乐之扬茫然不解。
梁思禽道:“朱元璋的子孙中,你看谁最聪明能干?”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燕王为首,其次宁王……”
“宁王?”梁思禽冷笑,“写几句歪诗,弹两支小曲儿就叫聪明能干?他当个文人还不错,倘若当了皇帝,就是宋徽宗第二,玩物丧国,不得善终。”
宁王是朱微同胞兄长,乐之扬爱屋及乌,心中不服,说道:“没有女真人,宋徽宗还不是照样当他的太平天子?”
“没有女真人,还有蒙古人。”梁思禽冷冷说道。
“蒙古人?”乐之扬一愣,“不是早被赶出中原了吗?”
“赶出中原,那才让人担忧!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岂又是中原花花世界里练成的?”梁思禽紧皱眉头,注目远处,“富而生骄,好日子过久了,兵骄将狂,难上沙场,蒙人一入中原,锐气尽丧,越是向南,越无斗志,可一退回北方苦寒之地,茹毛饮血,风餐露宿,不过一代之间,便可恢复本色,但逢天寒地冻、牲畜凋亡,势必舍生忘死、齐心南向。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何况数十万亡命之徒,强弓怒马,飙行千里,万里长城也无所用之。此乃天道,殆非人力,北疆一破,华夏为墟。文景之治如何,开元盛世又如何?纵有仁君能臣,将这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一旦国门失守,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乐之扬听得心惊:“依先生所言,未来数十年,蒙元仍是大明的劲敌。”
“劲敌未必是蒙元,北方之患,也决然不止百年。”梁思禽哼了一声,“朱允炆好文生乱,当断不断,他若当国理政,必定偏安东南,重蹈宋人的覆辙。反之燕王两次北讨、屡摧大寇,有他一日,漠北群胡断无南下之能!”
乐之扬将信将疑:“因为燕王最贤,所以该当皇帝。”
“难道不对?”梁思禽声音一扬,“朱允炆老老实实也罢了,如今他执意削藩,挑起争斗,那就正好见个高低,看看谁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乐之扬动容道:“先生要帮燕王造反?”
梁思禽不吭声,脸上阴云密布。乐之扬见他神气,心中忐忑,说道:“英雄一拔剑,苍生十年劫,燕王一旦造反,必然天下大乱。”
“那又怎样?”梁思禽冷冷说道。
乐之扬暗暗吃惊,说道:“当年先生情侣被夺、门人被杀,为了天下太平,尚且忍辱负重,对朱元璋百般忍让。现如今,为何变了主意?”
“当年的梁思禽已经死了!”梁思禽闭上双眼,声音里透着苦涩,“那晚我在紫禁城死了一次,当年的梁思禽也留在那儿了!”
“先生……”乐之扬还要再劝,梁思禽睁眼说道:“小子,你知道‘日暮途穷,故而倒行逆施’这一句话么?”
乐之扬摇头,梁思禽说道:“这是西汉主父偃说的,意思是说,反正活不长了,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不妨统统干一个遍。后来主父偃胆大妄为、抄家灭族;我可比他强多了,无家可抄,无族可灭,孤家寡人一个,只等天劫发作,死无葬身之所。”
他口气寡淡之至,话语间却有一股凄凉。乐之扬听出他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枉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梁思禽转眼看他,半晌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为难,可我身份尴尬,此事不宜亲力亲为。八部之主跟朱家有仇,又不知道硕妃的事,故也不便支派他们。因此某些事情,舍你之外,我也无人可用。”
乐之扬微微苦笑,拱手道:“先生于我恩同再造,但有所请,乐之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梁思禽点了点头,郑重说道:“那么燕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乐之扬一愣,说道:“小子一定不负使命,不过……”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说道:“燕王一反,朝廷必定讨伐,二虎相斗,无闲它顾,蒙元趁虚而入,可又如何是好?”
“倘若如此……”梁思禽冷冷说道,“那便是我看错了人。”
乐之扬沉默一时,忽道:“落先生,我有一个疑惑,不知当不当问?”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当问的?”梁思禽说道。
乐之扬说道:“那晚在乾清宫,你吟出《杏花天影》,朱元璋为何那么震惊?”
“那一支曲子……”梁思禽闭上双眼,苦涩道,“本是硕妃最喜欢的曲目,那晚她嫁给朱元璋,就曾唱过这支曲子。”
乐之扬恍然道:“朱元璋听见这支曲子,明白了你们的关系;联系早产之事,更加怀疑燕王的身世。”
“或许吧!”梁思禽意气消沉,把袖一挥,飘然走了。
乐之扬望他身影,心中波澜滔天。硕妃那封一遗书包藏极大祸心,这女子并非良善,恐怕临死之前,对于梁、朱二人只有深仇大恨,故意写成遗书让梁思禽看见,挑起他心中悲愤,一来对朱棣有利,二来挑唆他向朱元璋报仇。
硕妃的心思毒计,梁思禽一清二楚。可悲的是,他身是天人,心在情网,明知是个圈套,还是一脚踏了进去,为了一封遗书,心性大变,不惜倾覆天下,所谓嫡长、贤能,统统都是托词。当晚朱元璋奄奄一息,梁思禽不屑动手,可是怒火无从发泄,朱元璋死后,朱允炆继承其位,怒火自然统统发泄到他身上。偏他志大才疏、仓促削藩,好比火上浇油,给了梁思禽可趁之机。
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乐之扬本想远离纷争,逃来逃去,却一头撞进了漩涡中心。
返回客栈,已然夜深。宴席早已散去,人人各归住处。乐之扬来到朱微房里,见她早已睡熟,于是坐在床边,凝视床上女子。
朱微神情恬淡,宛如池中睡莲,乐之扬轻轻抚弄她的秀发,望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孔,不知为何,忽觉有些陌生,虽然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万里,明明伸手可触,偏又遥不可及。
“为何她是朱元璋的女儿?”乐之扬心中刺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该有多好?”
朱微有所知觉,张眼看见乐之扬,脸上染了一抹嫣红,握住他的手指,柔声说道:“方才你去哪儿啦?我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没什么。”乐之扬支吾道,“江小流酒气冲天,我去别处吹了吹风。”
“乐之扬……”朱微注目望来,“不知怎么的,在宫里的时候,你离我很远,可我时时觉得你就在身边,而今你就在眼前,我却感觉你离我远了。”稍稍停顿一下,“几个月不见,你变了好多,变得……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数月来,乐之扬屡屡陷入绝境,痛苦、绝望朝夕相随,虽然险死还生,可也性情有变,向日那个轻灵跳脱、无所顾忌的少年不复存在,遇事瞻前顾后,多了许多杂念。
听了朱微的话,乐之扬心生感伤,笑道:“你身子还没好呢,体弱神虚,不免胡思乱想,等到全都好了,你看我也就跟以前一样了。”
“是么?”朱微松一口气,“但愿如此。”说着靠在乐之扬怀里,身心俱软,神驰意畅,望着轻轻爆鸣的灯花,但觉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恨不得此情此景永远留驻。
笃笃笃,忽听有人轻轻敲门。乐之扬放下朱微,起身开门,忽见水怜影捧着一张古琴,亭亭站在门外。乐之扬见她,心头无端一跳,忙道:“水姑娘,你怎么来了?”
“扰了你们么?”水怜影似笑非笑。
朱微满面通红,乐之扬笑道:“哪儿话,我们只是闲聊。”
“没扰着就好。”水怜影捧出古琴,“先前朱姑娘说无琴可弹,甚是寂寞,我特意送琴给她。”
乐之扬忙将水怜影让入房里。水怜影放下古琴,朱微接过细看,琴为灵机式,上有“流韶闻音”。她拨了两下,琴声抑扬,幽沉动心,不觉叹一口气,说道:“可惜,我那张‘飞瀑连珠’落在宫里了,只是……姐姐把琴借给我,你又弹什么呢?”
“我不过胡乱弹些,平白辱没了这张好琴。”水怜影看向乐之扬,“上一次弹琴,可被他有情无情,好一阵嘲笑。”
“惭愧,惭愧。”乐之扬拱手说道,“小子轻狂,还望见谅。”
水怜影笑了笑,转身要走,乐之扬蓦地想起玉珏之事,扬手说道:“水姑娘留步。”
水怜影回头,意似询问,乐之扬低声道:“我有一事,外面说话!”
客栈厢房四合,中有一个庭院。水、乐二人走到院中,屋内传出幽幽的琴声。
“水姑娘。”乐之扬取出玉珏,“你可认得这个?”
水怜影乍见玉珏,瞳子骤然收缩,稍一犹豫,信手接过,对准月亮一照,浑身剧震,双眼蓦地充满泪水,猛地伸出手来,抓住乐之扬的胳膊,颤声道:“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抓沉着有力,乐之扬大为诧异,但觉水怜影体内真气如沸,竟是少有的强劲,不由失声叫道:“水姑娘,你会武功?”
水怜影一愣,讪讪放手,支吾道:“哪、哪有,我只是,只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辩解之辞。
乐之扬满心狐疑:水怜影武功了得,为何一直假装不会?当日河咸海淡之会,岂不是故意戏弄自己?想到这儿,深为不快,冷冷说道:“这玉珏是水沉前辈的遗物,如今物归原主。”说完转身就走,冷不防水怜影一把将他拽住,说道:“这玉珏你从哪儿得来的?求你如实相告……”声音凄楚不胜,大有哀求之意。
乐之扬回头望去,水怜影泪眼婆娑,甚是可怜,不由微微心软,叹道:“从我义父的琴里得来的。”
“你义父的琴?”水怜影微微一震,冲口而出,“九霄环珮?”
乐之扬只一愣,脸色大变,叫道:“你、你怎么知道?”
“事已至此……”水怜影放开乐之扬的衣袖,直起身来,涩声说道,“不错,你义父乐韶凤是我杀的!”
乐之扬怒血冲顶,拎住水怜影胸口,左掌一扬,作势拍下,他如今动如鬼魅,水怜影压根儿躲闪不及,只好将牙一咬,闭眼受死。
过了片刻,并无动静。水怜影睁眼望去,乐之扬两眼喷火,左手停在半空、并未落下。
“你为何杀我义父?”乐之扬悲愤难抑,牙关里迸出字儿来。
“他该死。”水怜影毫无惧色,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郭尔汝也是我杀的。”
“你……”乐之扬左手发抖,声色俱厉,“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你杀我不过一掌。”水怜影冷笑,“可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义父?”
换在往日,乐之扬势必一掌拍落,可是经历牢狱之灾,再非轻狂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头激动,点头道:“好,你说!”
水怜影见他于狂怒之中克制自我,心中惊讶,也不觉微微点头,说道:“乐韶凤、郭尔汝,都是九科中的乐科门人,他二人保命惜身,出卖同门,包括我爹在内,乐科二十五人,全都做了朱元璋的刀下亡魂。不止如此,家中男丁流配戍边,女子充入秦淮,为娼为妓,任人狎辱奸淫……”说到这儿,牵动衷肠,眼泪无声流下。
乐之扬惊疑不定,说道:“他们出卖同门?你有什么证据?”
“他们活着,就是证据。”水怜影冷冷说道,“同为乐科中人,其他人全都死了,他二人为何活着?饶是如此,他们加入乐科,功过相抵,保了性命,却丢了官儿。乐韶凤隐居秦淮,郭尔汝落魄巴蜀,这些年来,过得都不如意。”
乐之扬沉默时许,忽道:“义父养我教我,恩重如山,他出卖同门,那是你们间的恩怨,你害他惨死,却是你我间的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右手一紧,左手作势落下。
“慢着!”水怜影叫道,“你不能杀我。”
“为何?”乐之扬皱眉。
水怜影深吸一口气,盯着乐之扬,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姐弟相残,有悖人伦。”
“姐弟?”乐之扬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什么意思?”
水怜影微微苦笑,神色凄凉:“当年先父被杀,先母与我沦为官娼,打入秦淮河的妓院。先母身怀六甲,又饱受惊吓,到妓院的当晚,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按朱元璋的旨意,犯人家属,男子发配戍边,可我那弟弟不过是个婴儿,无知无觉,命如悬丝,如何能够流放千里?督察的锦衣卫嫌麻烦,打算将他闷死了事,那时牢狱大兴,风声鹤唳,可说人人自危。我便对锦衣卫说,圣旨明言充军,你们妄自将他杀了,就是违旨抗令,消息泄露出去,朱元璋一定放不过你们。他们一听,犹豫起来,便将婴儿留下,打算次日再做决断。我趁着天黑,用小木盆将婴儿放好,又将先母偷藏的玉珏放在他身上,玉珏上留有印记,以便日后相认。
“妓院守卫森严,可有一个破绽,那就是院内的污水沟连接外面的河水。那一条沟渠狭长污秽,成人通过不了,婴儿恰好能够。我费尽心思,骗过守卫,偷偷跑到污水沟边,撬开石板,将木盆放了进去。我望着那木盆晃晃悠悠,消失在水沟深处,只觉心也碎了,天地一团漆黑,看不到任何光亮……”说到这儿,泪如泉涌,嗓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乐之扬心神恍惚,“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们抓到我,狠狠毒打了一顿,跟着搜遍河里,也没发现婴儿。有人说被人捡了,有人说被狗衔了,还有人说木盆漏水,半路上沉了。可一时没有找到,便有一时的希望,不久后,先母不堪蹂躏,绝食而死,我却活了下来,无论鸨儿怎么打我骂我,让我接客卖笑、任人凌辱,我都统统咬牙忍受。只因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那就是活着走出妓院,找到我那可怜的弟弟、延续水家的香火……”
水怜影嗓音低沉,若断若续,仿佛风中游丝。乐之扬听得心口发闷,仿佛压了万斤巨石,左手徐徐放开,抓人的右手也不自禁松了。
“后来……”水怜影注视乐之扬,目光不胜柔和,“城主派师父来接我,将我拔出火坑。她带着我走遍京城,可也没发现弟弟的踪迹,我只好死心,随她去了昆仑。那时候,我满怀怨恨,一心报仇,朝夕苦练武功,一度走火入魔、内力全废,后来历经辛苦,又慢慢练了回来,由此参悟玄功,更进一层。可师父遵从城主之令,说是冤冤相报、永无了时,不许我为父报仇、再兴杀戮,于是我就瞒着她,不说恢复武功之事,反而另辟蹊径,练出了一种师父也不会的武功……”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你用这种武功杀的我义父?”
“义父?哼,义父!”水怜影神情怨毒,随手一挥,嗤,有细物从她袖中射出,乐之扬凝目望去,一无所见,这时噗的一声,土分地破,钻出一根细长藤蔓,生长如飞,瞬间便有手腕粗细,抑且生长不止,一尺、两尺、五尺、一丈……藤上长出尖刺,或直或曲,如爪如牙,藤蔓扭动不已,仿佛活蛇怒蟒。
“这是?”乐之扬不胜骇异,毒王谷里,他也见过不少古怪虫豸,可与这藤蔓相较,都是不值一提。灵感所至,他分明感觉一股真气从水怜影足底涌出,注入刺藤,脉脉流转,人与藤浑如一体,那些刺藤就是她的身外化身。
水怜影一拂袖,嗤,怪藤化为飞烟,随着晚风徐徐散去。
“有爪有牙……”乐之扬望着飞灰,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蝙蝠!”
“这是‘周流土劲’的变化,我去有还无,得天之助,凑巧悟出。”水怜影摊开纤手,掌心一颗米粒大小的圆珠,晶莹剔透,乐之扬似曾相识,只听水怜影说道,“这叫‘孽因子’,本是金玉果的籽实,我用‘周流土劲’孕育长成,以内力催发,能变藤蔓伤人,无刺者叫‘长生藤’,有刺者为‘恶鬼刺’,刺上有毒,一旦扎中,伤口难以愈合。”
“我想起来了。”乐之扬沉吟道,“落先生派来毒王谷的女弟子也是你?是你驱走了尸蜂?”
水怜影默默点头,轻声说道:“毒王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死了。”
乐之扬心头火起,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我死活跟你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水怜影目光凄楚,“你是乐韶凤捡来的孤儿,先父的玉珏又落在他手里。其实他见了玉珏,就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天下孤儿那么多,他为何偏偏要收养你?无非心里有愧,以为可以因此赎罪!”
“我不信。”乐之扬浑身发抖,大声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秦淮河年年漂走的弃婴数以百计,为何他偏偏捡到了我?”
“错不了!”水怜影喃喃说道,“你的体态面庞很像先父,眉眼神态又像极了先母,还有你乐道上的天分,那也不是平白得来的。当年乐坊,冷谦的弟子之中,先父可说首屈一指。还有,我对你一见如故,你对我,难道就一无所感?”
乐之扬一时愣住。不错,他第一眼看见水怜影,心底便觉亲切,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绵绵不尽的暖意,仿佛行走冷寂长街,望着两侧窗户间昏黄的灯火,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家的感觉,只有亲人相见,才能真正体味。
乐之扬心头一乱,仔细望去,水怜影容貌神韵,似曾相识,一颦一笑,让人心生亲近。
“你信了么?”水怜影柔声问道。
“我……”乐之扬不胜迷茫,点点头,又摇摇头,环视四周,忽觉天地万物也无比陌生。
“也难怪。”水怜影怅然说道,“毕竟失散了快二十年,要你忽然认我这个姐姐,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可我来中原,一为报仇,二为寻你,自从那日崇明岛分别,我就起了疑心,时刻留心你的踪迹,你去阳明观、驸马邸、周王府、东宫,我都偷偷跟着你,想要查清你的身世。毒王谷听说你死了,我的心好如撕裂一般,那感受、那感受就跟爹娘去世时一样。我在妓院里饱受凌辱,早已绝情寡欲,多少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子伤心,那时我还以为对你动了男女之情,至今方才明白,这是同胞天性,亲生姐弟之间,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乐之扬望着水怜影,心口滚热起来,“姐姐”二字在喉间滚动,到底化为一声叹息,幽幽地说道:“无论如何,乐韶凤将我一手养大,你不该那样对他。”
“这仇恨我忍了二十年,怨毒聚集在心,那藤上的尖刺,就是我心中的恶鬼,若不宣泄出来,我早晚都会郁愤而死。”水怜影咬牙切齿,眼中透出凌厉杀气,“所以,我一见乐韶凤和郭尔汝,就忍不住要用最厉害手段对付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如此,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乐之扬望着水怜影,见她面庞扭曲、眼神狰狞,不由生出一股寒意,不意仇恨之深,竟能变人为鬼,将如花美女化为噬人的妖魅。
过了片刻,水怜影杀气褪去,回复温婉神气,柔声说道:“对了,你未生之时,先父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水霖,你若认祖归宗,便应改名换姓。”
“不!”乐之扬摇头,“我姓乐,名之扬。”
水怜影一愣,喃喃道:“好啊,你还怨我杀了乐韶凤。”
乐之扬说道:“我不杀你报仇,但也不会言听计从。何况恩是恩、仇是仇,义父出卖水、水前辈固然不对,多年养育之恩,我却不能一笔勾销。”
“好,你年纪大了,自有主见,改不改名也由得你去。”水怜影有些伤感,沉默一时,“但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明。”
“什么事?”乐之扬问道。
“别忘了爹娘怎么死的。”水怜影说道。
“为朝廷所杀!”乐之扬话一出口,便觉别扭,如此回答,岂非自认水沉夫妇就是父母。
水怜影听出奥妙,微微一笑,又问:“谁的朝廷?”
“这个……”乐之扬迟疑道,“朱元璋的朝廷。”
“乐、郭二人卖友求荣,固然令人不齿。”水怜影淡淡说道,“可我水家真正的大仇人却是朱元璋!”
乐之扬一时默然,水怜影目光锐利,逼视过来:“朱微人美心善,本是个极好的女子。我也知道,你对她用情极深,不惜出生入死。只不过,你得明白,她是朱元璋的女儿,若你真是我水家的子孙,娶了元凶之女,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父母?”
乐之扬心如刀割,说道:“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上一代的罪过,怎能挪到下一代身上?”
“是么?”水怜影笑容凄苦,“朱元璋杀了爹娘,又可曾放过你我?”
乐之扬手脚发冷,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思绪混乱纠缠,只听水怜影又道:“你若不是我弟弟,你和她的事我大可不管,可你既然是我弟弟,我决不许你娶朱元璋的女儿,若你一意孤行,哼,你也知道我的手段……”
乐之扬脑中嗡的一声,蓦然空寂下来,一股火苗直冲头顶,他猛地踏上一步,盯着水怜影厉声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说就说!”水怜影脸色惨白,眼里透出一股狠意,“你若敢娶朱微,我就杀了她!”
“你敢!”乐之扬冲口而出,“你动她一根汗毛,我一掌毙了你。”
“好啊!咱们走着瞧!”水怜影冷冷一笑,瞥了瞥朱微房门,衣袖一拂,转身离开。
乐之扬见她眼神古怪,转念一想,惊觉屋内琴声停歇多时。乐之扬遭遇身世巨变,竟然没有留意朱微就在屋里。他心头冰凉,一个箭步推门而入,忽见朱微背对门户、侧卧在床,似乎已经入睡。
乐之扬松一口气,轻声叫唤:“朱微……”
连叫两声,女子一无回应,乐之扬心想:“她身子虚弱,弹一阵琴就累了,我和水怜影的争吵,她或许没有听见。”饶是如此,仍觉老大不安,水怜影心狠手辣,说到做到,偏又十之八九是他的胞姊,不能先下手为强。如今之计,唯有百般提防,当下坐在床边,盘膝打坐,守着朱微直到天明。
次日再见,水怜影若无其事,仍是温婉淡定,有说有笑,仿佛昨晚认亲之事从没发生。乐之扬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又恨又恼,暗服她做戏的本事了得。江小流宿醉一场,无精打采,梁思禽还是一副冷寂模样,唯有朱微神思不属,始终呆在房里,时而托腮,时而扶额,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乐之扬见她如此,越发心虚,几次试探,也无结果。
时光匆匆,不久到了正午。江小流见乐之扬久不动身,心下犯疑,问道:“今日不走了么?”
乐之扬不便多说,随口敷衍道:“朱微身子欠安,不宜赶路,吃过午饭再说!”
眼看日头偏西,乐之扬的心里也嘀咕起来,转眼望去,梁思禽呆在二楼,不急不躁,端坐品茶。
又过时许,忽听銮铃声响。不一阵,走进五个人来,均是行商装束,头戴毡帽,身披斗篷,手持马鞭,腰带刀剑。
领头那人方才进门,便是一愣,站在门前,进退不得。虽然戴了毡帽,乐之扬一眼认出他是道衍,招手笑道:“道衍师兄,这里来坐。”
道衍被他叫破行藏,不由叹了口气,呛啷,其他四人刀剑出鞘,道衍双臂一分,拦住四人,笑道:“别担心,那是道灵。”
四人惊疑不定,其中二人正是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乐之扬一事,朱元璋视为家丑,秘不外宣,除了寥寥数人,皇族多不知情,燕王虽也知晓,可也不敢宣扬,只偷偷告诉谋主道衍,两个儿子也没透露。
乐之扬不再易容,相貌有变,朱氏兄弟仔细打量,方才认出他来,朱高炽惊讶道:“道灵仙长,听说你弃官云游,怎么还俗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乐之扬笑道,“大好年纪当什么道士?如今我还了俗,改了名,姓乐名之扬,二位殿下叫我小乐就是了。”
道衍知道他的底细,见他如此脸厚,冷哼一声,心中不胜纳闷,朱元璋何等厉害,这小子竟能逃过他的毒手,莫非真有通天之能。朱氏兄弟一路奔逃,马不停蹄,这会儿均是晕晕乎乎,听乐之扬这么一说,更如做梦一般,朱高煦转眼望去,看见水怜影,登时一脸恍然,进而皱起眉头,眼里大有妒意。
道衍心知已被识破,走也无用,只好招一招手,找一张桌子坐下,吩咐小二喂马,又点了若干酒菜。
朱高煦坐定,指着水怜影,大剌剌问道:“小乐,你是为这个女人还俗的吧?嘿,真是风流快活。”
“哪儿话!”乐之扬正色说道,“这是我姐。”
水怜影不想他公然承认,心中惊讶,不由瞥他一眼。朱高煦却哈哈大笑,说道:“骗你娘的鬼,你姓乐,她姓水,怎么能成兄弟姐妹?呵,我知道了,这一定是你俩闺房里的称呼,有趣,有趣。”
水怜影俏脸微沉,眼里透出怒气,江小流忍不住喝道:“哪儿来的杂碎?敢在小爷面前撒野?”一按桌子,挺身欲上,乐之扬将他按住,笑道:“小流,你不知道,这几位可不是凡人,那是道衍和尚,这两位是燕王的儿子,胖些的叫朱高炽,这个瘦巴巴的叫朱高煦。”
他言辞不恭,朱高煦面有怒色,江小流却惊疑不定,慢慢坐回原位,目不转睛地盯着五人。
道衍忙着跑路,无心纠缠,大声催促:“小二,还不快点儿上菜?”
叫过之后,却无人应,道衍按捺不住,又叫一声:“小二……”话音未落,一个尖细的声音回道:“来了!”
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飞来,砰地落在桌上,竟是一颗人头,张口结舌,两眼未闭,看模样正是店中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