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靖难之役(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39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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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喷筒!”叶灵苏回答

吱嘎嘎,机关转动,云梯笔立,锐士劲卒身披重锴、手持坚盾,蛇攀蚁附,压住云梯,以奔雷之势向城头倒来。

朱高炽错步后退,面无人色。徐妃屹立不动,眸子幽幽闪亮。

“放!”叶灵苏一声锐喝,军士压下革囊,声如驴鸣,铁管吐出丈许烈焰,炽热或气涌向四方。

朱高炽惊得缩成一团,徐妃也有几分诧异。迎面云梯正巧倒来,梯上锐卒挥刀披甲,忽见烈焰扑来,一脸狰狞化为惊愕。

刹那间,连人带梯尽为烈焰吞没,惨叫声惊天动地,空气中弥漫焦糊恶臭。喷筒所蓄“火油”本是东岛秘传,易燃易爆,炽热无比,一旦喷出,熔化精铁、洞穿肌骨,云梯上的士卒变成火球,一团团,一串串,从云梯之上滚落下来。

喷筒分为两拨,一拨喷吐火焰,一拨填充火油,此来彼去,火势不减,先喷登城锐卒,再喷倚城云梯,数十架云梯化为一支支火把,冲天燃烧,浓烟翻腾,犹如数十条黑龙当空起舞。

朝廷诸将远远望见,无不目定口呆,后续官兵见状,都是望而却步。

耿炳文又惊又恨,再发号令,一时鼓声大作,阵势敞开一角。上万士卒推出大车,上有铁篷覆盖,车里装满泥土,冲近城墙,倾在墙根。

篷车成百上千,车盖黝黑光滑,士卒藏在车下,严严实实,不露形迹,但从城头望去,仿佛无数巨龟挤在一处,层层叠叠,爬行蠕动。

土堆越升越高,倘若不加制止,势必积土成山、垒成斜坡,直达城头。

土坡一成,城池立破。朱高炽急发号令,掷下滚木礌石,不想砸中车盖,浑不着力,纷纷弹开,篷下的士卒毫发无损。

朱高炽只觉不妙,定眼细瞧:车盖中央高耸、四周低矮,化解木石冲势,使其滚落两旁。

车盖不破,下方士卒有恃无恐,透过盖上射孔,劲弩对准城头。霎时箭如飞蝗,簌簌簌漫天乱蹿,朱高炽忙令竖起盾牌,力请徐妃退入谯楼。

“几支箭算什么?”徐妃一哂,手指城下,“高炽,你认得这篷车么?”

朱高炽张口结舌,徐妃面露失望,忽听叶灵苏说道:“这是‘玄武车’。龟背蛇形,以土为灵,盾甲在上,移山卸岭。别看它貌不惊人,模样简陋,当年这一小小篷车,填平城池,挖掘壕沟,对手叫苦连天,偏又无可奈何。”

“不错!”徐妃欣然点头,“当年家父漠北失利,为鞑虏十万铁骑围困,全是倚仗此车,冒着泼天箭雨,挖壕筑城,坚守月余。本妃久闻其名,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得,指挥使既然认得,想必早有破解之法?”

“要破玄武车,还须雷火珠!”叶灵苏将手一挥,“抬雷罐上来!”

“雷罐?”朱高炽兀自懵懂,忽见喷筒退后,数百士卒上前,手里拎着麻袋,打开一瞧,竟是许多竹筒,筒口用黏土密封,外有纸绳搓成引信。,“竹筒也能砸人?”朱高炽将信将疑。

“竹筒没用。”叶灵苏说道,“里面的东西才厉害。”

朱高炽不及细问,士卒已将引信点燃,将竹筒掷向城下,数以百计,落到土堆上面,翻滚不定,骨碌碌钻入玄武车下。

车下士卒不知来者何物,一愣神的工夫,数百只竹筒一起爆炸,声如爆竹,烟火飞溅,浓烟中咻咻连声,射出无数钢珠铁钉,接近者粉身碎骨,远离者满身血孔、面目全非,即使相隔数丈也难逃大劫,身中数弹,号哭动天。

爆炸之后,木罐碎屑燃烧。玄武车铁篷以下均是木造,一点便着,又因数目众多,密密层层,此车起火,彼车也燃,不过半个时辰,玄武车大半燃烧,化为一片火海。烈火之外,浓烟滚滚,只在车盖下来回流蹿,纵有幸存士卒,也被呛了出来。朱高炽趁势下令,箭雨如泼,尸横遍野,十停官军,逃回本阵的不过五停。

这一把火从午至暮,烧了足足半日,车无车样,人无人形,酥黑如碳、臭不可闻。

耿炳文一战夺气,狼狈退军。徐妃等人站在城头,望着烟火熄灭,人人静寂无声,叶灵苏脸色发白,望着城下尸堆出神,“雷火珠”威力之强,大大出人意料。她本非软弱女子,杀伐决断,剑下游魂多多,可是短短一日,夺取数千条性命,场面残酷之甚,当真匪夷所思。叶灵苏纵然心硬如铁,也觉魂悸魄动,恍恍惚惚,俨然处身噩梦,不敢相信城下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官兵退尽,燕军也下城休整。叶灵苏走下城楼,闷闷不乐,乐之扬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劝解两句,可一想到城下惨状,也觉心口发堵,不知从何说起。

回到工坊,叶灵苏钻进屋里,反扣门扉,既不见人,也不理事。乐之扬不懂机关之术,拙于应对,焦头烂额,无奈去找花眠。花眠叹道:“征伐之事,本是人世间至悲至惨,灵苏这孩子,看似骄傲倔强,骨子里却柔软得很,见了今日之事,必定百般自责。”瞪了乐之扬一眼,“都怪你,不是你,她怎会卷入这一场是非?”

乐之扬苦笑道:“叶姑娘承受不了,你劝她放手就是。王妃那儿,我去应对。”

“晚了!”花眠摇头,“灵苏一诺千金,不会半途而废,等你回去,她也许就想通了。”

乐之扬将信将疑,返回府衙,果如花眠所说,叶灵苏已从房间出来,披着猩红大氅,正在指挥工匠熔炼炮管。炉火跳动,热浪奔溢,女子卓立炉前,俏脸映照火光,平添几分艳色。

叶灵苏回头看见乐之扬,紧一紧大氅,忽道:“跟我来!”翻身上马,驰出府衙。

乐之扬心中纳闷,跟随其后。两人快马联辔,一路奔驰。

夜色已深,街上兵马来往、沸沸扬扬,两侧民居却暗沉无光、悄没声息,一动一静,颇有几分诡异……马不停蹄,来到玉泉湖边。叶灵苏勒马观望。湖中残荷已凋,水面上飘荡浮冰,随波逐浪,撞击有声。更远处,城墙湖水之间,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乐之扬凝目望去,施南庭、杨风来正督促工匠士卒,竖起数架水车,上有竹管以皮革相连,一头扎入湖水,一头直上城头。水车旁边有数口大锅,也与竹管相连,锅下有灶,可以燃烧柴火。

策马到了工地,施、杨二人上前相见。

“二位尊主!”叶灵苏手指水车,“何时能够完工?”

施南庭掐指一算:“还需三日!”叶灵苏点头:“宜早不宜迟。”

乐之扬打量水车大锅,好奇道:“施尊主,这是什么器械?”

“长鲸车!”施南庭说道,“多人转动水车,可以将水送上城头。”

“这些锅呢?”乐之扬又问。

“蠢材。”杨风来白他一眼,“天冷了,水进竹管,结了冰怎么办?”

乐之扬哑然失笑,忽见叶灵苏策马向前,当下跟了上去,随口问道:“将水抽上城头有什么用?”

“或许有用,或许无用。”叶灵苏意兴阑珊,“得看敌军怎么出招。”

乐之扬疑惑难解,待要追问,见她神气,再也不好开口。两人绕着湖岸寂然行走,不多一会儿,便将灯火喧哗抛在身后,只见浓云遮天、星月不见,平湖连波、寒烟笼罩,湖面上静得出奇,鱼儿摆尾也能听到。

寒风疏一阵,紧一怎,吹了一会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起初细如米粒,越下越大,扯絮飞羽,无所不至。

叶灵苏跳下马来,手捧雪花,悠然出神。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叶姑娘,雪下大了,还是回去吧。”

叶灵苏只是摇头,牵着马走过廊桥,来到金龙亭中,扶着阑干,注目湖水,过了良久,轻声说道:“乐之扬,真有地狱么?”

乐之扬一怔,失笑道:“你问这个干吗?”

“若有地狱,我早晚会去。”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我这双手,太脏了。”她抬起双手,雪白修长、温润无瑕,突然间,数点泪珠滴在手心,经风一吹,凝结成薄薄的冰片。

乐之扬一时答不上话来,半晌才道:“千错万错,全都怪我。”

“不!怪我!”叶灵苏摇头,“我是不祥之人,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了华盐使、楚先生,现如今,更害死了千百人,我活在世间,就是罪孽。”

乐之扬激动起来,大声说道:“叶姑娘,战场之上,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杀人即救人,不得已而为之。若要怪,只怪那些帝王公侯,为了一己之私,忍见生灵涂炭。”

“他们是始作俑者,我们是助纣为虐。”叶灵苏意兴阑珊,“小时候,岛上的前辈天天嚷着复国,可是为了一座北平,就死了这么多人。若要夺取天下,又得攻下多少座北平?人呀,可真怪,明知于己不利,偏偏死活要做。”

乐之扬沉默一下,叹道:“叶姑娘,你可以放手!”

“你会放手么?”叶灵苏转过头来,妙目澄波,一望见底。

乐之扬一阵茫然,脑海里念头纷纭,一忽而出现梁思禽,一忽而又出现朱微,于他而言,打仗杀人愚蠢可悲,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参与,可是种种恩义纠葛,让他难以摆脱。乐之扬只觉无力,叹道:“我不会!”

“你不会?”叶灵苏深深地望他一眼,忽又掉头看向湖面,“那么我也不会!”

“叶姑娘……”乐之扬嗓子微微一哽,鼻酸眼热,不知所言。

叶灵苏看了看天,喃喃说道:“好大的雪,若不打仗,便是丰年!”

乐之扬嗫嚅嘴唇,终究没了应声。叶灵苏沉思默想,过了一会儿,忽道:“乐之扬,你带了笛子么?”

“带了!”乐之扬抽出“空碧”。

“为我吹一支曲子。”叶灵苏想了想,倦怠地道,“《周天灵飞曲》就好了!”

乐之扬心口一热,想起东岛上的光景,百感交集,神思飞扬,当下横起笛子,吹了起来,曲子一如往昔,空灵飞扬,然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抑郁缠绵,宛如流云环山,飞泉绕石,仿佛海上的孤帆,又似暗夜的星光。

音符飞出笛孔,远远送出,城头的喧哗渐渐低落,直至沉寂下去,天上的风声也变柔变软,仿佛天公俯瞰尘寰,发出幽然长叹。

过了良久,乐之扬放下玉笛,叶灵苏痴痴怔怔,仍如一叶小舟,还在笛声中漂泊,又过一会儿,她才一拂衣袖,叹气道:“今晚听完此曲,明日死了,也了无遗憾。”转身上马,飞驰而去,留下乐之扬一个,对着冷湖飞雪,忘了身在何处。

天寒日甚,风雪更急。燕王心忧北平,昼夜兼程。他老于军事,行军之外,广布斥候,派出百余轻骑,从南至北散布数以百里。

这一日,行军之际,北方风雪中出现一道人影,近了一瞧,却是派出的斥候之一。

斥候背上中箭,满身是血,见了燕王,气息奄奄地道:“西北有大队蒙古兵,他们也发现我们,追赶一百多里,同行六七人,只我一个回来……”说完口吐血沫,歪着头掉了气。

燕王脸色阴沉,下令扎营,召集心腹诸将,说道:“不出所料,蒙元大军南下,趁我跟朝廷交战,想要坐收渔人之利。”

“此事甚为棘手。”道衍拈须沉吟,“蒙人蹑我之后,有如刺芒在背。我与朝廷无论胜负,难免都会削弱,那时蒙人趁虚一击,只怕燕云不保。燕云为中原之门户,若为蒙人占据,好比登高山而转巨石,趁势而下,无可抵挡。”

张玉道:“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蛮夷枭獍之性、反复无常,我若强盛,还可驾驭,倘若对阵朝廷、一战不利,三卫、蒙元内外呼应,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不然!”邱福说道,“蒙古大汗坤帖木儿出身黄金家族,实权却操在国师铁木黎手里,三卫对黄金家族还算尊崇,可对铁木黎颇有成见。若说攻打铁木黎,朵颜三卫未必落后于人。”

“如今之势,要么先南后北,要么先北后南。”道衍说道,“先解北平之围,必为蒙元所趁;但若北击蒙古,侥幸取胜,损失必多,恐怕无力对抗朝廷。”略一停顿,幽幽叹气,“正所谓:身陷维谷,进退两难。”

诸将七嘴八舌,说了半晌,也无定论。燕王踱来踱去,忽而低头沉吟,忽而举头望着帐顶。突然,他停下步子,帐中顿也沉寂下来。

“朱能!”燕王开口。

朱能挺身出列,燕王慢慢说道:“你前往刘家口,召集本部兵马,佯装南下,将南军吸引到松亭关,缓解北平之围。”

朱能神色诧异,张玉失声叫道:“王爷,你要北上?”

燕王冷冷道:“我若就此南下,无异引狼入室。败给朝廷,不过帝王家事,丢了燕云,则是千古罪人。”他扫视众人,目光如电,“这是先帝的江山,我可不做石敬瑭!”

石敬瑭本是五代时后唐大将,因与皇帝有隙,起兵造反,求救于契丹皇帝,引狼入室,攻灭了后唐。作为报偿,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致使中原关隘尽失,此后三百多年,中土各朝无险可守、无马可用,受尽北方蛮族践踏欺凌。朱棣畅晓史书,深谙兵法,决心不计成败,也要坚守燕云,以免胡人坐大。

帐中沉寂一时,道衍挺身站起,肃然合十:“王爷胸襟博大、志向宏远,自古雄主无以过之。”

诸将也受触动,纷纷跪伏:“王爷英明。”

“都起来!”朱棣一挥手,“汉军不擅骑射,统统留下。兵贵神速,我只带朵颜三卫。”

张玉犹豫道:“王爷明断,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万一不听调遣,岂不误了大事!”

“怕什么?”燕王冷冷说道,“封锁消息,趁夜偷袭,一仗打完,他们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

如此繁复情势,燕王三言两语就轻轻化解,诸将恍然之余,均是五体投地。接下来,燕王又分派诸将整军备战,独将道衍留下,问道:“宁王近况如何?”

“落落寡欢!”道衍说道,“正如王爷吩咐,我将他与王妃、公主分置两处。但以贫僧之见,夫妻兄妹,人伦之常,不如让他们呆在一起!”

“这个老十七,打小儿多愁善感,平日自命风流,遇上小小挫折,就跟经了霜的茄子一样。”燕王冷哼一声,想了想说道,“也罢,我去看一看他!”

二人出帐乘马,来到宁王帐前,还没入内,就听琴声铮纵,幽沉寂寥,郁愤难舒。

燕王掀开帷幕,笑着踏入帐中。宁王见是兄长,吃了一惊,匆忙推开琴案、跪倒磕头。燕王抢上一步,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不敢!”宁王额上见汗,“君臣有道,不可乱了规矩。”

“成败尚未可知,君臣二字再也休提。”燕王说道,“这两日忙于行军,不曾与你把酒言欢;若有亏欠之处,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宁王拘谨窘迫,如履薄冰。

“为兄此番来,想请老弟写一样东西。”燕王慢条斯理地说道。

宁王一愣,忙道:“小弟才疏学浅,敢当大任?”

“你若才疏学浅,为兄就是草包了。”燕王哈哈大笑,宁王却是汗流浃背,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道衍使一个眼色,侍从取来纸笔,摊在桌上。燕王拍一拍桌案,笑道:“十七,出师不可无名,征伐不可无道。你文采俊雅,替我写一道檄文,清君侧,靖国难,好好骂一骂那些奸臣贼子,黄子澄、齐泰、梅殷、卓敬、李景隆、耿炳文、郭英……一个都不能少,至于咱们那个皇帝侄儿,昏庸无道、识人不明、变更祖制、辜负先帝,也要一条一条地说明白!”

“这、这……”宁王面无血色,身子发抖,“小弟刚刚上表请罪,如今又写檄文,传了出去,岂非颠三倒四、反复无常。倘若世人以小弟为无信之辈,所写的檄文恐怕也难以服众。”

燕王眯起双眼,盯着宁王,那目光似在他骨头上刮过。宁王哆哆嗦嗦,低下头去,不敢与兄长四目相对。忽听朱棣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想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了?”

“我、我……”宁王咽一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以前的事,一笔勾销。”燕王伸出食指,用力敲一敲纸张,“这道檄文,你非写不可,不但要写,还得辛辣狠毒。皇帝侄儿看了,须得暴跳如雷才好。你若不写,就是首鼠两端,等我一落下风,立马打算投奔朝廷。与其如此,你现在就走,岂不更好?”

燕王打了手势,呼啦,侍卫扯开帘帷,狂风呼啸而入,吹得宁王满脸冰雪,蜷成一团,恨不得缩进地里。他心里明白,燕王如此逼迫,乃是要斩断他的退路,檄文就是投名状,一旦写了,唯有紧跟燕王、至死方休。

宁王心中绝望,暗叹一口气,转身坐下,拎起毛笔。燕王笑笑,一挥手,侍卫又将帘帷放下。

宁王笔走龙蛇,写了两刻工夫,方才放下笔来。燕王取过草稿,看了一遍,笑道:“不愧是十七弟,满腹锦绣,倚马可待,看了这道檄文,皇帝侄儿一定气个半死。哈,誉清之后,加盖宁王印玺,即日送往京城。”

宁王面如死灰,低头称是,忽听燕王又道:“十七,我知道你心里大不服气。”

宁王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

“敢不敢另说!”燕王笑了笑,“十七你也知道,四哥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若要刷花枪,四哥我奉陪到底。”

宁王肝胆俱裂,噗通跪倒,磕头连连:“小弟不敢,小弟不敢、不敢……”

燕王冷笑出门,宁王兀自磕头,好半晌才停了下来,趴在地上,无声抽泣。

忽而帘帷掀起,寒风扫地,一个声音怯生生叫道:“王爷……”

宁王抹泪抬头,忽见宁王妃拉着世子站在门前,朱微怀抱次子,注目望来。

宁王见了她,心尖儿上腾起一股火苗,猛地跳将起来,一把夺过儿子,劈头喝道:“你来干吗?”

“我、我……”朱微望着兄长,不知所措。

“你还有脸来见我!”宁王多日来积下的愤懑、委屈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妹子,“你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田地?我瞎了眼,蒙了心,为了你引狼入室,丢了大好基业,闹得死不死、活不活,成了叛王逆党,毁了一世清名,将来抄家灭族,全都拜你所赐……”

一字一句,都如尖刀刺在朱微心头,她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颤声道:“哥哥,你、你误会了……”

“误会!”宁王不依不饶,恨意更深,“你闹来闹去,不就是为了嫁给姓乐的小贼么?燕王许你嫁他,你就奸恋情热、枉顾孝义,不惜陷害胞兄,将我一门老小置于绝境。当初有人说你死了,我还为你伤心难过,如今看来,你真是死了才好,滚……”宁王一指帐外,声色俱厉,“兄妹之情,一刀两断,我宁王朱权,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朱微头晕目眩,胸口如压巨石,简直喘不过气来。她想要辩驳,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来,游目看向四周,宁王妃噤若寒蝉,世子紧攥母亲衣角,恶狠狠瞪着姑母,眼中竟也大有恨意。

“他也恨我?”朱微伤心迷茫,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出了营帐,迎着风雪飞快奔跑。她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想要冲天大叫,嗓子里却似堵了什么,胸中波翻浪涌,悲恸、委屈牵扯交织,呼不出,咽不下,宛如惊涛骇浪,直要将她揉得粉碎。

一匹无主战马挡住去路,朱微翻身跳上,疾驰狂奔,不顾士卒喊叫,一阵风冲出营门,闯入风雪弥漫的旷野。

风刀雪剑扑面而来,肌肤如割,冷彻肌骨。朱微不管不顾,漫无目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坐下马匹困倦,缓慢下来。朱微立马荒野,游目四顾,飞雪漫天,不见归路。回想宁王的绝情话语,她的心撕裂一般痛苦,伏在马颈之上,浑身乏力,不想动弹,心想:“也不知冻死是什么滋味?我若死在这儿,世上的人都不会知道,乐之扬呢?他也不会知道……”想到乐之扬,酸甜苦热涌上心间,朱微泪水夺眶而出,滴在马鬃之上,很快冻结成冰。

忽听有人高叫:“公主殿下!”

朱微吃了一惊,不想无人旷野,竟也有人追来,回头望去,一骑人马飞奔而来,骑士头戴蓑笠,身披鹤氅,风雪之中看不清他面目。

是走是避,朱微尚未拿定主意,那人已然接近,大笑一声,掀开蓑笠,露出光溜溜的秃头。

“啊?”朱微变了脸色,“冲大师!”

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括苍山一别,殿下病势康复,可喜,可贺!”

朱微不想在此遇上这个大敌,不胜惶恐,左右顾盼,突然一抖马缰,胡乱冲向左面,才跑十来步。忽听“咻”的一声,坐骑头部多了个血孔,脑浆合血涌出,溅了朱微半身,马儿来不及悲鸣,前蹄一软,趔趄栽倒。

朱微忙使轻功,一个翻身向前落下,回头望去,和尚掂量一颗石子儿,笑嘻嘻地望着她:“跑啊,看殿下腿快,还是贫僧的石子儿快。”

朱微望着死马,呆了呆,转身奔向远处,忽然左膝一痛,跪倒在地,耳听哈哈大笑,冲大师纵马冲来,轻舒长臂,抓了过来。朱微反手扫出,五指微微颤动,正是“拂云手”的精妙招数。

啪,朱微一击而中,却如拍中岩石,冲大师面露笑意,五指一张,雄浑之气澎湃而出,势如精钢大网,瞬间将她罩住。小公主手不能动,足不能抬,身子陡然一轻,人已落在马上。

朱微不胜骇异,从头到尾,冲大师一根手指也没碰她,只凭磅礴内力,将她擒上马背;这和尚多日不见,武功又有莫大的精进。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冲大师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找你的来了。”抓起朱微,横放马上,啪的一挥马鞭,向前奔突飞驰。

朱微上下颠簸,只觉血冲头脑、五内翻腾,登时呕吐起来。

冲大师也不理睬,只顾打马狂奔,直到身后蹄声消失,他才缓了下来,低头一瞧,朱微受尽颠簸,苦胆汁也吐了出来,当下笑道:“公主殿下,这滋味儿好受么?”

朱微难受之极,咬牙道:“你干嘛不杀了我?”

冲大师笑道:“你是大明公主,对我大有用处!”

朱微不觉苦笑,心中好不凄凉:“我背负了一个公主的名头,可是父皇也好,哥哥也好,都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冲大师见她沉默,说道:“你若不反抗,贫僧便不折磨你。”

朱微仍不做声,闭着双眼,心想:“大不了一死,人不畏死,还怕什么折磨?”

冲大师微感不耐,又见她气息虚弱,再加折磨,只恐没命。当下怒哼一声,扶起朱微,扯出一条麻绳,将她捆在马颈上。

马不停蹄,迎着风雪又跑了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营帐,密密叠叠,白如云朵,居中一座金帐,光华璀璨,格外夺目。

“这是哪儿?”朱微失声问道。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蒙古大汗的军营。”

朱微脸色惨变,欲要挣扎,奈何要穴受制,身软无力,唯有任人摆布。

进入营门,到处燃烧篝火,一团团,一簇簇,围绕许多蒙古士兵,喝酒烤肉,歌舞喧哗,乱纷纷全无纪律。

冲大师骑马穿过人群,左右环顾,眉头大皱。士兵见了女人,纷纷起哄狂笑,朱微不懂蒙语,可也听出猥亵之意。

冲大师脸色一沉,突然仰天长啸,啸声激越,直如数十个雷霆从大营上空滚过,越响越急,久经不息。众军士两耳嗡鸣,烦闷欲呕,纷纷捂住耳朵,流露痛苦神气。

冲大师见状,收起啸声,营中人无语、马无声。冲大师马头所向,诸军纷纷退让,脸上流露敬畏神气。

到了金帐之外,冲大师抓起朱微,跳下马来,问道:“大汗在么?”

“在!”卫兵躬身答道,“大汗急着见你,派人问了好几次。”

冲大师点头,大踏步走进金帐。帐内堆锦积绣,暖香弥漫,上首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愁眉不展,正喝闷酒,旁边跪着两个侍女。

“薛禅!”男子看见和尚,面有喜色。

“大汗!”冲大师合十行礼。

青年男子正是方今蒙古大汗坤帖木儿,继位不久,年纪尚轻。他挥一挥手,侍女退下。坤帖木儿注目朱微,怪道:“大师,这汉女是谁?”

“大明宝辉公主!”冲大师说道。

坤帖木儿有些吃惊,定眼望着朱微,冷笑道:“朱元璋在捕鱼儿海抓了本国不少后妃公主,如今他的女儿也落到咱们手里。嘿,真是长生天的报应。”

二人以蒙语交谈,朱微虽然不懂,可瞧坤帖木儿的眼神语气,心知对方居心不善,登时心中惶急,欲要咬舌自尽,可是冲大师站在身边,那股雄浑劲气始终笼罩全身。朱微刚动念头,便觉舌头僵硬,压根儿无法开口。

冲大师也有所觉,瞥她一眼,向坤帖木儿笑道:“大汗明见,她是燕、宁二王的妹妹,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作为人质,跟燕王讨价还价。”

坤帖木儿面露失望,说道:“大师这么说,我起倾国之兵,这一仗并无必胜把握?”

“但凡打仗,并无必胜的道理,何况燕王用兵,不可小觑。”

坤帖木儿呆了呆,忽地颓唐道:“铁木黎来了!”

冲大师也是一愣,笑道:“他是国师,怎能不来?”

坤帖木儿双眉一挑,面有怒容,冲大师却向他使个眼色,目光转向帐门。坤帖木儿只一呆,便听有人呵呵直笑,铁木黎掀开帘帷,扬长而入,身后跟着那钦与若干壮汉,一色黑甲束身,腰佩长刀,神气剽悍。

“铁木黎!”坤帖木儿腾身站起,面带怒容,“你不告而入,不将本汗放在眼里吗?”

“哪儿话?”铁木黎从容笑笑,“外面没人,老臣只好自行进来了。”

“没人?”坤帖木儿一愣,“卫兵呢?”

铁木黎笑道:“多半开了小差,逃回老家去啦!”

“胡说!”坤帖木儿气得嘴歪眼斜,“那都是本汗的亲信,怎么会开小差?”

“那可难说!”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风大雪大,强敌当前,闹得不好就得把小命儿扔在这儿。换了是我,也得乖乖回去,打仗这玩意儿,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你……”坤帖木儿浑身发抖,看一眼冲大师,陡然提起勇气,“你敢小瞧本汗?”

“不敢!”铁木黎笑了笑,“大汗支开老臣,带着大军南下,这样的手段老臣佩服之至,又岂敢小瞧您呢?”

坤帖木儿一时语塞,嗫嚅两下,看向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国师见谅!”冲大师笑道,“军情紧急,兵贵神速。燕王夺取大宁,不过一昼夜的工夫,国师恰巧不在,大汗来不及告知,只好仓促南下,以免误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没错,没错!”坤帖木儿连连点头。

铁木黎呵的一笑,问道:“何为千载难逢?”

冲大师说道:“燕王、朝廷交战,两虎相争,一死一伤,我军趁乱出击,当可夺取燕云、光复大都。原本宁王朱权镇守大宁,与北平互为犄角,我军倘若南下,必然遭到大宁守军阻击。如今燕王吞并宁王,大宁城为之一空,我军大可从容进退,不虞有人拦路。”

“对,对!”坤帖木儿眉开眼笑。

铁木黎冷笑道:“燕王回军一击,你又如何应付?”

冲大师道:“燕王回军,我便后却,它若返回北平,我便紧随之后,如此进退倏忽,令其疲惫,而后设伏突袭,将其一举击溃。”

“高明!”坤帖木儿称赞道,“当年三峰山,拖雷大王就是这么对付女真人。那一战,女真全军覆没,从此也就没了大金国。”

“好啊,拖雷大王都拉出来了。”铁木黎笑道,“看来大和尚不但消息灵通,兵法也很了得。”

“不敢!”冲大师说道,“不世良机,稍纵即逝,若能占据燕云,不出十年,便可囊括中原、席卷三吴。那时候,大汗就是复兴我蒙古的大英雄、大豪杰,名垂青史,光耀祖宗。”

坤帖木儿点头微笑,坐了下来,摸着下颌髭须,望着铁木黎洋洋得意。

铁木黎看一看冲大师,又瞧一瞧坤帖木儿,忽而笑道:“大汗成了英雄豪杰,众人钦仰,坐拥江山。大和尚你辅佐有功,献上不世奇谋,一旦夺下大都,也是元谋功臣,分封厚赏那也是少不了的。”

“罪过、罪过!”冲大师说道,“贫僧出家之人,荣华富贵譬如浮云,只是不忿先祖基业落入异族之手,尽心竭力,光复旧国。至于封赏之类,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大师不必谦退。”铁木黎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乃是我大蒙古的惯例,你不受赏,大汗也不答应,对不对?”

坤帖木儿只觉他话中有话,可又揣摩不透,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这么说来,此次出兵,大汗和大和尚都有好处。”铁木黎诡谲一笑,漫不经意地道,“但不知,本国师又能得到什么?”

坤帖木儿脸色一沉,眉宇间透出怒气,冲大师向他使个眼色,笑道:“国师一国之师,疆土扩张,权势自也随之增长。”

“那可未必。”铁木黎阴沉沉一笑,“以老臣之见,败了不说。倘若胜了,大汗挟战胜之威,第一个要的就是我的脑袋。”

坤帖木儿脸色一变,支吾道:“国师……国师何出此言?”

“当年捕鱼儿海,蓝玉潜师突袭汗庭,金帐残破,王纛坠地,若非老臣,你父子早就没命了。你爹不是嫡裔,无缘汗位,亏我杀了太子天保奴,扶持他登上汗位,可他根基稳固,就想削我的权、要我的命,没奈何,我只好做点儿手脚,让他也去了。”

坤帖木儿五雷轰顶,瞪眼扬眉,青筋暴凸,指着铁木黎浑身发抖:“你、你杀了我父汗?”

“我不杀他?”铁木黎冷笑一声,“你能在这儿说话?”

“你、你……”坤帖木儿心虚气短,转眼看向冲大师。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能当大汗的人,并不只你一个。”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自古权臣,难得善终,老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选你坤帖木儿,正是因为你秉性软弱,不敢如你爹一般跟我作对。没想到这和尚舌灿莲花,激起了你的雄心壮志,好好一头蠢牛,偏想干老虎的事儿。”他略略一顿,眼中精芒暴涨,“蒙古不是大元,你也当不了成吉思汗!”

这一顿夹枪带棍,杀得坤帖木儿锐气尽丧,望着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一人也好,一国也罢,失去雄心壮志,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冲大师徐徐开口,“而今蒙古诸部,勾心斗角,四分五裂,全因屡遭挫败,失去了入主中原的雄心,长此以往,人心散漫,积贫积弱,再也无力南下,永远困死在这茫茫草原上。”他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这就是国师你想要的么?”

“我老了。”铁木黎冷冷说道,“这些豪言壮语,只能骗骗小孩子。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大汗。”他回过头来,轻轻一拍手,“进来!”

帘帷掀开,走进一个蒙古贵人,神色张皇,左右看看,向铁木黎欠身行礼。

“鬼力赤!”坤帖木儿叫道,“你来干吗?”

“嘘!”铁木黎竖起食指,“客气一点儿,坤帖木儿,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大汗!”

“什么?”坤帖木儿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你被废黜了!”铁木黎冷冷道,“鬼力赤是新任的大汗!”

坤帖木儿面如死灰,盯着冲大师哀叫:“薛禅,救我!”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眉宇凝结冰雪,“贫僧以死相拼,当会如何?”目光一转,鬼力赤为他眼神所夺,禁不住身子后缩。

“大为不妙!”铁木黎坦然说道,“我要杀你,当在百招之后,那时金帐之中,除我之外再无活人;若你逃出金帐,振臂一呼,坤帖木儿权威犹在,未始没有将士听从。”

“既然如此……”冲大师目射精芒,“国师还要一意孤行?”

“薛禅!”铁木黎诡笑,“我要向你发难,自然就有万全的谋算。”

“哦?”冲大师冷笑,“愿闻其详。”

铁木黎一拍手,帘幕忽又分开,两名劲装武士推进一个女子,冲大师只一怔,朱微已是冲口而出:“石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