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与龙之卷(2 / 2)

贞观幽明谭 燕垒生 2086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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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人?”

李元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此人若肯助一臂之力,事成无疑。但他若是另有图谋,那我们只怕是引狼入室了。”

少年见李元昌说得郑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人这般厉害?我不信他能胜得过秦英与韦灵符两人。对了,七叔,你手下不也有个什么……什么纥干承基么?他本事似乎也不错。那个人叫什么?”

李元昌道:“此人叫张三郎。”

少年脸上纹丝不动,道:“是么?他是太常歌童么?”

歌童名中称“郎”的甚多,少年也不曾听过这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歌童了。李元昌还未及答话,却听得一边传来“咯咯”两声,眼角瞟去,却是那个叫朱灵感的扈从嘴里发出来的。朱灵感脸上也有些异样,想必是听得这名字,不由自主地害怕。李元昌暗自冷笑,心道:“虬髯客之名果然了得,居然能让人闻风丧胆。”他也不禁有些沮丧。这朱灵感方才虽未动手,但能当这少年的保镖,定非弱者,居然听得这名字便吓得牙齿打战。此番若与这人联手,到底对不对,他也顿时没了底。自己到底是在与虎谋皮,还是能借此人一臂之力,现在都不得而知。

不管别的了,至少此人现在有求于我。李元昌暗暗咬咬牙,手一伸,道:“自然不是,是个老人。殿下,请随我上留仙阁。”

裴行俭轻身一跃,人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已轻轻落在留仙阁的第二层飞檐之上,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响,比猫踩在瓦面上的声音更轻。

这等声息,在这种雨夜里自然根本不会有人觉察的。虽然夜探汉王别宅,实是不赦之罪,但他还是不由得淡淡一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留仙阁共分三层,已是甚高,每一层铺的都是琉璃瓦。琉璃瓦本来就十分光滑,雨水打湿后,更是难以立足,裴行俭纵然本领高强,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摔下去。

当看到明月奴用刀傀儡在壁上留字说自己被禁于兴化坊留仙阁,裴行俭险些当时就要失声叫起来。旁人还不太知晓,他作为将门后起的英杰,又是金吾卫成员,曾过来此间一次,知道这是汉王别宅中的一座小阁。若是别的地方,他还可借金吾卫的头衔前去查探,但李元昌乃是金吾卫本官,纵然铁证如山,也没办法搜查汉王的宅院。人人都说他曾在西市将明月奴之父捉走,偏生自己根本记不得了,而明月奴又不知所踪。他实是极想找出这女子来好一解自己疑虑,又兼年轻气盛,正在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年纪,根本不管一旦败露是不是会以图谋不轨之名治罪,故一知道明月奴下落,便独自来探个究竟。幸好汉王别宅中看来守御并不森严,加上这般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一直到上了留仙阁也没被人发觉。

这是第二层。他不知明月奴被关在第几层,但想来定是最上一层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边上窥测自己。裴行俭明知周围并没有旁人,还是扭头看了看。他耳聪目明,方圆丈许,就算有只蚊子飞过也逃不脱他的耳目,但看去仍然见不到什么。

做贼心虚。裴行俭暗自好笑,解嘲地想着。正待推窗进去,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扶梯响动之声,手还不曾触到窗子便又缩了回去。

有人上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哪知里面有个人忽道:“外面有声音!”

这人的声音响起得极是突然,听声音与他隔着木板窗不过数尺而已,随之便听得窗闩被拔起之声。裴行俭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漏子,打定主意前来查探时他还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本事,纵然查不到什么也不会被人发现,哪想到还未出手便已败露行迹。到了这时候也没别的法子好想,正准备不顾一切逃出去,暗道:“若是明日查起来,我就咬定巡完街回家了。只消不动用七截枪,他们也看不到我面目,便死无对证。”心中一急,胸中提起的一口真气也是一浊,脚下登时踩不住琉璃瓦了,脚尖一滑,整个人便向下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死定了!死定了!”

这回连逃命的办法也没有了。留仙阁第二层,离地面足有三丈许,从这里摔下去虽不至于摔死,但也会摔个七荤八素。而一摔下去,谋刺汉王之罪便坐实了,何况还有那人在,更得罪加一等。

他正在暗暗叫苦,却觉手臂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裴行俭已是草木皆兵,被人这般抓住,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冒出了冷汗。他心思转得极快,心道:“要动手么?”可是此人在这种地方一把抓住他,本事也大为不小,若一下料理不掉,那连分辩的余地都丝毫不剩。

他只这般顿得一顿,却听耳边有个人低低道:“裴兄,别说话。”

那是明崇俨的声音!

在这里居然听到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险些便要脱口大叫,但总算悬崖勒马,不曾出声。抬眼望去,却见明崇俨人紧贴着留仙阁的一边墙壁,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裴行俭大为惊奇,心道:“他离我这般之近,我居然不曾发觉!难道……难道我的本事没我想的那么好么?”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耳边又传来明崇俨的声音:“裴兄,千千万万不要动,能不能逃过就在此一举了。”

暮色昏暗,明崇俨的人几乎要融化在黑暗之中,但裴行俭眼光极利,隐约也看得到明崇俨脸上是一副惊恐之极的样子。裴行俭心一横,忖道:“就信他一次吧,反正就算被定为刺客,要斩首也有明兄陪我。嘿嘿,虽则刚认识,倒也有缘。”他武功不凡,得了明崇俨助力,身体立时一动不动,只剩眼珠子瞟向明崇俨。

此时明崇俨也是心急如焚。他见过裴行俭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场恶斗,知道他枪法非凡,但今夜在裴行俭背后跟踪,见裴行俭飞檐走壁,更是暗自咋舌,心道:“这裴行俭果然好本领!”却未曾想最后出了这般一个乱子。裴行俭若被捉住,只怕自己也隐不了行踪了,现在唯一的生路便只有靠自己的隐身术渡过这个难关。只是隐身术虽然听来神奇,实际却只是些借助外物掩人耳目的幻术而已,若是对方灯火通明地搜起来,仍是无所遁其形。

不管了。他想着,又看了一眼裴行俭。只见裴行俭抿着嘴,倒是镇定自若,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边,便如一根柱子。

也正是这时,“啪”的一声,裴行俭身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扇。

窗子被打开了,一阵风夹着雨丝吹了进来。李元昌身边那个少年打了个寒战,道:“张师政,外面有人么?”

张师政看了看窗外。窗外暮色沉沉,将近中夜,整个长安城都已一片昏暗死寂。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心底仍然有些不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他心中有些惴惴,又仔细扫视了四周。留仙阁是周围一带最高的建筑,站在窗前,周遭景致尽收眼底,如果有人的话定然看得到。但望去仍是空荡荡一片,并不见人迹。他有些不安,向那少年身边的朱灵感道:“朱兄,你来看看吧。”

朱灵感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向上瞟着,听得张师政的话,才大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走到窗前,伸出右手拇指到唇边沾了些唾液,便要抹到眼皮上。他以前当过道士,眼下虽已还俗,但一身道术还在,这一路“秋毫辨”练得极其精湛。秋毫辨能看破世间一切鬼物幻术,只是使出来颇伤元气,但为了看个究竟,他还是决定一用。

手指刚要沾到眼皮上,从楼梯上忽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道:“汉王玉趾相顾,某家实是受宠若惊。”声音爽朗,可是嘴上虽说是受宠若惊,却根本没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倒似李元昌与那少年是来谒见一般。

听得这男人的声音,张师政一惊,忽地转过身,却见楼梯上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拾级而下。这汉子身材也不是如何高法,但看起来却显得无比伟岸,每下楼梯一步,张师政便觉迎面有千钧之力压上来。他大为惊异,心道:“这人……这人便是张三郎?”他以前听说过虬髯客张三郎之名,因为后来此人销声匿迹,也不觉如何了。此时一见,虽隔得丈许,恍惚间却有不由自主便要下跪的意思。正想着,忽听得身边朱灵感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朱灵感手指僵直着一动不动,嘴唇只是不住地发抖,这声音竟是牙齿打战发出的,仿佛突然间中了邪,一个头更是似要扭过来,又似被铁焊住了动弹不得。张师政大为诧异,心道:“老朱本领不弱,法术也高强,秦真人和韦真人对他都客气三分,怎么会这般不济?”

张三郎已经走了下来,朗声道:“汉王殿下,今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元昌也觉背上一阵寒意,低声道:“小王前来打搅张先生,实是想问一下,那位明月奴姑娘可是答应了不曾?”

张三郎微微一笑,却不回答,看向朱灵感的背影,道:“朱兄也来了。一别二十余载,原来朱兄尚存于世间。”

朱灵感忽地转过头,李元昌暗暗皱了皱眉,心中一沉,心道:“不妙。”他知道朱灵感极是傲气,本领也极其高强,张三郎此话实不啻挑衅,若朱灵感恼怒之下,二人火拼,实在不妙。正想说几句圆场的话,哪知“扑通”一声,却是朱灵感跪倒在地,道:“髯……髯公,灵感昔年得髯公教诲,便不再修习血婴咒了。”

朱灵感出自道家灵宝派。灵宝派传自三国葛玄、葛洪祖孙,因此也称葛家道。葛氏祖孙栖修于阁皂山,灵宝派传到后世,便成为符箓三宗之一的阁皂宗。灵宝派也是道家名门,最重礼仪,但朱灵感少年时心高气傲,只觉灵宝派太过拘束,终于破门而出。灵宝派恨他欺师灭祖,派人追杀,但朱灵感本就本领高强,破门之后,多涉旁门邪术,本领更是大进,那些本门师兄弟居然没一个是他对手。总算他尚存香火之念,对落败的师兄弟并不下杀手。灵宝派长老无奈之下,也只好忍下这一时之气,当没这个门下弟子。朱灵感下山后,正值隋大业五年,炀帝开大运河,他投到了开河都护麻叔谋麾下。当时他从西域学得一门叫血婴咒的邪术,要取三十六个足月胎儿练符,投到麻叔谋麾下正是为练此术方便。哪知正好虬髯客云游天下路过此地,得知当地竟然发生数起孕妇被杀之事,出手与朱灵感斗法,结果朱灵感不敌虬髯客水火刀,一败涂地之下,跪地苦苦哀求,赌咒发誓说要痛改前非。虬髯客虽恨他行邪法伤平人性命,但也爱惜他一身本领,加上虬髯客自己虽然出身剑术名门,但少日因为多涉猎旁门杂学,将道术融入剑法,创出“术剑”一门,以至于受前辈侧目,与朱灵感经历也有相似处,心一软,便放了他。朱灵感经此一役,已成惊弓之鸟,也不敢在麻叔谋手下待着了,后来倒因祸得福,麻叔谋因罪被斩杀,他倒得脱大难。但二十多年过去,他对虬髯客之惧却是与日俱增,尽管日日苦修,总觉仍比不了虬髯客的万一。好在易代之后,虬髯客已绝迹中原,听说是远居海外,他才算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出山。哪知出山未久,却又碰到了这个平生最惧之人,见虬髯客还记得自己,登时便跪下来,求饶的话险些便冲口而出。

那少年见朱灵感居然如此胆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李元昌知道这少年心中定然已有怒气,忙道:“张先生,那明月奴姑娘已答应了么?”

他已是第二次问了,张三郎却仍是不答,只是对朱灵感道:“朱兄,起来吧,我知道你已废了血婴咒,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说话。”

他的口气听起来便如对晚辈说的一般,其实朱灵感年纪与他相去无几,大概朱灵感还要大得几岁。但朱灵感抬起头,眼里已是如蒙大赦的欣喜,道:“多谢髯公。”好像虬髯客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典。那少年越来越怒,一张脸已沉了下来,李元昌怕他发作,忙上前一步道:“张先生,此间寒气中人,不妨前去暖阁相谈吧。”肚里却寻思道:“真是糟糕,不要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大胡子原来如此威风,这些礼聘来的好手竟然都是银样镴枪头。若是被他反客为主,可不好办。事过之后,定要想个办法除了他!”他心中已动杀机,脸上却仍是笑容满面,殷勤备至。

张三郎这才转过脸,道:“汉王殿下,那位明月奴姑娘的先师与某家有旧,某家要将她带走,代她谢过殿下恩典了。”

他也不问李元昌肯不肯,只说谢过李元昌恩典。李元昌费尽心机方才将明月奴擒来,所谋之事,都着落在明月奴身上,哪知张三郎竟公然说要带她走,心中怒火勃发,但他涵养深厚,脸上一如寻常,正要开口,那少年却耐不住了,右手插入左袖中,在一边喝道:“张师政!”

张师政闻言一凛,上前一躬身道:“小人在。”

“你将这个给这位张先生看看。”

少年从袖中取出的,正是那个雷鼓瓮金锤。当初李玄霸恃此横行天下,以至于后世说书人越传越神,说是每个锤重达八百斤。其实战场所用之锤,绝不能超过体重之半,否则纵然人有舞动之力,双脚也根本站不住地面了。李玄霸体重不过百余斤,这雷鼓瓮金锤个头并不大,却重达三十斤,寻常人根本舞不动,少年自恃膂力过人,手下也只有张师政力量沉雄,本领出众,方能使用。

张师政接过锤来,心中不禁有些踌躇。雷鼓瓮金锤是武德天子亲笔所封的镇国神锤,持此锤者杀人勿论。少年平时将这锤交到他手中,便是要他将人打死。现在将锤交给他,难道是要打死虬髯客么?

他心思还在转着,却觉身边一阵微风掠过,手上便是一轻。定睛一看,手中竟然空了。他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那锤正在虬髯客手中,也不知他是如何过来将锤从自己手中取走的。身法极快之人,力量多半不大,而且使出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取走的又是一个三十斤重的铁锤,这等举重若轻的本事,张师政自认远远比不上。他以前只略略听过虬髯客之名,毕竟不曾见过,并不觉得害怕,此时却大生惧意。

他呆在那儿,张三郎却将雷鼓瓮金锤在手中颠了颠,道:“原来是雷鼓瓮金锤,小哥,你也是李家子弟么?”

那少年见张师政才将锤接到手中,却不知如何一来便到了张三郎手里,险些要气破肚皮,喝道:“张师政!你是吃屎的么?”

张师政被骂得狗血喷头,不由一凛,心知再不出手,只怕先要被这少年砍了。他打点精神,道:“张先生,请将神锤赐还。”说着,先束了束腰带,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放到腰后,右手向前一伸。

张三郎又颠了颠雷鼓瓮金锤,道:“原来你是岱宗派高足,这一式‘五大夫’也有二十多年的火候了,不错。”

他伸手将雷鼓瓮金锤向张师政一抛,张师政一凛,猛一提气,左手也一下伸出来,准备硬接。岱宗派以拳沉力猛著称,这一式“五大夫”也是他练得最为得意的,确有二十多年的功底。他见虬髯客将铁锤抛来,锤本身有三十斤,加上一抛之力,只道此锤掷来定有千钧之力,单手恐怕接不住,便将浑身力量都运在臂上。哪知锤一入手,却并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轻飘飘只有十来斤而已,浑身力量全然落空。他武功高强,心知这等发力无着,最是大忌,连臂骨都有可能被自己这力量震断。可是此时力量已然发出,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已听得手臂骨节发出的轻微鸣响,马上就有断臂之厄,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却觉雷鼓瓮金锤忽地一沉,竟然重了好几倍,已将他上托之力消去,这才松了口气,看向虬髯客的目光已极是佩服。这自是虬髯客手下留情,否则方才便已废了一条手臂了。

张三郎掷出锤去,也不再理睬张师政,道:“汉王殿下,昔贤有云,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如今李二郎龙飞在天,某家还劝殿下葆素养贞,息心火,绝万欲,方为正理,还望殿下三思。”

李元昌知道这少年手下,单论武功便数这张师政最为不俗,但张三郎却如戏小儿,张师政根本没半分还手之力,心头更是惊恐。正在想着究竟该让何人牵制张三郎,却不料张三郎说出这等话来。他张口结舌,还未说话,那少年却已勃然大怒,指着张三郎喝道:“张三,你若不愿帮忙,何不早说!若想吃里爬外,老子饶不了你!”这少年虽听李元昌说面前此人名叫张三郎,但这人一脸大胡子,实在与“郎”不沾边。

张三郎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小兄弟,张三郎既然受人所托,自当忠人之事。”

少年喝道:“你知道此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推三阻四?难道怕了不成?”

张三郎淡淡道:“正为忠人之事,某家才不忍见尔等身首异处。你们以为自己策划周详,万无一失么?太小看世民小儿了。”

少年还待斥骂,李元昌已踏上一步,走到张三郎跟前,道:“张先生所言之意是……”

张三郎眼中忽地射出两道寒光,道:“你们的计策,早在世民小儿预料之中。可知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明日也会去会昌寺么?”

李元昌只觉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周身都是寒意,道:“张先生是说,陛下早已觉察了?”

“岂但觉察,会昌寺礼佛,正是世民小儿抛下的香饵。李玄通自以为得计,其实他的性命,明天便会到头了。”

明日陛下微服造访会昌寺,那是李元昌设在内监里的眼线传出的消息。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都以善法术而知名于世,眼下正奉命巡察各处,李元昌正因为此二人不在长安,才觉得是行事的大好时机。但听张三郎所言,此行是陛下设下的圈套。袁天罡工相术,李淳风工天文,二人也是道术之士,当初陛下领兵与王世充战于洛阳,王世充手下有个胡僧伽罗婆帝,精擅西域秘咒,以咒术杀人,例无虚发。那次陛下曾中了伽罗婆帝咒术,多亏袁天罡李淳风二人守护在侧,以六道圆轮大法护佑陛下魂魄不散,又以道家咒术破西域咒术,咒杀伽罗婆帝。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生性恬淡,不喜夸耀己功,此事少有人知,但李元昌幼时当故事听也听得多了,自然知道此事。一想到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的本领,李元昌心底已生寒意,道:“陛下……陛下他知道我们的举动么?”

陛下虽是自己兄长,但李元昌自幼对这个二哥痛恨之极。他城府极深,表面上滴水不漏,看样子陛下也并不曾发觉。可是如果自己的形迹早为陛下所察,那么自己,连同这少年,只怕早已落入陛下的圈套而不自觉,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事了。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汉王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便是李玄通,多半也不知殿下的真实用意,这个倒不必慌张。世民小儿心狠手辣,明日不惜以身涉险,正是因为尚不知究竟起意之人是谁。既有李玄通出头,殿下按兵不动,方为上策。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殿下,你命不该绝。”

李元昌只觉背后汗出如浆,身上也越来越凉。他自觉设计天衣无缝,明日实是十拿九稳,但听张三郎所说,那自己险些便要堕入二哥的引蛇出洞之计了。张三郎见他沉思不语,附到李元昌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少年见李元昌只不说话,心中焦躁。李元昌是他长辈,二人年纪虽然相差无几,他对李元昌却极是服膺,觉得李元昌此计实是万无一失,绝无失手之虞。李元昌说要借助这张三郎之力,他原本就大为不服,见张三郎三言两语,李元昌竟有打退堂鼓之意,更是恼怒,喝道:“呔!”他也知道凭自己本事,不是这张三郎对手,但集张师政、朱灵感二人之力,给这张三郎一点厉害尝尝也好,好叫他再不胡言乱语。哪知还不曾骂出,张三郎忽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也只是寻常一瞥,这少年却觉张三郎眼光如刀,直直刺入自己眉心,登时遍体生凉,哪里还骂得出来,只是张着口,连动都动弹不得,耳中却是“嗡嗡”作响,连呼吸一时间都透不过来了,整个人都如泥塑木雕。

李元昌听得这少年刚骂了一声便戛然而止,扭头一看,已知不妙,忙躬身道:“张先生,请手下留情。”

张三郎听得李元昌求情,这才伸手在眉头一抹,道:“汉王殿下,某家告辞了。明月奴姑娘,走吧。”

明月奴从楼上款款拾级而下。她脸色也颇为奇怪,无喜无嗔,一张脸倒似刷了一层糨糊。朱灵感和张师政二人都吃过张三郎的苦头,见他与明月奴二人下楼而去,也不敢拦阻,只是让到一边。

等他们刚走下楼,那少年忽地跳了起来,叫道:“七叔!你为什么放他走?妈的,我马上便去调集南衙,非将他捉回来不可。”

他正要向楼下冲去,李元昌却一边抓住他的手臂,道:“殿下,千万莫要打这个主意了。”

“那波斯女子便这般让他带走算了?他妈的,我们可是费了这许多力气才捉来的。你放走了她,那个傀儡就等若废物。”

李元昌眼中却隐然犹有惧意,轻声道:“殿下,我们未到之时,张三郎若是要走,谁留得住他?他当面告辞,那是有始有终之意。何况就算那波斯女子不走,张三郎不让她为我们办事,那傀儡还不就是个废物。”

这少年也不再跳着脚骂了,想了想,道:“是啊,那他为何不早走?”

李元昌道:“张三郎自视极高,他本是一国之主,又受我千金礼聘,自占身份,不能拂袖一走了之,他也要为我办一件事。”说到这儿,李元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殿下,此番定下之计已不能行,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番我们也不是劳而无功。”

少年道:“七叔,你是说……”

“欲对陛下不利者,南昭郡王也。”

李元昌嘴角的笑意更浓。他长相秀气,也以善书闻名,时人有“汉王乃右军后身”之评,但此时他哪里还有羽扇鹤氅的王右军风姿,倒似一条在洞口窥测外面的毒蛇。那少年道:“可是,万一他不知道陛下明天私访会昌寺之事,那该如何?”

李元昌轻声道:“他知道,当然知道。”

说着,嘴角的笑意越发阴险。那少年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是七叔么?”

李元昌在他面前,向来殷勤备至,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他越看越陌生,也越看越害怕,不由看向张师政捧着的那个雷鼓瓮金鼓。

这时,从巷子里传来车轮转动之声,那正是张三郎带着明月奴上了车离去的声音。

“那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低声问道。等汉王一行离开留仙阁,他们也赶紧落下地来,追寻张三郎的马车而去。明崇俨的隐身术乃是一门幻术,并非真个能让人无影无踪,只是将身形气息隐于周围土木竹石泥瓦之间,因此只消一动身形,幻术马上失效。他二人在细雨中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满头都已被雨水淋湿,但留仙阁中张三郎与李元昌一行人的一席话,却都已听在耳中。听得明月奴竟被张三郎带走,他们马上便追了下来。但就算追上了,他们自觉也不太会是那大胡子张三郎的对手,远远跟在那车后不敢欺近。明崇俨越想越觉得那少年奇怪,说他是王孙吧,谈吐低俗,举止粗鲁;说他是朝中哪位大将的子孙,又不该身怀李玄霸用过的雷鼓瓮金锤。他见裴行俭低头疾行,也不说话,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裴行俭也不抬头,只是道:“明兄,你是怎么会来的?”

刀傀儡所写之字,他没有向明崇俨说,照理他并不会知道明月奴关在这里。明崇俨却是一笑道:“跟着你来的。”

裴行俭暗自苦笑。他本来根本看不起术士,但这些日子来来去去老碰到这些术士,几乎每见必败。他哼了一声道:“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听裴行俭又这般说,明崇俨不禁有些恼怒,心道:“我救了你一命,你还不肯说。”他心知裴行俭性情沉稳,不似高仲舒那般听几句好话便会忘乎所以,裴行俭自己不肯说,那是绝对不会说的,索性也不问,暗自寻思道:“反正我跟着你。明月奴定然知道那少年来历,只是,这张三郎又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明月奴姑娘,你真个不愿意做这事么?”

此时的车中,明月奴与张三郎正相对而坐。明月奴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方才抬起头,道:“张先生,小女并不知呼影该如何用法,实难从命,还望张先生海涵。”

张三郎看了看她,忽然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某家虽与故人一别二十余年,但萨兄的奇术,某家向来佩服。萨兄之女,岂有不会使用呼影之理。”

明月奴的头忽地抬起来,道:“张先生此话何意?”

张三郎见她脸色平静如常,只是这也太过平静了,反倒露出破绽。他大马金刀地将身体向后一靠,道:“想必,某家不曾和你说过萨西亭兄当初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吧。某家也学过点相术,你的相貌,与萨兄分明一脉相传。”

波斯萨西亭,是当初波斯王御用巧匠,曾远游中原。张三郎少有大志,正值隋末大乱,见识萨西亭的傀儡术后大为赞叹,便想将他收归麾下。但萨西亭远游中原,正是不愿听从波斯王之命,将傀儡用于军中。张三郎的风度虽让他叹服,但张三郎要他归顺自己,他也不愿。当时张三郎赞叹这波斯胡人大有闲云野鹤之致,便不强求,但对萨西亭这人已牢记在心了。虽然事隔二十余年,但明月奴的相貌,分明有萨西亭的影子,张三郎一看便知。明月奴却大是心惊,道:“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张三郎仰起头,慢慢道:“只是有一事我甚是不明。你既是萨兄之女,为何竟然要毁去令尊大人的心血?”

呼影是萨西亭平生至高之作,他不愿自己的心血被波斯王滥用,将此物藏到了中原,现在已被汉王李元昌所得。但这呼影太过神奇,李元昌虽然听过传说,根本不知该如何使用。当他查探到石龙师是波斯傀儡门门下,为掩人耳目,因此密令金吾卫的一个小小街使将石龙师捉来,谁知半道上竟然被人截走,连谁干的都不知道,而那个自称石龙师之女的明月奴也突然不知所踪。好在尹道法终于将明月奴带回,但明月奴却不愿听从李元昌之命,李元昌手足无措,正打着是不是该对明月奴用刑的心思之时,张三郎却已到了长安。

张三郎一到,便点名要见明月奴。张三郎是李元昌望眼欲穿的强援,只觉他一至,万事必然如汤泼火,应手而灭,自然一口答应。张三郎却是听尹道法说起,将一个波斯傀儡门的少女带到汉王府中,此人乃是主公旧交萨西亭的弟子。他一见明月奴,便知她是萨西亭之女,但她当时竟是准备毁去呼影,却让他想不通了。萨西亭珍爱自己的心血,虽然此物极其危险,他也不忍将其毁去,只把它藏在了中原,难道他女儿万里前来,就是要毁去他二十年前的珍藏么?

明月奴的嘴唇动了动,道:“张先生,你应是要问我这句话,才将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吧?只是您不怕我随便说点什么骗你么?”

若明月奴当真将呼影毁去,李元昌恼羞成怒,定然将她碎尸万段。明月奴固然有必死之命,张三郎却不忍见故人之女死于异乡,因此不惜忤了李元昌,将她带了出来。他笑了笑道:“此世未有能骗得张三郎之人。”

这话说得极是狂妄,但明月奴知道,世上恐怕也只有此人能说这句话。她低下头,缓缓道:“明月奴是奉了父亲遗命。”

张三郎眉头一扬:“萨兄去世了么?他为何要你这么做?”

原来萨西亭是波斯人,当时大食与波斯争战,波斯屡战屡败,波斯王无奈之下,便准备孤注一掷,刺杀大食王以挽回败局,但刺杀屡屡失败。此时有人献策,说昔年的大匠萨西亭已回波斯,他有一种奇妙之极的傀儡名谓“呼影”,以此刺杀,大食王定然难逃性命。波斯王听得这个消息,当真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萨西亭此时年事已高,不愿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推说已无能为力,波斯王便让他的弟子石龙师来大唐搜寻呼影。萨西亭心知一旦呼影遭到滥用,事态不可收拾,便让晚年所得的小女明月奴随石龙师齐来,却要明月奴得到呼影后即刻毁去,不能带回波斯来。

明月奴的中原话并不流利,这一段也说了有半天。张三郎正色听完,拿过身边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萨公诚是忠厚人。”

萨西亭虽是波斯人,当初张三郎就觉此人妙术惊人,头脑却大是冬烘,身怀如此异术,当真拾富贵如草芥,却一生都没有野心。此等人本不为张三郎所喜,但这等特立独行的性格,饶是张三郎也要敬重三分。听得萨西亭直到死前仍是担忧自己的心血会被人滥用,他口中不说,心里却大为佩服。“忠厚人”三字在张三郎看来不算什么褒词,但此时却是三分嘲讽,七分赞叹。

明月奴抬起头,正色道:“明月奴所说之话,已尽于此。张先生若也想要呼影,还是请你死了心吧。”

她知道张三郎这人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大唐忠臣,虽说与父亲有旧,但安知他心里打的不是要得到呼影的主意。这话说出,说不定会让他大发雷霆,但这是父亲遗愿,就算自己死了,波斯傀儡术一门从此断绝,也不能让他如愿。只是她话音刚落,张三郎却笑了笑道:“明月奴姑娘取笑了,张三郎纵然不才,也不会打故人遗物的主意。”

他刚说完,车子忽地一晃。明月奴全没防备,身体登时向一边倒去。眼看要撞到车门了,张三郎一长身,轻轻一抵明月奴的手臂,道:“小心了。”明月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来,正好抵消了那股力量,人重又坐直了,心道:“这个大胡子本事好大。”

此时车已停了下来,张三郎撩开车帘,低声道:“道法,有人过来了?”

赶车之人穿着一件大蓑衣,戴了个大斗笠,也根本看不出样貌。听得张三郎询问,这人转过头,道:“是,主公,有两个人。”

这人居然是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他的声音极是沙哑,在这等雨夜里听来,更是苍凉无比,极不中听。明月奴听得是尹道法的声音,大是惊异,嘴唇动了动,仍是不曾出声,一双大眼睛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三郎。

张三郎脸上也微微露出诧意,伸指在耳边太阳穴轻轻一弹,他耳音绝佳,这招“鸣天鼓”使来,方围十丈,就算墙根鼠啼,砖缝虫鸣,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侧耳听了听,道:“是有两人,本领都大为不俗。李元昌手下还有这等人物,了不起,当真了不起。道法,你认得这两人么?”朱灵感张师政二人已可算得一流好手,一身本事颇为难得,张三郎听得追来的两人与朱张二人相去无几,也不知李元昌从何处找来这许多奇才异能之士。

尹道法摇了摇头道:“不是汉王属下,多半是太子所遣。”他耳力远不及张三郎,但半生东躲西藏,隐匿行迹的本事已是天下少有。那两人仍能追踪到自己,只怕是从汉王别邸出来时便已在追了。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太子?那跛脚小儿是世民的儿子么?我想李元昌总还应该识点好坏。”

尹道法道:“那正是承乾太子。主公,要杀了他们么?”

张三郎想了想,微笑道:“道法,你别出手了。杀了他们,你就没办法再回你新主人身边。”

尹道法道:“禀主公,道法已决心追随主公,不愿再回汉王麾下了。”

张三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是么?”他人生得豪迈,但这神情倒似一匹老奸巨猾的狐狸。他道:“你那两个义弟似乎根本没心思追随我的。”

尹道法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以前十二金楼子结义,共有十二人,一般有人身怀二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三郎意若有所动,点点头道:“也好。不过,还是我来出手吧,这两人本领不俗,实是让我技痒。”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尹道法不敢多说,只是低声道:“是。”

此时那两人已追到了车后三四丈许,见车停下,忽地顿住身形。那两人原本如风驰电掣,停下来时却干脆利落,双手在身前连变数个手印,一步步向前走来。这两人手势一般无二,倒如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张三郎皱了皱眉,道:“原来是《太上洞渊神咒经》,想必是西京西华观的传承了。”

他轻轻一推车门,明月奴几乎不曾见到车门打开,张三郎的人已闪到车下,扬声道:“两位真人,遣鬼品奈何不了张三郎,请回吧。”

《太上洞渊神咒经》为西晋金坛马迹山道士王纂所编,共有二十卷,有誓鬼、遣鬼、缚鬼、杀鬼、禁鬼、斩鬼诸品。能修到遣鬼品者,都已是此道有数的高手。那两人是西华观观主秦英的弟子,已得乃师真传,这《太上洞渊神咒经》也唯有誓鬼品未曾修成,用的正是遣鬼篇。李承乾在留仙阁被张三郎以禁神术定住,虽然身体毫无所损,李元昌也劝他忍下这口气,但李承乾的脾气哪里是忍得住的。他手下以西华观秦英、会圣观韦灵符二人为最强,当即发羽书调这二人出手。只是他没说要对付的乃是昔年的虬髯客,秦英向来看不起朱灵感,更兼自己正在修习的紧要关头,便让自己的两个弟子出手。这两人已有秦英七八成本领,只是年纪甚轻,也不曾听说过张三郎这等名号。两人见张三郎一语叫破《太上洞渊神咒经》的名目,心中有些诧异,倒也没想别的,当先一个喝道:“管你叫三郎还是四郎,死吧!”

这人是秦英大弟子,遣鬼品修得比师弟更胜半筹,此时离张三郎的车还有丈许,他忽地一弯腰,五指分开,一掌拍在地面。地上还有些积水,他一掌拍下,积水登时如水银一般聚拢,却成了黑色,正是遣鬼品的鬼杀咒。

照理鬼杀咒一出,地面便有一团黑气涌出,奔到敌人脚下,立刻便能将敌人击毙。此时借积水发出,威力更大。但此人才发出鬼杀咒,却觉积水如同凝胶,连催了两下真气,黑水竟然纹丝不动,便如凝在他掌底一般,倒有反吸入他掌心之势,这正是鬼杀咒反啮的迹象。此人大惊失色,一张脸登时也黑了下来。他师弟比他慢得一拍,此时见师兄失机,也来不及多想,一掌拍到师兄掌边,喝道:“疾!”

他本想合师兄弟二人之力将鬼杀咒发出,但手掌一贴到地面,却觉这地面如同一层极黏的胶水,再移不开,一股阴寒之气直透掌心,一眨眼工夫,两人的两条右臂都已黑了半截。

张三郎看了看他二人,摇了摇头道:“西华观式微如此,唉,我本来还想留你二人之命。”其实这二人道术高强,原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只是他们有个名声赫赫的师父,自己出手还未曾一败,向来狂傲之极,此番前来,本以为手到擒来,哪想得到对手的本领远超出他们的预想,甫出手便双双失手,本来的十分本领,连七分都未能发挥出来便已受制,心慌之下,更是显得无能。听张三郎话中大有轻视之意,他二人心中更慌,鬼杀咒更是循臂而上,两人的右臂都已变黑。此时纵然张三郎解救他二人,也救不回他们的手臂了。张三郎本就动了杀机,更觉无趣,伸手一拍腰间的葫芦,喝道:“疾!”

一道白光闪过。那两人的右臂已被封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见白光过来,惊得睁大了双眼,这白光在他们脖颈间一掠而过,两人的咽喉同时被斩开。

张三郎杀了这两人,看了看手中的水火刀,叹道:“英雄之血,犹可令我陶然一醉,猪狗之血,只是污我美酒。”水火刀带着一股极寒之气,一刀砍开两人咽喉,便已将血管冻住,连血都没流出半滴,刀上也不见半分血丝。他伸手摸出一个银筒,从中往两具尸身上洒了些粉,那两具尸首登时化成一摊血水。张三郎将手中的水火刀往血水中一插,水火刀立化火焰。火焰来得快,烧得也快,只一闪间便已将血水烧干,而雨水仍在细细下着,转瞬间,两个活人便连渣都不剩了。

尹道法见虬髯客只出一招,便将这两个颇为不弱的西华观弟子斩杀,再以化尸粉将尸首化尽,出手之狠辣,犹如昔日。他心中一沉,忖道:“主公仍是当年的性子,只怕……只怕……”虽然知道张三郎定然不甘雌伏,犹有逐鹿天下的雄心,但他仍然不敢想象一旦刀兵四起,天下纷乱的景象。

张三郎杀了那二人,却仍是看着黑暗中。暗夜里,雨细细地洒落,带着一股阴寒之气。尹道法见他仍是站着,低声道:“主公,走了吧。”

张三郎“嗯”了一声,却是倒退到车前,道:“道法,再没外人了?”

尹道法呆了呆,道:“主公,你觉得还有人么?”

此时已经禁夜,街上再无人迹,周围也是一片寂静。张三郎扫视了一眼四周,道:“我总觉得似乎有人。不过连你也觉察不到,想必是我多心了,走吧。”

尹道法迟疑了一下,道:“主公,你真要去会昌寺?”

张三郎道:“二十年不见世民小儿,他的底,我终究要探一探的。”他见尹道法的声音也有些颤,心知这个心雄万夫的老下属终于还是怕了,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师兄的话,我总记在心里。只是世民小儿有这等不长进的儿子,想来也已今非昔比,此世界,未必非我张三郎囊中之物。”

他仰天一笑,拉开车门,重又坐回车厢中。明月奴见他身形一晃便又坐回车中,心中也是一沉,道:“张先生,你回来了。”

张三郎脸上仍带着一丝笑意,道:“本来我也想将你带出长安,一刀两断便一了百了,只是眼下改了主意。明月奴姑娘,你随我去一趟会昌寺吧。”

明月奴听张三郎坦然直承本想要杀自己,心一沉,道:“张先生,你要……”

张三郎道:“李元昌这小子,倒是远远在那小瘸子之上,这计谋颇为精细。只是以他的实力,尚扳不倒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人,才想借助某家之力。有李玄通做替死鬼,我也想看看世民小儿到底还有几分能耐。”

明月奴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呼影……”

张三郎嘿嘿一笑,道:“呼影么?便在你座位下面。”

明月奴吃了一惊,像被蛇咬了一口,一下站起,翻起了座位的盖子。座位下,整整齐齐放了一些木制的人形零件。这种傀儡是萨西亭秘制,极为精致,拆开后只是一个水桶大小。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萨西亭当初与某家也曾有一面之缘,我虽然不懂傀儡术,这些拆卸的法门却也略知一二。张三郎既然答应了李元昌的事,就不能食言。明月奴姑娘,此事了结,我答应你将呼影毁去,此后世间就再无此物。”他嘴角抽了抽,冷笑道:“张三郎平生,这还是第一次求人。”

明月奴心头一沉。张三郎对李元昌其实也很看不起,方才也已与李元昌闹翻,只是她没想到张三郎仍然要为李元昌办事,此人行事,当真人所莫测。本来她暗自在打主意,要暗中做些手脚,让这呼影再不能使用。但张三郎懂得如何拆卸,那么自己定已动不了手脚了。而他说这话,自然在警告自己别出花样。

难道,真的只能听这大胡子的话了?她心乱如麻,饶是足智多谋,一个个念头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却总是打不定主意。正在思前想后,张三郎忽然将手按到了腰间,低哼了一声道:“道法,那第三个人终于出来了。”她一怔,心道:“他来了?”

在李元昌府中,明月奴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当她发现有人又发现了刀傀儡,心知定是明崇俨。虽然认得了没几天,她对这个少年又是忌惮,又是信任。明崇俨上了自己一回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旦明崇俨知道自己陷入困境,定会来救自己,因此借刀傀儡向他说了自己所在之处。听得张三郎的声音,明月奴率先想到的便是明崇俨终于追来了,但抬头一看张三郎的样子,心头却是一凉,知道还是不可能。张三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以明崇俨的本事,还不足以让张三郎如此看重。

究竟是谁?她正自想着,耳边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每个步子都似乎连在了一起,直如天风海雨逼人,那简直不是人在奔跑所发出的,几如飞鸟掠过。

张三郎的手已按在腰间葫芦口上。方才来的这两人虽说本领不错,但却远远不在他眼里,现在来的这人才是真正的对手。张三郎一想到此人居然能瞒过尹道法,心中也有些激动。

水火刀饱饮的,该是此等人物的鲜血才对。

他的右掌盖在葫芦口,五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明月奴在车中也觉得周围突然冷了许多,她肤色本白,此时更是白得再无血色,也不说话,心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尹道法听得张三郎说有人出来了,他仍是不敢相信。他的五魅术修为不浅,方才秦英那两个弟子虽然隐去行踪,但他还是马上便已发觉,可是现在不论如何察探,仍是觉察不出周围还有旁人。只是他更不信张三郎所言所差,那定是自己觉察不出而已。

觉察不出……

尹道法心底也在低低呻吟着。也许,正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追来了吧。也只有这个同出一门的少年,自己才会觉察不到。这个少年实是他最不愿面对之人。他想起师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怕这少年,自己也怒斥了一句,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害怕这少年。

如果这少年真是极玄师兄的弟子,那么借主公的手杀了他,大概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将身体缩了缩,只觉得有些想笑。而此时,他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又细又急,几如一条长线,那是武功极其高强之人才会如此,每个脚步几乎都与上一个步子紧接在一处。武功与法术,修为虽是两途,却也不易评判高下。习武之人不修法术者大有人在,但术士不习武功的却百无其一。尹道法精修法术,自己武功一道不算如何了得,但眼光却也是一等一的。听到这脚步自远而近,来得极快,心头一凛,心道:“那明崇俨武功这么出色?”

他还不曾回过神,却听张三郎低喝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木板裂开的声音。那是马车的后壁被来人撕裂,想必已与张三郎过了一招。只是这人身形之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待尹道法扭头看去,却见两个人影已在车边绞做一团,动作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哪个是来人,哪个是张三郎。他正想站起来施法助张三郎一臂之力,哪知刚要站起,双腿却是一酸,身体竟是黏在座位上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听得有个少年人低低道:“别乱动!”听声音,却只有三分得意,倒有四分的惶恐。尹道法心中一凉,暗道:“果然!他果然是极玄师兄的弟子!”

那正是明崇俨的声音。他与裴行俭跟踪着这车子,眼见有两人追上车子,眨眼间便让车中那个大胡子料理了,两人都大为震惊。只是他们都是年少气盛,生就不服输的性子,虽然见张三郎武功卓绝,却更想斗一斗。只是如果正面上前,明崇俨也知道自己与裴行俭二人还比不上方才这两个,贸然冲上,定要做张三郎刀下之鬼。他心思灵敏,心知自己武功不及裴行俭,便从怀中摸出纸笔来画了两道甲马符放在裴行俭脚底。这路风火轮咒神行法虽然不能持久,但裴行俭本身轻功出色,有这风火轮助阵,短时间内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只消能将张三郎引开,便足以解救车里的明月奴了。只是主意虽然打定,明崇俨心中仍是没底,只怕那赶车的也是个好手,却不曾想到一出手,那老者竟是毫无察觉,被他一招得手。他却不知尹道法与他同出一门,尹道法所学处处都被他克制,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他制住,只道这老者没什么本事,只是个寻常赶车的而已。

尹道法受制,明崇俨伸指在他前心封住了穴道,不让他发出声响。此时张三郎与裴行俭斗在一处,已经被裴行俭引得离开大车足有十余丈。趁这机会,明崇俨翻身进了车中。刚一进车,便见明月奴坐在车中。明月奴见他进来,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喜色,明崇俨也是心头一喜,但马上正色道:“明月奴,快跟我走!”

明月奴微微一笑,道:“明公子,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明月奴的笑容如春花乍放,明崇俨便觉心中一荡,忖道:“该死,见到这阉人,我乐什么乐。”但想归想,心中却仍是大大欣慰,道:“没事就好,快走吧。”

明月奴听他的话中大有关切之意,抿嘴一笑,正要上前,忽见明崇俨的脸一下拉长了,像是刷上了一层糨糊。她一怔,心道:“他又换了主意?”自己骗了明崇俨几次,在那暗河中,明崇俨大概还差点淹死,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也怕他会记恨在心。正想柔声说句软话,却听得明崇俨身后忽然响起了张三郎的声音:“明月奴姑娘,现在想必你该答应了吧?”

明崇俨心中已是暗暗叫苦。他见裴行俭将张三郎引开,只道以裴行俭武功无论如何总能支撑片刻,可是张三郎回来得也太快了,自己钻进车来,反倒是被他瓮中捉鳖。他身不能动,心道:“裴兄如何了?被他杀了么?”但想想裴行俭居然一声不吭便被杀了,也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裴行俭脚不点地,去势如风。风火轮咒能将速度增强许多倍,此时的他当真如电闪雷鸣。

他闪电一击,与张三郎对了一刀,便知道自己不是这大胡子的对手。虽然全力进攻,定然还能再对上几招,但自己的任务是引他出来,因此也不恋战,一枪刺出,转身便跑。他脚底有那风火轮神行咒在,速度之快当真有若鬼魅,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身后总是紧紧跟了个张三郎,距离居然丝毫不减。他心慌之下,只是拼命奔逃。

太快了,身上都已冒出了热气。裴行俭也记得明崇俨说过,这风火轮咒虽然神奇,但速度太快,人不能长时间承受这等速度,否则会周身起火,焚身而死。现在他就觉得浑身都已烫得像淋上了滚水,汗水刚一沁出毛孔就立刻被蒸为蒸汽,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白雾之中。

不行了。裴行俭心中叫苦,但他武功不凡,索性长吸一口气,身形一沉,稳稳站住,长枪在地上一支,枪尖正对准冲来的张三郎。

张三郎冲来的速度极快。以这速度冲过来,比长枪发出全力一击的力道更大。裴行俭武功精强,这招千斤坠使得漂亮之极,一眨眼间便已定住,张三郎收不住脚猛冲过来,枪尖登时没入他前心。

正当裴行俭以为要看到血花四溅的样子时,张三郎的身影忽地一阵模糊,整个人化做一团烟气消散了。见到这副情景,裴行俭像被蛇咬了一口一般,不由一怔。张三郎不管使出什么武功,便是突然间也疾停,或者以刀破开自己的七截枪,都不能让裴行俭诧异,眼前这样子,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半晌,他伸手在枪尖之前晃了晃,还以为张三郎突然成了个隐形人,但手到之处,什么也没有,张三郎这人便如突然间融化在周围的夜色之中了。

又是个术士。裴行俭想着,抬起了头看向后面。他与明崇俨见这大胡子杀人若草芥,而方才那两人本领大为不俗,在张三郎刀下却直如鱼肉,心知不好对付,才定下这条计策,自己将他引开,由明崇俨救出车中的明月奴。主意打得周详,直到方才也觉得每一步皆如愿以偿,却想不到还会出这等乱子,自己傻乎乎地被一个幻影追着跑了这许多路,而留在车边的明崇俨……

他心中大急,顾不得害怕,转身便向回冲去。他身法虽然不弱,现在脚下因没了风火轮,已不能如方才一般快如鬼魅,只是嫌慢,也恨方才逃得太远了。七拐八拐,回到方才那地方,却见那辆车已不见,只有明崇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中心。裴行俭心下大为慌乱,三四步便已冲到明崇俨跟前,心中不住价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可别出事。”待到了明崇俨跟前,见他两眼明亮,并不是一具僵尸,这才放下心来,道:“明兄,你没事吧?”

明崇俨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副茫然的样子,喃喃道:“明天,他要去会昌寺。”

裴行俭在一边却变了脸色,道:“真要去会昌寺?”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陛下明日也要去会昌寺。明姑娘借刀傀儡所传之信,就是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