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乘舟登岸,五人出了括苍山。冲大师向农夫讨了一顶斗笠戴上,笑着说:“朝廷画影图形拿我,光着脑袋,多有不便。”
乐之扬说道:“你谋逆时胆大包天,如今又怎么小心起来了?”
冲大师笑道:“佛法云:‘圆、通、定、慧’,俗人因爱伐性,因色乱心,误入网罾而不自知,结果一朝梦醒,此身已非我有,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乐之扬一时默然,冲大师虽是讽刺,但句句不假,他为求所好,往往不顾理智,为了朱微,栽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跟斗,九死一生也不足形容,若非巧遇贵人,早已骨肉成灰。想到这儿,忍不住东张西望,可是四野空空,并无梁思禽的踪影。
叶灵苏忽道:“贼秃,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人究竟在哪儿?”
“自有隐蔽之处。”冲大师笑了笑,“各位稍安勿躁。”
楚空山说道:“我只奇怪,乌有道心眼儿最小,怎能容你将公主送出谷外?”
“这个么……”冲大师瞥乐之扬一眼,“全是乐兄的功劳。”
乐之扬道:“与我何干?”
冲大师说道:“你那日失踪,我等遍寻不获,乌有道疑神疑鬼,只恐你藏身暗处、掳走公主。我趁机进言,将公主挪至谷外,乌有道那时心慌意乱,竟然一口答应了。”
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你倒是好心!”
“实不相瞒。”冲大师说道,“她是宁王的胞妹,我本想用她胁迫宁王,从中取利。乌有道喜怒无常、好歹不分,哪天头脑一热,毒死了公主,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乐之扬听到这儿,几乎儿有些感动,赞许道:“你这和尚,倒也想得周到。”
“周到是周到!”冲大师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如今,这公主我已用不着了,你们晚来几日,我或许将她一掌杀了。”
他说着残忍可怖之事,笑容却如佛陀转世。叶灵苏看得气恼,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乐之扬沉住气,问道:“和尚,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么?”冲大师故作诧异,“朱允炆已着手削藩,先囚禁了周王,又一口气废了代王、岷王和齐王,湘王不堪受辱,举家自焚而死。”
乐之扬不禁动容,他早知道朱允炆会削藩,可也没料到如此快法,一转念头,又问:“燕王、宁王呢?”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冲大师说道,“据我所知,朱允炆召宁王进京,宁王抗旨不从,已被削去三卫;燕王兵权被削,困在府邸,不出一月,就有牢狱之灾。”
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人家削藩,你高兴什么?”
“叶帮主武功虽高,见识可就低了。”冲大师笑嘻嘻说道,“我处心积虑,无非是要搅乱朱氏江山。大明乱了,我大元才有可趁之机。现如今,朱允炆锐意削藩,又全无章法,自毁藩篱,横挑强敌,天下大乱指日可待,省了我无数的麻烦。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叶灵苏冷笑道:“我说,去阴曹地府你最高兴!”
冲大师笑道:“姑娘绝代佳人,满口打打杀杀,未免太煞风景。”
“你脖子痒了么?”叶灵苏柳眉倒竖。乐之扬拦住她说道:“既然公主对你无用,何不早早把她交给我?”
“交给你也行。”冲大师笑了笑,“那以后呢?”
叶灵苏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怕死!”
“和尚的命也是命。”
乐之扬说道:“你想如何?”冲大师笑道:“贫僧所求不多,一命换一命,我交出公主,你们放我离开,不可损伤我一根毫毛。”
乐之扬一时沉默,看了看叶灵苏,女子咬了咬嘴唇,说道:“贼秃,你为何不早说?”
冲大师道:“盐帮之人见识浅陋。朱元璋是盐帮死敌,和尚也是盐帮仇人,用死敌换仇人,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叶灵苏道:“你就断定我会答应你?”冲大师笑道:“姑娘兰心蕙质、品格甚高,不是见识浅陋的俗物。”
叶灵苏恼也不是,骂也不是,若不答应,岂非自认是个俗物。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大和尚,看朱微份上,我再饶你一次。不过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楚空山咳嗽一声,说道:“乐盐使,帮主还没发话呢!”
乐之扬恍然醒悟,此时此地,叶灵苏才是头儿,何去何从还得看她,一时望着女子,无由紧张起来。
叶灵苏紧蹙眉头,半晌说道:“这贼秃害苦了我东岛,又杀害不少盐帮弟兄,我若放过他,无论哪一方都会怨我。”
“哪儿话?”江小流忙笑道,“无论姑娘干什么?我都不会怨你的。”
叶灵苏瞪他一眼,厉声说道:“你怨不怨,我才不管。”
江小流碰一鼻子灰,有点儿闷闷不乐。乐之扬心中焦急,望着叶灵苏欲言又止,叶灵苏沉吟一下,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遇,乐之扬忧虑焦急,全都透过眸子流露出来。
女子心底微微一痛,漫不经意地道:“也罢,我放他一次。不过,乐之扬,你得立一个誓,将来你必杀此獠,给我一个交代。”
乐之扬忙举右手,说道:“皇天在上,我一定杀了这个和尚,不守誓言,必遭千刀……”还没说完,叶灵苏打断他道:“够了。”注目冲大师道,“如此你可满意。”
冲大师笑道:“贵方三位有头有脸,料想不会食言而肥。”
“笑话!”叶灵苏说道,“你当惯了贼秃,以为人人都如你一样?”
“好。”冲大师说道,“帮主女中豪杰,我信你一回。”说完大步流星,转身向来路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和尚一肚皮坏水,明明人在后面,偏让我们走远路。”
兜兜转转,绕到括苍山东面,遥见一个小谷,三面山色如黛,起伏温润柔和,一道清溪从谷内流出,明澈见底,潺湲无声,彩石细鱼,历历可见。
冲大师当先入谷,沿途蛇蝎当道,他洒出药粉,毒物纷纷退却。叶灵苏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冲大师笑道:“这些毒物是防范谷外的山民,世道浇漓,人心难测,君子易与,小人难防。”
叶灵苏冷笑道:“你算君子还是小人?”冲大师笑道:“我乃方外之人,既非小人,也非君子。”
叶灵苏轻轻啐了一口,楚空山笑道:“和尚,你既是方外之人,何以热衷世俗之事?”
冲大师说道:“十方世界,都是道场,和尚身在世俗,心在方外,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修行。”
楚空山一时语塞,叶灵苏冷冷道:“鬼话连篇,恐怕连你自个儿也不信。”
冲大师打个哈哈,遥指道:“看,前面就是。”众人举目望去,花木掩映间,露出青瓦飞檐。
乐之扬心跳加剧,施展轻功,越过众人,一阵风到了溪边。瓦屋就在对岸,正要纵身跃过,忽听对面林中有人说道:“日色真好,可惜没有琴,要么这样的风日,对着溪水,弹一曲《流水操》多好。”
声音娇软虚弱,乐之扬应声一震,不由停在岸边。那声音略停一下,又说:“我又犯傻了,忘了你听不见、说不出,你若识字也好,你我可以笔聊一番,让我明白发生了何事?唉,这儿风和日丽,山光明媚,不像阴曹地府,可我服了毒药,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张开眼睛就到了这里?在床上那几日,真真难过极了,亏你不嫌麻烦,尽心服侍于我,听说人有罪孽,死了便会受苦,因有你在,我倒像是享福。唉,我也明白,我多半还活着,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你不知道,那天……父皇将他拿下,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后来的日子,我都恍恍惚惚,睡也好,醒也罢,眼里心里,尽是他的影子,他对我哭、冲我笑,好像他还活着,就在我的身边。于是我想啊,他呆在地下,一定很是寂寞,所以魂儿来到地上,召我下去陪他,我若不去,他一个人孤单单的,不知道多难受……”说到这儿,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乐之扬站在河边,默默听着,一阵山风吹来,脸上冰冰凉凉,早已挂满泪水,忍不住叫道:“朱微!”
那女子“啊”了一声,叫声充满惊喜,说道:“乐之扬,真是你么?啊,我懂了,这儿真是地府,我俩都已经死了……”
乐之扬再也按捺不住,纵身跳过小溪,冲进树林,一眼瞧见朱微坐在树下,形容慵懒,瘦骨支离,两个眼窝凹陷下去,望见乐之扬,如受雷击,病体难以承受,摇摇晃晃,几欲昏厥。
乐之扬纵身欲上,忽见朱微身边站立一人,清秀明媚,笑意可掬,正是当日秦淮河上烧水斟茶的石姬。
乐之扬止住心头激动,慢慢走到朱微身前,单膝跪下,注目凝视。小公主浑身发抖,双眼迷离,抖索索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脸庞,触手生温,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乐之扬情难自禁,握住她手,冰凉滑腻,软如无骨,再看她憔悴面孔,心中莫名酸楚,轻声叫道:“朱微,朱微……”
话音未落,朱微软绵绵靠了过来,双眼紧闭,面孔苍白,敢情承受不了心中激动,气促神虚,昏了过去。
乐之扬慌忙将她抱起,走进瓦屋,放在床上,见有热茶,斟满一杯,慢慢灌入女子口中。过了时许,朱微悠悠醒转,看见乐之扬,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握住他手,颤声问道:“真是你么?我不是做梦,这儿,这儿也不是阴曹地府?”
“不是做梦。”乐之扬狂喜难抑,“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没死,我们逃出来了,离了紫禁城,离了京城,从今往后,谁也拦不住我们,谁也管不了我们。”
朱微难以置信,捧着乐之扬的面颊,摸了又摸,过了半晌,方才相信,不觉喜极而泣,心潮无法遏止。
二人相拥面对,有如梦寐,忘了光阴,也忘了言语。过了良久,乐之扬才回过味儿来,说道:“有几位朋友与我同来,没有他们,你我也见不着了。”
“我也去。”劫后重逢,朱微片刻也不愿与他分开。
乐之扬扶起朱微,小公主体格虚弱,步履蹒跚。出门一望,只见江小流、楚空山守着石姬,叶灵苏和冲大师不知去向。
乐之扬心下一沉,忙问:“叶帮主和贼秃呢?”楚空山说道:“贼秃趁人不备,偷偷溜了。帮主么?她说帮里有事,先走一步。”
乐之扬明白叶灵苏的心思,歉然道:“楚先生不回去么?”楚空山摇头,指着石姬说道:“还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她要出谷,却被我们拦住,问她来历,她也不说。帮主猜她跟贼秃有关,让我问你如何处置?”
石姬左顾右盼,一脸茫然,朱微忙说:“她又聋又哑,不会说话,这些日子,多亏她照应我。”
“又聋又哑?”楚空山恍然大悟,“无怪如何盘问她也不出声,既如此,我也告辞了。”欠身一礼,不待回话,飘然走了。
江小流上下打量石姬,遗憾道:“这娘们儿长得不赖,居然是个哑巴,可惜,可惜。”
乐之扬道:“可惜什么?她若不是哑巴,也不会嫁给你当媳妇儿!”
他二人一向打趣儿惯了,说笑起来口无遮拦,江小流听了这话,面孔一红,忽然忸怩起来。乐之扬看得一愣,心想:“我倒忘了,这小子也长大了。”又想起江腾,心中难受,问道:“江小流,你回家看过了么?”
“回了!”江小流一脸苦相,“我老娘见了我疯疯癫癫,我老爹不见踪影,找遍京城也没发现。我老娘说他跟院子里的姑娘跑了,可我有些不信,早几十年他不跑,怎么如今就跑了?多半是欠了谁的烂赌债,躲在那个旮旯里不出来。”
乐之扬默不作声,朱微忍不住问道:“你爹叫什么?”江小流知道她的身份,见问整肃起来,躬身说道:“也姓江,大号一个腾字。”
“江腾……”朱微念头一转,变了脸色,正要说话,乐之扬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朱微会意,忍住不说,江小流望着二人,疑惑道:“你们见过我爹么?”
乐之扬摇头,江小流叹一口气,说道:“我老爹虽然不是东西,可也毕竟是我爹,这么活不活,死不死,真叫人憋气。”
乐之扬见他模样,心下不忍,只好说道:“江伯父的下落我知道。”江小流吃了一惊,瞠目以视。
乐之扬便将江腾入宫揭发自己的事略略述说一遍,江小流即惊且怒,听完半晌不语。乐之扬说道:“我被打入天牢,江伯父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还能如何?”江小流怒道,“他一定得了大笔赏赐,抛妻弃子,自个儿享乐去了。”
“那倒没有!”朱微略一迟疑,将朱元璋用十万贯压死江腾事儿说了。
乐之扬听得惊奇,心想:“不错,江腾听了皇家丑闻,朱元璋必要杀人灭口。可这铜钱压人的恶毒法儿,也只有那老皇帝才想得出来。”
朱微说完,江小流呆呆愣愣,两眼望天,忽道:“乐之扬,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爹带我们逛庙会的情形么?”
“记得!”乐之扬说道,“江伯父买了许多姜糖、果子给我们,还教我们爬树看戏。”
江小流点了点头,忽然双手抓住头发,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间,肩头簌簌抖动。
乐之扬走上前去,拍了拍江小流的肩膀,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并未怪罪江伯父,他也是可怜人,不慎卷入皇帝的家事,多少王公贵戚都为此丧命,何况他一个寻常百姓?”停顿一下,回头看向朱微,叹道,“我也何尝不是如是,朝廷天威之下,世间万民,均如蝼蚁。”
江小流止住颤抖,伸袖一抹脸,红着眼起身说:“乐之扬,你是好人,如论如何,老爹出卖你就是不对。可是,可是不知怎么的,知道他死了,我心里还是难过。”
“你是家里的长子。”乐之扬问道,“你娘神志不清,你不回去照看她么?”
“我回去又能济什么事?难道还去秦淮河当龟公?”江小流悻悻说道,“我娘如今好了一些,日子还能过得去。那和尚说了,皇帝削藩,天下将要大乱,戏文里不常说吗,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学了一身武功,不如当兵吃粮,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好叫我娘不再受人轻贱,几个妹妹也不用给妓女当丫头使唤……”
说到这儿,忽听对面寂然,江小流定眼望去,乐之扬神思不属,朱微却是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江小流,忽道:“你说什么?皇帝削藩,父皇、父皇怎么会削藩?”
“你不知道么?”江小流心中怪讶,两手左右摊开,“朱元璋两腿一蹬,早就死透啦。”
朱微口唇微张,双目含泪,晃了一下,忽地晕了过去。乐之扬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嗔怪地望着江小流一眼,说道:“你怎么张口就来?”
江小流有些懊恼:“谁知道她不经事,我死了爹也没这样?”
他口无遮拦,别人听了势必生气,乐之扬却早已听惯,摇了摇头,低头看去,朱微印堂灰暗,脸上笼罩一股晦暗之气。他心头一凉,忙扶朱微回屋,石姬也踅了进来,不待乐之扬吩咐,自行打水敷面,为朱微推拿按摩。过了半晌,小公主悠然醒转,望见乐之扬,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问道:“父皇、父皇他……”
乐之扬默然点头,说道:“他去世时,我也在场……”
朱微脸色惨变,乐之扬知道她的心意,忙说:“我没动手,他得了善终。”
朱微松弛下来,流泪道:“乐之扬,我知道你心里恨他……”
“何止是恨?”乐之扬冷冷说道,“不能将他手刃,是我生平憾事。”
朱微呆呆望着他,目光忧伤茫然,似乎不知所措。乐之扬见她如此,叹道:“如论如何,人都死了。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跟死人怄气。”
朱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娘死得早,我在宫里孤苦无依,若非父皇宠爱,早就活不下去。他去世之前,待我实在苛刻,更险些将你……唉,可是一想到以往他对我的好处,我如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他待别人再凶再狠,对我却慈爱有加,那一种感受,只怕你也明白不了。”
乐之扬默不作声,只听朱微又说:“父皇一辈子,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无论何种难关,他都总能克服。我一度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死,倘若能够,我也宁愿一辈子做他的小女儿,听他的话,为他抚琴,陪他散心。可惜,到后来,我还是违逆了他,乐之扬,那时我心里好痛,可痛不止一种,一是为你,一是为了父皇,每次他冲我发怒,对我冷嘲热讽,我都难过得要命,再一想到你已经死了,便觉着尘世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那样的活着,真不如死了才好。”
“话不可这么说。”乐之扬说道,“你没了父亲,没了我,不是还有宁王么?他是你的胞兄,当世唯一的亲人。”
“哥哥……”朱微摇头苦笑,“少年时,我与他还算亲近,后来他当了宁王,聚多离少,兄妹之情也淡了不少。每次见了面,他总托我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好话。我就想啊,我说再多的好话,他也成不了太子,父皇宠他没错,可是许多事勉强不来了。”
乐之扬暗暗心惊,宁王都雅俊逸、邈邈然有神仙之姿,乐之扬只当他醉心音乐,无意权位,谁想他暗度陈仓,不惜利用妹子。
“乐之扬。”朱微看他神情,小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总是自相矛盾,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怎样。”
“你不是傻。”乐之扬摇头,“你只是心好,忘不了他人待你的好处,可是人家待你的坏处,你一转头就忘了。”
朱微说道:“人生匆匆,总记挂着仇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也不是不记仇,有时烦闷起来,便弹一支曲子散心,这些日子无琴可谈,我便在心中想象,口中哼唱一曲,许多惆怅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唉,一想到你,纵有音乐,也难以排解,总想你吹过的调子,还有你吹笛时看我的样子,就像烙在心上,须臾也不会忘。”
乐之扬心中感动,不顾石姬在侧,将她拥入怀里,柔声说道:“行了,只要你高兴,我也不恨朱元璋了……”一想到断腿囚禁时的情形,心中无由地苦涩起来。
朱微有些羞赧,看一眼石姬,轻轻挣脱乐之扬的怀抱。乐之扬起身说道:“石姬姑娘,多谢照看朱微,你虽说听不见,也请受我一礼。”说着欠身行礼,石姬面露讶色,匆忙跳开,双手连连比划,可惜乐之扬和朱微均不通哑语,对望一眼,各各苦笑。
这时江小流进来,向朱微唱一个喏,说道:“公主娘娘,我是个粗人,说话你别在意。”、“不妨事。”朱微说道,“你是乐之扬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江小流又说:“乐之扬,你有什么打算?”
乐之扬看向朱微,心中一片温软,小声问道:“你说呢?”
朱微注目乐之扬,两人目光交融,看出对方心头所想。朱微轻声说道:“乐之扬,我知道,你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乐之扬历经数劫,险死还生,看淡功名富贵,点头说道:“记得我说过么?东海有个无双岛,常人难以达到,我们大可在岛上筑屋耕种,日子清苦一些,但能远离尘世纷扰。”
“真有那样的日子,可比神仙还快活。”朱微望着门外,悠然入神。
“快活什么?”江小流忍不住叫道,“一个荒岛,人也没有一个,日子淡出鸟来。”
乐之扬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日子?”江小流说:“越热闹越好,你不也最爱上夫子庙?”
乐之扬看着朱微,默然不语,江小流瞅一瞅二人,恍然道:“我懂了,你带走公主,害怕朝廷追查。”
乐之扬没好气道:“算你不笨。”又向朱微说道,“明日我便筹划出海。”
朱微出了一会儿神,流露出几分无奈,摇头说:“我还不能出海。”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忽有所悟,“为了宁王?”
朱微低下头,小声说道:“他和我一母同胞,如今削藩,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江小流抢着说道,“周王被关起来了,湘王举家自焚,你哥哥抗旨不朝,被撤掉了三卫,照我看,下场不会比周王好多少。”
乐之扬远走海外,江小流打心眼儿不愿,朱微一问,便将自冲大师那儿听来的消息择其耸动者说出。朱微听了,果然花容失色,望着乐之扬,流露乞求神气。
乐之扬心知她割舍不下兄妹之情,不由叹一口气,说道:“也罢,我送你去大宁。”
“我……”朱微内心挣扎,“只要见他安好,我就马上离开。”
乐之扬一时默然,削藩牵连天下,一旦涉足,难以脱身,可是不顾兄长,袖手远去,那也不是朱微的所为。忽听江小流说道:“公主,宁王是你哥,一定听你的,到了大宁,你让他封我当个官儿好不好?”
朱微大为错愕,乐之扬也大皱眉头,正色道:“江小流,权势固然是好,可也不是人人驾驭得了的。”江小流闷闷说道:“总比无权无势,受人欺凌的好。”
乐之扬一劝不听,也就不再深说,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江小流未经大难,脱不了名利之心。假以时日,我与他难免分道扬镳。”回想少年时光,不觉有些惆怅。
当晚,众人在谷中歇息,乐之扬与朱微诉说别后情事,均是感慨莫名。不过乐之扬信守承诺,但凡涉及梁思禽,一概略去不谈,朱微虽觉他有所隐瞒,也只当与朱元璋有关,乐之扬不忍说出。
乐之扬为朱微把脉,但觉她脉象虚弱,余毒未清,便将“转阴易阳术”传授给她,同时度入真气,助她运功,忙了半宿,朱微气色大好,次日醒来,精力也健旺了许多。
又歇两日,朱微身子好转,四人动身北上。石姬不言不语,照顾朱微却殷勤周到;江小流长于应对,行事麻利,雇船买马,由他一手操办;有了这两人,乐之扬身心不少,全力辅佐朱微练功,转阴易阳,驱逐余毒,到了长江岸边,朱微已能行走自如,晦暗之气也一扫而光,脸庞圆润起来,渐渐恢复珠玉光泽。
是日渡过长江,天时已晚,当下住在船屋,就在江边栖宿。到了夜深,江天一片寥廓,唯有江涛起伏有声,乐之扬与朱微来到船头,并肩坐下,眺望江月。朱微倚在乐之扬肩头,心满意足,聆听涛声,忽道:“好久没听你吹笛,难得良辰美景,吹一曲好么?”
乐之扬笑笑,取出空碧,柔声问道:“你想听什么?”朱微说道:“你在乐道大会上奏的曲子很好,我很想再听一次。”
乐之扬点头,吹起《周天灵飞曲》,朱微听得惬意,伸出纤指,在船板上轻轻敲打节拍,心神随乐而飞,似要随风化去。
片刻吹完,刚刚放下笛子,忽听远处传来琴声,却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朱微直起身来,听了一会儿,忽地笑道:“这人心思不在琴上,调子干巴巴的,一点儿兴味也没有。”
乐之扬放下笛子,沉吟一下,起身叫道:“弹琴的是水姑娘么?”
他以内力发声,传响水上,久久不绝。远处琴声停歇,跟着江面上亮起一盏红灯,悠悠晃晃地向这边飘来,近了看时,却是一只宽大客船,船头挑一盏大红灯笼,映照出水怜影的绰约风姿。莲航、岚耘犹如双星拱月,望着乐之扬笑容可掬。
“人生何处不相逢。”水怜影笑道,“乐公子,久违了。”
乐之扬抱拳笑道:“水姑娘的琴声别具一格,小可听过一次,再也不敢忘却。”
“说笑了。”水怜影笑道,“我这无情之调,当真贻笑大方。”
谈笑间,两船相遇,朱微不胜好奇,挽着乐之扬的胳膊轻声问道:“你们认识?”
乐之扬含笑点头,引荐道:“这是水怜影水姑娘,这一位么?”他稍一迟疑,“她叫朱微,是我意中人。”
他坦白直率,朱微始料未及,一时双颊如火,心里却很甜蜜,靠在乐之扬身边,几乎抬不起头来。
水怜影仿佛意外,莲航、岚耘也对望一眼,各各撅起小嘴,似乎有些失望。水怜影略一沉默,笑道:“二位若不嫌弃,不妨来敝船小坐。”
乐之扬说道:“我还有两位同伴。”水怜影笑道:“一块儿叫来便是。”
江小流和石姬正在睡觉,乐之扬叫醒二人,一同来到水怜影船上。舱内精洁考究,窗开四面,雕龙刻凤,中有圆桌一张,摆放香茶果品。桌边端坐一个青衣老者,面庞瘦削,气度沉着,听见动静,他放下茶碗,抬眼望来。乐之扬与他目光一交,心中陡生异样,灵感所至,但觉老者体内真气浑成,沉渊静海,深不可测。老者也有所觉,目光一转,向他望来,哧溜,体内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之扬刚要出声,老者摇头示意,乐之扬忙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心潮起伏难定,忽听水怜影说道:“这一位秦先生是我的账房,并非外人,大家不必拘束。”
乐之扬拱手笑道:“先生好!”言下大有深意,秦先生也起身致意,神气有些冷淡。
当下互叙别情,水怜影自言投奔北平亲眷。北平、大宁相隔不远,乐之扬提议同行,水怜影一口答应,笑道:“乐公子与我等真有缘分,当日结怨盐帮,不是公子相助,我主仆必遭大难。如今逆旅北上,我们几个弱女子,正愁山遥路远、贼寇难防,能有乐公子护持,那真是万无一失。”
她谎话连篇,说得一本正经。乐之扬暗自好笑,略略谦虚几句。莲航、岚耘又奉上许多瓜果点心,无不色香俱全,所沏碧螺春也是明前新茶,水色新碧,茶香怡人,细点名茶,月色满江,众人对窗闲谈,无不心旷神怡。
江小流一觉醒来,掉进脂粉堆里,四周衣香鬟影、莺歌燕语;他目眩神驰,乐不可支,唯有那个秦先生,老迈干瘦,冷漠无神,怎么看怎么碍眼,仿佛锦缎上的破洞,百花丛里的苍蝇,江小流恨不得一把揪住老头,将他扔进江里。
可惜乐之扬在场,美人虽多,也与江小流无涉。水怜影与乐之扬交谈,其他人也都注目二人,就连石姬也目不转睛。江小流看得气闷,越看越觉那秦先生讨厌,既不能冲乐之扬撒气,一腔妒恨登时落在那老头身上,当下将茶杯向前一推,喝道:“老头儿,给小爷斟茶。”
话一出口,舱内微微一静。水、乐二人停下交谈,四道目光向江小流投来。江小流引人注目,越发要逞威风,又说:“老头儿,让你斟茶,聋了吗?”
乐之扬变了脸色,水怜影也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出声。倒是秦先生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簌簌簌注满一杯,说道:“小兄弟,请用。”
江小流暗暗得意,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你这账房先生真有些奇怪,我见过的账房都跟下人们吃饭,哪儿有跟主人同桌的道理?”
水怜影眉头一皱,微有怒容,正要扶案起身,秦先生冲她使一个眼色,笑道:“没错,秦某逾越了,只怪船儿太小,无处可去,小姐仁厚,让我在此打打秋风。”
“船小?”江小流指着船尾,“那艄公不也呆在外面?”
水怜影等人气白了脸,乐之扬也忍耐不住,说道:“江小流,天不早了,你回舱睡觉去吧。”
江小流脸色一沉,心中老大不快,坐在那儿,端着茶水动也不动。舱里气氛尴尬,秦先生悠然起身,说道:“我去外面透透气。”径直走向船尾。他一走,乐之扬也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回船,江小流闹了个没趣,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次日一早,雇来两乘大车,水怜影等人同乘一辆,乐之扬等人共坐一车。江小流见秦账房竟与三个美人儿共处一车,心中老大气闷:“这老头儿何德何能,也跟三个美人儿同车,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他那副寒酸相,真是辱没了三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又看乐之扬一眼,心中生出异样,“为何他总有艳福,公主也爱他、叶姑娘也中意他,那水姑娘主仆三人,个个对他与众不同。可是见了我,连正眼也不多瞧,哼,不就因为他长得俊,又会吹笛子么?总有一天,我要这世人对我刮目相看。”下定决心,转眼看向石姬,见她清俊可人,虽说又聋又哑、可也不失灵秀,江小流越看越爱,冲她做了个鬼脸,石姬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扭头看向窗外。江小流气急败坏,心情越发晦暗。
又行半日,入宿客栈。水怜影出手阔绰,将整间客栈包下。吃饭时,饭菜虽佳,气氛沉闷,江小流无人理睬,愁闷难舒,喝了一大壶酒,烂醉如泥,骂骂咧咧,不知所云,乐之扬怕他言多有失,将他扶回房间,江小流呕吐一阵,蒙头大睡,室内酒气熏天,臭不可忍。乐之扬只好退了出来,正要转身,忽听有人轻声咳嗽,回头一看,正是秦账房。
乐之扬双目一亮,拱手笑道:“落先生。”
梁思禽水劲易容,变化万千,初见时真气流露,为乐之扬猜出身份,当下也不矫饰,点头道:“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程,登上东面城墙,环顾四周,城内炊烟如带,城外行人稀少,田埂陇陌纵横交错,麦苗青青,随风抑扬,掀起一片细浪,冉冉卷向远方。
“落先生!”乐之扬歉然道,“敝友江小流为人粗疏,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醉酒的小子么?”梁思禽皱了皱眉,“奇怪,你俩南辕北辙,如何成了朋友?”
“我少年时在秦淮河当乐户,跟着义父吹笛赚钱,受尽了轻贱侮辱。有时赚了钱,也会被别的小痞子抢走。江小流抱不平,为我跟地痞打架,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原来如此。”梁思禽想了想,“你只有义父,没有父母么?”
“我是孤儿!”乐之扬说道,“义父将我从秦淮河上捞上来的。”
“你跟义父姓乐?”
“是啊,他叫乐韶凤!”
“是他?”梁思禽的脸色微微一沉。
乐之扬奇道:“先生认得他?”
“何止认得!”梁思禽冷笑一声,“他捞起你的时候,可曾找到什么信物?”
“先生问这个干吗?”乐之扬微感诧异。
“音乐之道,天分第一,往往父子母女相传;以你乐道上的天分,令尊、令堂或许就是乐道中的名家。”梁思禽停顿一下,“说不定我也认识!”
乐之扬精神一振,想了想,说道:“义父留下过一个东西,或许关乎我的身世。”
“什么东西?”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从怀里掏出那一枚半月珏,这首饰辗转多次,尚未失落,也是奇迹。
见了半月珏,梁思禽只一愣,眯起双眼,凝注不语,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落先生?怎么了?”
梁思禽叹了口气,问道:“你听说过‘九科门人’么?”
“听人说过。”乐之扬说道,“那是开国时的大案,据说死了不少人。”
“是啊!”梁思禽幽幽地说,“都是我造的孽!”
“此话怎讲?”乐之扬好奇问道。
梁思禽望着斜阳草树,目光凄凉,嗓音也低沉下去:“当年北伐成功,中原底定,我本无意仕途,尽辞封赏,在紫金山下开设书院,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王朝兴衰,不过数百年,兴学育人,才是泽被千秋的大业。只不过,我所兴之学并非儒学,而是格物致知之学,分为九科,中有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开设九科,本是先祖父母毕生心愿,若能成功,必能强国富民、造福后世……”
“这是好事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朱元璋为何反对?”
“他出身卑贱,受尽人间冷暖,貌似自信,实则自卑,忽而慷慨恢宏,忽而阴刻小器,种种矛盾纠结,均与他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忧患之时,他雄才大略,善能用人之长,一旦天下太平,他人之长就变成了忌讳。这道理刘伯温比我明白,我又比李善长、胡惟庸明白,可我知而不行,有意跟他作对,刘伯温却投合他的心意,提出八股取士,名为取士,实为牢笼天下英雄,令其循规蹈矩、永无革新之论。如此一来,朱氏天下方可代代相传,再无倾覆之患。”
乐之扬说道:“老子当完儿子当,皇位父子相传,自古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