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客人进来时,顾东阳的心里便微微一沉,心道:“这人便是纥干大哥所说之人么?”
从外面看来,得意楼只是西市一家寻常的小酒楼而已,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顾东阳也是个一团和气的店主东,脸上整天挂着笑容。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面团团似的顾东阳并不像外表那样简单,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玄天道弟子。
所谓玄天道,听名字似是道家一派,其实并不是道家支派。玄天道发端于北魏太武帝时期,原本是北地一种秘术流派,连名字都没有,供奉的是日月尊者。太武帝灭佛,当时玄天道宗主生怕被误以为是佛门旁支,连忙改成此名,奉日月尊者神像也改成供奉日月牌位。岁月荏苒,玄天道越来越趋式微,顾东阳已是最后一代了。
当初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还在世时,纥干承基便已离心,暗中收买人手,准备有朝一日自立山头,顾东阳便是当时纥干承基暗中结纳的朋友。那时纥干承基想要经营一个藏身之处,于是出资让顾东阳开了这个得意楼。只是连他也没想到顾东阳本领一般,经营酒楼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意楼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纥干承基索性就让顾东阳一心管理这酒楼了。正因为这酒楼中全是纥干承基的人手,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在得意楼来谈便要安全许多。
正想着,边上一个下手小声道:“大哥来了。”
这酒楼是纥干承基在尹道法还没死时就买下来了。那时在十二金楼子这组织中,纥干承基并不是当老大的,只是得意楼中的大大小小谁也不知道这个偶尔才过来一次的大东家是十二金楼子这个杀手组织的现存第二号人物,只知道他是得意楼的老大。
纥干承基穿着一领寻常的粗布衣服,若非那个下手曾见过他一次,定然认不出来。顾东阳连忙整了整衣服,迎上去低声道:“大哥,他来了。在东一号房。”
得意楼的雅座与另外的酒楼很不同,墙很厚,窗子却少,很适合密谈,东一号更是纥干承基自己与人谈事的地方,有扇门与外面隔开。只消一关门,东一号房就极是僻静。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楼上,道:“他带了什么东西么?”
“似乎是红货,甚是沉重。”顾东阳顿了顿,道:“大概有十来斤。”
剪径的强人中本领好的,单看镖师押送的车辆所带起的尘土,便估得出车上东西的重量和价值。顾东阳里没当过剪径强人,不过以前当过当铺的朝奉,一双眼睛锐利异常,也有这本领那个来人虽然衣服普通,但步履颇为沉重,身边显然带了不少东西。纥干承基向胜秋要价一千贯,唐时铜钱每文约摸一钱,一贯是一千钱,折合六斤多,一千贯就得六千斤,当然不可能带在身边的,那胜秋定然是折合成银两或金子了。一千贯折成银两是六十来斤,一般人带着还是嫌重,其时金银比价大约在六七换之间,折成金子的话正好是十来斤。
看来,那人这回倒没有出花样。纥干承基素来多疑,虽然答应了交易,仍然怕上当,直到此时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小声道:“小心点,别让人上来。”
顾东阳点点头道:“领会得,大哥放心。”
纥干承基从后楼梯拾级而上,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眼前便是东一号房了。在乱糟糟的得意楼里,东一号显得特别整洁,只是坐在席子上的却并不是那个见过的胜秋,而是一个相貌极为儒雅的青年人。
看见纥干承基进来,那人站起身,行了一礼,道:“纥干先生么?在下中臣镰足。”
纥干承基还了一礼,坐下来道:“正是。”他看着中臣镰足,慢慢道:“中臣兄似乎并非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纥干先生神目如电。镰足乃东瀛高市人。”
纥干承基虽不知那“高市”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听得“东瀛”二字还是吃了一惊,心道:“竟然是倭人!别因为我开了高价,想动手吧?”倭人来大唐并不多,但他也听人说过倭人大多性情偏激,想要什么,便是不惜性命也要得到。若是这中臣镰足拿不出一千贯来,说不定会打动手的主意。只是他自恃本领高强,并不惧怕,道:“中臣镰足,在下不是来寒暄的,不知那一千贯拿来没有?”
中臣镰足嘴角仍是带着一丝笑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圆饼道:“这里是一百六十两足金,按当今金价,折合白银九百六十两。按官价,一贯折一两银,但每贯实有九百六十文,所以一千贯正好折合九百六十两。不知纥干先生合意否?”
纥干承基听他开门见山,侃侃而谈,言辞娴雅,说得却如市井牙侩一般。他看着这金饼,半晌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
看到这小布袋,中臣镰足眼前忽地一亮,伸手要去拿,纥干承基的右手却按在上面不动,道:“中臣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中臣镰足嘴角仍带着笑意,道:“纥干先生请说。”
“那负心子究竟有何用途?”
纥干承基见中臣镰足如此爽快,已起了不良之心。中臣镰足似乎毫不起疑,道:“此物本我东瀛皇家之物,当初委托尹道法先生查探此物下落,尹先生未向纥干先生说过么?”
当初尹道法是十二金楼子领袖,纥干承基他们名为尹道法师弟,其实都是尹道法代师收徒。在十二金楼子中,诸般事宜完全由尹道法一手掌控,纥干承基虽然算第二号人物,对这些事却也根本不知底细他道:“尹兄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在下虽忝为尹兄异姓昆仲,实不知其详,还清中臣兄明示。”
中世镰足道:“原来尹兄未向纥干兄说过,此事尚须从我大倭初祖说起。”
纥干承基道:“在下洗耳恭听。”
“当初素戋鸣尊速须佐之男命受贬高天原,至出云国,遇一老夫妇与一女抱头痛哭,询之,老者自谓名足名椎,老妻名手名椎,膝下一女名栉名田比卖。因为当地出了一个妖物,名谓八歧大蛇,足名椎与手名椎本有八女,已为其食去七人,唯余栉名田比卖一人也要献出。素戋鸣尊闻言大怒,将八歧大蛇斩杀。”
纥干承基只道中臣镰足会说出什么秘事,哪知说的竟是如此荒诞不经之事,心中怒火暗生,心道:“这倭人不肯说便不肯说,偏要胡扯一番。”只是他城府极深,虽然心头恼怒,脸上却声色不动,微笑道:“原来还有这等异事,只是不知与负心子有何干系。”
中臣镰足道:“传说负心子为神武天皇所造,其中便封住八歧大蛇两片残尸,皇室之中代代相传。只是数年前失去,多方查探方知流入大唐,在下这才衔命而来。”
到底这负心子是不是倭国神武天皇所造,以及有什么灵异之处,纥干承基都没什么兴趣,他听得进去的便是这负心子对于倭国皇室极为重要。他心道:“既然这负心子这等要紧,便是再翻个倍,只怕这中臣镰足也会答应。”
他正待开口,猛然间觉得一股寒意。
这阵寒意如针砭体,纥干承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武功法术两皆不凡,现在天虽然寒冷,也不至于会发抖。这阵寒意来得突然,纥干承基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
甫一抬头,他赫然看到两点黑影直扑过来,一点射向中臣镰足前心,另一点射的是自己胸口。
这两点黑影来得太过突然,此时纥干承基还是坐着的,若要闪避已是来不及。他大吃一惊,左手五指极快地在身前一划。
十二金楼子精擅五魅术,而纥干承基尤精其中木魅一道。五魅术以物化魅,只要物入五行,便能因物成魅。楼板桌面都是木制,正是纥干承基所能凭借。
只是这些木都是已死之木,纥干承基不能以之伤人,只能以之自保。他五指一划,身前的楼板忽地升出五块,登时挡住他的前心。那点黑影来势极速,正在那木板上,一下击穿了一块,去势未竭,声如爆豆,又将另四片也击穿了。
纥干承基面如死灰,心道:“罢了!”他知道以左手之力挡不住这点黑影,右手本压在那小袋上,此时终于收了回来,在身前一划。他的右手力量要比左手大得许多,虽然黑影已近他前心,但又有五块楼板同时升起,那黑影又击穿了四块,其势已竭,到了第五片上,“啦”的一声嵌在上面。
也就是这时,一道黑影从屋顶直挂而下,便如一条黑蛇一般,一沾到那布袋,立时卷了上去。纥干承基已腾出手来,一掌挥去,却还是慢了一步,那道黑影卷着布袋直上屋顶,已然不见了。
纥干承基心头冰凉。他万分防备,结果仍然着了道儿,已是怒不可遏,心道:“好奸猾的倭人!”他只道这是中臣镰足所布之局,刚怒视着中臣镰足,却见他一手抚胸,不由一呆,看着身前。在他身前的楼板上,多了十个洞,正排成一排,而离他最近的一个洞里,竟嵌着一团毛发。
这一团毛发竟然能击穿他的九重木魅术!纥干承基心中不由骇然。假如自己功力稍逊一筹,这团毛发定然要击穿自己的心脏了。难道中臣镰足所用,乃是苦肉计么?
他还没说什么,却见中臣镰足左手将那金饼向前一推,道:“纥干先生,没想到伏鹰竟然一直就在身侧,令先生遭池鱼之灾,万分抱歉。”
中臣镰足这举动令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他一心以为这是中臣镰足的计策,想要赖掉那一千贯,哪知负心子被人夺走,中臣镰足仍然把金饼付了出来。心头一转念,忖道:“要么真是被外人抢了,要么就是这中臣镰足见伤不了我,只得如此。”
不管是哪一种,先拿进再说,省得夜长梦多。他伸手往案上一按,那块金饼登时消失在袖中,道:“中臣兄,那伏鹰是谁?”
中臣镰足已站了起来,眉头微蹙,按住前心的右手掌沿,已有些血痕渗出。他正要向楼下走去,闻声道:“这人也要夺走这负心子。此事已与纥干先生无涉,多谢先生了。”
他虽然受了重创,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向楼下走去。
看着中臣镰足踉跄下楼的身影,纥干承基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忖道:“这倭人的哪句话才是真的?”好在金饼已经到手,虽然那负心子丢了,和自己也确是无涉了。中臣镰足到底打什么主意,他也懒得再去管。
走出得意楼,中臣镰足钻进一辆大车,脸上痛苦之色立时爽然若失。他道:“开车。”
车子由一匹健马拉着,走得甚快。转过两条巷子,赶车之人扭过头来,道:“主人,那纥干承基也挡不住伏鹰么?”
那人衣着如寻常车夫一般,正是那胜秋。中臣镰足脸上木无表情,脱下外面的袍子。在他的前心有一面光明锃亮的护心镜。这护心镜甚厚,此时上面嵌着一个小小黑球。中臣镰足拿下那护心镜,用一根牙签挑了一下,那个黑球立时被挑了下来,却是一团毛发。中臣镰足道:“没想到伏鹰小小年纪,看来比胜法师你已胜出一筹了。”
胜秋默然不语。也许两人的貘食术相去无几,但苏我伏鹰这一手发切丸却是胜秋望尘莫及的。他看着那块凹下一块的护心镜,心道:“你算定伏鹰会袭击你前心,以智谋论,他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中臣镰足既不习武,也不修法术,竟敢在这等高手面前耍花枪,胆气实在可畏。
中臣镰足算定苏我伏鹰袭击的是自己前心,因此在前心戴上护心镜,又用假血袋骗过了纥干承基。他本想借纥干承基之手取下苏我伏鹰性命,只是得意楼那一瞬,纥干承基居然也只是死里逃生。幸亏自己未曾低估纥干承基,否则纥干承基在得意楼被取了性命,那自己也定然难逃一劫。
如果留着苏我伏鹰,那就永远扳不倒鞍作了……
他正想着,胜秋忽然道:“主人,那萧先生真能取下伏鹰性命么?”
中臣镰足正从座拉下拿出件衣服来换。他道:“萧先生当有八成的把握取下伏鹰性命。”
胜秋低下头。中臣镰足见他有不信之色,道:“怎么了?”
“萧先生本领也许比我稍高,但未必能超过伏鹰多少。厲下觉得,那个……”
中臣镰足忽然一笑,道:“萧先生敢和我们合作,你真以为他没有底气么?”
胜秋呆了呆,道:“属下愚鲁,不知萧先生还有什么本领?”
中臣镰足叹了口气,道:“胜法师,你与伏鹰的貘食术一流,最惧的是什么?”
胜秋又是一呆,道:“难道,萧先生身怀虎咆流的本领……”
他只是猜测之辞,却见中臣镰足点了点头,道:“岂止是身怀而已,萧先生的虎咆流本领精深之极,只怕不在扶余三梦斋之下。”
怪不得那姓萧的要来与主人合作……
胜秋只觉心头一沉。那萧先生来与中臣镰足商谈合作之事,自己侍立于后。虽然知道那姓萧的本领非凡,但总觉得并不见得高深莫测,没想到中臣镰足只从谈吐出中便已看出那萧先生师承门派。他知道中臣镰足以文学知名,并不会丝毫武功法术,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将武功法术两趋绝世的苏我伏鹰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敢如此冒险,苏我伏鹰死到临头只怕也想不到吧。
岂但是苏我伏鹰,那个纥干承基、萧先生,也括自己,有谁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胜秋不由微微抖了一下。他曾听师傅说过兵法,《孙子》有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时他总觉得这话只能听听而已,但眼前这个青年分明便是可以如此。如果当真相斗,中臣镰足只怕连一个寻常武夫都比不上,但这人的智谋却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当初未投入鞍作一方。
胜秋只觉马车也轻快了许多。
“胜法师。”
中臣镰足那清雅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转过身,道:“主人,有何吩咐?”话语中不自觉地又多了几分崇敬。
“你立刻去帮萧先生一下。”
胜秋一怔,道:“主人,你不是说伏鹰不是萧先生的对手么?”
“伏鹰自然不是萧先生的对手,但他背后有鞍作。”
胜秋登时恍然大悟。现在萧先生答应合作,但两方绝非肝胆相照,生死不渝的。在朝中,苏我氏势力如日中天,假如伏鹰与萧先生搭上话,萧先生权衡之下,决定与苏我氏联手也未可知。要防的,不是萧先生会败于伏鹰,而是他们会谈好了,反将自己扔在一边。他对中臣镰足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是。”转念一想,迟疑道:“只是,那负心右子还在他身上……”
“只消保证负心左子不在鞍作手上便行了。你不必顾虑,只是不要让伏鹰多说话。”
胜秋道:“属下明白。”他转身下了车,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巷尾。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中臣镰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也显得如此诡秘。
所谓负心子,是摧毁苏我氏一族的关键。当初摩利势虽然与鞍作之父不睦,终究也没起过这种心思。只是对于中臣镰足这种外人来,却没有这等顾虑。
鞍作,你苏我氏一族纵然如日中天,死期也已近了。
他看着天空。在这天下最为繁华的异国之都,阴沉的天空正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压下来,仿佛一切都会被压作齑粉。
一列车队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赶路。
这是长安南味号的商队。长安人口百万,富豪比比皆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天南海北什么奇珍异味都有,食铺酒楼里的菜肴也各地风味都有。
南味号经营的是海味。长安不靠海,新鲜海味要带过本钱太大,南味号卖的也就是些勒鲞、江珧柱、鱼翅一类的干货。快过年了,今年卖得特别好,存货已然一扫而空。南味号的东家便想再跑一次闽广,再运一批海味过来。上元,清明,一直到端午,足足可以赚到对本的利。
苏我伏鹰便隐身在商队之中。
得意楼一击得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
苏我氏一族在倭国权倾一时,但他大哥苏我入鹿却极佩服中臣镰足,说此人足智多谋,非百里之才,实经国之器。只是此人一直不愿受苏我入鹿的笼络。
可用,用之;不可用,杀之。苏我伏鹰还记得大哥私底下说过的这句话。当中臣镰足拒绝了苏我氏的延揽,苏我伏鹰就知道此人迟早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居然也会到长安来,甚至与他一同住在久居大唐的田山周处,而他居然一直未曾发现!
长安,这个光怪陆离的魔都,也许什么事都会发生吧。他按了按胸前那个小布袋,负心子硌着他的前胸,多少让他感到一些安全。
在得意楼,虽然只是过了一招,但与中臣镰足交易的那人仍然让苏我伏鹰吃了一惊。当他发现此人正是在居德坊醉刘居里与他交过一次手的那个人,便已知道自己的发切丸伤不了他。只是能够顺利夺下负心子,只怕纯属侥幸了。而中臣镰足显然没有那人的本领,肯定躲不过了。即使能躲过,镰足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会化身为一个商队的成员,隐在几辆满是咸腥味的大车间。
这一次,可谓大获全胜。苏我伏鹰不禁想笑出声来。
南味号的商队从东市出发,小半天便出了长安东面的春明门。长安城里虽然繁华,但出了城一般是些田地,离城十里就是些乱山荒地了。南味号的东家肚里很有些经济,原本多走一程就能到青泥驿歇息,只是去了青泥驿便要住客栈,他故意晚出发半天,天黑下来时还没到蓝田县。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畿道,反正也没有贼人剪径,就让商队在灞河岸边一个树林里歇脚,露宿一晚。
扎下营来,生火造饭吃毕了,商队的人三三两两歇息下来。这商队只有十来个人,大多围着火堆聊天。苏我伏鹰只是商队临时招来的人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半闭着眼坐在火堆边养神。恍惚中,他想起了故乡。
飞鸟京虽然根本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但终究是家乡。看着火光,苏我伏鹰仿佛又见到了细雨中净御原宫长廊下的铃姬。
“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铃姬的声音柔美而清脆。只是在这异国的商人中间,想象中的铃姬的声音也如一根尖针一般让他感到刺痛。
不知是谁摸出一支尺八,正在吹着。尺八就是箫,因为长一尺八寸,故有此名。吹的是一支《龙笛曲》,有个人在低声哼哼着:“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千万余。游子去还愿莫疏。愿莫疏,意何极。双鸳鸯,两相忆。”
这是梁昭明太子的诗。《龙笛曲》是南朝乐府中常用的牌子,声音原本柔靡委婉,那人却哼得凄咽之极,连箫声也显得如泣如诉。苏我伏鹰不由闭上了眼,眼前又浮现出铃姬如花的笑靥。
临来时,铃姬在神社为自己求了一道灵符。这个庞大雄伟的国度在铃姬的想象中,大概也如妖兽一般光怪陆离和恐怖吧。这道灵符虽然已经在海上的风涛中失落了,但铃姬跪在奉献着萝卜和油豆腐的稻荷明神前祈祷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有铃姬为自己祈福,所以才会如此顺利吧。其实稻荷明神并不是保佑远行人的,铃姬并不知道。可是只要想起铃姬虔诚的样子,就算稻荷明神也一定会来保佑自己的。
苏我伏鹰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这声音轻柔细腻,便如那个纤弱的身影,苏我伏鹰嘴角的笑意却一下僵住了,心底升腾起一股寒意。
中伏了!他默默想着。
这里是遥远的大唐长安,不是飞鸟京,铃姬绝不可能在这里的。可是自己却听到铃姬的声音,那一定是中了什么人的法术,视闻嗅尝触五官中,双耳已被人控制。
尺八的声音已若有若无,只有火堆里的木柴被烧得爆裂的细微声响还在冰冷的暮色中流动。苏我伏鹰咬紧牙关,猛地站了起来。
火堆仍然在燃烧。透过火光,对面站着一个人影。
苏我伏鹰只觉嘴里一阵发干。这是个女子的身影!他很清楚,商队中并无女子,而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可能会有女子出现。显然,双眼也遭人控制。
这人好高的道行!苏我伏鹰暗自叹道。他虽然站了起来,但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分毫。他知道只消再等片刻,等鼻口触都被封住,那自己就形同行尸走肉,只能任人摆布了。
也幸好这时五指尚能动。他的手往回一缩,左右两手食中两指间已各夹了一个发切丸。
那个女子与他相隔着火堆,却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无物,直直从火舌中走了过来。一见到这人,苏我伏鹰背后冒出一身的冷汗。
是铃姬!
铃姬看着他,眼波柔媚如丝,风情万种,慢慢地向苏我伏鹰走近。苏我伏鹰如同化成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越来越近。
铃姬已站到了苏我伏鹰身前。她微笑着,伸手摸向苏我伏鹰的脸。手正要碰上时,苏我伏鹰的手忽然举了起来,猛地刺向铃姬的前心。
手如利刃,但刺入铃姬身体时,苏我伏鹰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就在手刺入的一刹那,铃姬的身影蓦地消失,苏我伏鹰只觉前额仿佛移开了一块巨石,眼前也忽地一暗,终于看清面前的一切。
篝火已经快要灭了。借着余烬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尽是那些南味号的伙计。苏我伏鹰的心头一凛,喝道:“什么人!”
南味号那些伙计根本没被苏我伏鹰放在心上,但那个险些封住自己五官的来者竟然在自己毫不察觉之时将这十来个伙计统统杀了,这等本事实在让苏我伏鹰心悸。方才那人有些轻敌,低估了自己的本事,但那人再一次施法的话,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幸运了。在黑暗中不知那人的所在,发切丸无用武之地,当务之急,一定要立刻查明那人的方位。
黑暗中有个人轻轻“咦”了一声,道:“好狠的少年。”
苏我伏鹰左手一抖,掌心已冒出一团黑气。他将这团黑气凝在掌心,慢慢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那人轻轻一笑,道:“不必多问,阁下的命已被买下了。”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左道小术,还买不了我的命。”他左手忽地一翻,那团黑气已落在地上。这是他的貘杀术,本就无声无息,加上是在夜里,当真可杀人于无形。
貘杀术循声沿地面而行,去势极速。刚行去三丈,忽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一下顿住了。
是那人!苏我伏鹰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貘杀术固然无声无色,但那人本领不凡,苏我伏鹰原也没打算用此术一举成功。他只想借貘杀术来探明那人的方位,真正的杀手还是那两个发切丸。
他一感到貘杀术受阻,右手已然疾挥,喝道:“中!”一点黑影脱手而出,向那边射去。
发切丸切金断玉,何况上面也附有貘杀术,只消擦破那人一点油皮,那人这条性命便已握在自己手中了。但发切丸掷出,却不曾听到有人应声倒地,只听得那人“嗤”地一笑,道:“中臣先生说阁下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果然是实。”
黑暗中,有个人踏上了两步。
黑夜里看三丈外的地方虽是一片混沌,但多少总有些光,离得近了还是可以看到。那人原本距苏我伏鹰三丈以外,此时走近了丈许,苏我伏鹰已能看清那人的轮廓。
那人个子也不高,却似有种无形的压力。即使相隔两丈,苏我伏鹰仍然感觉得到那人身上发出的这股力道,被迫得几乎要后退。他咬了咬牙,让自己站直了些。
篝火本已只剩了些余烬了,那人一走近,火苗忽然又蹿了起来。借这火光,虽看不清那人面目,却终于可以看到那人穿着一身黑衣。
看到那人的衣着,苏我伏鹰忽然叫道:“暗行堂!”他虽落于下风,却一直凛然不惧,可这三个字叫出却已带了些惧意。
那人本来还待向前,忽然站住了,道:“你居然也知道暗行堂?你是何人?”那人的声音里也已有些诧异。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百济暗行堂,我怎会不知。”
那人道:“不可能。大唐知道暗行堂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口气极是自负,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名字,大唐知道的是不多,只是在飞鸟京怕有一半人都知道。”
那人怔了怔,道:“你是倭国人?”
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人未必就能横行天下。”他一直感到那人身上发散出来的这股压力,身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此时却觉得轻了许多。显然是那人听得自己是倭国人,一时分心所致。
苏我伏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人话音刚落,苏我伏鹰不退反进,又向前踏出一步,喝道:“杀!”从他右手中,一个小小的黑点疾射而出。
即使是暗行堂的人,一般要杀!苏我伏鹰的眼里像燃起了两团火苗。
发切丸发出,不啻强弓硬弩。即使力道不及,也仅仅是稍有不及而已。在两丈多的距离之内,可以说是无不中之理,更何况那人行迹已露。虽然在得意楼里那人曾经用异术挡住了发切丸,但苏我伏鹰也不相信一天之内会有两人有这个本事。虽然暗行堂与他苏我氏一族也颇有渊源,但在苏我伏鹰看来,暗行堂虽然厉害,但暗行十三星和那些唯唯诺诺,自己一句话就可命令他们切腹的家臣没什么不同,被杀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人对自己颇有兴趣,他对那人却没什么兴趣。
死吧。他想着。
他已准备看到那人翻身倒地的样子了,突然只觉前额又是一疼,似乎有一道闪电劈头打下,将他的前脑都劈成了两半。他一个踉跄,耳边才听到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破!”
虎咆流!
苏我伏鹰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惊骇恐惧。他做梦也没想到那黑衣人居然也会虎咆流。
百济虎咆流,是他的貘食术的克星。而且,暗行堂也与虎咆流势不两立,暗行堂那种封人五官的五体封灵秘术同样被虎咆流克制,据说当初暗行十三星大举出动,将虎咆流灭门,有人说虎咆流已经失传了。
可是,眼前这个瘦小的黑衣人居然就会虎咆流。
他决不是暗行十三星中的一个!
黑暗中,那人又“咦”了一声,道:“好个了得的倭奴,受了我一记虎咆,居然还能不倒。”
苏我伏鹰眼前望出去已是模糊一片,似乎还带了些红色。他知道那是受虎咆流一喝之威,眼球里的小血管破裂之故。他虽然不曾倒下,却已只是勉强站着,斗志全消。空中飞过几缕发丝,那是发切丸被那个人的虎咆喝散后的残余。苏我伏鹰大口喘息着,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又走上前一步。冷笑道:“到了此时,还想报仇么?”
那人个头还不如苏我伏鹰高,但此时苏我伏鹰看去,却觉得那人伟岸之极,简直像是个巨人。他心知那是自己受了虎咆流一击,神智渐渐散乱之像,咬牙道:“眼下我不如你,但三年之后,定然再来向阁下请教。”
那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低声笑了笑,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奈何,在下并非君子。”
这人居然丝毫不受言语之激!苏我伏鹰心已绝望。虽然他还有最后一手,但那只能两败俱伤,他还有将负心子带回东瀛给兄长之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出。可是眼前这黑衣人显然是要将自己斩尽杀绝,只怕不得不用了。
他并不畏死,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负心子本有两枚,干系到苏我氏一族的兴衰。其中一枚向来由历代皇子执掌,另一枚就在苏我氏家族中传承,苏我伏鹰的祖父名叫苏我马子,本是倭国权臣。推古天皇时,圣德太子当政,与苏我马子不睦,苏我马子被迫隐忍二十年。等圣德太子身故后,苏我马子方才得势,他对圣德太子实是恨之入骨。四年后,苏我马子过世,苏我伏鹰的父亲苏我虾夷继位。又过了两年,推古天皇也去世了,去世前有传位于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之意,这自然是苏我虾夷不想看到的。可是让苏我虾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叔叔苏我摩利势却竭力支持山背大兄,而从苏我马子死时,官位由虾夷继承,那枚负心子却传给了摩利势。苏我虾夷心知苏我摩利势与山背大兄联手,自己这一支迟早会遭灭门之祸,便全力打击摩利势,迫得摩利势东躲西藏。若不是苏我虾夷想迫乃叔交出那负心子,早将他满门斩杀了。只是苏我虾夷迫得太紧,以至于摩利势居然趁唐使来时将负心子交给了唐使通事,使得苏我虾夷这些年劳而无功。
苏我伏鹰向来不喜携带随从。此时入唐,带苏我道纯前来,那也是兄长的意思。让他发现苏我道纯暗通镰足一方后,马上就下了杀手,将苏我道纯灭口。只是到此时,他不禁有些后悔。如果现在有个靠得住的随从,纵然自己被迫与那黑衣人两败俱伤,这随从还可将负心子带回去。只是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境,不出最后一手便要死在那黑衣人手上,出了最后一手一般带不回负心子。
大概觉得胜券在握,黑衣人又上前一步,道:“人固有一死,阁下认命吧。”
苏我伏鹰眼中神光一闪,喝道:“苏我伏鹰之命,不由他人执掌!”
黑衣人一怔,道:“苏我?”
此时苏我伏鹰的右手猛地往自己头顶一拍,从他掌心已吐出一团黑气,尽入顶心。
所谓貘食术与貘杀术,乃是驱使影貘,窥测他人心思或者杀人之术,两者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留有余地,另一种却是以杀人为目的。
貘杀术杀人无形,但也可以以此控制人的身体。那一次在无漏寺里苏我伏鹰对苏我道纯下了貘杀术,随即苏我道纯便被裴行俭那一伙金吾卫救走,纵然求医问药,仍是回天乏力。
只是貘杀术另有妙用。假如对自己施用,这身体便如外物一般,可以暂时由自己控制,功力无形中增长一倍。只是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止渴,纵能伤人,自己先是死路一条了。
这种手法,有点像是中原邪派心法中的天魔解体大法,原本就是走投无路时拼死反击所用。而苏我伏鹰此时,便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
苏我伏鹰天分过人,影貘修习有成。如果那黑衣人不是身怀克制貘食术的虎咆流的话,鹿死谁手还尚不可知。此时苏我伏鹰被逼到了绝地,他性子又偏激之极,终于不顾一切,对自己用了貘杀术。
影貘入体,苏我伏鹰先前所中的五体封灵秘术已被解开,趁那黑衣人一怔之时,苏我伏鹰双手一扬,从他双掌掌心同时伸出两道尺许长的黑烟,喝道:“中!”
他自知已无生还之理,出手再不留情。
“苏我”两字,让黑衣人也不由大感踌躇。
与中臣镰足商谈合作之事时,他并不知道中臣镰足要自己杀的乃是苏我氏一族之人。
他与中臣镰足合作,所希望的自然是能够借来倭国之兵。只是中臣镰足虽是倭国显臣,但眼下并非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相反,苏我氏在倭国权倾一时,当真可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他来说,也许与这苏我伏鹰联手,杀了中臣镰足更为合算。
现钟不打,何苦铸钟来打。这种心思,谁都会有吧。中臣镰足一定也担心自己知道了内情,会弃己而去,所以有意不告诉自己对方的真实姓名。
因此,虽然苏我伏鹰已如鱼肉在俎,黑衣人却缓了一下手。只是没想到这片刻的迟缓,换来的却是苏我伏鹰意料之外的反击。
苏我伏鹰已中了他的五体封灵秘术。虽然五官未能尽封,但眼耳鼻都已经打了个折扣,此时的苏我伏鹰便如一个七老八十之人一般行动迟缓。只是更让他意外的是,苏我伏鹰突然间尽复旧观,甚至比未受封时更强。
倭国秘术,果然也不可小觑!他想着。到了这时候,纵然他想弃中臣镰足,转而与这苏我氏子弟合作也已来不及了。
现在他最为赞叹的,不是眼前这个苏我伏鹰出人意料的坚忍强悍,而是中臣镰足的算计。
中臣镰足显然已经算定了苏我伏鹰的性子,算定了等自己知晓对方的真实姓名时,已经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样想来,与中臣镰足联手同样是上上之策吧,只是时间要长一些,而且要加倍小心……
他的一怔忡,大概只不过一弹指。可就是这一弹指间,苏我伏鹰的反击已然到来。
苏我伏鹰掌中的黑烟几如有形有质,便似两柄尺许长的短剑。而苏我伏鹰方才举步维艰,此时步法却突然间快如闪电,黑衣人的头刚抬起,苏我伏鹰已到了他身前。
黑烟只是黑烟,但此时却真如剑一般,那两道黑烟一上一下,一取面门,一取前心,黑衣人哪里还闪得过,这两道黑烟同时刺了进去。
黑烟甫一刺入,苏我伏鹰已觉不对。这招影剑双杀已是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原本就准备拼死一搏,与这黑衣人同归于尽。影剑无形无质,本来也是无坚不摧,但他的双掌向前推到黑衣人胸前时,却觉双掌竟然并没有碰到实体,眼前竟是空空一片。
这黑衣人竟是个幻象!
苏我伏鹰以最后的力量反击,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这最后的反击居然也已落空。此时纵然再想搏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呆呆地站着,叹了口气道:“阁下到底是谁?伏鹰想要死个明白。”
苏我伏鹰自恃本领高强,但在这黑衣人面前,却连一丝胜机都不曾抓到。与斗法落败相比,这种突然间知道有人远比自己高明的失落感更是痛苦。
黑暗中,却不见那黑衣人回话。苏我伏鹰的反击也让这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倭国秘术,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黑衣人闪身在边上一棵树后,默默地想着。他已不敢再有托大,方才若不是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脱身,只怕自己要死在苏我伏鹰的拼死一击中了。
夜长梦多,还是杀了他。
其实此时苏我伏鹰已是油枯灯烬,再无还手之力。但他刚才这影剑双杀实在太过凶险,便是这黑衣人也不敢再行冒险。黑衣人将右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了一根雪白的牙筷。
这牙筷长约五寸,一头削出尖锋,便如一根钢刺一般。他伸手往左臂上肘弯处向手腕一划。等牙筷划到左腕时,他左手一翻,一把从右手里抓过牙筷,右臂却已顺势伸直,筷子又从右臂手腕向肘弯划了一道。
牙筷虽尖,但那黑衣人用力甚轻,筷尖在他的衣袖上划过,布料上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只是他的筷子到处,苏我伏鹰却觉双臂突然一阵剧痛,像有一把无形的尖刀划过,他的双臂肘弯到手腕处几乎间时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把两个袖子都染得红了。只是他已精疲力竭,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只是低低呻吟了一声,道:“你杀了我吧。”
如果现在还能自杀,苏我伏鹰一定会自杀的。这两道伤口极深,他双臂已然废了,那黑衣人到此时才相信苏我伏鹰的确已无还手之力。他慢慢从树后踱出,道:“苏我公子,受人之托,取君之命,还请公子海涵。”
他的厌胜术虽能伤人,但要取人性命还力有未逮,要杀苏我伏鹰,只能近前动手。苏我伏鹰双臂已废,两脚也沉重得根本迈不开,他只是勉力站着。看着这黑衣人走近,他居然还淡淡一笑,道:“技不如人,命该如此。”
黑衣人双指拈着牙筷刺向苏我伏鹰的咽喉。这人衣着形相都诡秘怪诞,但这拈筷的姿势却潇洒之极,极是不类。苏我伏鹰心道:“这人到底是谁?”虽然要死在这黑衣人手上,但除了这人会暗行堂与虎咆流的本领以外,全都一无所知。
他闭上了眼。
牙筷尖已到苏我伏鹰的咽喉处。正在将触未触之际,忽然有一阵微风掠过。
灞河岸边,又是岁暮天寒,起风自然毫不奇怪。只是这阵风来得突然,黑衣人的眼不自觉地眯了一下。
上下眼皮刚碰上,眼前一花的瞬间,他突然觉得不对。
有人欺近!
黑衣人身经百战,好几次甚至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又是精通暗行堂五体封灵秘术的高手,自己的五官更是敏锐之极,几乎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单凭这风声,便能感觉到来者的身形。他的牙筷忽地一折,在空中斜斜一掠,已封住了此人的来势。
然而牙筷却只是在空中虚划了一道而已,什么都没有碰到,甚至,连站在那里的苏我伏鹰都不见了。
这黑衣人也不由一愕。
风火轮咒!
这身法分明是风火轮咒!
武功中,轻功身法是一大宗,各门各派都有独到之处,有些此道高手的身法更是惊世骇俗,恍如鬼魅。但武功毕竟是武功。任何一种武功,都有其极限,不可能无限制地快下去。
但法术中的神行法则不同。
神行法并不是人本身的跑动,而是以法术来驱使人行动。只是法术有高下之分,而受法之人也同样有强弱之别。若是受法之人原本甚弱,跑得快了,人的身体都要被扯得四分五裂。
此道高手,得名最著者,当数东汉汝南费长房。
晋代葛洪《神仙传》中,“壶公”条有云:“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说的就是费长房的神行法。费长房的神行法已让人觉得能够缩地。地当然不能缩,只不过费长房来去倏忽,宛如将千里之地缩至目前。
而后来费长房之死,也是他将神行法修至极致,结果身体无法承受,被罡风扯碎。时人以为那是因为费长房驱使鬼物,因为失去符文,遭到鬼物报仇,将他撕碎。
轻功练得越高,对己身就越有好处,而神行法练得越强,自己反倒更危险。正因为这个道理,因此术门中人对神行法几乎都聊备一格,并不刻意修习。久而久之,会神行术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便是这黑衣人也不会。
只是他知道,当今神行法中最高明者,便是极玄子一脉的风火轮咒。
风火轮咒之快,如驭风火。而神行术中,形在声先的,也唯有风火轮咒才做得到。
在听到声音之前,身形便已先到。这等神速,当真匪夷所思。也唯有风火轮咒,才能闪过他的牙筷,抢在他动手之前将苏我伏鹰救走。
在蒙面的黑布后面,黑衣人淡淡地一笑,道:“明崇俨公子,别来无恙否。”
极玄子的行踪早已下落不明,不可能出现在长安外的这个荒林里的。现在还能使出风火轮咒的,就只有极玄子的嫡传弟子明崇俨一人了。
风火轮兄虽然神妙无方,却也不能持久。如此快速奔跑,便是施术者身体承受得住,也受不了那等摩擦所生的高热。明崇俨即使救了苏我伏鹰,也一定不会走远。
明崇俨无声地喘息着。
他的武功虽然也相当不错,但还是远远比不上裴行俭。当初他对裴行俭用了这风火轮咒,裴行俭还能在张三郎的追逐中逃了好长一段,他却只跑了十余丈便觉周身酸痛。再跑下去,浑身都要像一个坏了的傀儡一般散架了。
他在一棵大树后放下苏我伏鹰,正要歇息一下,耳中忽地传来那黑衣人的声音。
在麻胡的住处,他多长了个心眼,已布下了踏影咒。原本是想看看以后会不会还有人再到这里来,没想到在麻胡宅中遇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轻薄的衣衫,隐隐透出冶艳的肉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依稀所见的这个人影是真的,却也觉得此人定然与自己那失去了的记忆有关。因此他追踪此人,一直到了灞河岸边。
只是,那人并不是个有着冶艳肉体的女子,却是个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
就是这个人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么?明崇俨仿佛看到了解开那个谜团的一把钥匙就在眼前。他的法术已经大为不弱,那黑衣人的心思又全在苏我伏鹰身上,居然一直未能发现他窥视在侧。只是那黑衣人的本领却让明崇俨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已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可是这黑衣人本领之高,似乎已可与张三郎并驾齐驱。而他所见的张三郎本领更偏向武功一道,单论法术,只怕这黑衣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强者。
恐怕,连师傅都不如他。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麻胡宅中放过了自己?
虽然见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这谜团似乎越来越大,已成为一片不可捉摸的浓雾。
要让那黑衣人自己打破这谜团,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有望解开的,只怕就是这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了吧。在那黑衣人施展出明崇俨闻所未闻的异术时,苏我伏鹰分明是知道这些异术的底细的。明崇俨还记得,苏我伏鹰说过的两个字。
百济。
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三个遥远的小国,当初与高仲舒在会昌寺吹牛时也听他说起过。
从前朝开始,这三国中势力最大的高句丽,就一直是中原天子的眼中钉。强悍的高句丽骑兵从辽东奔涌而来,屡为边患。前朝文帝、炀帝先后四度发兵远征高句丽,结果都无功而返。
此后,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丽王也由婴阳王高元换成了荣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面上颇为恭顺,太上皇曾封其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长安朝贡,一时间似乎亲密起来。但高仲舒说,高建武心怀叵测,从夫余城到东海修建了一条长城,“今上迟早会第五次征东”。
虽然那四次远征高句丽都是前朝发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两朝都是贵显,何况太上皇与前朝炀帝本来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来,大隋与大唐其实是一回事,不过天子换了个人而已,当今天子的征东也一定势在必行。而百济是这三国中最为南端的一个。高仲舒也说起过,百济王为扶余氏,现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扶余璋,是百济第三十代王。百济与中原向来交往不多,与倭国却颇为密切。而与其相邻的金氏新罗王对中原最为恭顺,现在的新罗王称善德王,是一个女子。
明崇俨还记得高仲舒说起新罗善德女主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仲舒虽然看上去有点靠不住,但他对史实的精熟明崇俨也只能甘拜下风。只是他想不通这个来自百济的黑衣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能救下苏我伏鹰的话,就能够知道一些了吧。
这时他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这黑衣人的本领太过奇异,明崇俨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过这人的魔掌。
他没有吭声,站在一边的苏我伏鹰却突然呻吟了起来。明崇俨吃了一惊,正要捂住苏我伏鹰的嘴,手还没碰到,却是大吃一惊。
像是有无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苏我伏鹰的双眼,从他眼里,竟然流出了两道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苏我伏鹰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两道鲜红的竖纹,便如将一张脸分成了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