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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心里五味杂陈,他知晓,江晚月是在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但如今他长在潭州,她又在碧胧峡,两人见面并不容易,裴昀想趁着这次前来,尽早和江晚月互明心意。

同为男子,谢璧知晓他要说什么,他紧紧握拳,硬生生摁下想要冲上去阻止一切的冲动。

谢璧想离开,双腿却若石化般立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脸深情,对江晚月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我早已下定决心,娶妻当如晚月你,至于那些无稽之谈……”裴昀上前一步,竟然想去抓江晚月的手腕:“我自然不会理会,也请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谢璧背脊紧绷,双眸猩红,说不出的怒意,妒意烧得他胸口灼灼。

好在,江晚月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掌,谢璧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只觉得自己暗中窥探二人,实非君子所为,却丝毫移不开半分眸光。

周遭安静了一阵,连带着谢璧也屏住了呼吸,终于,他听到江晚月低柔的声音道:“你就不怕如他们所说,娶了我也许会招惹祸患。”

“荒唐!”裴昀的语气斩钉截铁,又低沉平静道:“有我护着你,什么祸患都不会有!再说若真的有,我也无惧。”

信誓旦旦的话语回荡在耳边,谢璧心口一阵发闷,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几分嫉妒裴昀。

至少他可以站在江晚月面前,站在秋日暖阳下,深情坦荡的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

而自己,既无说出心事的勇气,也无说出心事的资格。

毕竟,江晚月在谢府,实在说不上无忧无虑,他未曾护好她,她如今性命无碍,已是侥幸……

方才无名怒火渐渐褪下,心头只剩了几分感叹惆怅,也许,他并非不愿她再获良缘,只是,从内心里质疑裴家罢了。

可无论她嫁与谁,都不会比昔日在东都谢府更差了吧……

他才是最不配,也最不该打扰江晚月的那个人。

江晚月笑了笑,语气仍是平稳的,似乎真的是不沾染人间之情的小菩萨:“劳烦大人错爱,但我已说过此生不愿再嫁,大人还是选配名门之女,莫要耽搁自己的好年华。”

裴昀静静望着她,眸光有几分伤怀和疼怜。

被江晚月这般拒绝,裴昀并无怒火和羞愧,反而愈发为江晚月难过。

“无妨,我不急着你应下。”裴昀温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已是过往,我只想你早些走出来,过上全新的日子。”

江晚月浅浅笑了,道:“如今的日子,对晚月而言,便是全新的,也是我想过的,至于不愿成婚,也是觉得如今的日子便恰恰好,往后也想如此清净,并非对过去尚有心结。”

裴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不该说出此生不愿再嫁这等负气之语,你如今不过二十,一生何其漫长,怎能一语便说定了?”

江晚月怔了怔,却觉得裴昀说得甚有道理,和谢璧和离后,她确是无心情爱,不愿涉及男女婚事,但对于以后之事,还是该看缘分而定,而不是先定下非如何不可。

也唯有如此,才算是真的放下。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江晚月反是抬眸一笑:“是晚月言语莽撞了,情之一事,本就要看缘而定,多谢大人指正。”

裴昀和江晚月相视而笑。

这次和离回来,她更淡然清浅,也更有别样的明丽,让他实实在在倾心不已。

可惜,她如今才二十出头,却对情波澜不惊。

定然是那段婚事,深深伤到了她。

裴昀忍不住想去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为别的,只是知晓了过程,才能对症下药。

但裴昀不敢轻易提起,想等到时机成熟,再和她聊起曾经。

裴昀静静看了她半晌,又道:“还有行船之事,如今有不少人都在议论……”

江晚月温婉清冷的声音如泠泠江水响起:“至于此番流言,多辩无益,她们不是说女子碰船会有无妄之灾吗,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我已和阿文,笛儿,秋璃等人商量好,寻一些愿意和我们一同上船的妹子,我们女子乘船,一起过三门壑,我就不信,潭州如此大,凑不够一船女子来行船!更不信因我们是女子,上天就会让船出事!”

竹畔旁的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胸腔深处怦然颤动。

裴昀却静了一瞬,似是被江晚月的所言惊住了,半晌才道:“晚月,我知晓你想破除众人对女子的偏见,可也犯不上以身犯险,三门壑险峻,遇上风浪,更是生死难料,你莫要赌气冲动……”

江晚月怔了怔,再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疏离:“裴大人若觉得我是赌气冲动,就请离开吧……”

裴昀双眸坚定,语气深沉:“晚月,我愿替你立于风浪之上,护你一生再不沾染风雨。”

江晚月摇头道:“大人并非女子,立于风浪之上又有何用?再说我自有办法护自己周全。”

“那……那我随你一同上去,若无事,我就和你谈笑风生,若有难,我必全力救你。”裴昀望着丝毫不为所动的江晚月劝说道:“再说……再说女子不能掌舵上船,是千百年传来的规矩,总也有缘由,我随你一同上船,若真……我也能镇压水中邪祟……”

江晚月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面色平静道:“大人所言,晚月知晓了,大人若是无事,便请早些回去吧,民女也要歇息了。”

裴昀无错,他坚定,认真,深情。

若自己未曾嫁过人,也许会被他的言语所感动,所俘获。

可江晚月知晓,裴昀这番话,是在护她安然无恙,却并非护她勇立风雨成为自己。

他终究是错过了她。

谢璧在不远处听着二人的对话,眸中泛起思索之色。

谢璧派去几个暗卫查那几个女子的身份,暗卫很快查清那几个女子的身份。

事关重大,几人立刻暗中告知谢璧。

谢璧听罢这些人的身份,平稳的面色微微一变,思索片刻沉吟道:“你再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吩咐完暗卫,谢璧又蘸墨写信,写给随朝廷去了蜀地的友人崔漾。

谢璧知晓,这次翻船事件并未真的过去,碧胧峡靠水而生,对水有天然的敬畏,而女子行船,却是千百年来极少有的情况。

这次翻船,唤醒了他们的恐惧和对女子的忌讳。

要想破除这份心魔,必须要让更多的人亲眼看到,女子所掌,女子所乘之船,能在湍流急浪中安稳前行,岿然不动。

江晚月所想,和他所思,不谋而合。

谢璧统筹抗击北戎之事,治下本就有造船所,他这几日勘探了三门壑的地形,除去是几个支流入江的口子,路狭石多,船身行驶时容易撞击舷板,也是造成倾侧的原因。

谢璧和船所众人开始研制优化船板,并暗中通过船所的官员和英哥秋璃送去口风,秋璃昨日过来,说是江晚月和笛儿,阿文,英哥等人,已将船所研制的船板安在了船身两侧,制了两个护舷板。

谢璧日夜查阅造船书籍,和船所的官员商量,将客船改成尖底小腹的模样,船头和船尾高翘,并将船辗转送于江晚月。

除了船板,纤绳也极为重要,他从江边拿来的纤绳,明显软绵很多,谢璧这几日查遍典籍,书上记载,蜀地竹子最坚韧,若是制成纤绳,能抵抗更大风浪。

谢璧立刻写信给崔漾,正是想让他运送些蜀地之竹。

崔漾在蜀地无事可做,立刻携了一车竹子而来,陪着谢璧每日研制纤绳,为了让纤绳更耐磨坚韧,制绳时除了加入竹子,木材,还会糅合牛皮或豹皮,谢璧负箭而行,趁了夜色进入后山,不分昼夜,蹲守了整整五日,在崔漾,竹西急得团团转时,谢璧总算从后山回来,他鬓发凌乱,白皙如玉的脸上长出了胡渣,他顾不得歇息,将提着的豹皮洗净分割。

“牛皮就不成么?你为何非要去后山?”崔漾后怕道:“后山的虎兽伤了不少人,本地壮年都不敢去。”

在东都,他也常常和谢璧去射猎,但都是经了防护的山庄猎场,君子不立危墙,这等野山荒林,他们从不踏足。

谢璧手上多了几道深深的口子,竹西给他上药,谢璧捧着受伤的手一言不发,双眸却未曾从豹皮上移开过。

有了蜀竹,有了豹皮,他想要的纤绳制好,她的船也会多几分牢固安稳。

她的船护了很多人。

他只想做一艘不会倾翻的船护着她。

一艘乘风破浪的船,护着她,抵达她想去的千山万水。

崔漾这几日算是看明白了,踱步道:“我说你为何要留在潭州,还非要来碧胧峡,如今看来,并非是为了国事,倒是对她念念不忘,余情未了……”

谢璧不急不怒,淡笑摇头道:“无稽之谈,如今北戎虎视眈眈,朝廷偏安一隅,我又怎会困于私情?”

况且岁月飞逝,追忆无益,她已是他的前妻,前尘已断,他能有何心思?

崔漾狐疑道:“那你为何如此用心?”

谢璧眉目间隐有流光,宛若高寒的月影,不沾半丝尘俗:“她有功于朝廷,我自不能坐视她被流言诋毁,否则以后谁还为国效力?”

崔漾凝眸片刻,沉吟笑道:“我不信,你竟如此高风亮节,毫无私心?”

谢璧淡淡道:“既是多年知己,难道你不知我?”

崔漾顿了顿道:“自知尚难,又何谈旁人知晓——我知不知你无妨,你知自己的心就好。”

谢璧心口一颤,不知为何心绪又渐渐烦乱纷杂,剪不断理不清,他神色怔怔,半晌未曾说话。

在江晚月横渡三门壑的前一日,谢璧来到了江家院落外,他未曾进门,而是找了附近一处僻静之地,拿出从三门壑捡起的那截纤绳,缓缓道:“这纤绳看似和以往不同,实则轻柔易断,三门壑一事,已调查清楚,那日风大浪急,翻船时所用纤绳被人动了手脚,是翻船的主要原因,此外,散布流言之人,暗中身份是秦刺史的家婢,她事发前后多次前往是秦婉住处,此乃真相,但秦家是一方刺史,也许民声沸腾。”

“不过,我会让人将北戎信物放置在此二人屋中,会有人查抄出北戎之物,证实传播流言之人是北戎之人,但此事并非真相。”

谢璧语气沉稳有力:“你是受流言所害之人,有得知真相之权,更有惩奸处恶之权,我此番来并非让你为大局忍气吞声,而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如何选,我都会依从你的选择,和你一起面对。”

身为巡抚,若以潭州利益为重,自是将二人打成北戎人奸细为上策,但他不会再委屈江晚月,若他为了所谓大局遮掩真相,连一人都护不住,又怎能在乱世之中保一州平安?

江晚月走到谢璧面前,轻轻行了一礼,语气淡然坚决:“多谢大人查询真相,替民女伸冤,此事皆因北戎而起,和旁人无关,大人费心了。”

谢璧一怔,他想过前妻会选北戎,却未曾想到她会如此果断,如此平静。

听到秦婉名字时,他的妻面容并无波澜,似早已跳出闺阁恩怨,抛下一切过往。

她甚至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初衷,不想探究自己的所言所行,几分是为了国事,几分是在袒护秦婉……

是他……又一次把她想低了。

谢璧终于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被江水洗濯过的,崭新的,清冷高远的江晚月。

半分也不属于他的江晚月。

谢璧心里涌起沉沉的怅惘,眸光定定落在前妻的面颊上,她玉肌昳丽,映着静影沉璧的秋光,真的宛如江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纤尘不染,俯瞰俗世之事:“无妨……我并非只为你,身为巡抚,这本就是应尽职责,再说此番多难之秋,有不少女子一同抗击北戎,身为朝廷官员,不可让女子被群小所侮,为流言所伤。”

一旁的竹西听着自家大人的慷慨陈词:“……”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公子为何非要在此时展现自己的刚正不阿……

江晚月赞赏的看向谢璧:“得遇大人,是黎民之幸。”

被江晚月的眸光一看,谢璧只觉满心苦涩。

只因这赞赏和感激,是百姓对官员的感恩钦佩,却不是妻对夫的依赖感激。

黎民遇他,是幸。

那……她呢……她遇到他,可曾有悔?

想说的话翻涌着堆积在喉头,哽得谢璧胸闷气短,可最终久久沉默,未发一言。

第47章 第47章

终于到了江晚月随众女子乘船横渡三门壑的这一日。

三门壑浪急水深,过的人本来就少,但这次渡船,之所以传得人人知晓,还是因了这是一艘女子参与制作,女子掌舵,且皆是女子所乘的船……

女子属阴,在水运中尤其忌讳女子上船,可这次,江晚月的这艘船,可是从头到尾,都沾了女人,可谓是丝毫不顾祖宗留下的规矩了……

还要在惊涛骇浪的秋日过三门壑,这不是作死吗?

江晚月上船之前,裴昀非要装作船员模样,暗中登上这艘船。

裴昀以将军之尊,竟要自贬身份,以船员模样登船,心腹前来阻拦。

“据说这船皆是女子,是犯了大忌,万一……将军三思啊!”

裴昀淡淡道:“女子行船,是否有险,我并不敢断言,但若无危险,我可看她乘风破浪,若有危险,我更该陪在她左右,护她安然无恙。”

话虽如此,可他知道,江晚月是不会让他上船的。

他也不愿惊扰到她,只想暗中陪她一程。

朝阳从开阔的江面上缓缓升起,众人挤在岸边,望着如同在怒吼的三门壑巨浪,窃窃私语:“秋日是潮头最猛的时候,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作孽……”

“祖宗的规矩,难道真的丝毫都不顾了吗?这船上竟都是女子——阴气如此之重,真是荒唐……这可是要触怒神仙的啊……”

众人纷纷不安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请罪。

“祖宗的规矩,难道真的丝毫都不顾了吗?这船上竟都是女子——阴气如此之重,真是荒唐……这可是要触怒神仙的啊……”

众人纷纷不安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请罪。

江水翻涌拍岸,灰铅色的天沉沉压下,在江浪和天的交接处,一艘弯翘的客船缓缓而来,在苍茫江浪映衬下,船体甚是渺小单薄,呼啸的旋风将帆吹得簌簌作响,船上几人裙袂飘扬,宛若天边锦云,众人望着,不由提了一口气。

三门壑凶险,平日都是挑好日头过,还要祭祀祷告,绝不让女子沾染唯恐不吉,如今风猛浪急,船上又都是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直直盯着客船,不敢有丝毫走神。

江浪狂烈,似是想让妄图挑战它的人就此止步,那艘客船却无丝毫犹豫,驶向灰蓝色的江浪深处,弯翘的船一次次随着浪尖翻涌上下颠簸,礁石撞击在护舱板上,船纹丝不动。

一个几乎要触碰云端的巍巍浪头汹涌而来,飞溅的江浪将岸边百姓衣衫打湿,众人一声惊呼,再去看时,却未曾看到那小小的船只,谢璧指挥岸上的纤夫用力拉纤,坚韧强劲的绳索绷紧,浪花落下,客船飘飘摇摇的再次出现,云层倾斜日光,船身闪出熠熠光彩。

几个女子立在甲板之上,姿容清丽,宛若仙子,眉目间的光芒烨然灼目。

众人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谢璧眼眸落在风口浪尖中,江晚月翩跹的身姿上,他为她自豪,只要她得偿所愿,他便安心开怀。

至于他所做之事,他并不愿江晚月得知。

没有什么比这等场景更有冲击力,此前的流言也被人质疑。

“要说翻船,还是和船技,风势,运气有关,也怨不到女子身上……”

“是啊是啊,你看看这一船,连水手都是女子,还在此等狂风呼啸之时过三门壑,若只要是沾了女子就翻船,船早就翻了……”

“……”

众人议论纷纷,纷纷赞叹,待到船稳浪定,有人押着几名女子来到人前,并将北戎的服饰,物品等洒落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谢璧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声音沉稳:“你们可还记得她们是何人?”

“当然记得。”立刻有人议论道:“就是她们传言,说江姑娘……”那人顿了顿,才道:“说江姑娘命中带克,因此才导致家中的灾祸和前几日的翻船……”

“然而本官一路追查她们,却在她们的住处查到了北戎的腰带,服饰和信物。”谢璧语气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江姑娘是无辜的,那些传言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她们是北戎安插在我们身边的奸细!”

一语既出,跪在地上的女子瑟瑟发抖,拼命摇头似是想争辩什么,却被堵住了嘴,围观的众人则神情大变,如今人人谈戎色变,没曾想身边竟被安插了北戎人的奸细!这些人挑拨离间,散播谣言,而他们,差点进了北戎人设下的圈套!

众人的关注点不再是男女之争,而是和北戎之间的血海深仇!

谢璧趁着群情激愤,才定声道:“北戎造谣女子不吉,甚是可恶,而她们所利用的,恰恰是每人心底的所思所想。”

“凡是有船经过,洗衣淘米的女子便要回避撤离,掌舵,船员,更是绝不允许女子担任,就连船桨等物件,都不许女子触碰,甚至不少船不搭载独身女子,若船无事还好,倘若船有半丝不妥,常常不去追究男子之责,却将脏水泼在和船无关的女人身上,舟来船去,这条江送不少男子外出求学经商,也给不少男子提供了生计,诸位,为何女子未曾受这等优待,却要承受百般非议?”

黑压压的人群甚是沉寂,唯有谢璧沉稳有力的话语,字字清晰。

“可这次出船,船上皆是女子,由此可见,所谓女子不吉,皆是无稽之谈,”

“以后会有很多女子开的客船,行的巨舟荡漾在江面上,碧胧峡的江很美,天公造物,人人可得,此地不该是女子的禁区,若谁心有不忿,请找我谢璧理论!”

人群中一阵哗然。

众人听谢璧一番言论,也觉得针对女子的种种限制也许有失偏颇,但谢璧如此明目张胆的让女人来江面上,如此用心的为女子陈情,还是引起了不少人质疑。

“巡抚大人这是要为咱们女子出头了?”

“……咱碧胧峡又不是没男人了,那江面风吹浪打,何苦非要让女子受罪呢?”

“身为巡抚大人,不该是处理政事大事吗……这……怎的还管到女人身上了?”

窃窃私语和质疑细碎而汹涌的席卷而来,谢璧岿然不动,眸间隐有光华流转:“这次北戎来犯,生死存亡之时,有很多女子挺身而出,东都的城墙上有女子,她们坚守到城破的最后一刻,行医救人的有女子,是她们助战士冲锋陷阵,江间渡人的也有女子,在众人哭天喊地,无路可走的时候,她就是救民于水火的菩萨!依本官所见,女子的气魄,胆量,智谋,不输男儿!若听信流言,抑制女子,岂非让人寒心?再入绝境时,还会有哪位女子来相帮?女子之事,绝非小事,而是关乎国本民生之事!”

这番话铿锵有力,但谢璧语气却是温润沉稳的,语气并非责怪,却透着恳切和真诚,听起来自有一番动人的力量,

阿文和江晚月一同下了船,看到这一幕,阿文不由拽了拽江晚月袖子,低声道:“谢大人这样的官员,不,这样的男子,也真是世所罕见。”

江晚月轻笑,羞她:“你不若反思一下自己,见的世面是否太少了些?”

阿文却正色道:“都说谢大人仙鹤骨松姿,不染凡尘,我却觉得他是最最有凡心之人,能这般为女子这样着想,也不知哪个女子有福气,能做他的妻。”

也不知哪个女子有福气能做他的妻。

这句话,曾经无数次的掠过自己脑海。

唯有真的成了他的妻,才知晓,所谓福气,并非人人可享。

江晚月心头一颤,将脸偏了个方向。

阿文却未曾罢休,低声道:“晚月,你不是在京城呆过一年吗?可曾有见过谢大人?或是听过什么有关他的事情?”

江晚月脸色渐渐没了血色,她缓缓握紧手指,语气发涩:“谢大人……是贵人,纵使我去了京城,和他也是云泥之别,咫尺天涯。”

阿文面露失望,江晚月面色煞白若冬雪,捂着手帕轻轻咳了几声。

阿文忙回过神,轻轻拍着江晚月背:“晚月……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晚月低声道:“无妨,只是有些……晕船惧水罢了。”

“晕船惧水?”阿文怔住:“你……你不是最不怕江浪的吗?从前夏日,还总带我们去江浪里采莲蓬……”

江晚月唇角的笑意渗出几分涩然。

坠入深冬冰窟,落水无人搭救,两次绝望时的挣扎,让她对江水的畏惧早已融入骨髓,望着起伏的江面,江晚月手指轻颤,她忘不掉在水中的无助窒息,方才在船上她面色镇定,其实早已心绪翻涌,恐慌无助的情绪涌向心头。

有人在甲板之下,轻轻叫她名字,和她说了许多和谁有关的,琐碎的,美好的日常。

“夏日的水面波光荡漾,有莲花,也有很多莲蓬,你说你喜欢剥莲子吃,还用荷叶做了一顶帽子……”

“记得吗,秋日的湖面有很多小虾和小蟹,但螃蟹太小了,待到日后,我们一起去捉蟹吃可好?”

船上那道温暖低沉,始终给她力量的声音,她听得出,是裴昀。

阿文上前还要再说什么,秋璃却笑着用话堵她道:“姑娘这般打听男子,莫不是动了春心?”

阿文脸一红,也未曾辩解什么,她本也是感叹几句,如今对江晚月的牵挂大过了对谢璧的好奇,忙去找到水壶递给江晚月。

谢璧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都有了几分羞赫,他们竟轻信了流言,进了北戎的圈套,还诋毁曾经被无数渡江百姓敬仰的江小菩萨。

真成了过河拆桥,令人唾弃之人。

众人纷纷走上前给江晚月道歉,有些人面色尴尬,被江晚月澄静如江水的眸子一瞧,更是说不出话,半晌支支吾吾道:“日后姑娘你有了空闲,来婶子家坐一坐……”

江晚月含笑应下,对这些说风就是雨的众人,她的面上也并无几分怨怼。

秦朗始终站在远处,看着孙女从风浪中上了岸,她的笑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娇羞,愈发显出蕴含柔韧的坚定。

他总算放下了心。

没人知道,自从他听说江晚月要乘船过江一事,已食素至今,每日都要在关帝庙中烧香祈祷,保佑孙女平安。

还好,苍天有眼,这一关,她总算是过了。

望着望着,秦朗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

当时女婿治水遇难,女儿准备去江西寻女婿同僚了解情况,一时间,众人异样的目光纷纷看向女儿,有同情,有感叹,有幸灾乐祸在看热闹……女儿却比往日更加沉静,她收拾好行囊,带着年幼的江晚月踏上寻夫之路。

之后有将近一月,他未曾接到女儿的来信,放心不下去寻时,却发现女儿遇到山匪跌落山崖,江晚月被临时安置在府衙下辖的养堂,看到自己,盛满泪光的眼眸透出几分怔忡呆滞。

他牵着孙女回了碧胧峡,从此只字不言此事。

只是此后,他对官府的人向来敬而远之,也唯有裴家,相处多年,知根知底,才想将江晚月托付。

秦朗不由叹了口气。

他并不愿江晚月卷入纷争,能平稳安然的在碧胧峡过一辈子,一生无忧,是最好的。裴昀有这份心,又不嫌江晚月嫁过人,已是很难得。

但裴家在潭州也是有脸面的大族,自然不愿江晚月在江面上抛头露面,迎来送往,这次流言一起,秦朗并不愿出面澄清,他想孙女是聪明人,想来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趁着流言甚嚣尘上,裴昀不介意,不如顺利嫁入裴家,相夫教子。

他在碧胧峡也有几分势力,只压制了江晚月不详的传言,女子行船不吉的传言,并未曾着手去管。

没曾想,江晚月未曾退缩,却用这等法子为自己正名。

秦朗一时间说不出心底是忧是喜,是何滋味。

秦婉在碧胧峡呆了几日,但想买什么都处处不方便,带了几个婢女一道去了永州。

人在永州,但江晚月的动向她始终极为关注,听闻江晚月渡三门壑破流言之事,秦婉气得几日都未曾安眠。

今日有人拿了帖子请她,她认出此人是谢璧身边的人,坐到马车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下了马车,才发现到了巡抚衙门,唯有谢璧一人在内。

谢璧平日总在乡间徘徊勘察,日日一身布衣芒鞋,秦婉都差点忘了他的真实身份。

谢璧一身官服,面色沉沉,眸光甚是冷淡疏离,让人望而生畏。

秦婉心里怯了几分,低声道:“君白哥……”

谢璧冷冷道:“秦姑娘出身官宦之家,难道还不懂规矩吗?”

秦婉一怔,万福一礼,低声道:“大人。”

谢璧面色凝重,语气冰冷:“三门壑究竟为何会翻船?”

秦婉心头一惊,面上仍是淡然的模样:“大人不是查出,是北戎奸细传的流言吗,想必……想必翻船也是他们做的手脚吧。”

谢璧冷笑:“是吗?那些人真的是北戎奸细?”

秦婉面色有几分慌乱,勉强笑道:“大人说是,那自然就是了。”

谢璧步步紧逼道:“传流言的两个婢女,一人年二十,一人年十八,皆是在十五岁时入的秦刺史府,她们不是奸细,是秦家的婢女!”

第48章 第48章

秦婉登时变了脸色,肩头轻轻一颤,支支吾吾道:“她们……她们竟然敢瞒着父亲做出这等事,身为秦家婢女,竟如此大胆,和北戎勾结……”

谢璧冷冷望着秦婉,谢秦两家交好,他们二人也算一同长大。

曾经的秦婉笑容纯澈,读诗念文,出身名门,温婉明理。

谢璧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的看清秦婉。

谢璧冷笑一声道:“北戎?你到现在还在遮掩!北戎的衣裳饰品,是我遣人放过去的。”

秦婉猛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谢璧向来温润,此刻眯起的眼眸却如利刃,凛冽冰冷:“不然呢?让百姓都知晓秦家身为一方大员,却做出这等阴私丑事?!外敌未退,朝廷争权夺利,让他们借由此事让潭州大乱?”

潭州地处南北交界,水系众多,是战略要地,秦家在此地,也是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可偏偏秦婉不知轻重,做下这等事。

谢璧缓了缓,冷冷道:“到了如今你还要遮掩,这些女子为你办事,你不为她们申辩一句,反而咬定她们是北戎奸细!”

何等蠢笨,何等无情!

秦婉脸色苍白,比起阴谋被发现,更让她难过的是谢璧此刻的态度,她轻轻啜泣道:“大人,是我一时糊涂,我知错了,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你不是一时糊涂,你是蓄谋已久。”谢璧逼视她,冷声道:“我今日明白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日,就断然不会让她蒙受冤屈,也绝不允任何欺她侮她!”

谢璧的眸光透出几分冷戾,秦婉不由心惊胆战,从前谢璧向来是温润阔达的脾性,对仆人都不曾说过重话,她手足无措,语气颤抖道:“可……可你们已经和离了,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人……她已不是谢夫人,早已和谢家无任何牵扯了……”

谢璧漠然:“我和她究竟是何关系,轮不到你来评判,你若不能管束好自己,别怪我不念多年情面,对秦家下手!”

秦婉打了个寒颤。

谢璧这番言语,言外之意便是他虽重潭州局势稳定,但若她仍执迷不悟,对江晚月下手,他便不会留情。

甚至不惜铲除秦家,重整潭州。

未等秦婉反应,谢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是个识大体的,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但那是她的大度,并非是你脱罪的理由,你去一趟江宅,将此事前因后果言明,向她请罪,并谢她宽宥吧。”

秦婉全身无力,嘴唇瓮动,却说不出一字。

她知晓,谢璧遮掩此事,是替朝廷着想,让她去请罪,却是替江晚月撑腰。

她是官宦之女,而江晚月,不过是一卑微船女罢了。

让她去向她请罪,何其可笑!?

可她知晓自己没有选择,只好咬咬牙,含恨去了。

去之前,秦婉强撑着精神,已做好了被江晚月羞辱讽刺的准备。

可未曾想到的是,当她将实情讲罢,含泪请罪时。

江晚月昳丽的面容安静得宛若碧胧峡山间的昙花,只淡淡道:“我知晓了,如今正值战乱,秦姑娘往后莫要做损人不利己之事了,这礼我不要,秦姑娘拿走吧。”

纱帘轻拂,江晚月刚洗了发,墨发用湖蓝色布带松松束起,发尾带了清新微甜的枇杷香散在腰间,她平静坐在椅上,宛若寒骨冰魄的仙子,语气说是怨怪指责,倒不如说是指引和希冀。

但那份高贵冷清的气度,让秦婉更觉颜面扫地,深受侮辱。

江晚月不过是个山野村女,又不是宫中的娘娘公主,当时在东都,可是诸事不懂,到哪儿都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回了碧胧峡,纵使有了些名声,也是贱民村妇罢了!

故意在自己面前摆出这等不记前尘,清高无尘的模样,既气了自己,还能勾了谢璧!

更未曾想到的是,此事刚过去,父亲秦凌便写急信让自己回潭州,秦婉回家后才知晓,谢璧对父亲言明了此事,让父亲对她严加管束,若不能将她约束在后宅中,那他便奏明朝廷,公事公办。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完全不顾念两家情谊。

秦婉每日闷在家中,从此深恨江晚月,但终究不敢再下手了。

冷风吹了几日,天愈发冷了,碧胧峡的姑娘们在秋末冬初常常聚在一起翻新冬衣,院子里,江晚月和几个未曾出嫁的姑娘一起谈天做衣裳,因了阿文即将婚配,便未曾过来,笛儿也和母亲一起去潭州做生意了,这些年轻姑娘谈到阿文和叶家定好了来年开春后成婚,又不由谈到喜欢的男子。

“前些天来的巡抚大人,你们知晓么,据说曾经也来过咱们碧胧峡呢……”

“好像是前些年来过,我和我姐姐一同去的,他长得真是好看……”

“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瞧出来了呢,前些时日他冒雨独自一人来我家附近的水渠视察,我那时根本不晓得他身份,就觉得那寻常的布衫雨笠穿他身上就不一样了,倒像是画中的翩然仙人,让人只想瞧着他看……”

“怎会只有你瞧出来,谢大人样貌向来是极好,你难道不晓得?据说他之前在京城被叫做鹤郎……”

“鹤郎……这名儿真衬他……一听便是俊秀出尘的郎君……还有,你可曾瞧见过他的手,冷白修长,一看就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皆是围着谢璧。

江晚月认真拆缝冬衣,恍然间,倒像是回到了婚前做女儿的时光。

谢璧来了一次碧胧峡,来之前和走之后,不知给碧胧峡的女子留下了多少遐思和话题,几年过去,那些姑娘们大多已嫁人了,这新一茬的姑娘,到了她们当初情窦初开的年纪,围绕的心仪郎君却仍是谢璧。

那时,她从来不参与那些姑娘的谈话,她独自把喜欢埋在心底深处,渐渐酿成了执念。

如今她执念已消,听着曾经辗转在心间的名字,恍然间若局外人般。

“晚月姐姐,你去京城一趟,总也听说过谢家吧?”姑娘们对谢璧在京城的任何事都是极为感兴趣的:“京城人都怎么议论谢家?谢大人在京城住在何处?”

这姑娘并非第一个向江晚月打听谢璧的,江晚月只是笑着摇头:“京城是天子脚下,百姓都知晓轻重,怎会私下议论朝廷重臣?”

这话是在点拨这些姑娘莫要再议论巡抚大人,可兴致盎然的姑娘们仍谈论着谢家之事,有一姑娘神神秘秘看了看周遭,压低声音缓缓道:“我给你们说个事情,你们可千万莫要往外传说,我听闻谢大人在京城其实有个前妻,似乎是和他不睦……”

众人大哗,那姑娘继续低声道:“据说这谢夫人在京城深居简出,因此并无几人见过,此事只在东都高门之间流传,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们不晓得罢了,但我姨娘是在王府做陪嫁妈妈的,还远远见过这位谢夫人呢,听说她和谢大人是和离的!”

江晚月微微一怔,针尖刺破了食指,秋璃登时惊了一声,江晚月笑着擦了指尖圆润的血珠,轻声道:“不碍事,方才是我走神了”

秋璃忙接过针线,低声道:“姑娘你好久不做针线了,这些事交给我吧。”

那些姑娘看向江晚月,笑着道:“晚月姐姐,你也是和离,谢大人也是和离,咱们碧胧峡就你们二人从京城回来,还都是和离过的,咱们碧胧峡几十个人家都找不到一个和离的,怎的京城和离就如此普遍么?”

江晚月久久不曾开口,秋璃笑道:“京城民风开放,两人婚后过不到一起,也没必要彼此勉强。”

姑娘们若有所思,对和离一事也感兴趣了:“所以这和离,都是二人好商好量的议一议?双方也都心甘情愿?”

“真想不明白,天底下的女子谁能心甘情愿和谢大人和离……”

“也许是谢家给了不少银两,你想,像谢大人那等人,定然不会亏待那女子的,”

几个姑娘对谢璧又是连声夸赞,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江晚月身上:“晚月姐姐,和谢大人和离也许是那女子一时糊涂,悔之晚矣,但以你的姿容心性,和那郎君和离,定然是他要后悔的吧。”

江晚月强笑了笑,未曾说什么。

“咱们这儿订婚成婚,那么多步骤,他连面都不露,只让你一人过去,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门户,还有婚后走春,我们当时等了这么久,按照习俗新女婿都会上门,他却不来,真是好大的架子,你都不晓得你外祖父多落寞难受呢,从京城来一趟能多麻烦,不过是瞧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罢了,倒让不少人说你闲话。”

“这样的做派定然不是好人家,还好你快快和离了,”

“也不知你前夫如何了,他若是此刻见了你,定然要后悔,他不就是家在京城吗,如今你朝廷嘉奖,众人感激,他定然无地自容,满心悔恨!”

这些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管江晚月如何想,自己倒说得甚是爽快。

江晚月做着手里的冬衣,垂目不语。

那些事情明明都已过去,可听到旁人为自己抱不平的曾经,心里还是会涌上淡淡的酸涩

局外人都知晓他的冷漠,可当时的她,却浑然不觉,只顾一往无前。

她为他想过很多借口和理由。

却从来没想过是他不爱。

直到一步一步,把心伤透,甚至差点连命也丢掉,才认清了一切。

他曾是她最隐秘炙热的心事,还好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她至今仍感激,上天让他们成了婚。

若是未曾成婚,也许她会用一生去憧憬恋慕,反而是成婚后,认清一切的自己,只需缓放下往事便好。

第49章 第49章

秋夜寂静,清冽的风吹起卧房帘幕,吹灭桌上燃了一半的烛火,江晚月从梦中惊醒,全身轻轻颤抖。

窗外的夜漆黑深沉,仍是深夜,江晚月却辗转反侧,再难安睡。

这些年,她已经很久未曾做这个梦了。

可今夜她又清晰的梦到,月光清辉莲叶接天,湖水泛起轻柔的涟漪,母亲含笑抱着她坐在船头,爹爹则站在一旁对着月亮悠然吹笛,母亲一边哄着她,一边用竹篾编精美的船席。

夜风吹来荷花的清淡气息,浅浅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宛若一场梦境。

江晚月坐起身,怔怔的望着床畔的烛火。

在她印象里,父母极为恩爱,但父亲因为做官,和母亲总是聚少离多,她记得,父亲对母亲曾说过,说是江西那边遭了水患,父亲一直在江西治水,找到了一个法子,说是能一劳永逸。

可偏偏在此时出了岔子,因父亲修堤不善,淹死了不少人,父亲也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听说父亲出事,立刻带着她进京寻找。

她被母亲安置在一处小院里,母亲说要找父亲的同僚问寻事情的经过,匆匆安置好她便走了,后来,母亲是被人抬回来的,说是坠崖后被人发现的,母亲向来爱洁,可此刻,她磨破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双眸紧闭,向来温柔的面庞上都是深浅不一的伤痕,不管她怎么叫,母亲都不再看她。

……

两行清泪顺着江晚月白皙的脸颊流下,她连哭都是无声的,唯有轻轻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这些年刻意回避这些事,回来也真的很少梦到了。

但她的心底从未有一刻曾真正忘怀,这些时日,听到这些人议论起父亲,议论起父母之事都是因她而起,她模模糊糊的,再次梦到了幼时的父母亲。

江晚月不知父亲为官政绩究竟如何,但她记得母亲常常将她抱在膝上,讲父亲治河的设想和壮举。

父亲常说,要想海晏河清,离不开治水,所以他不愿在中枢,宁愿下派地方,为一方生民谋切实福利。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疏忽大意,急功近利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呢?

当时的自己不信,父亲和母亲也是不信的。

因此母亲才会想着前去调查,谁知结果却是……

幼时的江晚月总是想,如果父亲不去江西做官就好了,当个普通人找个一般的差事,一家人守着碧胧峡,过安静的日子该多好。

可过往之事,没有如果。

她在东都,心底常常是自卑的,倒不止是因了出身,更是因了东都的她们有爹娘疼爱,而自己,虽说有外公扶持爱护,可心底总是泛着说不出的空寂。

若是他们都还在,她定然会有另一种人生。

江晚月在床上怔怔坐着,柔软如墨的青丝垂下,如上好的锦缎,从前自己每次想他们的时候,都会独自去船上坐上片刻。

那是父亲亲手做的船,从前一家人常在夜里去船上消夏闲聊,遥远岸边的芦苇,月光下的满池荷花,父亲清幽的笛声……是她记忆里最静谧的美好,后来她嫁入谢家,那船也跟随她去了东都,还未等她将船取走,北戎人便攻破了城池,父亲的船,也留在了东都……

江晚月心头一阵闷痛,北戎来了,也不知那船如何了……

江晚月抱臂坐在月光下左思右想,待到窗外透出曦光,才迷迷糊糊再次歇下。

江晚月主动去找了秦顺,自从战乱起来,她操持着在江上救人后,两人就未再单独谋面过,江晚月望着秦顺,轻声道:“舅舅,这些时日一直不太平,祖父年纪大了,我又在潭州,我们船队和秦家,都要靠着你啊。”

秦顺听到江晚月前来,面容有几分紧张,听到她这么说,倒放松了几分,也起了几分警惕:“姑娘说的哪里话,秦船主是我的父亲,船队也是我一手带起的,我照料理所应当,怎会谈到辛苦?”

“是啊,船队是舅舅和您父亲的心血。”江晚月将那段做了手脚的纤绳缓缓拿出,放在桌上,语气仍是平稳柔静的:“如今秦家的船业在潭州也是数一数二了,可如今就是有人想要毁了您的心血,那船不管在谁名下,翻的毕竟是我们秦家之船,舅舅,这些人阳奉阴违,偷换船绳,按照家法,该如何惩罚?”

秦顺闷头不说话,半晌道:“不必罚旁人,此事是我差遣他们去做的。”

当第一眼看到那船绳,秦顺有惊讶也有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他对江晚月掌管客船一事本就甚是忌惮不喜,再说她这般直接的和自己对峙,定然是已经有了确切的证据,他风来浪去惯了,也不愿遮掩什么。

江晚月点头道:“舅舅,客船上有你的亲信,他们跟了你很久,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干这种事,除了利益,无外乎因了一个情字,船上的生意不好做,常常互托生死,也更是讲究师徒父子,当时您跟着外公时,也才十四五岁,我还记得您第一次跑船回来,就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麻糖。”

秦顺面容透出唏嘘:“是啊,一转眼,小十年过去了,秦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姑娘也长大了。”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这么多年,您和祖父从未曾懈怠过,也正因如此,秦家船才渐渐打出了名声,秦家的船队本是一体,今日客船出了事,明日商船又能好到哪儿去?那些京城的大户人家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是一样啊!”

“还有客船上的人,他们又有何辜,如今战事本就不太平,他们能保住性命,都是上天眷顾,若无缘无故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

江晚月站在院中,望着灰沉的天空,唇角却留着一抹淡笑:“我不会忘记,当时我从京城和离,是您和外公一起去谢府接我,也许您是为了跟随外公,但您当天也是着意打扮得很神气,向来不修边幅的舅舅为何破天荒如此,我知道,您是为了给我挣体面。”

“还有之前未曾出嫁时,我在碧胧峡,但凡是外公不给我带的东西,都是您给我带回来。”

“人不为己,天也不容。我知道身为女子,我本不该回来,更不该碰船上的事儿,但我已经回来了,外祖也是想让我有几分产业傍身,不至孤苦,受制于旁人罢了。”

“这是当时我从京城特意为您寻来的契书,因了战乱频繁,我一直未曾给您,如今战事也算平定了,纵然南北还不通,在长江以南,有了这个契书,是无人敢刁难您的,也能省不少税。”

这契书本是和运送货物有关,江晚月如今是客船,并不需要,她是一直想着要将这契书用在秦家船队上的,只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倒不如直接将这份重礼给秦顺。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外公是倚重您的,我也是倚重您的,如今乱世,一家人齐心更是重要,秦家的儿郎这么多,为何当初偏偏选了您,也是因您的品德是外公看重的啊。人谁无过?之前的事情我只当是误会,不会再追究,但我既掌管了客船,便会对船上的人负责,若是再有人危害到他们,我也定然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一番话,有温情的拉拢,也有严厉的警告。

江晚月走时,并未曾带走那一截船绳。

秦顺偏过头,未曾看江晚月的背影。

她纤细优雅的背影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秦顺长叹一声。

心里有几分失落,几分庆幸,几分不安。

都说女子无才,可他的见识气度却远远比不上江晚月。

如今,秦家越来越多的人追随江晚月,但秦顺丝毫都不觉得奇怪,她的见识,心胸都比一般男儿要宽广,还有一股男子缺乏的细腻善意,让和她相处过的人,总能为之动容。

谢璧手心受了伤,一直未曾痊愈,这些时日裹着纱布,几日换一次药。

郎中看了看伤势,有几分焦灼道:“算日子是该长好了,这口子怎的一直未曾痊愈……郎君是贵人,和此处水土不服也有关系,大人要小心些了,平日手掌千万莫要再用力,静养为上。”

谢璧轻笑着,仍是不在意的模样,他对伤势是不在意的,但却觉得郎中的一句话甚是刺耳。

谢璧淡淡道:“我在此处一切都好,也没觉得有何不习惯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这是她的水土,她的家乡。

他下意识地,不想和她格格不入。

在一旁的竹西却不由撇了撇嘴,郎君是个精细雅致的人,如今到了碧胧峡却改了性子,平日戴了雨笠就匆匆出门,丝毫没了在京城时的讲究。

甚至,郎君每日都特意和邻居刘大妈学湘语,说是既然成了此地的父母官,就要听民之声。

可竹西知晓,这都是郎君用来骗自己的。

刘大妈来到谢璧的住处,照例要教谢璧湘语。

谢璧在刘大妈处学了很多话。

有邻里问候,有陌生人打招呼……

谢璧喜欢湘语,成亲那么久,江晚月未曾和他用湘语谈过天。

只有一次,她不小心说出了几个音,谢璧记得自己当时立时蹙起眉心。

他不愿自己的妻连官话都不会说。

之后江晚月也越来越沉默。

如今他却无比渴望,渴望学会湘语,隐隐想着……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用她的语言,和她聊起曾经……

“今日学念诗吧。”谢璧手持书卷,轻声问刘大妈道:“晚月溢清寒,这句诗怎么念?”

刘大妈笑着,用湘语很熟练的说了出来。

谢璧也学着念了,柔软的心底倏然一动。

平日里,乡亲们……都是用这个语调叫她的名字吗?

谢璧将这句诗的前两个字,在心里反反复复,偷偷念了很多次。

他忽然想起在东都时的日子。

那时,她拐弯抹角,想要让他叫她的名。

如今,却换成他,小心翼翼地,想要知晓在湘语中,她的名该如何念。

可是就算烂熟于心,在心里念了无数次,再次见面,还是要微笑着,疏离着,称她一句姑娘。

谢璧放下书卷,眸色暗了暗。

刘大妈看他似是乏了,也早早退下。

谢璧望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从树梢掠过,转眼已到了初冬时节。

她的身子,向来畏寒。

春时尚且盖了厚被,入了冬,更要调养好身子。

谢璧勉力支撑起身子,用裹着纱布的手掌吃力地拿起蒲扇,像往常一样,给江晚月熬药。

他借口说这药是太医所开之方,因此都是熬好了再给江晚月送去。

谢璧熬药,心里也甚是煎熬,他怕她根本不肯收下,反而觉得自己没分寸,生出厌烦或疏离。

所幸的是,竹西回来后回禀说,她每日都会收下。

谢璧想着想着,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熬药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的坚持,他想亲自养好她的身子,想亲眼看她的面颊一日日红润丰盈。

竹西望着受伤后还勉强熬药的郎君,心里很不是滋味,郎君受了伤,已经自顾不暇了,却仍然要给夫人熬药。

可夫人,从来都是温婉却疏离的拒绝,未曾收下过他送的药。

竹西想到此处,忍不住道:“郎君您别熬了,夫人……根本没有喝过这药。”

谢璧手腕一颤,抬眸看向竹西。

竹西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是我,每次都是我不忍心告诉郎君实情,才谎称夫人收了药喝了,其实……姑娘一次都未曾收下过,倒是说了很多次,让郎君莫要记挂她……”

“夫人已经有了新的日子,郎君……也该往前看了。”

第50章 第50章

谢璧手伤尚未好,又沉沉病倒了。

这病来得很仓促,与其说病了,倒不如说念着国事的同时又耗费心力,舍身进山,制船做绳,时时刻刻都歇不下一口气。

江晚月顺利过了这一关,谢璧心事暂且落下,又知晓了熬药的真相,失了心气,辗转在床。

崔漾从蜀地来时,担心自己水土不服,特意带了个郎中,倒是直接给谢璧用上了。

郎中把脉半晌,又问了问竹西大致的情况,倒也未曾开太多药方,只嘱咐好好休息,安稳心绪。

走之前,那郎中看了看侍奉汤药的雪影,犹豫了几分,终究问道:“大人可有妻妾子女或是至交好友在身边?”

“暂无。”谢璧面容神情未变:“此事和病情有关?”

“那倒不是。”郎中思索着道:“只是……大人似是有情绪郁结于心,潭州地僻,又是无亲无友的异乡,大人难免有飘零孤寂之感,若是得享天伦之乐,也能自得其乐,开阔许多。”

谢璧对着香炉微微出神,是了,他最喜和友人清谈,前几年来碧胧峡,他面上不说什么,心底却觉此地荒僻无趣,倒有几分恹恹的。

但这次前来,他并无飘零之感。

半晌,谢璧示意竹西道:“您说的话我记住了,竹西,送送郎中。”

竹西送走郎中,回来的路上,却被崔漾拦下:“郎中没说错啊,心事还需心药医。你猜你家郎君的心事是什么?!”

竹西信誓旦旦:“自然是朝廷北上,收复国土。”

崔漾笑着用扇柄敲竹西的额头:“你家主子是个不会转弯的死脑筋,你也是!不说远的,你家主子眼下就有一桩极为重要的心事!”

竹西睁着无辜茫然的眼眸,丝毫没有领会崔漾话中之意。

“罢了。”崔漾一脸无语,谢璧遮掩的太好,倒是连眼前人都懵了去,崔漾悄悄道:“你去请江姑娘来,就说你家大人,因了给她做船,累病了,请她务必来一趟。”

“不行不行……”竹西连连摆手:“郎君嘱咐过很多次,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说与夫……江姑娘……”

崔漾弹弹衣袖,一脸淡然:“哦?以你之见,为何不能说?”

竹西涨红了脸颊:“这……这事说与江姑娘,倒好似要让人家记我们的恩情似的……我们郎君助人,从来都只为己心,不求人知,更不想让人回报感激……”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他的心。”崔漾叹息道:“谁说人和人之间只有回报感激,你跟在你郎君身边这么久,连“匪报也,永以为好”这句话都不知晓吗?”

竹影怔了怔,似乎在努力想清楚什么,崔漾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竹西来到江晚月门前,徘徊良久,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直没想好怎么措辞。

正团团转之际,秋璃恰走到门前浇花,看到竹西模样,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好姐姐……”竹西苦着脸道:“你可要救救我——郎君病倒了,夫人能不能……去瞧上一眼……”

秋璃冷笑:“瞧你这话说的,你家郎君病了,和我们姑娘有何关系,我们姑娘又不是郎中,看不了你家郎君的病!”

“好姐姐……求求你了……”竹西着急冒火:“你是有所不知,我们郎君是为了你家姑娘才病的,那船上的缰绳混了皮子,又韧又稳,可是我们郎君亲自去山里猎来的……”

秋璃丝毫不为所动,正要张口奚落什么,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温婉的声音:“竹西,带我去看望大人吧。”

秋璃大惊失色:“姑娘……”

郎君欠姑娘那么多情分,这点小恩小惠又算得了什么,姑娘怎么就心软,和竹西一道去了呢。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低笑道:“若是一个陌生人如此帮你,如今病倒在床,你该不该去看看?”

秋璃望着江晚月恬静平淡的笑颜,登时恍然。

原来真正的疏远不是耿耿于怀再不相见,而是将那人当成完全的陌生人。

恩怨分明,不刻意疏远,也不避讳相见。

崔漾领着江晚月来到谢璧住处时,雪影刚出房门。

二人一人在阶上,一人在廊檐阶下,四目对视了一瞬。

下一瞬,雪影收回眸光,仿佛未曾看到江晚月般,款款离去。

竹西忙追上雪影,低声道:“方才江姑娘来了,你怎么连个安都不请,未免太没规矩。”

雪影淡淡道:“她早已不是谢家人,我身为巡抚亲近侍女,她只不过是一布衣百姓,怎么算,也算不到我要向她行礼!”

竹西怔住,也不好再说什么。

江晚月已上了台阶,似是察觉不妥,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崔漾看到江晚月也是一怔,她出落得愈发清婉,若看外貌,和谢璧倒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他收回心思,低声道:“江姑娘,方才谢兄还在里面等你呢,你直接进去便好。”

江晚月依言进了房,只见房内香雾袅袅,床帘半遮,谢璧躺在床上似在沉睡,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衾衣。

江晚月一怔,正要退下,忽听谢璧喃喃道:“晚月……”

江晚月心里一颤。

哪怕二人成婚后,谢璧也并不经常呼她闺名,偶尔叫她一声,简简单单的晚月二字,被他念出似是格外动听。

那时,她着魔一般想多听几次,还特意找出不少含了她名的诗,佯装请教去问谢璧……

可方才这一声,倒好似他早已在心里将这二字念过了无数遍,将醒未醒时瞧见她,意识未清脱口而出。

谢璧叫出江晚月的名字,才缓缓转醒,他下意识地整理仪容,披上外衫,从床上起身,低声道:“冒犯姑娘了。”

他不愿让她看到狼狈模样。

方才隐隐约约,看到她站在床头,恍然之间,似是回到了婚后岁月,他一时忘了今昔何昔,脱口而出了她的闺名。

可那名字,本不该是如今的他来唤。

“是我冒犯大人了。”江晚月察觉出房内异样的氛围,飞快退了几步,打开门窗,隔着帘子低声问候他道:“听说大人病倒,是为我造船取绳,去了山中,我不知大人竟亲自制绳……大人卧床了这么多日,民女却今日才来探望……民女失礼……”

她的谢意很恳切,还有本不该如此的惶恐。

可他……是她从前的夫君啊。

两人曾嬉笑过,也曾在夜里共枕相拥过。

她一口一个民女,恨不得把他推得越远越好。

谢璧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涩然。

他见到她,才知晓有多想念她。

她来见他,他心头怦然雀跃,但他不愿她专门为谢他,跑来这一趟……

谢璧收拾好心头情绪,将帘子掀起:“我无妨——那些事是竹西告诉你的?”谢璧故作轻松,笑笑道:“真是多嘴,此事于朝廷有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晓,大人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天下的女子。”江晚月顿了顿,眸间有毫不掩饰的赞赏钦佩,轻声道:“民间女子都说,大人有这番心性思量,甚是难得。”

她此时望着谢璧,有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之感,经了此事,江晚月愈发断定,谢璧和她,有着同样的心性想法。

若是未曾有过那门婚事,遇见这等男子,也许她早已芳心乱撞,可如今她却清楚知晓,和她性情一样的人,也并不一定适合做夫妻。

与谢璧和离重逢,她反而有机会换了个角度去重新认识这位前夫。

他的才情,他的担当,都让她极为赞赏钦佩。

她对他已无男女之情,这份欣赏之心,反而更是纯粹。

谢璧待人,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悲悯,也有恰到好处的疏离。

他们本该是同一种人。

他们可以做同僚,可以做知己,唯独不必做夫妻。

谢璧凝视江晚月,她的眉眼间都是坦荡。

她并不会刻意拒绝他的帮扶,也用恰当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对儿互相欣赏的官民,可他……是否配得上这份坦荡?

两人相隔甚远,浅浅聊了几句,江晚月便出言告辞。

谢璧动了动唇。

在东都时,但凡自己身子不适,她温软的身体会紧紧贴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眸满是忐忑紧张,怕他夜里高热,小手还时不时探他额头……

他此刻,浑浑噩噩,脑袋发沉,想来已经热起来了。

可她柔软微凉的掌心,再也不会覆在自己额上了……

谢璧心头一阵酸涩的悲凉,可他也晓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留下她,谢璧站在廊檐下目视江晚月身影远去,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怔怔收回眸光。

她走了。

她是自己从前的妻,可他如今才发觉,她的背影,竟然甚是陌生……

从前的自己,从来没目送过她的背影。

他不知晓她的背影竟如此纤细单薄,连肩头都是笔直孱弱的曲线。

这样的她,本该被人呵护爱惜。

崔漾这次来潭州,一是为了送竹看看好友,二也是奉朝廷之命,去看望在江陵前线附近的关越军队。

东都落入北戎手中,关越驻军在东都以北的江陵地带,和北戎虎视眈眈,虽也偶有摩擦,但互有胜负,谁都未曾占到便宜。

谢璧问道:“朝廷对关将军是何态度?”

崔漾苦笑:“朝廷外是何相,内是蔡公公,你离朝廷才几日,就忘了那些人的心性了吗?朝廷对关将军很是忌惮。”

谢璧道:“如今继位的是少帝,我知晓陛下脾性,他在东宫时便立意革新,荡清弊政,朝廷总该有新气象的。”

“如今南迁,人心稳定后才能谈其他,陛下再不喜何相,还不是用了他?毕竟从你父亲卸任,这么多年都是他一手遮天,朝廷官员都是他的私党,如今少帝也要拉拢他。”崔漾对朝局看得很深:“再说逃难路上,陛下和高官仰仗军队,自然巴不得将强兵勇,但如今嘛……南北割据,一时倒也打不起来,北戎和关将军一来一回几次交手,出银子的是朝廷,倒是扩充了关将军的军队,虽说这军队也归朝廷管辖,但陛下心底总是不舒服。”

谢璧默了默:“朝廷的心思,还是别让关将军知道,朝廷也该多几个专心做事之人,若方便帮衬,你也不妨护他几句。”

崔漾点头,朝廷中精研人心的官员不少,可认真为朝廷做事的,却寥寥无几。【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他和谢璧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知道关越的脾性,自然是想保他的。

崔漾翻身上马,所言之事却和朝廷无关:“雪影也跟了你多年,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谢璧未曾想到他问这个,挑眉道:“这有何好说——她是个谨慎体贴的,过几年大了或放出去,或找个管事的撮合,看她心思吧。”

崔漾在马背上沉吟徘徊,久久未曾离去:“我来之前,你母亲还特意叫住我,想让我撮合你和雪影,她跟了你多年,姿容气度都能看的过眼,当个侍妾,还是成的,毕竟你在这等地方,又能遇到什么姿色?都是些粗俗鄙陋之人,我看雪影在碧胧峡,是最出挑最和你相配的。”

谁知谢璧眸色一沉,竟罕见和好友起了争执:“你见过几个碧胧峡人?就因他们长在山里,就要被崔大公子当成粗俗鄙夷之人?山野清旷,多的是奇女逸士,为何就不能和我相配?”

崔漾哈哈大笑,望着谢璧半晌,忽然道:“你如此袒护碧胧峡,简直要把这地方夸的天上好地上无,莫不是看上了小家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