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天下无花(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389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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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黎见她一派镇定,心中诧异,环视四周:“你还有什么把戏?府中精壮尽出,只剩老弱妇孺,你伤得半死不活,还想逃出我的掌心?”

“我只奇怪。”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铁木黎傲然道:“老夫的耳目遍布京城。”

“是么?”叶灵苏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丢了宝藏?”

丢失宝藏一事,铁木黎视为奇耻大辱,何况燕然山数十弟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焦躁之余,心中怨毒有如地底熔岩,听到这儿,两眼一瞪,正要发作,忽见叶灵苏手腕一抖,杯中茶水如箭,突地泼向石姬。

茶水滚热,泼在脸上,石姬失声惊叫:“啊……”来不及伸手抹脸,青光一闪,叶灵苏从枕下拔出剑来,猛地刺向她的心口。

这两下突兀之极,敌我均未料到。朱微站得最近,想也不想,反手一撩,叮的挑中软剑。叶灵苏伤后无力,虎口一热,剑势稍缓。

石姬死中求活,踉跄急退,捂着面颊浑身发抖。

“叶帮主……”朱微冲口而出,“你怎么……”

叶灵苏无力垂下宝剑,叹道:“傻姑娘,你还不明白么?”

朱微念头电闪,瞪视石姬,喃喃道:“你、你刚才出声了……”

石姬移开双手,俏脸一片红肿,她张了张嘴,回头看向冲大师,忽然轻声说道:“主人,小婢失手了……”

朱微目定口呆,心头一团迷糊,冲大师却笑道:“叶帮主,你何时发现的?”

“早有察觉。”叶灵苏冷冷说道,“只是公主待她太好,我不便出手试她。贼秃驴,哼,你好本事,竟用这个法子安插奸细。”

“不敢当。”冲大师笑道,“只怪宝辉公主心肠太好,换一个人,这法儿也不管用。”

朱微惨然一笑,回头说道:“叶帮主,我有眼无珠,连累你了。”

“你说什么?”叶灵苏淡淡说道,“你怜悯弱者,本是善行。糟蹋他人善心,以遂自身奸谋,那才是丧尽天良、可耻可恶。”

石姬抬起头来,瞥一眼朱微,欲言又止,目中大有愧疚。

“成王败寇,人若死了,还有什么善恶?”冲大师目光一转,“王妃、世子,你们要往哪儿去?”

朱高炽趁着众人说话,扯着徐妃向殿门挪动,应声一僵,停下脚步。冲大师长笑一声,反身出拳,扑,声如裂帛,沉闷怪异,殿门墙壁应声碎裂,哗啦啦倒塌一片,无遮无拦,直通园圃。

“大路朝天!”冲大师袖手一挥,笑嘻嘻说道,“二位请啊!”

徐妃母子哪儿敢动,杵在当场,面如死灰。铁木黎也是暗自纳闷:“不过数日,这和尚又有精进?”

“贼秃驴。”叶灵苏不动声色,“冤有头,债有主,我才是你的对头,为难他们二人算什么?”

“叶帮主有所不知。”冲大师笑道,“有这二人在手,便可挟制燕王。”

“成大事者不顾家室。”徐妃故作镇定,“王爷志在天下,岂会因我二人向你屈服?”

“王妃所言极是。”冲大师说道,“只不过,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徐妃无计可施,默默闭上双眼,忽听楚空山笑道:“大和尚,墙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想要得偿所愿,还得闯过楚某这一关。”

徐妃闻言,心生希望:“这老者如此自信,必有超人艺业。”叶灵苏却微微皱眉,楚空山尚逊铁木黎一筹,加上冲大师,可说全无胜算。

“哦?”冲大师笑道,“楚先生自忖能挡住我二人了?”

楚空山微微一笑,说道:“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他原话奉还,冲大师眉头一皱,剑气扑面而来,招式绚烂恣肆,飘逸无方,冲大师身当其锋,俨如十里春风卷起无数绯红花瓣,风如潮,花似雨,遮天蔽日,无所不至。

“小桃剑!”冲大师飘身向后,一拳向前,拳劲四面蔓延,凝如山岳,动如江河,一动一静,竟然蕴含在一拳之中,撞上排空剑影,青钢剑激荡颤鸣。

楚空山不守反攻,颇出铁木黎意料,一抬眼,看向叶灵苏,身子晃动,纵身直扑床头。

人在半空,忽听风声锐响,扫眼望去,一道乌光破空刺来,直来直去,刚劲无伦,仿佛青莲破水,出乎天然,绝无雕饰,剑锋未到,剑气笼罩铁木黎全身。

这一剑倾注楚空山毕生功力,铁木黎不敢小觑,身形一顿,回掌劈出,扑,掌剑相击,震人心魄。铁木剑略一歪斜,嗤地划破衣角,铁木黎嘿了一声,沉身拔起,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在一丈之外。

楚空山倒退数步,勉强站稳,呼吸粗重,面皮涨红如血。他双剑齐出,硬生生挡下两大强敌,无论敌我,均感诧异。

“好一招青莲剑!”铁木黎扫一眼袍子上的裂口,抬起眼来,目光冰冷,“楚空山,你真要拼命?”

楚空山长吸一口气,压住翻腾气血,笑道:“有何不可?”

“你有传人吗?”铁木黎又问。

楚空山一怔:“问这个干吗?”

“据我所知,你游戏江湖,半生散漫,记名弟子有几个,剑法传人一个也无。”铁木黎阴沉沉一笑,“楚空山,你死在这儿,祖宗的剑法岂不失传?”

“唐之后无诗,宋之后无词,天下绝学,终有衰微之时。楚某一生率性而为,人死便如灯灭,剑法么,绝就绝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楚空山说到这儿,双剑交击,铮然长鸣,“铁木黎,大和尚,你们若要得逞,先得趟过楚某的尸体!”

殿中人无不动容,铁木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冲大师竖起手掌,笑道:“楚先生如此宏愿,贫僧敢不成全。”沉身扎马,一拳送出,霎时狂风满殿。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楚空山曼声长吟,双手长剑卷起萧萧剑气、冷冷光华,犹如一夜秋风、千菊怒放,凛冽之气纵横激荡,冲大师只觉乌光、精芒交替闪烁,宛如深夜里漫天星斗坠落人间。

“寒菊剑”招式清逸,杀气冲天,楚空山存心决死,使出这一路剑招,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气势。“大象无形拳”本以气势见长,与之相遇,竟然矮了一头,拳势受阻,难以四通八达。

铁木黎对冲大师忌惮甚深,奈何同为蒙元柱石,不便狠下黑手,若能借楚空山之手杀了此人,倒也称心如意。他一转眼,看向叶、朱二女,毒念刚起,咻,楚空山剑势一转,向他刺来,剑招中透出孤绝,仿佛雪山荒原中一树寒梅,白茫茫中一点艳红,狂风怒雪也遮掩不住。

铁木黎不及转念,挥掌便挡,刹那间,连接三剑,退了三步。楚空山每一剑都是以命相搏,剑招刁钻狠辣,不顾自身破绽,铁木黎纵能杀他,也难免中剑,他胜券在握,身份又高,如此两败俱伤,着实不太情愿。

冲大师缓过气来,定眼一瞧,楚空山尽力猛攻,后背大有破绽,当即纵身而起,一拳击出,冷不防剑光乍闪、寒气扑身,朱微妙目圆睁、挥剑刺来。

冲大师呵的一笑,收拳出指,飘然点中剑尖,微微向下一捺,劲力所向,剑身犹如波浪起伏,朱微只觉虎口疼痛,慌忙运劲相抗,不料冲大师指力忽收,宝剑铮地弹起,反向朱微面门削去,朱微扭头缩身,胸腹空门大露,冲大师长臂轻舒,抓向她的心口。

朱微躲闪不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听一声清啸,铁木剑乌云罩顶,斩向冲大师后颈。冲大师执意抓人,难逃断头之祸,只好缩手翻身,呼呼呼连出三拳,楚空山旋身急转,双剑如轮,冲大师眼前一花,左臂刺痛,忙缩手时,剑尖已然划破肌肤,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一个飞燕舞!”叶灵苏看得舒服,冲口而出。

飞燕舞是“名花美人剑”的身法之一,效仿汉时赵飞燕的舞姿,曼妙间闪赚如电,轻柔中暗藏杀机,若非冲大师退让得快,纵不肠穿肚破,这一条手臂也定然废了。

楚空山尽力一搏,生平所学发挥至极,一招一式,无不精妙出奇,独当两大强敌,非但不落下风,隐隐然还有压倒之势。铁、冲二人惊怒交迸,收起轻敌念头,心知若不打倒此人,万难得偿所愿,当即对望一眼,纵身齐上。

楚空山能占上风,全赖对手各怀鬼胎、其心不一,而今联手同心,登觉压力陡增。可是寝殿横直不过数丈,稍一退让,身后四人万劫不复,明知有胜无败,也唯有奋起双剑,飞燕狂舞,贵妃醉步,剑如百花,绚烂之极。

楚空山气势惊人,激起对手斗志,三人团团厮杀,穿梭盘旋,形影莫辨,唯见一白一黑两道剑光闪烁隐没,犹如层云迷雾间龙蛇嬉戏。徐妃母子望着这副景象,仿佛置身梦魇,眼前这一场打斗,几如神怪斗法,明知凶多吉少,一双腿却似不归自己所有,说什么也挪动不了。

朱微盯着战场,心子突突狂跳,掌心渗出汗水。那三人神速如电,方圆数丈之内,若有数十道人影纠缠往复,小公主空自握着宝剑,竟不知刺向何处。突然间,数点鲜血溅出战团,落在地上,红艳惊心。朱微一惊,凝目望去,楚空山肩胛上方多了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染衣裳。

朱微一咬牙,瞅准铁木黎的背影,举剑就刺,谁知剑尖所及,仿佛刺入泥沙,全无着力之处。朱微不及转念,一股巨力猛地撞来,她胸口闷痛,身子向后飞出,砰地撞在床角,一股腥热直冲喉头。

一只手从旁伸来,朱微强压血气,回头一瞧,叶灵苏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两眼漆黑发亮,闪烁异样光芒。

“叶帮主……”朱微话没说完,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别出声!”叶灵苏凑近她耳边,“抓住石姬,逼贼秃驴就范。”

朱微抬眼看向石姬,那女子站在墙边,也在观战。朱微咽下血水,挺剑跳起,石姬见她眼神,转身就跑,朱微提剑追赶,石姬心思狡猾,并不跑远,绕着交锋三人转圈,朱微有伤在身,又怕冲大师阻拦,心中迟疑,脚步施展不开,转了两圈,始终无法赶上。

只此工夫,楚空山身上又多数道伤口,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血流如注,绣衣斑斓,身形稍一迟慢,铁木黎手如软鞭、斜扫而下,刷地削掉了他半张面皮。

楚空山失声痛哼,脚下一乱,冲大师贴身抢近,一拳捣中他的左胸。楚空山向后飞出,落地几个翻滚,铮的一声,左手钢剑掠地,带起一溜火星,摇晃之间,止住倒退之势。

朱微面无血色,抛下石姬,拦在楚空山身前,瞪视铁、冲二人,娇躯忽冷忽热,双腿抖索难禁。

“公主殿下……”楚空山的声音从后传来,“老夫没事,还请退下!”

朱微怔了怔,回头望去。楚空山颤巍巍挺身站起,满脸鲜血,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眸子,平和淡定,镇定如恒。

“楚先生!”朱微眼眶一热,泪水汹涌而出,“你、你……”

“我没事!”楚空山长吐一口气,双剑微分,飘然踏出一步,挡在朱微身前。

“楚先生!”叶灵苏抖索索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你走吧,别逞强!”

楚空山闻如未闻,忽地朗声吟道:“千山雪,万壑冰,荒村尽,赤地平……”

“如此荒凉?如何开花!”冲大师微微一笑,“先生穷途末路,何必苦苦挣扎?”

“说的好!”楚空山长笑,“看我‘天下无花’!”

“花”字出口,楚空山双剑一挥,狂风暴起,朱微只觉劲风扑面,不觉双眼一迷,睁眼再瞧,楚空山又与铁木黎斗在一起,出剑不慢反快,劲力不弱反强,顷刻之间,竟将铁木黎逼退数步。

冲大师略一迟疑,纵身而上,拳如流星,直取楚空山后背。

楚空山头也不回,左剑反扫,一股剑气势如天风海啸,直奔冲大师胸腹。冲大师自觉难挡,匆忙向后一跃,连出两拳,荡开剑气,定眼望去:楚空山剑如雨打狂花,招招不离铁木黎要害,后者脸色阴森,双眼里透出一股诧异。

楚空山身受重伤,不弱反强,出剑更快更狠,他肌肤如血、两眼似火,随着跳跃出剑,肌肤渗出点点血珠,灼热升华,化为弥漫血雾,忽聚忽散,缥缈不定,随着剑招奔流纵横,有如一朵血红奇花,人是芯,剑是蕊,血雾就是花瓣,冲天怒放,艳绝人寰。

“这是什么剑法?”冲大师满心纳罕。

叶灵苏也看出不对,楚空山的剑招一反风雅,每出一剑,有敌无我,倾尽浑身之力。分明以人为薪、以剑为火,火灭之际,也是薪尽之时。

刹那间,叶灵苏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光阴点滴流逝,楚空山一身精魂气魄,也随着双剑飞快地流走。人影越来越淡,只见剑光一片、血雾翻腾。

忽听铁木黎一声惨呼,剑光消失,血雾散尽。铁木黎倒退两步,靠着柱子,面有余悸。他从左肩至胸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涔涔,不知深浅;冲大师双眼紧闭,站在寝殿之外,双手合十,夹住半截钢剑,剑尖刺入胸口,鲜血由少而多,宛如一朵红花洇染绽放。

寝殿死寂,人人窒息。楚空山挺身站立,浑身上下已成血人。他左手紧握断剑,右手木剑下垂,忽然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气,当啷,断剑坠落,楚空山双手紧握木剑,跪倒在地,慢慢地低下头颅。

“楚先生……”朱微怯怯出声,可是无人答应。

叶灵苏挣扎下床,强走数步,一个踉跄,摔倒在楚空山身边,大口喘息不定。

“主人!”石姬扑到冲大师身前,手足无措,失声悲号。

冲大师忽然一声长叹,张开双眼,拔出断剑,看了看说道:“皮肉伤,不碍事。”石姬松一口气,回想方才失态,登时血涌双颊。

冲大师注目楚空山,忽地合十作礼:“自今往后,天下无花!”

铁木黎冷哼一声,牵扯胸口剑伤,面庞微微抽搐,这一剑险之又险,再进数分,铁木黎必死无疑。

叶灵苏凑近楚空山的耳边,咬牙说道:“楚先生,灵苏今日不死,必定为你报仇雪恨!”

楚空山一动不动,铁木黎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嘿,要报仇。好啊,本尊成全你!”一步跨出,五指如钩,抓向叶灵苏的发髻。

嗤,声音甚轻,如针穿纸。铁木黎眼神微变,反手抓住一物,摊开看时,竟是一片薄薄的柳叶。

小小叶片,劲力不让弓弩。铁木黎心神震动,扭头望去,目之所及,门外树下盘坐一人,身形枯瘦,须发齐膝,双腿跏趺交缠,身下空无一物。

“咦?”铁木黎瞪着来人,微微失神,此人无所依傍,俨然悬在虚空。

“神仙……”朱高炽绝处逢生,双腿一软,噗通跪倒,痴痴望着树下,口中结结巴巴,“神仙,救、救命……”

“我来迟了!”那人目如止水,注视楚空山的遗体,眼底深处,暗生波澜“你是谁?”铁木黎见惯大风大浪,心有忌惮,不倒旗枪。

那人尚未开口,忽听冲大师叹道:“师父,您出关啦?”

铁木黎应声诧异,回头望去,和尚脸色微微发白,眼中透出慌乱神气。

“渊头陀!”铁木黎恍然大悟,回眼打量那人,“好家伙,二十年不见,你练了什么妖术,竟能飘在空中?”

“并非妖术!”渊头陀漫不经意地道,“这是我的禅法!”

“禅法?”

“千钧之重,系于一发!”

铁木黎怔了怔,眯起双眼,凝注空中,果见一根灰白发丝,一头连接渊头陀,一头缠住大树枝干。铁木黎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暗生惊惧,“这是什么功夫?单凭一根头发,吊起百余斤的身子?”

“恭喜师父!”冲大师笑道,“‘千钧一发禅’,终于大功告成啦!”

“恭喜?”渊头陀两眼望天,“我该欢喜么?”

冲大师神色肃然,恭声道:“可有可无?”

“此话怎讲?”

“失之不足悲,得之不足荣,七情无常,万虑皆空。”

“头头是道!”渊头陀摇了摇头,“但不知是念头?还是舌头?”

“念系万种,舌吐虚空。”

“何为万种?”

“因缘果报,轮回生灭。”

“何为虚空?”

“打破冥顽,灵光一闪。”

“念头何来?”

“从来处来!”

“舌头安在?”

冲大师一愣,他自持机锋,应答无碍,到了这儿,竟是无从说起。渊头陀看他一眼,冷冷说道:“答不上来,还要舌头何用?”

冲大师嘿笑两声,说道:“兴邦亡国,摇动天下!”

渊头陀目光一暗,废然长叹:“本是佛门弟子,却成了纵横之士。”

“师父见谅!”冲大师了无愧色,“这是徒儿的心魔。”

渊头陀闭上双眼,徐徐说道:“明知魔头,为何放纵?”

“十万魔军,难得解脱!”

“也罢!”渊头陀身子一沉,飘然落地,“既然如此,唯有降服此魔。”

冲大师后退一步,眼珠乱转,笑道:“师父,你舍得杀我?”

“你所作所为,有人都告诉我了。”

冲大师笑问:“谁啊?”

渊头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复国是你的心魔,冲,你是我的心魔!”

“出家之人也要杀生?”冲大师口中说话,脚下步步后退。

“我不必亲手杀你。”渊头陀叹一口气,“只要收回你的武功!”

“好主意!”冲大师笑了笑,“徒儿仇家甚多,一旦没了武功,便与猪狗无异。”

“你杀人之时,何尝将他们视为人类?”

“万法归一!猪狗人畜,同归一途。”

“殊途同归?你为何不归?”

“我更强!”冲大师双眉一扬。

“也罢……”渊头陀目光悲凉,“且看你我,谁弱谁强?”

冲大师嗤的一笑,突然挽住石姬,尽力向后一跳,去如飞鸟,两个起落钻入花丛,人已不见,笑声远远传来:“徒儿太弱,就不奉陪了!”

渊头陀呆立不动,微微皱眉,冲大师不战而逃,颇是出乎意料。

“老和尚。”铁木黎冷冷问道,“你不去追他?”

渊头陀尚未答话,徐妃急声说道:“圣僧留步!此人巨奸大恶,你一去,我们必死无疑。”

渊头陀点了点头,说道:“孽徒实在狡猾,他知道,只要国师还在,贫僧就不会追他。”

徐妃闻言松一口气,铁木黎却双眉一挑、怒极反笑:“渊头陀,你头发丝吊人的把戏吓不了人,二十年来,本尊也没闲着。”

“那不一样。”渊头陀淡淡说道,“你修的武功,我修的是佛法!”

“笑话!”铁木黎说道,“练功练头发,却是哪一位菩萨?”

渊头陀不急不躁,悠然说道:“人间万法,均归一空,佛法武功,概莫能外,大无可大为之空,小无可小也为之空,大如须弥,小如芥子,都是证道悟空的法门。本门两代祖师,均由大处入手,指天画地,吼啸十方,贫僧不才,但因小处着眼,蜗牛角中藏形迹,烦恼丝里悟真如,一切佛法因缘,均由一根头发丝里得来!”

铁木黎身为黑水一脉不世出的大高手,尽管贪残毒辣,才智悟性却是一流,听了这话,便觉玄机无穷,心中暗自忐忑,可是箭在弦上,不便示弱,拍手笑道:“好,如此菩提妙法,本尊正要请教!”

渊头陀叹一口气,抬起右手,竖掌于胸,说道:“国师请!”

铁木黎双手抱拳,也道一声:“请!”

两人身子前倾,同时一晃,平地狂风突起,铁木黎衣发飞动,脚下碎石泥土活了一般,咕咕咕滚向四面八方。渊头陀低眉闭眼,须发衣褶一一下垂,飞土滚石到了身前,无不静止平息,悬空漂浮,悠然不下。

如此一动一静,比照分明,铁木黎气势所向,好比大漠朔风,无遮无拦,横行无忌,渊头陀却如平川大地上奇峰突起,屹立千仞,任尔八面来风,我自无动于衷。

铁木黎哼了一声,气势收敛,千锋一向,挑衅对手气机,可是气势所及,渊头陀随之退却,忽由千寻高峰化为万丈深渊,窈窈冥冥,不知其极,无论铁木黎何种气势,一入其中,便无着力之处。渊头陀的气机收敛至极,化为一点,不可捉摸。

两人气机如流,瞬间来去。铁木黎穷极变化,反复试探;渊头陀心如明镜,随圆就方,不论对方气势如何消长,虚虚实实,总能从容应对。

旁观者只见二人凝立不动,除了叶灵苏以外,大多诧异不解,殊不知两大高手暗中交锋了数十个来回。

铁木黎额头见汗,先前所受剑伤隐隐发作,血水丝丝渗出、浸染衣裳,他只觉精气内力也随之流逝,拖延下去,于己大大不利,当下左掌一抬,向前挥出。渊头陀袖袍微动,右手送出一拳,拳劲撞破掌风,直奔铁木黎的小腹。

铁木黎右掌下沉,卸开拳劲,身子一晃,似左而右,绕到渊头陀身侧,两眼瞪圆,呼地一掌推出,满地碎屑乱石应势跳起,急如蜂群,呼啦啦冲向对手。

渊头陀袖袍鼓起,双手合十,石屑近身,如陷三千弱水,陡然失去劲道,纷纷聚合成团,变成一个圆球。渊头陀右手不动,左手挥出,圆球去如弹丸,嗖地飞向铁木黎。

“呵!”铁木黎一掌拍出,圆球爆裂粉碎,化为一团烟雾,弥漫寝殿,灰蒙蒙几不见人。

掌力方出,铁木黎转身斜蹿,兔起鹘落,趁着烟雾直扑朱微。

“天逆神掌”似正而反,铁木黎先前数招,均是诱饵,引得渊头陀入彀,然而自始至终,他要对付的都是朱微。抓住小公主,一可挟制乐之扬、二可胁迫渊头陀,三可当做筹码跟宁王、燕王交易,一举三得,稳赔不赚,故而一旦出手,出其不意,雷霆一击。朱微望着他来,念不及转,手不及抬,痴痴傻傻,忘了动弹。

突然间,她肩头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渊头陀后发先至,挡在铁、朱二人之间。

这一下神乎其神,大出铁木黎意料,他变招不及,硬着头皮向前抓出,渊头陀右手一抬,食指悠然点出。

狂风激荡,两人撞在一起,各出全力。嗤,一股劲力针尖麦芒,锐不可当,铁木黎的爪力有如薄纸、一刺即破。

“呀!”铁木黎怪叫一声,翻身向后,落在地上,转身就走,步履踉踉跄跄,可去势奇快,一阵风冲过园圃,身形一闪,悄然不见。

渊头陀摇晃一下,盘膝坐下,枯瘦的脸膛涌起一片潮红,沉寂半晌,方才褪去,看一眼左肩,伸手一拂,布片飘落,黝黑的肌肤露出五个血红指印。渊头陀注目半晌,忽然叹道:“黑水天刃,名不虚传!”

“大师料敌先机,还是技高一筹。”叶灵苏由衷赞许。

渊头陀瞥她一眼,忽道:“你是叶灵苏么?”

叶灵苏诧道:“大师认得我?”

“贫僧只是猜测!”渊头陀说道,“有人告诉我说,当今出了一个叶灵苏,乃是巾帼高手中顶尖儿的人物,来日成就,当在‘风后’风怜之上。你所受内伤,一是铁木黎的‘玄阴离合神功’,二是劣徒的‘大金刚神力’,遭遇二人联手一击,尚能不死,天下女子,再也没有第二个。”

得了这番赞誉,叶灵苏亦惊亦喜,说道:“前辈谬赞了,灵苏才能微薄,岂能比肩前辈。”

渊头陀说道:“那人言不轻发,他说你行,你一定就行。”

“那人?”叶灵苏一愣,“谁啊?”

“有心之人。”渊头陀说道,“我来此间,也是受他之托,可惜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注目楚空山的遗体,眼中流露一丝怅然,“九华山头曾对弈,洞庭湖中弄莲舟,江流万里归大海,咫尺天地一沙鸥。”

叶灵苏咬牙道:“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渊头陀摇头道:“仇为魔障,适可而止,坠入其中,弄巧成拙,小徒就是现世的榜样。”

叶灵苏咬牙冷笑,朱微忍不住说道:“大师一代高僧,为何要收恶人为徒?”|“他是我的魔头!”渊头陀苦笑道,“我曾立下宏愿,必要消去魔障,将其度化。他一日不能得道,我便一日不能往生。”说着站起身来,“此间事了,我要追赶劣徒,这就告辞了。”

“大师留步!”徐妃忙道,“敌人奸诈狡猾,难免去而复返,大师一去,岂不糟了?”

渊头陀想了想,点头道:“不无道理。”走到墙边,盘膝入定。

徐妃松一口气,她心中别有谋算,铁木黎等人只是借口,朱棣攻城,胜负难说,万一败了,玉石俱焚。老和尚神通了得,心又慈悲,到那时,或能求他从乱军中带走朱微、朱高炽姑侄,前往大宁宁王处避难。

朱微扶起叶灵苏,将她送回床上,后者大悲大喜,困倦之甚,很快陷入昏迷。朱微闲了下来,肺腑作痛,咳嗽两声,喉间大有血腥之气,渊头陀忽而张眼,对她说道:“小姑娘,过来坐下。”

朱微应声上前,渊头陀伸出一指,点中她的掌心,一股热流登时钻入,细如丝,韧如钢,穿梭经脉之间,四通八达,去滞化瘀。不多一时,朱微身轻气爽,伤势好了许多,欣然道:“多谢大师。”

渊头陀上下打量,徐徐说道:“你是太昊谷的弟子?”

朱微点头:“席应真是我师父。”

“席道友么?”渊头陀叹一口气,“我与令师多年不见,他还在朝廷当差?”

“没了!”朱微怅然道,“他离开朝廷,成了闲云野鹤。”

“造化!”渊头陀释然微笑,“席道友脱出尘网,可喜可贺。”说罢闭上双目,重归寂然。

朱高炽心中焦躁,忽道:“母妃,画地自守不是法子,我去找些人来。”

徐妃迟疑一下,叹道:“也好,快去快回,若有不妙,立刻出声求救。”

朱高炽匆匆离开,过不多久,引了若干太监宫人过来,对徐妃说道:“附近的仆婢都被杀了,无怪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却无一人响应。”

“原来如此。”徐妃又看楚空山,黯然道,“若无楚先生,我母子必死无疑,你要好好安顿他的遗体。”

朱高炽招呼数名太监,找来锦褥,将楚空山的尸体平放其上,拭擦血污,摘取木剑,谁料尸体紧攥剑柄,犹如铁铸,正犯难,忽听渊头陀说道:“楚空山并无传人,这把剑就留给他吧!”

朱高炽恍然道:“大师所言甚是。”留下木剑,与楚空山合葬。

过了半夜,远处炮声停歇,众人不知胜负,心中暗暗焦急。又过一个时辰,东方发白,突然脚步声急,似有大队人马赶来。众人心惊肉跳,各各站起,忽见人影憧憧,当先一人高叫:“仪华!”

徐妃心头大石落地,忽地脚软头晕,瘫倒在地。朱高炽慌忙将她扶起,举目望去,燕王浑身浴血,引着诸将穿过园圃,看见寝殿,无不骇异。乐之扬纵身抢上,扫视殿中,眼看朱微、叶灵苏无恙,登时松一口气,再见楚空山的遗体,复又皱起眉头,厉声叫道:“出了什么事?”

朱高炽定一定神,说道:“你们走后,来了两个极厉害的人物,一个和尚,一个自称国师……”

“冲大师,铁木黎……”乐之扬变了脸色,“楚先生是他们杀的?”

朱高炽点头,说道:“若非来了一位高僧……”目光一转,瞠目结舌,墙角空空,渊头陀早已不知所踪,朱高炽指着墙角,结结巴巴地道,“明明,明明刚才还在……怎么,怎么……”

他言行古怪,众人均是不解,朱棣见他模样,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厉声道:“什么乱七八糟?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有什么用?”

燕王一喝,朱高炽越发局促,朱微说道:“四哥,不怪高炽,他长在王府,不知江湖人物。冲大师和铁木黎来抓我们,楚先生血战亡故,紧要关头,多亏冲大师的师父渊头陀现身,惊走冲大师,打退铁木黎,守护一夜,方才你们来时,他却悄悄走了。”

道衍听得眉毛耸动,惊讶道:“渊头陀出关了?他的‘千钧一发禅’修成了?”

“什么千钧一发禅?”燕王问道。

“那是一门禅法。”道衍说道,“修炼者将毕生功力集于头发,吊在梁间树下,盘空打坐,逐次减少挂在树枝上的发丝,由千而百,由百而十,直到一根头发承受浑身重量……”

“岂有此理!”朱高煦忍不住说道,“人体少说也有百斤,一根头发怎么承受得起。”

“煦儿!”徐妃微微动气,“我常说眼见为实,你没亲眼见过,怎可妄加评论?”

“母妃见谅!”朱高煦嚷嚷,“我才不相信,真有人用一根头发吊起身子?”

徐妃怒道:“我亲眼看见,难道还有假的?”

朱高煦一怔,无言以对,道衍叹道:“渊头陀果然修成了,试想一想,若能将浑身之力集于一根头发,蓄势之强,力道之专,天下任何护体神功,遇上他的拳脚,都如薄纸,一捅即破。”

众人将信将疑,燕王说道:“道衍,你认得如此奇人,你为何不为本王招纳?”道衍摇头道:“他是禅门巨擘,呵佛骂祖,更别提屈服于帝王了。”

朱棣沉默一下,下令准备上好棺木,厚葬楚空山,广场战殁将士,无论敌我也都好好安葬;至于张昺、谢贵,尽管百计谋害燕王,可是勤于王事,忠于所职,燕王也令风光厚葬,赦免其家。

寝殿破败不堪,朱棣又令宫人将叶灵苏移往他处,布置已定,才与众人坐下叙话。徐妃等人才知道,朱棣佯攻丽正、顺承二门,城中官军来救,一头钻进盐帮设下的埋伏,一战皆墨,折损数名悍将。城头诸军见状慌乱,朱棣一口气攻下二门,分军为二,自城上城下猛攻其他城门,同时又令张信率领家丁,晓喻官军各部,言明燕王蒙冤,不得不反,诸军投降不杀,还能加官进爵。

朱棣软硬并施,不过半夜工夫,剩下七门纷纷投降,进而包围布政司和北平军营,城中守军取胜无望,天亮之前,尽数归降。朱棣赦免降者、厚葬死者,又派人巡告全城,安抚百姓,申明冤屈,忙了足足一日,才将城中乱局平定下来。

歇息一夜,次日论功,王府死士为首,盐帮群雄次之,论到个人头上,乐之扬功劳甚大,与道衍、张玉、朱能同列。燕王从朱能口中得知盐帮与乐之扬的万金之约,不胜感慨,打开北平府库,提出黄金,分赐盐帮弟子,以遂乐之扬之约。盐帮弟子任其去留,留下的编入军中,众弟子随军屡战屡胜、意气风发,又拿到黄金,尝到甜头,纷纷起了从龙之心,十人中竟有九人留下,燕王将其编成一军,以乐之扬为首,盐帮首脑为副。高奇自忖年事已高,难忍军旅之苦,借口受伤向燕王请辞。朱棣深知盐帮势大,遍及天下,而今北平虽然得手,却是一座孤城,若要对抗朝廷,盐帮势力大有可用,于是礼贤下士、极力挽留。高奇得了脸面,大感光彩,甘为幕僚,为其招纳西北盐枭,暗中行事,与燕藩大军互为表里。

乐之扬冷眼旁观,只觉燕王精明强干,生平仅见;朱元璋差相仿佛,然而相逢之时,已是年老衰迈,远不如燕王精力充沛、心思敏捷。不过两日工夫,朱棣治军整武,决善如流,偌大北平城整治得井井有条,城中官兵编成劲旅、纵兵出城,北平附近州县不降即破、无一得免。

不过一月工夫,燕军增至四万,宣大、辽东边军震恐,谷王、辽王不敢接战,逃离封地,遁往京城。宁王按兵不动,朱允炆疑他怀有二心、下旨痛斥一番,奈何天高皇帝远,宁王拥兵八万,一纸诏书全无用处;燕王也派人试探,然而所派之人,无不石沉大海,燕王猜测不透,攻下松亭关,以防宁王入关拊己之背。

北平陷落,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朱允炆召集群臣,商议了足足三日,决意对燕用兵,于是下旨,召集天下精兵,黄子澄、齐泰推举李景隆为主帅,耿炳文、郭英、吴高等为副,诸省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征讨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