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苏醒之卷(2 / 2)

贞观幽明谭 燕垒生 21554 字 10个月前

这副诡秘的景象使得明崇俨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刚退得一步,忽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想扭头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声响。

像是有一个焦雷在他脑中炸响,明崇俨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连身后是谁也不曾看到,便晕了过去。

尽管处心积虑地对付,甚至还借过了纥干承基之力,又故意让他得到负心右子,既让他自以为得计,又因为这负心右子,行迹逃不脱萧先生掌握。经过了连串计谋,但当真看着木盒里的头颅,中臣镰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间的怔忡。

伏鹰,不要怪我。

当初在旻上人座前的这个小小少年,现在已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了。假如伏鹰不是鞍作弟弟的话,也许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改变了。

“主人。”

胜秋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臣镰足一扬眉,道:“怎么?”

“那萧先生……”胜秋的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惧。他又迟疑了一下,道:“萧先生不是易与之辈,主人小心。”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领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远交近攻,他本领再高,终究是远人,志不在我,不必多虑。”

胜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万一他起了异心,到时便无人能制了。”

中臣镰足眼里一亮,道:“胜法师,你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吧?”

“伏鹰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此人实力其实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等人,实在是一把双刃刀,一不小心,反会成为心腹大患。”

中臣镰足站起身,道:“双面刃应用得法,左右都能伤敌。沉疴当用猛药,杀人刀与活人药,原本只是一种东西,只看你如何用了。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摧参天之木。胜法师,萧先生有伤人的利刃,我却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旻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看着他渐有知觉,又惊又喜,道:“大师,他醒了。”

他是听得地方上报来说城外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也是万年县地界,他受长官指派领着几个金吾卫同僚过去查探,果然见一地残尸。更待查看,突然在树林里还发现了人事不知的明崇俨。明崇俨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裴行俭大为吃惊,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请郎中来看看,全都说不出什么,倒说是中了邪气,不是染病。裴行俭无奈之下,又不知明崇俨住处,只知他在会昌寺也有一间小屋暂住,便将他送到会昌寺来了。辩机见明崇俨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当初明崇俨以浮梦术追查那段失落的记忆,生怕自己会走火入魔,便请辩机以梵唱来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时也不知有用没用,他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再以梵唱来唤醒明崇俨,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俨睁开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裴行俭欠过身去,道:“明兄,这儿是会昌寺。你怎么会在东城外的?”

明崇俨撑着禅榻,正想起身,却觉周身骨节部似脱开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声。裴行俭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俨接过水来,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来的么?”

裴行俭道:“是啊。城东发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结果在林子里发现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么?”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城东?我去那里做什么?”

裴行俭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只道明崇俨另有难言之隐,小声道:“死者十一人,经查对,都是长安南味号的东家和伙计。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居然下手毫不留情,尽数被重手震死,这是长安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俨诧道:“震死?”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这十一人身上都不见外伤,但耳中有血,经查是被练过柔劲的高手击中后脑震死。”

他还要说下去,明崇俨忽然道:“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俭心道:“你总算要说出实情了。”他道:“没有,这十一人全是南味观的伙计,都能查到他们的家人。”

明崇俨一怔。他虽然不记得了,但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查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此人当然不会在长安有家人,那么那十一人中并没有这个苏我伏鹰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裴行俭见他欲说不说,更是不悦,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多少也告诉我一点吧。这案子死了那么多人,上头命我加紧破案,可我到现在也没半点头绪。”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守约,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诉你。只是,我真个记不起来了。”

裴行俭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来。”

明崇俨茫然地抬起头,道:“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发现我时,我身边有旁人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你与那十一人相隔有数十步,周围脚印甚乱,看样子你曾与人动过手,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崇俨又想了想,叹道:“真的不记得了。”

裴行俭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那好吧,明公子,你便在辩机大师这儿歇息,我还要回武侯铺去。”他本已与明崇俨称兄道弟,此时却又恢复了当初不太熟悉时的称呼。明崇俨心知自己这个当事人没有被作为凶嫌送进金吾卫大牢,自然是裴行俭从中斡旋,而自己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吐实,裴行俭心中定已着恼。他正色道:“守约,我真的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行俭此时已走到了门口,听得明崇俨这般说,他回头道:“那么,你是不是还记得在那儿见过一个女子?”

女子!明崇俨心头猛地一跳。他道:“那个南味号里有伙计是女子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此事大不寻常。南味号有十一人丢了性命,此事里大,终究还不算什么。眼下长安城里还有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那件事才是燃眉之急。”

明崇俨怔了怔,道:“那事与我有关么?”

裴行俭顿了顿道:“我也不知。”

明崇俨见他欲言又止,心道:“裴兄怎的也这般不痛快了。”裴行俭文武全才,不过他毕竟是个习武的,做事向来直截痛快,这样子话说半截,实是从未有过的异事。但自己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原本就难以比人取信,也难怪裴行俭不愿对自己明说了。他苦笑道:“守约兄,若我能想起来,马上便对你说。”只是这时裴行俭已急匆匆走出门去了,并不曾听到明崇俨这话。

会昌寺外,停了一辆马车。裴行俭一出会昌寺的门,便走到马车前,躬身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上来说吧。”

车门开了一条缝,裴行俭跨了上去。这车看上去不大,里面却也不小,当中一张小几,有个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后面,呷饮着一杯酒。一见裴行俭上来,那青袍人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裴行俭坐了下来,马车已然缓缓开动。他小声道:“大人,属下已问过明公子了。”

青袍人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咂摸了一下滋味,慢慢道:“明公子说什么话了么?”

裴行俭低着头道:“明公子后脑中了那人柔劲,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这是真的么?”

裴行俭低低道:“据属下看来,应该不假。”

青袍人叹了口气,道:“看来只得去请动袁李两位先生了。”

裴行俭浑身一震,道:“大人,以属下看来,明公子与此事实是无关。”

青袍人眉头一扬,道:“何以见得?”

“乍一看来,明公子此事与先前那七起命案如出一辙,但细细想来,颇有不同。疑点其一,那七起命案中,每案只伤一人,当事人都不留活口,而此事却有南味观十一人致死,反是明公子只是后脑中了柔劲。疑点其二,那七起命案中尸身被发现之前,当事人已先行失踪短则数日,长则一月,而明公子事先并无失踪之事。疑点其三,”说到这儿,裴行俭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下去,接道:“那七起命案中,凶手出手极其阴狠,死者后脑受击,脑骨片片碎裂,而明公子后脑虽然受击,却无外伤,只是让他忘掉前事。两者虽然近似,实是大相径庭。”

青袍人静静地听着裴行俭逐条细说,听他说完了,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颇有道理。”还不等裴行俭松口气,他却是淡淡一笑,又道:“不过守约你显然是有意为那位明公子开脱。你可要知道,那七起命案所用手法,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与南味观十一人和明公子所中相同。兰陵萧氏,你可知那是什么人么?”

裴行俭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一直希望能让明崇俨置身事外,但显然已经办不到了。他低声道:“属下知道。”

“你知道,陛下也知道,不然你以为那七个寒家少年之死真能上达天听么?”青袍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裴行俭只觉背后冷汗直冒,低声道:“是,是。”

青袍人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守约,当初我与令尊情同手足。令尊大人被王胡儿所害,我五内如焚。那明公子是你朋友,你不愿他受池鱼之灾,我也明白。只是此事已非你能一肩承担,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

裴行俭的父亲裴仁基,本是隋朝名将张须陀麾下。张须陀在大海寺中李密瓦岗军之伏,力战身死,裴仁基与长子裴行俨一同投降了李密。后来李密与王世充相争失利,裴氏父子又为王世充所俘。王世充本姓支,是西域胡人,因其父随母改嫁霸城人王粲,这才冒姓为王,知道他底细的都蔑称其为“王胡儿”。王世充待裴氏父子甚厚,将侄女也嫁给裴行俨为妻,然而终究忌惮裴氏父子勇武,最终将他父子斩杀。裴仁基被杀那年,裴行俭刚好出生,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父亲一面。这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青袍人当初也在王世充麾下为将,与裴仁基相交甚厚,这才有意将裴行俭这故人之子调到自己手下。

听他说起父亲的事,裴行俭没再说什么。青袍人见裴行俭虽然不说,知道他心中仍然不服,又叹道:“守约,你也不要太担心。袁李二位先生不是等闲之辈,那位明公子不会受什么伤损的。”

裴行俭抬起头来,道:“大人……”那青袍人见他还待再说,淡淡道:“你要将这明公子先送到会昌寺来,我也答应你了,眼下便由我亲自接手吧。你先回去歇息,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裴行俭心头一凉,已知再说不通。他默默地行了一礼,转身拉开车门一跃而下。马车驶得不算太快,但也不慢,裴行俭跳下车去却如闲庭信步。那青袍人见他露了这一手,暗自喝了一声彩,心道:“这小子已得了他师傅八分的本领,可惜性子还软了些。”裴行俭的师傅是名将苏定方。其实裴行俭的本领已与苏定方不相上下,若以这一手轻功而论,实际他已在苏定方之上。

打发走了裴行俭,那青袍人又啜饮了一口杯中之酒。顿了顿,轻声道:“阿珠,你觉得如何?”

那赶车人阿珠一直一声不吭,听得那青袍人问起,这才道:“很好。”

青袍人笑了笑,道:“不是问你裴行俭那小子的事。你以为要将那姓明的如何?”

阿珠道:“阿珠是下人,一切全听大人安排。”

“若由你打算,你该如何?”

阿珠想了想,道:“裴街使尽的是朋友之义,大人尽的是臣子之责。”

青袍人伸指叩了叩案头,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请李先生不要伤了他,在守约这小子跟前也可以有个交代了。阿珠,去李府吧。”

太常博士李淳风的宅第在通义坊。通义坊为漕渠和清明渠相交之处,因为坊中有这两道大渠,桥梁甚多,车辆通行不便,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当初唐高祖李渊尚是隋朝唐国公时便住在此处,此时旧宅已改为通义寺。李淳风性子恬淡,不乐繁华,在通义坊的住处也是一所小小宅院,毫不富丽。

青袍人将车子停在门口。下了车,将名刺交给一个年老的司阍。只等了不多一会儿,便听得有个爽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李将军真是稀客啊,请进。”正是李淳风的声音。

“明兄,你没事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辩机连忙站了起来。到会昌寺来的人中,唯一一个会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馆的高仲舒了。若不赶紧去迎他进来,只怕他会一路叫到会昌寺的所有僧众都听到。

他刚迎出门,高仲舒已一头撞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想必是一路急急跑来的。明崇俨正在啜饮着一杯茶,见他这样子,道:“讷言兄,我没事。”

“我听说你受了伤,马上就过来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罗本大师么?”

高仲舒接下来的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明崇俨一怔。阿罗本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像沙门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这个你还要问问辩机大师,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门派叫景教。听说,景教是大秦国的国教。”

所谓景教,就是天主教聂斯脱里派在中国的称谓。聂斯脱里是叙利亚人,曾任东罗马(大秦)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说”,认为圣母马利亚只是生育了耶稣的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的神性,故在以弗所大会被定为异端,聂斯脱里也被革除主教职务。后来聂斯脱里本人客死埃及,但这一派信徒却遁入波斯,不断向东发展。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抵达大唐,经过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诏,准许阿罗本在长安传教,并在义宁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罗本主持。这大秦寺占地不小,现在只是在启建,所以明崇俨还不曾听说过。

明崇俨诧道:“大秦国的国教?你跑那里去做什么?”高仲舒是持无鬼神灭论的,以前从不涉足佛寺道观,现在到会昌寺来,也无非是与辩机和明崇俨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大秦寺去,确实很让明崇俨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辩大师,给我也倒杯茶吧。”辩机给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这种蒙顶石花茶要细细品味,接过来一饮而尽,道:“明兄,那大秦寺刚落成,我想去开开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罗本,是波斯来的。听他说,景教教义与释道诸家大为不同,他们信奉一个天尊。这天尊见众生苦难,便化为凉风吹向一童女。对了,这童女名叫末艳,感凉风受孕,诞一子名谓‘移鼠’……”

明崇俨心情并不甚好,但听到此处,也不由笑出声来,道:“怎么叫这个名?”

高仲舒道:“胡人名字,古里古怪的多了。阿罗本大师说这移鼠有绝大神通,能令人起死回生,奉天尊之命拯救世人,收下十二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其时大秦王不信移鼠所教,要捕杀移鼠。移鼠的小弟子被大秦国有司收买,以银饼三十将移鼠出卖,结果移鼠被活活钉死。”

明崇俨见他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眼神大有神采,看样子哪里是来探望自己,实是满肚皮话不吐不快,到自己跟前说个痛快。他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热闹,难道你想要皈依这景教不成?”

明崇俨说这话只是打趣,哪知高仲舒脸一下又红了起来,大为忸怩地道:“这个……其实我想问问辩大师,景教是不是也是佛门一脉?”

这回轮到辩机一怔了。饶是辩机学富五车,却不曾听说过景教的名头。他皱了下眉头,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佛门可没有天尊末艳移鼠这些的。”他看了看高仲舒,疑惑地道:“高公子,你真要皈依景教?”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倒像是煮得半熟的虾。好半晌,才干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要去看看。”他叹了口气,道:“守约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你既然也碰到这种事,那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裴街使,仍是那样子么?”

裴行俭刚站起身,一个叫沈天卫的金吾卫便过来问道。他洗了洗手,拿过一块布擦了擦,道:“后脑被人以柔劲击碎,与那些人的死法一般无二。该死的混账,真不知他还要干几起。”

裴行俭刚回武侯铺,还没坐下,便听人来报又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一听那男尸是个少年,裴行俭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多半又是那人做的。他立刻和几个同事一块儿过来查看。

尸首是在长安东南角的修行坊发现的,周围还有点车辙痕,但因为时间有点长了,车辙印都已被踩乱,根本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与先前陆续发现的那七具男尸相仿,这具尸首是个长相十分清俊秀丽的少年。不算南味观那些人的话,这前后八具尸首正好出现在长安城的八个方向了。

这八具尸首都是长相俊秀的美少年。裴行俭皱起了眉,又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其实天还很冷,尸首上并没有尸臭,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手上带着一点臭味。明崇俨的相貌倒与这些死者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如果明崇俨不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会不惜一切追查下去的吧,这也难怪李大人会紧追不放。

沈天卫看着这具尸首,忽然小声道:“裴街使,你说会不会是长安城里出了狐女了?”

“狐女?”

沈天卫点了点头,道:“死的人全是长相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白脸,而且住的地方也是东南西北都有,不像是寻常的杀人命案。说不定,那是狐女盗取了这些小白脸的元阳后,又把他们灭口了。”

裴行俭既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沈天卫显然把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当真了,可是他说的真的毫无可能么?这八起命案显然是同一人所为,而这个人,倒真的有可能是个女子啊。

沈天卫见裴行俭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只道自己说得有道理,道:“裴街使,你说李将军能破了这案子么?”

先前那七个死者中,有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还有一个也是官拜千牛卫的世家子弟。因为出了这两个死者,这件案子就成了通天大案,天子亲自下令让李将军督办此案。然而这只是一般的看法,裴行俭却知道这事远远不是死了两个世家子弟那样简单。

凶手用的,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

兰陵萧氏不是一个寻常姓氏。这一族源出齐梁皇族,隋炀帝之后萧氏就出自这一族,而当今名臣尚书左仆射萧瑀就是萧后之弟,也是这一族中人。不过令天子最为忌惮的却是这一族中的萧铣一支。隋末,萧铣自称梁王,拥兵四十万,是大唐最大的劲敌之一。武德四年,高祖李渊遣李孝恭与李靖进击,结果李靖献奇计一月攻破梁都江陵,萧铣开城投降。只是李渊忌惮萧铣,仍然将他斩杀。萧铣临死前,发誓与李唐不同戴天。萧氏后人大多习文,习武者就只剩萧铣这一支了,所以当拂梅手出现,一定使得天子大为吃惊。正是为此,李将军是决不会放过明崇俨的。假如要让明崇俨不至于被卷入这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李将军之前破了这件案子。可是这话说说简单,要做到实在谈何容易,自己真能做到么?

沈天卫见裴行俭仍是不言不语,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道:“李将军神通广大,属下实在不该多嘴。裴街使,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裴行俭忽地抬起头,道:“等等,我再看看。”

他大踏步走到那具死尸跟前,道:“把他的衣服解开吧。”

沈天卫呆了呆,道:“解开他的衣服?裴街使,这尸身上还有什么异样么?”尸身已经僵直,要脱衣服很不容易,所以只是解开了衣带看了看身上有无伤痕。听裴行俭说要把死尸身上的衣服解开,他自是吃惊。

裴行俭已经拉开了衣带,把尸体上的外套解下来,道:“不是。”他将那外套展开了,这衣服是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缎子长袍,因为曾放在雪水里,上面沾着些泥污,此时却已干了。裴行俭轻轻一抖,“啪”一声,袍子上那些干了的泥屑居然纷纷掉落,一件衣服又变得相当清洁。沈天卫见此情景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什么料子?”

“此人身上的衣料可不同寻常,就算长安城里能穿这种衣服的人也不是很多。假如我们拿到几家大的绸缎行里去问问,应该能问出些端倪来。”

沈天卫眼中一亮,道:“假如这衣服原先并不是这尸首身上的,说不定……”他恍然大悟,越想越是兴奋。如果真是如此,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凶手了。裴行俭却摇了摇头,道:“这件缎子长袍貌不惊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异,显然不是那凶手的,不然凶手决不会让它还穿在这尸首身上。”他将袍子折了两下,叠成一块,道:“走吧。”

长安的绸缎行不下于百家。裴行俭和沈天卫走了两家,问了一下,那里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是寻常的面料。沈天卫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道:“裴街使,我们先回去吧,吃罢了饭再过来。”

裴行俭道:“还是去小饭庄凑合一顿吧,省出时间来再走两家。”走过这两家店铺都问不出所以,他反而更有信心,说明这种面料相当稀见。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安邑坊。紧贴着安邑坊,北边就是长安的东市,那里大的绸缎庄就有三四家,现在再回修行坊武侯铺吃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了。这儿边上就有个小饭庄,他们并肩走去,到了饭庄前,裴行俭忽然站住了,道:“沈兄,你先去点两个菜吧,我问问就来。”

沈天卫心知这个街使年纪虽轻,出手却颇为大方,倒不担心他是为了让自己付账而故意逃掉,便道:“裴街使,你还要去哪里?”

裴行俭指了指边上一家小绸缎庄道:“我去那里问问。”

那家绸缎庄门面甚小,幌子倒是做得甚精,白底黑字,滚着红缎边,是“冯家真正绸缎”几个字。他笑道:“这么小的店铺也有用啊?好吧,那你马上过来吧,今天我做东。”

裴行俭笑了笑,道:“哪用得着你啊,我来吧。”

他走到那家店铺前,掀起帘子,大声道:“有人么?”

店铺里有个伙计正在擦拭着柜面。这家店虽然不大,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地上也一尘不染。听得声音,那伙计抬起头,笑道:“哟,军爷,军爷要买什么料子?我们冯家老绸缎庄都是真正上好的料子,童叟无欺。”

裴行俭看了看四周搁着的料子,道:“你们这店可不大啊。”

那伙计忙道:“军爷,我们冯家老绸缎庄可是老铺子了,老掌柜在仁寿年就已经在平康坊开了门面,这里只是一个分铺而已。长安城里,东南西北,除了总铺,有七个分铺呢。要说做绸缎行的,我们老掌柜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伙计也是个多嘴的,还待喋喋不休地夸耀,裴行俭从腋下拉出那件袍子道:“我是金吾卫。你瞧瞧,知道这种面料哪里有得卖的?”

那伙计见裴行俭不是来买东西的,登时不多说什么了。伸手摸了一把,喝彩道:“好料子!亚面细缎,上品,一匹得十几贯足钱。”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么贵?”当时斗米不过五文,裴行俭的俸禄每月也不过几贯钱,一听这么一匹绸子就要十几贯,自是吃惊。那伙计见裴行俭有不信之色,道:“军爷,你不知此间行情。这缎子油光水滑,更好在不是闪面缎子。”

裴行俭道:“不是闪面缎子反倒更贵?”

“正是。要知道做袍子的话,光闪闪的不雅相,穿出去不庄重。可缎子织得细了,定然有光,想要亚光,可不是轻易织得出来的。全长安城,告诉你,我们冯家老铺可是独一份,没别家有这个手艺了……”

那伙计还要再说下去,外面有人高声道:“小六子,快出来卸货了,少在那里嚼蛆!”却是有人送货过来了。那伙计慌忙跑了出去,一会儿扛了两匹绸子进来,边上一个账房模样的跟进来,手里还指指点点地说着:“冰绡两匹余七尺,变色缎面三匹余一丈二尺……”正说着,忽然看见裴行俭,却吃了一惊,道:“这位军爷,您手上这是……”

裴行俭道:“我是拿过来请你们看看,这料子哪里有得卖?”

那账房抢上前,道:“军爷,能让我瞧瞧么?”话虽这般说,双手却已捧起了那件袍子细细看着,忽然抬起头道:“军爷,您这袍子是哪里来的?”

裴行俭见他神色有异,道:“在下金吾卫街使裴行俭。你知道这衣服么?”

那账房抢也似的抓过袍子,展开了凑到窗前细细看着,忽然惊叫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我们少爷穿的!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话音都已经有点变调。

裴行俭又惊又喜,不过脸上仍是平平淡淡,道:“这真是你们少爷的衣服么?”

“不会有错的。这亚面细缎只有我们铺子有得卖,而且这针脚是我们铺子薛娘姨的反跳针,与别家不同,决不会有错。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他出门都有七天了,老爷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

魏叔玉走到书房门前,先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这才小声道:“爹。”

“是叔玉么?”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魏叔玉的父亲魏征。

魏叔玉小声道:“爹,有人要见您。”

“是谁?”

魏叔玉又咽了口唾沫,道:“是太子殿下。”

门“呀”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个有大唐第一直臣之称的名臣,今年正好六十岁。六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如何都可以称为老人了,可是魏征却似乎老得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有点怔怔地看着站在魏叔玉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眼神中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屈膝跪下来道:“殿下。”

他的长子魏叔玉因为与太子年纪相仿,平时也常在一处玩耍。不过对于魏征来说,身为天子大臣,他有意地避免与哪一位皇子接近。几十年的宦海生涯给了他一个极为敏锐的感觉,当今天子较为偏爱四皇子魏王泰,对这个太子已越来越有不满,但又不能妄动储君,所以一直十分矛盾。这一切自然都落在魏征的眼里,他也几次让叔玉尽量疏远太子殿下,以免将来遭受池鱼之灾。只是这个不听话的长子又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居然还将太子殿下带到府中来。假如此事被天子知晓,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可是太子来也来了,礼数终不能缺。

他刚跪下,却听得太子淡淡道:“叔玉,你先出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魏征不由一怔。他没有抬头,但从声音里听来,太子的声音少了许多当初的浮躁,却多了许多沉稳。太子承乾向来不是个沉稳的人,他可以在东宫设穹庐,自己也打扮成突厥人模样,说话同样是风风火火,就像个……不,完全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但今天太子的声音,却沉稳得令他害怕。

魏叔玉走了出去。魏征年纪大了,书房里总是十分清净,平时看书时连书童都不在跟前,现在正是寂静一片。魏征仍然直直地跪着,等魏叔玉一出去,他低低道:“老臣不知殿下前来,请恕老臣失敬之罪。”

太子踱了两步,却一声不吭。魏征心中惴惴,不知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会想出什么怪主意出来。他正在担心,忽然听得太子长叹了一声,道:“玄成,起来吧。”

魏征字玄成。但一个人的表字唯有前辈或平辈友好方能称之,太子今年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怎么都不该称自己的表字。魏征呆了呆,一时竟忘了站起来,耳边听得太子又轻声道:“起来吧。”

他站了起来。太子站在他面前,双手背着,双眉紧锁。这副样子与他熟知的太子已大相径庭,实在全然不同了。他默默地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却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视线相交之时,魏征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是怎样一双深邃的眼睛啊!魏征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浮躁的太子脸上会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只觉眼前一片昏花,心道:“奇怪,难道我那眼病又犯了么?”正在思量,却听得太子又叹息了一声,道:“玄成,你也老了。”

这话实在太不像太子说的了。魏征更是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太子看着他,忽然道:“玄成,当初你的进谏都是对的,是我错了。”

魏征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险些要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所言是何意?”他里有直言敢谏之名,但太子年纪还少,自己从未叫太子进过谏。

太子微微一笑道:“世民对我早就有不轨之心。可叹我还一直想着他会念着兄弟之情,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呢。唉,那时将你斥退,真是我平生大错。”

魏征已经要晕过去了。他喃喃道:“殿下……你……你到底是谁?”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道:“玄成,你还不知我是谁么?”

魏征的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他疑惑地看向太子,得到的却是太子默认地一点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低低叫道:“毗……毗沙门!”(1)

“辩机大师,有位军爷要见明崇俨公子。”

一个小沙弥走到辩机禅房门口,施了一礼。辩机还没说话,一个军官已出现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是明崇俨公子么?”

明崇俨放下茶杯,道:“在下就是。”

“奉我家将军之命,有事相请明公子。”

虽然说是“请”,但口气并不如何随和。明崇俨怔了怔,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军官脸上也没有表情,取出腰牌来道:“左武卫军兵曹朱天宝,奉将军之命,有请明崇俨公子。”

唐时禁军有十六卫,左武卫是其中之一。只是左武卫并不是金吾卫,这个朱天宝找上自己,不免有些意外。明崇俨道:“到底有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

朱天宝的脸像是刷过一层糨糊,也没什么表情。明崇俨心头一沉,道:“好吧。”与左武卫军官冲突,终究不是件好事。他倒也不害怕,向辩机道了声谢,便跟着朱天宝出门。

门外已停了两辆车,并不很大。进了前面那辆车里,朱天宝坐在明崇俨跟前,一声不吭。明崇俨问了两声,这朱天宝仍是避而不谈,只是说到了就知道。马车转过几个街角,进了一处宅院后停了下来,朱天宝道:“到了,明公子请。”

这是通义坊的西北角。通义坊离皇城很近,也十分清静。明崇俨下了车,道:“这是哪里?”朱天宝却不回答,只是将手一展,又道:“明公子请。”

那是一幢小小宅院。明崇俨下了车,却见身后还有一辆车,车上下来四个士兵,却站在了他身后,显然是防备他逃跑。明崇俨心中不快,道:“朱大人,在下犯了什么法度么?”

“进去便知。”

朱天宝仍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宅院门面不大,里面却不算小,树木十分茂密。长安人家百万,这样的宅院也有不少,显得十分平常。明崇俨回头看了看,见大门已掩上了,那四个士兵站在门口没跟上来,朱天宝却已向内走去,他快步跟上前去。

朱天宝走到一扇小门前站住了,道:“李将军,明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里传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朱天宝轻轻拉开了门,道:“明公子请。”

明崇俨仍然不明所以。他深吸了口气,向门里走去。朱天宝的腰牌不假,只是这更让他不安了。他刚走进去,朱天宝在外面一下掩上了门,却不跟进来。

里面是一个小庭院,当中是一个水池,池边有个小小的亭子,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栏边看着池水。看见明崇俨进来,那人转过身,笑道:“是明崇俨公子吧,请坐吧。”

明崇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晚生明崇俨。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比朱天宝要随和得多,含笑道:“明公子不必多礼,本官左武卫将军李君羡。”

左右武卫,各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这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是左武卫位列第三的高官。明崇俨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会惊动左武卫?”南味号十一人被杀,固然是一件大案,但终究是一件寻常的杀人命案,一般也是金吾卫负责处理,假如李君羡接手这案子的话,那就是说他们已不将这案子当成寻常命案了。

明崇俨心思机敏之极,只一瞬间便已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李君羡却轻轻一拍明崇俨的肩,道:“明公子,今日请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请明公子万勿推辞。”

明崇俨道:“李将军,不知有什么事?”

李君羡的眼里闪动了一下。他一直都十分随和,但这一丝眼神却寒气逼人。他道:“明公子,昨晚,你去灞河边,所为何事?”

明崇俨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他嗫嚅地道:“晚生……晚生……”

李君羡笑了笑,道:“明公子私事,本官也不来多问。只是昨晚发生之事,听说明公子都已记不起来了是吧?”

李君羡这句话,显然是裴行俭对他说的吧,明崇俨心里一阵痛楚。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去年,家住群贤坊的礼部韩侍郎家四公子三日不知行踪。韩侍郎心中大为焦急,向武侯铺报案,但一直不知下落。第五日上,修政坊曲江发现一具浮尸,正是韩四公子。这是冬至后的事。年前,又出一桩大案,千牛卫申丛野夜游不归,家人报案,七日后在平康坊一处废宅中发现他的尸首,死法与韩四公子相同,部是后脑被击碎。这两桩大案事涉两位世家公子,陛下大为震怒,命我全权办理此事。我查看了这两年的卷宗,这才发现其实这一类无头案已有多起。最早一起发生在三年前,也是冬至过后,只不过当时遇难的都是些寒门子弟,因此未受重视。”

李君羡背着手,看着池中的游鱼慢慢说着。他忽然转过头道:“三年里,这类事件已发生了七起。我已命人查过,死者全是十六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少年,而且都被称为有子都卫玠之佼者。明公子,你与这七个死者极为相似,却是唯一的生还者,你难道不愿查明此事么?”

明崇俨抬起头来,道:“李将军,晚生自然也想弄个明白,可是……”

李君羡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道:“瓜田不纳屜,李下不整冠。明公子,足下身涉嫌疑,又不能自明,实不能令人无疑。原本金吾卫要将你收监审问,你有个朋友裴行俭为你力辩,说你绝非凶手,要本官代为缓颊,因此本官为你想了一个办法。”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李将军能让我想起昨天的事么?”李君羡语气随和,但话中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只是明崇俨自己也极为困惑,很想能记起来。

李君羡又笑了笑,道:“明公子,请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他走出了亭子。明崇俨跟着他到了另一扇门前,李君羡推开门,道:“请进。”

里面是一幢小楼。由于通义坊离皇城也不远,只隔着一个太平坊,因此人家一律不得超过皇城城墙的高度,以免有窥测禁城之嫌。这幢楼也不过两层,越发显得昏暗。明崇俨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下。

是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至贵的一种。所谓沉香,是出在天竺一带的一种香木,因为入水而沉,故名沉香。寻常沉香若不点燃,多无气味,而伽楠香纵然不点也香味悠长甘甜,是沉香中的极品。李君羡已拾级而上,明崇俨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无端地惶惑。因为伽楠香有收束心神的功效,所以和尚多以此制成念珠,伽楠香也被称为“返魂香”。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漫天浓雾中,不知跨出的一步究竟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

两层楼很快就走完了。明崇俨刚从楼道口探出头来,便看见有个人正坐在窗前。虽然窗户紧掩,但屋顶上铺着半透明的琉璃瓦,因此室内虽然并不明亮,却也不太暗。那人坐在一张很大的藤椅上,像是窗上映出的一个剪影。

那人不是等闲之辈!

明崇俨还记得他见过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龙行虎步,气概非凡,一见便觉有千钧压上身来。眼前这人虽然不如张三郎那样有如山的威势,却也让他有种无形的压力。

那人本在出神,听得声音,忽地抬起头。只这一瞥,眼中神光四射,明崇俨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瞬间有种要呻吟的感觉。

“这位便是明公子么?”

那人的声音十分清朗。李君羡道:“正是明公子,李先生。”

明崇俨躬身行了一礼,道:“晚生洛州明崇俨,见过李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明公子,李将军都跟你说过了吧?”

明崇俨道:“李将军已说过了。李大人,您能让我想起昨晚的事么?”

那人看着明崇俨,道:“明公子既然首肯,那我来试试吧。”他站起来让出那张藤椅,道:“明公子请坐。”

藤椅很大,明崇俨个头比那李先生还要小一号,躺在上面甚是宽松。那人待明崇俨躺下,低声道:“明公子,你把眼睛闭上。”

明崇俨不知他要做什么,眼睛刚一闭,那人忽然极快地一伸手,在明崇俨头顶百会穴一捺。他出手之快,竟与张三郎不相上下,明崇俨纵然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得过,何况是闭上了眼。随着手指摁上顶门,明崇俨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登时失去了知觉。

李君羡见明崇俨失去知觉,一直暗中握着的拳头才松了开来,道:“李先生,行了么?”他对明崇俨和颜悦色,其实也一直加以防备,但见明崇俨毫不反抗,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人不是萧家之人。”

拂梅手的罩门便是顶门百会穴。当初李渊愤恨萧铣不肯从命,亲自监斩萧铣时曾大费周章。因为拂梅手周身皆可发力,刀斧只要一触皮肉,萧铣便发力让刀斧手手腕无力,无法下手。后来正是此人以符咒封住萧铣顶门百会穴,李渊这才得以用金刀斩下萧铣首级。方才他按中明崇俨的百会穴,丝毫未觉异样,显然明崇俨并不会拂梅手。

李君羡道:“不是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了。”

那人道:“是啊。”他走到屋角取出一个金盆。金盆里已放了半盆水,他将金盆放到明崇俨脑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一打开,里面香气袭人,却是一包伽楠香木屑,他捻了一撮往金盆里一洒。伽楠香原本入水即沉,但那是些碾得极细的木屑,因此都浮在了水面上。他道:“李将军,我施法之时,你看仔细些吧。”

李君羡心知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了,道:“是,李先生请。”

那人伸手在墙上一处地方一扳,“啪”的一声,屋顶的机关发动,那些琉璃瓦都已遮住,只剩了当头一块圆圆的地方还留着,一道光柱照下来,正映在那金盆之上。他双手捻诀,嘴里极快地念诵着。随着他的咒声,盆里的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水面的伽楠香屑被推到了盆边,当中越发明亮,倒似里面点了一支巨烛,水色也慢慢变白了。

这正是圆光术。不过此人的圆光术已到了极高的境界,已非寻常术士可比。李君羡大气都不敢出,紧紧盯着那金盆。

盆中越来越亮,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形。那人口中念诵之声却越来越慢,声音渐若游丝,盆中的水却忽然像凝结了一般定住,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虽然并不很清楚,但看得出这女子的相貌极为美丽,美得可以说是妖艳。肤色白得仿佛透明,嘴唇红如丹朱,只是一双眼睛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李君羡看到这个女子,像是见了鬼一样,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那人显然也惊呆了,手中忽地一松,盆中的光芒霎时消失,人影也登时不见。他看了看仍然人事不知的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真的是她?”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十年前,陛下派药师大破突厥,攻入定襄城,在内宫设宴为她接风,我看得清楚,正是她。”他忽然跪下来给那人行了个大礼。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扶起他道:“李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李君羡看了明崇俨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怜惜,低声道:“李先生,君羡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人道:“君羡兄太见外了,你说吧。”

“这明公子遭无妄之灾,实与此事无关,还请李先生忘了他吧。”

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李君羡大为感激,道:“多谢李先生。”当初他与裴行俭之兄裴行俨年纪相近,情同手足,这份友情历久弥新。裴行俨英年早逝,这些年来他每次想到都不胜扼腕。在裴行俭与明崇俨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裴行俨。虽然在裴行俭面前显得不近人情,其实他已经下决定不伤害明崇俨了。这次暗中将明崇俨带到这里,也是为了不惊动金吾卫。待发现此事竟然与那个女子有牵连,心知一旦深究下去,就将牵扯出皇宫内幕,后果实不堪设想,明崇俨很有可能最终被灭口。因此不惜向那人行此大礼,来保住明崇俨一命。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明崇俨,叹道:“李先生,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啊。”他的手下颇有能人,已查出那些美少年都曾到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是陛下明令不得旁人骚扰的所在。他也不信那个老妇会真是凶手,还斥骂过手下无能。可是方才从李淳风的圆光术看来,手下探得的情形完全属实。

那人抬起头看着那道从屋顶照下的光柱,道:“是啊。”光柱中,有极细的微尘浮动,变幻莫测。他喃喃道:“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哼哼,君羡兄,我们居然忘了陛下身边,就有这个姓萧的妖妇在。”

萧家,这个已成过往的皇族,却一直阴魂不散。陈,隋,到现在如日中天的大唐,这个家族仿佛一直隐隐浮现在背后,带着诡秘的笑意,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丝痕迹。李君羡和那人都是当今天子手下的重臣,却感到了无端的寒意袭来。

李君羡突然叹道:“淳风兄,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人正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的两个异人之一的李淳风。原本李君羡与李淳风也不过泛泛之交,但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无形中却将他们之间拉近了不少,称呼也亲近了许多。

李淳风沉吟了一下,道:“此事太过重大,还是向陛下禀明。”

李君羡打了个寒战。他少年从军,前半生出生入死,厮杀疆场,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却有了惧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

高仲舒听着阿罗本大师说法,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次,他收到一封密书,却是阿心约他在大秦寺见面。高仲舒平时说得热闹,却是个实足的嘴把势,其实家教甚严,连花街柳巷都极少走动。收到阿心的密书,心痒难忍,但在弘文馆的几个朋友面前却不敢多嘴,只得到会昌寺找明崇俨过过嘴瘾。上一次在醉刘居遇险,终究有惊无险,高仲舒的性子纵然是吃苦不记苦的,仍然有些害怕。可是阿心之约又让他心痒难捺,所以先找裴行俭,再找明崇俨,想让他们陪自己一块儿过来,多少可以壮些胆,却不料他二人都没空。好在大秦寺是出家人所在,不比那醉刘居里三教九流人等都有,总要清静许多,想来总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来得早了些,阿心还没过来,大秦寺的住持阿罗本大师倒是殷勤得很,见这寺院还没完工,便有这位世家公子前来,拉住了便要说法。景教传法,向来不遗余力,后来的基督徒传教更是不惜以身涉险。只是阿罗本大师年纪不小,大唐话说得极为生硬,什么天尊移鼠,听得高仲舒头昏脑涨。只是他想到阿心既然约自己在大秦寺见面,自然对景教颇为信奉,来之前也恶补了一番。他博闻强记,才学甚富,与阿罗本大师谈起景教经典来,虽然听懂的不到两分,说起来倒也严丝合缝,头头是道。那阿罗本大师更是勾动了兴头,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大有慧根,很有可能做一个景教徒,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