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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谢璧将信捏在手心,压下心头复杂的思绪,淡淡应道:“女子再嫁是大事,定然要寻到良配,裴家是否可行,还要再商议。”

裴家想来是觉得江晚月身份低了些,又知晓儿子心意,才找到了安王府,安王府感激江晚月救下自己女儿,已经存了抬举的心思,裴家提出后,自然响应。

此事若成,想必安王府,裴江两家,都是极为欢欣的。

她在这乱世之中,也有人照拂……

谢璧心情却没来由的沉重,那薄薄的信贴在胸口,如重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璧匆匆告辞了老母,携了竹西,雪影一同返潭,临走时,少帝不顾谢璧推辞,指派了亲卫二十人,一路护送。

蜀地险峻,三人骑马过了崎岖山路,才转成马车,马车极为低调,垂着蓝底白花的布帘,本来该由谢璧乘车,但雪影连日奔波神色疲倦,骑马又磨破了皮肉,苦不堪言,谢璧安排她去坐了马车,自己则和竹西等人一样骑马前行。

待到了潭州,路面才平顺起来,几人想着采购些物件,便一起进了店里,雪影向来照顾谢璧起居,很是精细的挑了束发梳篦,头巾等物,又连连叹息道:“这地方的东西,和京城就是不一样,买什么用什么都是不顺手。”

店家瞧着她气度不凡,又推了几款粉盒给她,雪影看了看那银制粉盒,又瞧了瞧竹匕,冷笑道:“说了让你们拿好东西来,你们就给这些玩意儿糊弄我?我倒没见过谁家用竹匕挖胭脂,若是皮肤划了痕迹,可怎么是好?”

“我们真不是糊弄姑娘,这竹匕在咱们这大街小巷都有,各家的姑娘夫人都用,也未曾听说谁的脸划伤过的……”

“我说怎么回事儿,原是各家各户都用的物件,你就没有檀木的,或是玛瑙的?”

那市井店家哪儿知晓这形如挖耳勺的小玩意儿还如此精致,一时不止说什么好。

倒是谢璧上前解围道:“你就别难为他了,这地方吃穿用度不比京城,委屈你了——我看箱子里有个没用过的玉杯壶,索性拿了去,给你打几个头面。”

雪影行礼道谢,面上有几分不自在:“是我矫情,让郎君为我费心了。”

谢璧念在她因了自己在此地磨砺,摇头道:“这地方荒僻,你是个熏香散麝的闺阁灵窍人,就该拿玉来衬,若是那竹匕划伤了你,岂不是它的罪过?”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堆金积玉养出挑剔精雅的脾性,谢璧如今想着抗戎,对所吃所用自是不讲究的,但他不能勉强身边亲近之人。

他也愿意给身边人体面尊重,尽可能不让她委屈。

谢璧到潭州时,上至秦凌,下至小吏,都在官署衙门前迎接。

众人都晓得他年纪轻轻如今官至巡抚,想来前途无量。

秦凌笑着走上前道:“谢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命下官去做。”

谢璧毕竟是晚辈,从前也常去秦府,谦和的对秦凌道:“大人在潭州多年,我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事情要多向您讨教。”

秦凌连连点头应是,望着谢璧也心底甚是感叹,女儿和他一路长起来的青梅竹马,若是没有所谓那桩婚约,再加上圣上的忌惮,想必如今早已是和和美美的夫妻。

自己有个谦和清俊,身为封疆大吏的女婿,又是何等荣耀。

寒暄半晌,秦凌试探着问起谢璧之后的规划,谢璧沉吟道:“我打算先沿着支流去附近镇子村子看看,再做下一步计划。”

秦凌一惊:“那大人不在潭州久居吗?”

谢璧笑道:“还是先将潭州临近的地方熟悉熟悉,纵观全局吧。”

“也好,只是大人要去何处,可否明确示下,毕竟潭州周遭都是山林水道,我们也要保障您的安全。”

秦凌思绪飞速旋转,湖南省内离潭州最近的便是永州,谢璧八成会去此处,但永州下头又有很多个县镇,不晓得谢璧究竟要去哪一个。

他不愿谢璧微服出访,唯恐怕有些不长眼的百姓说些什么不知轻重的话,上达天听。

谢璧却并未直面回答,只淡淡笑道:“再看吧。”

谢璧明显是不愿再提的样子,秦凌动了动唇,不好再追问。

送走了官衙中人,谢璧不由望向江宅的方向。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袖箭防身,想着早给了她也更放心,沉吟半晌,拿上自己少年时用的袖箭,走去江晚月所在的院落。

这些时日他常常练习,对袖箭已甚是熟悉,已是打定主意送与江晚月。

但真的走到院前,谢璧脚步又渐渐迟缓。

说起来,她遇刺的事情已过去了几日,他不请自来,旧事重提,还特意给她自己从前用过的袖箭,会不会……有几分失礼唐突?

谢璧在院门前缓缓踱步,正在犹移如何寻个契机之际,没曾想秋璃恰好出来,二人撞见,皆是一怔。

谢璧面色平静:“江姑娘在院子里吗?”

秋璃怔了怔:“姑娘……在院子里呢,大人是来找姑娘的?”

谢璧点头,他毕竟是秋璃从前的主子,如今又是巡抚之尊,来到了门前,秋璃不好不让进门,只得让谢璧进院等着,她进门告知江晚月。

明澄的秋光下帘子轻动,江晚月一身布裙,缓缓走下院内台阶,谢璧只觉一颗心被抓了起来,悬在半空之中,他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江晚月停下脚步,对谢璧福身行礼:“民女参见大人。”

她双手交叠,深深俯首屈膝,一丝不苟的模样满是恭敬和疏离。

谢璧神情一顿,停下脚步,默然道:“起身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江晚月垂着头,声音冷冽,字字清晰:“大人贵为两省巡抚,民女只是乡野女子,岂能乱了规矩,对大人不敬?不知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谢璧眸光微顿,日光洒在江晚月莹润白皙的脸颊上,透着明亮柔软的光晕,曾几何时,她就是这般站在自己面前,柔声叫夫君。

可如今,她语气疏离神色平静,竟似全然不识。

她始终疏离的态度让人心头生涩刺痛,谢璧终究没忍住,笑道:“对旁人,我是巡抚大人不假,但于你而言,却不止这一层渊源,旁的不说,我这个巡抚大人的命还是你救下的呢……”

谢璧拿出袖箭,稍稍演示,袖箭宛若细蛇,迅疾而出,攻势凌厉,谢璧收箭于袖,一双深眸望着江晚月笑道:“如今的世道不太平,你靠旁人护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是我少年时常玩耍的袖箭,操作简便易于携带,你拿着,可做防身之用。”

江晚月没收谢璧递过来的袖箭,垂眸道:“大人担心民女安危,民女甚是感激,但劳大人如此惦记,民女实在惶恐。”

只是给她袖箭,竟能让她说出惶恐之语。

即便不是夫妻,他们也至少该是故友,又何至于此。

谢璧凝视她片刻,开口道:“我们……终究夫妻一场,就算已是今日局面,也不必刻意疏远,我送你袖箭,实是担忧你安危,毕竟抛却从前的事不提,你是朝廷嘉奖的奇女子,百姓心中的江小菩萨,你在我境内,我身为巡抚,自要保证你安全。”

这话说得甚是堂堂正正,江晚月若再推辞,反是欲盖弥彰。

江晚月接过袖箭道:“此物小巧实用,不过这是大人的私物,我拿着实在不妥。大人可将袖箭留下,民女这些时日会遣人打造一个类似的,再将此袖箭还给大人。”

“随你。”谢璧负手,望着院中的槐树低声道:“一个袖箭罢了,晚月,我们之间,真要如此泾渭分明吗?”

“大人,晚月和大人前情已断,本就是陌路之人。”江晚月抬眸,和谢璧对视,眸光澄澈明亮:“如此,对大人日后的妻子,也更公平。”

江晚月能察觉到,再次重逢,谢璧对她甚多照拂。

也许是对她有愧,也许因了他在乱世中的担当,也许是因了她也算救了他一遭……

但这些缘由都不重要,自己并不愿再和谢璧有任何牵扯,以后谢璧会有新的妻,她这个前妻,就该只存在于过往之中。

她嫁去谢家,已经受过了秦婉的苦楚。

她不愿世上再有一个女子,因她在这段错误的姻缘受委屈。

钝痛浮现心头,她的话,让他胸口发闷。

她平静地和他重逢,又一脸平静地婉拒他的接近关怀,甚至连说到他日后的娶妻,都是极为沉静的。

他的欣喜,悸动,怅惘,牵念……似乎都和她再无关系。

一刹那,谢璧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

明明他娶妻还像是昨日之事,可转眼,他们已和离,再转眼,他还会有别的妻。

在潭州这些时日,虽说他和江晚月每日都会出去,但二人从未碰过面,

如今仔细想来,倒像是江晚月刻意巧妙避开。

是了,和离后的夫妻,自该相避,也自该各奔前程,另寻姻缘。

他来这一趟,已是冒昧。

谢璧含笑点头,转身离去,大袖随风摇曳在空中,形如孤鹤。

潭州安稳后,秦朗几次差人送信让江晚月回碧胧峡,江晚月的亲友都在碧胧峡,她自个儿也是想回去的,趁着天晴,带上秋璃,英哥等人,顺水而下。

若珊在潭州医馆学医,平日甚是刻苦,早出晚归研究医典,医术也渐渐突飞猛进,百般不舍的辞别了江晚月,还说待医术精进后要去碧胧峡问诊,江晚月笑着应了她。

裴昀这些时日出外勘察军务,谢璧知晓江晚月回乡的消息,微微一怔,碧胧峡本就河流交错,是个勘测的好地方,谢璧思索半晌,将勘察水利抗战的首要地点也定在碧胧峡。

第42章 第42章

几人虽是一起回去的,却是分乘两舟,一路上并未有太多交集。

这还是江晚月因救人江上小菩萨后,第一次回家乡。

碧胧峡很是热闹,从前的乡亲,还有闻风赶来的众人,都到码头上迎江晚月。

江晚月一行人一下船就被团团围住,谢璧和竹西雪影等人差不多同时下船,也被众人围拢。

大家自然也都瞧见了谢璧,碧龙峡码头小,两个人虽然刻意拉开了距离,但在众人看来却是一起乘船回乡的。

谢璧一身竹青纹长袍,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温润文人,但碧胧峡和潭州离得甚近,再加上他前几日风头甚盛,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他就是两省巡抚,一时间人群开始躁动。

小小一个碧胧峡,菩萨和巡抚在一日之内都来了,让他们都不知该围着谁看。

再仔细想想,巡抚大人又怎会来到小小碧胧峡?便忙凑近谢璧问道:“巡抚大人,是不是咱们碧胧峡出了江小菩萨的事儿惊动了朝廷,又知道小菩萨要返乡,所以才让巡抚大人亲自相送?”

江晚月啼笑皆非,安静否认道:“您说笑了,巡抚大人来此地是有公事要办……”

热情的乡亲们挤挤挨挨,江晚月细瘦的身子几乎贴在了谢璧身侧,清冽的秋风裹挟了她的气息,谢璧握紧掌心,他知晓,和离后的他们在众人面前,该疏离陌然,可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已伸臂将江晚月虚虚护住,笑道:“确是有公事,但也确是来送她的。”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在他们心里秦家虽有钱,但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商人,江晚月是秦朗外孙女,秦家的船业不归她承接,她和离后日子想必也艰辛,谁知一眨眼的功夫,江晚月就成了朝廷表彰,百姓赞不绝口的小菩萨,还有巡抚大人亲自护送。

阿文和笛儿从人群里钻出来到了江晚月身侧,弯弯的眉眼闪着光,拉着江晚月聊碧胧峡的家常,江晚月也和他们笑成一团。

谢璧的目光落在江晚月身上,她一身杏色裙衫,在明媚炽亮的秋日阳光中,连眉梢眼角都是张扬生动的笑意,笑意里,有几分飞扬的满足和骄傲,让人瞧见也不由想扬起唇。

和京城时温婉守礼,战战兢兢的她截然不同。

谢璧望着她,几乎移不开目光,忽听身侧有人笑道:“巡抚大人,前几年您来我们这里祭祖,那时瞧着还像个清俊后生,如今比那时显得更沉稳了。”

谢璧还未曾说话,已经有人斥责道:“刘妈,勿要对巡抚大人不敬。”

又忙对谢璧解释道:“巡抚大人莫要见怪,这是我们村里的刘妈,向来心直口快,嗓门大,但没什么坏心眼。”

谢璧瞧着那刘妈约莫五十左右,胖实敦厚,一脸笑模样,想着这是她的邻居,谢璧心里也生出亲近之感,笑着点点头:“无妨,说来我和碧胧峡也算有渊源,你们就当我是碧胧峡人看待便可,不必拘泥礼数。”

众人笑着应了,心里却狐移。

说起来,这位巡抚大人和碧胧峡是有渊源不假,毕竟他祖父未曾埋入祖宅,而是长眠在了碧胧峡,但尤记得前几年小谢大人来时,虽有礼温煦却又透着疏离淡漠,如今官至巡抚,怎的又一回头,反而走起亲民路线,口口声声只拿他当碧胧峡人?

“只顾着说话了,还没把巡抚大人和咱们碧胧峡的小菩萨请回去呢!”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簇拥着谢璧和江晚月从码头走去村里,碧胧峡三侧为山,西侧为潇江支流,不少妇人姑娘正沿江洗菜洗衣,碧水青山间,烟雾缭绕极为清雅,村中的青石板路不宽,但铺得很平整,村庄的建筑虽比京城要低矮许多,但被山水一衬,也甚是舒适明秀。

到了碧胧峡就有几分身不由己,乡亲们打发竹西和秋璃将二人的行李包裹带回去,一路簇拥着二人到了一间甚是宽敞的院子,院中通铺木砖,摆着四个檀木大桌,围着几个长木条凳,檐廊上还有装酒装米的大坛,瞧着约莫像是哪个乡亲的院子,谢璧还来不及问,已经被众人簇拥着,非要让他坐去上位。

几人和谢璧攀谈了几句,话题却转到了江晚月身上,先是一个女子暗中和江晚月说着什么,脸颊微红,江晚月也压低声音似是拒绝了什么,两人动作甚是低调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可刘妈却开了过来,笑道:“也不用刻意瞒着我们,我们知晓你们是在说何事。”

那女子脸一红,嗔怪道:“刘妈,瞧你口无遮拦的模样,少说几句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晚月这样的好样貌,有人说亲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刘妈笑道:“这次说的是永州的赵举人吧,何必遮掩呢?”

立刻有好事的乡亲围过来:“怎么?江姑娘要说亲了?!”

江晚月只觉无奈,摇头道:“我如今并无成婚打算,以后乡亲们也不必再替我说亲了。”

“那怎么行?!”刘妈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江晚月是她看着长大的,说起话来也是单刀直入:“你被他们叫成小菩萨,但你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吃五谷杂粮,你青春正好,正是再嫁的好时机,莫要辜负了好年华。”

谢璧胸口一阵沉闷,借着方才的热闹氛围,他恍然觉得,他和她也能很亲近。

可短短几句话,再次提醒他早已发生过的真相。

“对啊晚月……”就连一旁的笛儿都是一怔,有几分着急了:“你还是要找个人互相照应帮扶为好,再说赵举人家境好,学问好,人也长得清雅,你大可以去看看,不必急着回绝吧……”

谢璧松了口气,如今人数众多,聊江晚月的婚事甚是不妥,谢璧淡淡道了句:“姻缘天定,也并非是勉强可得。”谢璧举起面前的酒杯,对江晚月道:“江姑娘蕙质兰心,坚韧从容,愿姑娘无论婚嫁与否,都遵从己心,得享快意。”

谢璧面上始终挂着温和妥帖的笑意。

宛若他们只是陌生人。

似乎这样笑着,就能骗了众人,也能骗了自己。

谢璧抬袖饮尽杯中酒,江晚月在嘈嘈杂杂的人群里听了这番话,心里莫名一轻。

想来,谢璧也早已放下了他们的过往吧。

以后,他们或多或少,大约会有谋面来往,如此也免了尴尬。

江晚月微微含笑,也饮下了杯中的残酒。

乡亲们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不寻常:“巡……巡抚大人?您认得江姑娘的?”

谢璧在众人中望向江晚月,缓缓笑道:“我当时从京城逃离,在江上,是她救了我。”

“哎哟,你怎么还问大人怎么认得?”刘妈又是一脸无语:“你不记得当时,谢大人来碧胧峡,多少人围观求字吗?”

“当时晚月也去了,见了谢公子,谢公子还给她写了个福字呢——自然是那时就认识了的!”

那人努力思索半晌,露出恍然的神色:“你一说我才想起,确有此事,当时还有不少店家去,想讨大人的字当做牌匾,晚月当时也领了字!”

周围邻居也渐渐想起了这档子事儿,纷纷笑着调侃江晚月:“你当时不是很稀罕他的字,什么叫丹阁体的,记得都不舍得贴出来,如今你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字还不是有的是……”

又有人笑着去对谢璧道:“大人,既然您说我们晚月是您的救命恩人,她又喜欢您的字儿,那您就给救命恩人多写几个字……”

江晚月笑了,苍白的侧脸宛若莹润璞玉:“你大人如今是巡抚,日理万机,哪儿有时辰写字?”

“再说我也非从前,说句不怕大人恼的话,那福字,我都不晓得扔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再不提此事。

谢璧在众人的笑语声中,望向江晚月,心头蓦然涌起酸涩锐利的痛。

院子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过往的一幕幕极为清晰的闪回在脑海中。

“我喜欢福字,曾有人给我写过一张福,写得极好……”

“福字纹的衣裳怎么会俗气呢?有人就是能把福字写得雅致飘逸,你只是没见过罢了。”

“……”

原来她所说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只是那次见面,被她深深记住,却被他轻易忘却。

谢璧心头大震,不由抬眸看向江晚月。

她的神情纯粹盈澈,如山间清冽碧水,没有羞窘,亦没有着急澄清。

就好像那些往事早已是山中风,云间月,遥不可追,和如今的她并无任何关系。

偏偏乡亲们仍喋喋不休,紧追不放:“不管怎么说,身逢乱世还是找个男子成家为好,这赵举人也是个读书人,而且还会吹笛,晚月你当初不是也总吹竹笛吗,喜好也是相配的。”

谢璧一怔,他倒是从未见过江晚月吹笛,也并不知晓她会吹竹笛。

阿文笑道:“对啊晚月,你之前也不知为何,突然喜欢上了笛子,还自己去做了支竹笛,每日只吹一首曲子,去了京城才知晓那叫什么曲子来着,名字我忘了,总之是和月亮有关……”

谢璧攥紧手中的茶杯,心口慢慢紧缩。

他听到江晚月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你们倒记得请,我都不记得了……”

那些事情她不记得了,他却越想越明白。

在京城权贵圈子年深日久,会觉得人人都是驱利而来,因势而聚。

久远的婚约,远方小镇上的妻……

他当时听闻这消息,只冷漠想着,她定然是看谢家位重权高,才不惜路遥,非要贴上来。

他忘了,这个世上也会有暗中心动,会有不辞千里……

可惜,她暗中把他放在心上时,他却一无所知。

谢璧在江晚月离席间隙快步跟上来,日光浅浅落在她的背影上,却刺得他双目生涩。

江晚月听到脚步,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谢璧竟跟了过来,她并未诧异,只平静行礼道:“大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丝毫情意。

谢璧怔忡望着她,压下心头酸涩快走几步上前道:“晚月……他们说的福,是我曾给你写下的福字……对吗?”

“你……你听到了我吹的笛声,才想去学笛,是吗?”

谢璧眼眸沉沉落在江晚月身上,轻声道:“你……是因为早已心中有我,才进京成婚的,是吗?

第43章 第43章

谢璧情绪翻涌,深深凝望江晚月。

江晚月在秋日澄澈的日光下颔首,侧眸答道:“确是如此。”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娴静,坦荡而淡然的承认了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谢璧心头渗出的酸涩缓缓上浮,哽在喉间,他紧紧握拳,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强烈冲动。

原来江晚月早已在暗中喜欢他许久了。

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怀揣甜蜜又沉重的秘密,孤身进京,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他们好像真的极有缘分,否则上天则会突然成全她的心愿?

他们又好像有缘无分,否则他又怎会始终茫然无知,连她的心动都未曾来得及回应……

往事不可追。

可谢璧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禁不住一遍一遍的想,如果新婚之时,他对她能更爱重几分,是否一切都会和此时不同?

江晚月不着痕迹退后两步,在谢璧灼热的眸光中轻轻侧了脸:“大人,从前之事已宛若前世,追问因果也并无用处,大人生性淡泊,想来也不会执意于从前。”

谢璧微微怔忡。

是啊,事已至此,追问因果又有何用。

就如同东都沦陷,沦陷之前也有无数选择和机缘,可最终,事情只会有一个结果。

如此看来,一切都若命中注定。

可他又偏偏遇到她,是否……是否如今也仍身在缘法之中,一切都还未曾尘埃落定。

谢璧心头盛满怅然的热意,他想知道他们最终的结局,又怕……此刻已是终局。

江晚月仍然轻轻弯起唇角,很明丽,也很疏离,身侧藤萝随风而起,如一场朦胧的梦境。

谢璧不敢再看江晚月的笑意。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语气,都平静得如同局外人在旁观。

谢璧本也觉得,自己也已放下。

毕竟只是一场短暂的婚后时光,他未出恶声,且对她尽力帮扶,早已尽到了丈夫之责。

若论责,他已自问,了无愧悔。

可他为何,又有愧有悔?

这份情绪甚是隐秘,甚至在江晚月和离后,谢璧都未曾太过发觉。

一直到这次重逢,他才一点点察觉出心底滋生的无限愧悔,如同连绵生长的藤蔓,似有若无,却坚柔细韧,捆住他的肺腑,让他牵心挂怀。

刀斧砍不断,春风吹又生。

江晚月想起一事,对谢璧道:“对了,袖箭我已托人做好,大人若是得闲,可以遣人去拿。”

谢璧望着江晚月,忍不住轻声道:“我此时无事,若姑娘方便,一道走一趟吧。”

他想和她走在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路上并无旁人,谢璧心头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遗憾。

他想让旁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克制情绪,清醒的知晓自己不该和她有太多关联,可偏偏,又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谢璧不知为何忽然掠过一个江晚月小心翼翼等在家中,想和他一同拜访东都高门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猜测妻是想融入高门,如今却渐渐理解那番想要和爱人并行的滋味。

两人一起沿着江岸小巷到了江晚月的住处,江家的院子紧挨着碧胧峡的潇湘门,两扇木门纹理厚实,庭院很小,一共两进两出,一进院有棵玉兰树,想必在春日定然花开满院。

谢璧立在一进院,等江晚月进去拿袖箭。

他四处望了望,忍不住想探寻几分江晚月过往的痕迹,却看到窗沿上摆了个竹笛。

谢璧心口一抽,不由朝窗沿走了两步,窗扇半掩,正好能瞧见靠窗的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卍字纹的银粉盒,一旁还有两个刻着卷叶花纹的竹匕,想是用作挖取胭脂,或点唇色。

这些是雪影都嫌弃的物件,可她却始终用着。

竹匕干干净净,带了山间清风,望去宛若青玉。

恰好听到江晚月脚步走来,谢璧心头有几分不是滋味,低声道:“你……一直用这些妆奁吗?”

江晚月将袖箭递给谢璧,点头道:“从前一直用的样式,习惯了。”

谢璧颔首。

那些不起眼的物件,被她打磨出了温润洁净的气质,能看得出,她很惜物,哪怕这物件,根本上不得一个丫鬟的台面。

听说惜物的人,皆是重情之人,那他们……

谢璧止住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再遐想。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江晚月蹲了个安,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碧胧峡天色暗得早,山路不便,大人若是无事,也请早回。”

谢璧立在院门前,任由碧胧峡微凉的晚风吹起自己的衣角。

他尚且记得,在谢府一个个晨起,她送他上朝,未曾说什么,却将朝服认真熏染,将笏板妥当装在笏袋中,眼眸却写满对他的眷恋。

如今她微微弯起的清透眼眸中,再没有一丝挽留,眸底深处,甚至藏着几分焦躁。

谢璧很想……很想呆在江晚月曾经住过的小院里,哪怕只是吹吹风,和她寒暄几句碧胧峡的天气。

可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谢璧胸口发闷,闷得整个腔子都沉闷生痛。

风簌簌吹起,满院秋叶微动,半晌,谢璧声音低哑道:“我这些时日,都在碧胧峡,你有何事,都可来寻我。”

说罢,未曾等江晚月说什么,谢璧转身,大步走出巷子。

随着战局平息,潭州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秦凌处理好政事,立刻找了个德高望重的和尚,给女儿秦婉除祟驱邪。

和尚按部就班为秦婉做了场法事,却仔细凝望着秦凌,皱眉道:“阿弥陀佛,大人近日可有不适?”

秦凌被和尚看得心头不安:“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说句不怕施主见怪的话,贫僧看姑娘模样还好,可是大人您……眉眼中隐有黑沉之气,似是有对您不利之事向您逼近。”

秦凌刚好被说中心事,脚步一顿:“大师可能算出来,究竟是何事?又为何说是在逼近?

“大人可以思索一下,您最近是否遇见过和您曾有前怨且您意外相见的故人?”

秦凌沉吟:“故人?”

“故人,或是和故人相关之人。”和尚思索着严肃道:“因果相应,贫僧看大人您的模样,也许是从前做过不利故人之事,此事也一直是您心魔,但从未有人提起,时日一久,您也渐渐忘却,可最近您却看到了和故人有关之人……”

“此人,也许就是您不利之人。”

此人是潭州有名的高僧,所说之事极为灵验,秦凌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施主可否详说?”

“此人来自京城方向,且似乎是属阴的女子……再多的天机,贫僧也不便再对人言……”

秦凌强笑着谢过了高僧,转身便叫来了贴身的管家朱福。

秦凌将方才之事告知朱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从京城来,女子,和故人有关……本官听了真是心惊,那江延之女江晚月,想必就是高僧所说之人……”

朱福是几十年的老管家了,秦凌这句话让他面色登时泛白:“大人,欺瞒朝廷,谋害朝廷命官之事若被知晓,大人恐有杀身之祸!江延之女,属实留不得了!”

秦凌面色阴沉。

江延出事后,他曾经也想要斩草除根,但想了想,又觉得那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和外祖相依为命,想来也不至于碍着他。

一念之差,秦凌留下了她的性命……

可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她长成了如此昳丽明媚的模样,竟还和京城谢家有婚约,且抢了本该属于他女儿的婚事……

但这毕竟只是儿女之事,秦凌私下派人监视着到了京城的江晚月,知晓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在谢家循规蹈矩当儿媳妇。

当年的事早已过去,江晚月又嫁入了谢家,秦凌想着犯不着为了多年前的事犯险,后来江晚月和谢家和离,却又趁着战事,救下了南下的少帝……

万幸当年之事江晚月并不晓得,秦凌也不愿意多此一举,只当从前那件事并未发生……

可和尚这番话,说得他全身发冷,几乎坐立难安……

难道江晚月知晓了她父亲当年之事?

秦凌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约不会,他当年的事情做得隐秘,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察觉,那年江晚月年纪也小,更是无从知晓事情真相。

再说……这次相遇,对他也无半分异常不妥之处。

“老爷。”管家看出了秦凌的犹豫,急得团团转,劝道:“听说朝廷还有风声,要将那江延之女封为县主。老爷不可不防啊。如今她在碧胧峡,那正是老爷的治下,让她出个事儿,还不是易如反掌?只要计划妥当,定然无人察觉。”

第44章 第44章

待到谢璧走后,江晚月站在窗前,眸光久久落在那支竹笛上。

那是她爱过他的证据。

自从那天夜里偶然听到他吹的笛,不通音律的她,忽然很想拥有一个笛子。

她还想听到那夜他吹的曲子。

可碧胧峡的集市里有卖布料的,有卖椅凳的,唯有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笛子,无处可买,那时外公尚且在潭州跑船,若是和外公说一声,定然也能捎带笛子给他,江晚月却不愿告知旁人,自己悄悄寻了竹子,按照书上所教的,亲手打磨出这支小小的竹笛。

她跑去碧胧峡唯一会抚琴的老师傅那里求教,也许是有几分天分,也许是翻来覆去练得太多了,谢璧吹得那首曲子,她也依稀能吹出旋律。

还是他在月夜里吹的那首曲子,一遍一遍,她吹给自己听……

江晚月望着竹笛不由失笑,眸中却明澈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面。

情窦初开时的她,爱意澎湃静默,用尽全力朝他的方向奔跑。

她不后悔曾经付出的爱意,也并不悔恨这桩婚事。

曾经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真的拥有了。

唯有拥有过,才更易释然。

回首再看,这场好聚好散的短暂婚事反而是她忘记他最好最快的方式。

江晚月迈出院门,淡淡吩咐道:“秋璃,收拾收拾院子吧,把从前的东西都丢了去。”

从急匆匆成亲,到前一阵子回家抗戎,时间仓促,她还没来得收拾院子。

这所院子有太多她未嫁时的痕迹,似乎停滞在了从前。

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

既然不合时宜,还是早早收拾丢了好。

秋璃英哥二人立刻着手收拾,将江家的两进宅院收拾出来,因江晚月曾说了体己物件她都已收好了,旁的旧物皆可丢弃,两人看江晚月似乎并无眷恋之心,收拾起来也没了顾忌,一日之内,已经收拾出不少杂物,两人在院中收拾归类着,有小茶壶,有竹笛,还有一些面具,笔墨纸砚等……

碧胧峡是乡下地方,这些东西在当地也都算是稀罕物,两人在院间收拾,倒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前来,眼巴巴瞅着这些物件,秋璃想着这些物件本就是要扔的,倒不如分给这些孩子,便让这些孩子自取。

有些孩子好奇的拿了毛笔,有人拿了面具,还有个孩子拿了竹笛就跑……

秋璃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仍然低头收拾着老院子里的物件。

低头看到几本诗册,秋璃倒很是意外,她本觉得像江晚月这等生在乡下的姑娘,定然是不怎的看书的,毕竟就算是京城高门之女,大多也是读女诫孝经,并不看旁的闲书,谁知在江晚月的院子里,倒是翻出不少从前的旧书和画册,从画册到入门文选都有,甚至还有诗册,秋璃信手翻了翻,更是惊奇:“这不是郎君从前出的诗词集子吗,没曾想姑娘也念过……”

英哥笑着道:“这也不算稀罕,毕竟谢家在碧胧峡当过官,因此书铺里喜欢印谢家人的书,姑娘瞧见诗册,也许就信手买过来了。”

秋璃喃喃道:“如此说,倒也是有缘分的……”

说着说着,又不觉叹口气。

毕竟以姑娘和郎君如今的模样,实在也说不上多有缘分……

拿了竹笛的小孩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孩子停住脚步,有几分慌乱,他知晓这是巡抚大人,进城时很多人都来拜见他,父母也跪在路边,想来,他是个很大的官儿,但他却很是温和的朝自己笑了笑,倒像是邻家哥哥一般:“我这里有个更大更好的笛子,能和你换换吗?”

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原来巡抚大人是相中了他手里的竹笛。

可巡抚大人手中的笛子明显更鲜亮更大,看上去比自己手里的简陋竹笛好多了……

也不晓得巡抚大人为何将这笛子给他……

孩子转转眼珠,怕谢璧反悔似的,立刻交换。

谢璧垂眸望着竹笛,摇头轻笑。

那日瞧见的简陋竹匕,还有那简单的胭脂一直在谢璧脑海里徘徊,他并不觉得这物件寒酸,相反,觉得很是衬江晚月。

如同竹影清风,不染凡俗,却又实实在在属于凡尘。

但他还是想让她用些好物件。

谢璧特意给江晚月打了青玉胭匕,望去和她从前用的竹匕倒是差不多,又顺带去买了些上好的胭脂。

从前是夫妻时,他也从未亲自给她买过胭脂水粉,也并未曾留意她平日用的物件。

如今买了送她,谢璧反而有几分不自在,贴在胸膛前的胭脂,宛若一团灼灼的火焰,滚烫得让人手足无措。

他如今的身份立场,来送这些物件似乎甚是不妥……

可他并未曾多想,他只是晓得了世上有好物件,有些女子每日都在用,而江晚月,也许从未拥有过……

如若自己不送她,想必她也不会特意去寻来用上一用……

压下心头的忐忑纷杂,谢璧朝江晚月的院子走去,没曾想刚走进院落,还未曾进去,就被两个穿粉裙的少女拦住了去路。

谢璧认出了,这两人是笛儿和阿文,都是江晚月的好友。

阿文立刻上前请安道:“巡抚大人,这儿是江家的院落,如今只有一女在此居住,不方便见外男……”

笛儿看他要走进院子,眸光也有几分慌乱:“大人请留步,如今晚月一人在家,大人若是有事,不如让她改天亲自去拜见。”

谢璧微微怔忡,此时倒愈发明了自己的身份。

在旁人眼里,如今的他纵然官至巡抚,于江晚月,却不过是一外男。

一个连她门槛都不便踏入的外男。

他有何资格,去给她送胭脂,送首饰?

这是夫君该做的事,从前他有夫君之名时,他从未想起去做,如今已无名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惹是非?

谢璧压下心头的酸涩,目光扫过二人:“无妨,我本也无事,不必让她再来。”

顿了顿,谢璧又道:“你们是否去过京城?”

他记得江晚月的两个朋友从碧胧峡来京城寻她,若是没记错就是阿文和笛儿,只是那时他忙着去处理秦婉的事儿,并未和她们一同出去。

笛儿快人快语:“是啊,当时晚月还在京城夫家,我们是去看她的,谁知她那夫君,连面都未曾露……”

谢璧望着二人,心里涌起几分空落落的酸涩。

这二人是江晚月从小的闺中好友,自己和她夫妻一场,可她们却并不晓得自己是何人,江晚月也从未像好友提起过自己。

倒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从未和她亲近过……

这曾经是他刻意要求的,让妻莫要张扬,莫要告诉旁人和谢府的婚约,免得节外生枝,引起祸患……

可射出的箭终究扎在了自己身上,如今真的瞧见她的好友,又看到她们对自己茫然无知,丝毫不识的模样,心里又止不住的难过酸涩。

秦婉已许久未曾接到丈夫的讯息,山高路远,她也不好打探,只能让父亲通过熟悉的官员打听,谁知近日,秦婉却忽然收到一封张小公爷给的信,信写得很简短,大约是说自己染了时疫,战时缺医少药,已是一病不起,很想让秦婉来照顾。

秦婉看罢,一阵天旋地转,立刻便要收拾行囊前去。

但还未成行,已有人来报,说是张小公爷已经去了,且时疫严重,让秦婉不必再去了。

秦婉晕倒在地,醒来后大哭了一场。

突遭战乱,她倒也渐渐觉出张小公爷是自己的依靠,想着以后安安稳稳,和张小公爷过平静的日子。

可偏偏这个时候,天不遂愿。

秦婉的眼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也为自己未知的命运。

她也不晓得为何会有这等事落在自己头上,为何上天如此不公。

秦凌叹着气,安慰女儿:“这都是命,姻缘是命定的,你如今的境遇也是命定的,你也莫要怨天尤人了。”

秦婉擦干眼泪,抬起头道:“爹,就算姻缘是命定的,女儿的姻缘本来就不该是应在他身上,女儿本该和谢家郎君是一对儿,只是当初他娶我嫁,徒留遗憾……”

秦婉喃喃道:“如今他已休妻,我也是孑然一身,这也是上天让我们再续前缘,女儿想去碧胧峡寻他,”

秦凌听得直皱眉:“荒唐,如今战乱刚刚平息,没那么多规矩,但你毕竟是张家妇,你老老实实在家守一阵子,待守期过后再说!况且谢大人如今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他勘察水利头一个便去碧胧峡,你觉得是为何?”

秦婉心里一刺:“她不过是乡野之女罢了,既已被谢家驱逐,他又怎会回头?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她翻不了身,再也不能得嫁高门。”

秦凌沉吟道:“你一小小女子,能有何法子?”

秦婉诡秘一笑:“秦家有个过继的宗子,算是她的舅舅,江晚月出尽了风头,名声也早已盖过了他,如今已有传言秦家的家业会传给外孙女,你说这位过继的宗子该如何想?”

秦婉淡淡道:“我已遣人联系上了秦家人,到时莫说和谢家再续前缘,就算是潭州有头脸的讲究人家,都不愿意娶她为妻。”

秦凌将心思压下,面上只是一笑:“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依为父看,谢大人是个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的好苗子,你和他青梅竹马长大,这一点便是旁人替代不了的,如今恰好是你的机会,切莫空留余恨啊。”

秦婉听父亲这么说,倒有几分诧异,毕竟父亲不太过问她的婚事,为何如今却这般怂恿她去和江晚月一争?但有父亲这番话,秦婉更是再无顾虑,立刻着人联系秦家人。

秦凌则立刻吩咐管家,暗中帮扶秦婉做事。

有些事,他不方便出头,女儿却可独当一面。

这一日,江晚月正在宅院中和秋璃,笛儿等人一起将秋后的小毛竹洗净,竹在江上是个好物件,竹筏,竹撑,船上的竹椅,皆是选秋后的竹材所制,江晚月手中握着竹锯,正在打磨洗净的竹子,便看到英哥一脸慌乱的跑来道:“姑娘,出事了,咱们船队经过三门壑时翻了船,如今乡亲们都去了,正忙着救人呢……”

第45章 第45章

江晚月等人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往三门壑走去。

三门壑在碧胧峡最南,也是几处支流入潇江的口子,湍流甚急,据说从前也出过事,但都是小舟快船,这次出事的是秦家拨给江晚月的客船,船大底舱也深,本不易出事,谁知这次却翻了两艘,江面上满是哭喊求救声,好在碧胧峡大多乡亲都会水,又甚是热心,前前后后救上来了不少人。

江晚月等人赶到江岸旁,正想要往前走,却被人拦住:“江面上的规矩,女子不得靠近江岸,你们还是回去吧。”

江晚月轻轻蹙眉。还未来得及说话,秋璃已道:“我在江岸上来往这么多次,怎么从未听过这等规矩?”

阻拦他们的人还未曾说话,一旁已有人叹道:“江面上传了这么多年的规矩,那定然是有道理的,秦家老爷子不听,非要让女子管事,你看,出事了吧。”

“我也是听说了秦家老爷子在江小菩萨救人之后,有几分让她掌接秦家的意思……你瞧瞧,这是上天降罚,万幸不曾伤到人,若真的让她掌权,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也不能如此说,你看当时江小菩萨当初救人的时候,怎么没人议论,一个个争着抢着坐人家的船,如今太平了,却在此处说三道四……”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时看着风光,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和她计较,你瞧瞧现在,报应来了吧,若是放任她在江上,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

秋璃听到,气得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江晚月拦下。

秋璃恨得双手发颤,要知道当时姑娘冒着风险去救人,得了朝廷嘉奖,这些所谓乡亲都在赞叹姑娘,恨不得纷纷贴上来,如今太平了几日,却变了一番嘴脸:“山野村民,愚昧!”

江晚月拦住她,示意她莫要冲动:“这些流言自古有之,你斥他们愚昧,但在京城中,不是也不允女子读书,女子做官,女子经商吗?”

秋璃怔住,江晚月语气平稳轻柔,眸光却是清透的坚韧:“秋璃,不管我们如何做,都很难破除他们对女子的偏见,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被影响,遵从己心,去做自己愿做应做之事,”

微凉的秋风吹过水渠,吹起谢璧清隽长袍,他站在勘察的水渠旁,望向远处的江晚月。

这番话,生在东都锦绣池阁的女子大约是想不到,也说不出的。

生在山野,无拘无束的江晚月,少了几分礼仪规矩,也少了压抑束缚,温纯中有几分不管不顾的野气倔强。

如同阳光下生长的草木,蓬勃舒展,带动得旁人也充盈了无限力量。

可惜在东都时他未曾发觉她的可贵,竟还隐隐觉得她乡俗寡淡。

谢璧垂眸,心口的酸胀又悄然翻涌。

江晚月一路顺着水渠款款走来时,谢璧心绪复杂,遮了遮头上的雨笠,侧身避了避,不愿让江晚月认出。

她走得淡然优雅,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谢璧心头一黯。

待到江晚月走远,他才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的背影,纤纤弱质的身姿漾在碎金的日头下,如芦苇拂风,他却晓得,她有多坚韧可贵。

谢璧骨子里向来高傲自负,可这些时日面对江晚月,总有说不出的忐忑惭愧。

竹西望着怔忡良久的谢璧,轻咳一声道:“郎君,那些人都被救上来了,水渠也勘察罢了,咱们回去吧。”

谢璧沉吟道:“莫急,我去落水的地方看看。”

谢璧走到岸边,此刻船上的水手,客人已被救起,眼看他们的命保住了,看热闹的人已都渐渐散去,岸上站了几个面色黢黑,剃了头,额上缠了汗巾的人,谢璧认出是船的纤夫,他沉吟半晌,走上前去,将粗大的纤绳截下短短一节,又和纤夫大概攀谈了几句,才沉思着离去。

之后的几日,谢璧早出晚归,仍是去勘察三门沟壑的地形,此处为众水入山之口,暗流涌动,又极为窄狭,水流湍急甚是险峻,此处倒给了谢璧不少灵感,北戎来犯,若是有一处地形如此处,定然兵不血刃。

谢璧到碧胧峡后,前前后后勘察了不少地形,他以碧胧峡为中心,将周围的河道都探访得较为清楚,抗击北戎要在河道上布兵排阵,而对于军事,谢璧有所涉猎,但并不深厚,很多事情还是要和军中之人商量,谢璧在给少帝的折子中略提了一句,少帝立刻下旨,让潭州军方全力配合。

但谢璧未曾想到的是,裴昀竟然从潭州赶来了。

即便是朝廷重视,也不至于让裴昀这等身份的人来碧胧峡配合他勘探地形。

还是裴昀自己想来罢了。

裴昀来到碧胧峡,看到谢璧,大步走来微微一拱手道:“谢大人辛苦,朝廷让我等协助勘察,裴某特来此地,协助大人。”

谢璧微微一笑,眸底却甚是冷淡:“大人是朝廷肱骨,我这等琐事,倒不至于让大人轻离职守特来协助。”

“谢大人说笑了。”裴昀表情微微一怔,总觉得谢璧的言语中有隐含的愠色,他笑笑道:“谢大人肩负重任,所提出的水战是朝廷希冀,怎是微末之事?裴某能为大人效劳,也是在下的荣幸。”

谢璧淡淡一点头,面上如覆冰霜。

谢璧对裴昀漠然,但碧胧峡的乡亲对远道而来的裴大人却甚是热情,之前裴家是永州守备,碧胧峡属于永州治下,乡亲们本就对裴家甚是尊崇,如今知晓裴家高升,更是与有荣焉,前后簇拥着裴昀。

裴昀被众人围绕着,眸光却在人群外搜寻着,看到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唇角才微微翘起。

江晚月也在此地,虽只是遥遥瞧见了她的身影,裴昀却登时觉得这趟碧胧峡来对了。

围在裴昀身侧的都是机灵人儿,大家对视一眼,登时明白了裴大人的心思,笑道:“裴大人还未曾成亲吧,之前可是和我们这儿的江姑娘说过婚事的,只是偏偏有人早一步订下婚约,截走了江姑娘,好好的缘分才中断了,算来您和江姑娘,本就是一对儿。”

“是啊,大人和江姑娘走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况且还联手做了不少好事,人好心善,真是般配。”

“……”

这些话说得甚是僭越,但村里的乡亲素来便是心直口快,再加上裴昀又含着笑意,似是并不反感他们的议论,乡亲们受到莫名鼓舞,议论得更是大胆。

他们说这些话并未刻意避开谁,江晚月和裴昀听到了,谢璧也听得一清二楚。

村里人都觉得裴昀和江晚月该是一对儿。

而自己,却是他们口中横生的枝节,突如其来的变故。

谢璧缓缓握拳,想起的却是京城流传的有关他和秦婉的传言。

当时江晚月也听到了,她还忐忑的试探过自己,但当时的自己却不愿多谈,也觉得没必要澄清解释旁人所说的流言。

可唯有此时,他才晓得听到众人都赞自己的爱人和旁人是金童玉女是何滋味,将自己孤零零摒弃在外又是何滋味……

她当时,定然很失落难过……

可自己却未曾安慰澄清过一次,任由流言一次次传到她面前……

明明只要稍稍表露出不悦和制止,那些人便不敢随意议论……

他为何连这点风雨,都未曾帮她遮蔽呢?

谢璧心头翻涌,自责,愧疚,怅然,失落……酸胀的情绪让他眼眶发涩,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江晚月平淡温婉的声音响起:“裴大人身份贵重,定有良配,晚月无意于婚事,大家也不必替我操心了。”

和离归家后,江晚月确实多次说过无意成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谢璧心中一松,涌上了自己都不承认的快意。

他淡淡抬眸望向裴昀。

裴昀的脸色变了变,眼中的光明显黯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仍是含笑望着江晚月。

谢璧用尽毕生修养克制,才止住自己想站过去挡住他视线的欲望。

既是已和离,她的婚事,也轮不到自己过问,但她能如此表态,谢璧心头渗出隐隐的喜悦,又掺杂丝丝缕缕的酸涩。

战时的伤员集中安置在了江西,随着连续下了两场雨,江西的疫病渐渐扩大,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江西的百姓也都甚是惊恐,吵着要将这些伤员挪到别的省份。

朝廷为了安稳民心,特意广征医师前去江西,消息传来,潭州的郎中医师却几乎无人响应。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这毕竟是要命的差事,自然无人愿背井离乡,去救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刚学了医术的若珊却执意前去。

秋璃和英哥知道江晚月舍不得她,都相劝道:“好姑娘,你看谁在这个光景下去江西呢?不说旁人,您看张夫人,小公爷去了,她也未曾前去探看呢。”

若珊抬眸道:“他们不去,我就更要去了,从京城逃出来,当时是他们一路护了我们一家,战时都指望着战士们护国护家,如今平定了战事,也不该把他们弃之如敝履,我如今学会了施针开药,是一定要去的。”

唯有李元吉不曾阻拦,却道:“我和你同去。”

若珊却质疑道:“你为何要去?”

“江西的将士我晓得,有很多从燕都过去的人,也是从前你哥哥的兵士,我们同去,待你将他们身子调理好了,我还可以教他们习武排阵,上场杀敌。”

江晚月望着若珊道:“你这次真的打定主意了?”

“你就别再阻我了。”若珊轻声道:“看着你,我才晓得之前的日子都是白过了,你能成为江上小菩萨,我又为何不能去江西多救人呢?”

若非江晚月,她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做如此多的事。

她像是一盏烛灯,淡薄却明亮的光,照见了另一种可能。

既然江晚月亲口说了无意成亲,谢璧也顺水推舟,只将安王想认江晚月为干女儿的信给了若珊,若珊本就和江晚月亲密,又有了父母的认可,两个人便以姐妹相称。

若珊和李元吉离开时,江晚月等人都去送她,待人烟消失不见,众人方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江晚月乘马车,谢璧,江来,裴昀等人皆骑马而行,待要进碧胧峡时,谢璧看到前头的人影,不由皱了皱xh眉心。

他竟然看到了秦婉,不知为何,她身边未曾跟侍女,一个人在江边踱步,如同感应到了什么,恰在此时回头,和自己四目对视,久久凝望。

听闻她遭遇大变,容颜看着也憔悴许多,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终究不再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可再看到她,谢璧心底并无太多起伏和牵扯。

从前江晚月因秦婉受了委屈,即便如今已和离,他也不愿江晚月看到自己和秦婉交谈。

秦婉却眼眸一亮,走上前轻轻和谢璧打招呼。

谢璧点了点头,和她寒暄了几句。

江晚月坐在他身后的马车里,似是挑起帘子朝这方向看了一眼,谢璧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漠然抬眸望向别处,眸光愈发疏离。

他怕她误会。

哪怕如今她只当自己是陌生人,他也不愿她有丝毫的误会。

但江晚月的目光如轻风般掠过,遮住车帘道:“英哥,我们先走吧。”

裴昀来到碧胧峡后,谢璧心头说不出的烦闷焦灼。

他本已明白江晚月对他已无意,他长久以来养成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做何事。

可裴昀来了。

裴昀是冲着江晚月来的。

谢璧眸光微微冷凝,他很确信,裴昀并非良配。

他是她的半个家人,他也该助她一世无忧,因此他更不能让她和裴昀来往,以免误入歧途。

谢璧想了个法子,亲自写信问询蜀都太医,让他开了定神暖身的滋补方子。

他记得,江晚月在船上时的惊悸,还有她始终苍白若梨花的面颊。

她看起来如同高台玉阁上最精致脆弱的琉璃,却偏偏生长在山间村落,长成坚韧纯澈的模样。

如何养好她的身子,始终是谢璧的一桩心事。

有了方子后,谢璧按着方子给江晚月熬药,计划每日亲自送去。

谢璧去送药时,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来江宅的裴昀,二人相顾互相笑着,眸光中却隐隐藏了利色。

谢璧送药时已找好了理由:“这方子是太医院所开,不便外传,因此只得熬好了送来。”

江晚月垂头行礼,却未曾接过。

“无碍的……”谢璧飞速找到适合自己藏好情谊的理由:“我和安王府相熟,我也是受安王和若珊之托,在此地能帮你几分是几分。”

江晚月推辞的意思很坚决:“多谢大人顾念,但若有药方还好,若劳烦大人每日煎药,民女实在不敢受。”

谢璧捧着沉甸甸的药罐,心头沉重。

他想说他们不止是官民,有何不敢。

他还想说她的身子是在东都时留了伤寒迹象,这都是他的缘故,他如今并非做得多好,只是补偿罢了……

谢璧垂眸沉默

裴昀带来的却是蜜饯:“我不晓得你身子,晚月,这是蜜饯,表哥记得你从前最爱吃——”

表哥,从前……

叫得可真是亲密。

谢璧在心头冷笑一声,径直拦住了裴昀送蜜饯的手腕:“她如今人虚体寒,不该吃这些。”

谢璧眯起眼眸,向来温润的人也有了逼人戾气,他的话,寥寥几句,却如同在宣告主权。

毕竟身居上位,真的发号施令时,有一锤定音的掌控感。裴昀心里一颤,也不敢拿江晚月身子胡闹,忙道:“对不住……”

“不必。”江晚月在裴昀收回手之前伸手接住,认真看向裴昀眼眸,带了几分俏皮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喜欢吃蜜饯,每次吃了之后心绪都会变好,多谢啦。”

她的语调轻快又带了几分柔软任性,谢璧怔住,无法控制地久久望向江晚月。

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想起他们的婚后时光。

可她如今却是对着旁人说的。

谢璧只觉周遭的气氛沉重凝滞,带了药罐来此地的自己,倒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自己的好意,江晚月一一谢绝。

事关裴昀,她却不惜站出来特意说这是心意,应当收下。

她分明……分明是在刻意疏远自己,朝裴昀靠近……

谢璧闭了闭眼眸,任由心中的酸涩蔓延。

第46章 第46章

三门壑翻船一事已经过去三四日了,但事情并没有平息,流言反而愈发甚嚣尘上,从前说的是江晚月身为女子,对江上众人不吉,可渐渐,话中之意却变了:“你还记得晚月他爹娘吗,他父亲是个兴修水利的官员,当时是在江西做官,据说非要治水,结果呢,水没治好,命还搭了进去,她和她母亲一起去寻人,结果她母亲也坠落了山崖……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从小就克亲?”

“对啊,你说她长得比花还娇,为何却被前夫休妻?是不是前夫家看出她命里克人,才将她赶出来,逃过一劫的……”

“如此说来,裴大人倒是不该娶她。”

“是啊是啊,娶了她岂不是给自己招惹祸患。”

这是几个面生的女子,并不似碧胧峡的乡亲,言语之中却对江家颇为了解。

按照谢璧的抗战富民的规划,江南不少地方都在修堤建坝,碧胧峡也在修建大坝,谢璧每日都在大坝上勘探地势,这番话自是原原本本传到了他耳中,他冷冷眯眸,向来温润的面庞满是凌厉的寒意,他作了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人悄然跟上这几个女子。

岸边的纤绳,刻意传播流言的女子……

这一切,都并非巧合。

谢璧思索着缓缓踱步,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站在江晚月的宅子门口。

他正思索要不要进去,却看到门栅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裴昀。

谢璧皱皱眉,立刻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凝望。

碧胧峡地方小,流言向来传得快,想来那些话也传到了裴昀耳中。

裴昀立刻来江家寻了江晚月。

裴昀知晓,既然这些话已传到了他耳中,那江晚月也定然听到了,哪怕她不在意,他也要出面说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江晚月并未让裴昀进江家,而是自己亲自出了门,对着裴昀轻轻行了礼,裴昀站在栅栏前,眼眸灼灼,望着江晚月:“晚月,你我本该是亲人,从前你不是还叫我表哥?实在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江晚月道:“晚月所想,之前已和大人言明,晚月敬佩大人为人,但和大人并无缘分,若是因民女之故让大人有所困扰,那我们也不必再相处了。”

“这……”裴昀登时急了,语气却是轻柔的:“是我唐突了,只是……我的心思,还是想说与你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