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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大臣是在次日上朝时才晓得靖宁帝已经连夜离京的消息。

一时间,群臣大骇。

如今战事未明,皇帝竟弃城而逃,这岂不是亡国之像吗?!

皇帝离京,军心涣散,这京城守不守得住,真的要另当别论了。

群臣有的愤而怒骂,有的目光呆滞,有的捶胸大哭。

一道清朗不失沉稳的声音划破众臣的喧嚣:“大战当前,大家切勿自乱阵脚,本宫尚在,定和诸位同进退。”

众臣一怔。

眼前的少年身量未足,举手之间尚存几分青涩,但眉眼尽是坚毅决然。

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他们总想着太子尚小不堪大任,没曾想,太子也已经长大了。

众臣齐齐拜下,口称陛下。

太子极力推辞,言陛下尚在,不敢逾越。

众臣一想也是,如今陛下尚在,太子登基,那岂不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总之太子没走,还表了态,让他们心头渐渐安定了几分。

没曾想翌日,太子拒绝称帝的理由便消失了——靖宁帝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刚出京城不久,微服的靖宁帝便嫌骑马太累,想要在京城周边歇息,众亲卫只好陪同,日头高照,疲惫的众人开始趴睡小憩,没曾想忽然杀出一波骑兵,他们甚至不晓得来人究竟是北戎军队的一部分,还是地方乱军,总之这些骑兵眼馋亲卫的马匹盘缠装备,乱剑之下,靖宁帝还未彻底从梦中清醒,就丢了性命。

而此刻北戎人还未到京城周边,众亲卫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蔡冲做主,又带着靖宁帝重返宫城。

大臣:“……”

这次出宫,一无所获,靖宁帝还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能唯一的好处,便是给太子腾位置吧。

毕竟太子看起来,倒是比靖宁帝聪敏靠谱不少。

靖宁帝葬于帝陵,太子灵前帝位,改国号为嘉和。

此时,北戎人已来势汹汹,新帝先将谢璧等主战之人提拔为相,各级衙门也大多任命主战官吏。

太子继位后的第三日,北戎的兵马已经来到了东都城外,谢璧和守京的李盈将军一起,做了妥当的准备,将水城门,金水河封锁,又将京城的四个城门牢牢防守,每个城门派一万精兵防御,在城墙上搭了护城的毯子,在楼橹上安置了坐炮,床子弩,手炮等防城措施,另派了一万人,将位于城郊的粮仓守住。

三日大战后,守城石已消耗殆尽,谢璧想起皇帝园林里的太湖巨石,请旨拆运以备守城之用。

皇帝立刻应允,上朝时,小皇帝立在御案前,漆黑深长的眸光一一扫过朝下众臣:“如今京城已到危急存亡之际,宫中连太湖石都运到了城墙之上,如今危急存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各位都懂,如今北戎兵临城下,诸位心怀朝廷,朕定会铭记嘉奖。”

众臣都立刻领会皇帝心意,一时间,纷纷拿出家中财物。

权宦蔡冲家的山石,也被尽数搬来,沦为守城的石头。

谢璧给皇帝鼓气道:“陛下,只要守住城池十日,等待关将军带各地援军到来,定然击败北戎,重振朝廷。”

皇帝点头,望向谢璧的眸光透着信任:“一切依赖谢大人了。”

蔡冲看向谢璧背影的眸光却透出几分冰冷,谢璧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当时谢璧进谏,先帝大怒,谢璧被下大理寺,她还为谢璧求过情,但如今却愈发觉得谢璧令人忌惮,他心中沉吟,叹息一声上前道:“陛下,谢大人年少有为,但性子还是急躁些,您想想,当初若非是他擅自做主,和关将军围困北戎冒然出战,怎会成这等局面,陛下和娘娘也不至于遇难啊……”

蔡冲循循善诱:“这都是谢大人之罪啊!”

皇帝冷冷一笑,逼视蔡冲道:“害了父皇母后的,是北戎人,杀了万千黎民百姓的,也是北戎人,若抗战有罪,朕就当这天下第一罪人。”

少年帝王眸若寒星,掷地有声,虽还年少,气场却让人心生畏惧,蔡冲心里一抖,陪着笑,不敢再多说什么。

北戎兵士一路攻城已有了经验,他们派出先锋敢死队,一次次在突围中搭建云梯,谢璧身穿薄甲,亲自登上城墙,连发几箭,北戎将士跌落云梯。

北戎二王子多荣正在城墙下,好整以暇望着城墙上的谢璧,他倒是未曾料到,文官出身,清隽出尘的谢璧也能有如此凌厉身手,真上了战场,倒也不比北戎男儿差。

谢璧特意派出一批精锐,冒险顺侧边城墙而下,挨着城墙根潜入,将北戎云梯烧毁,谢璧和北戎作战时善于观察,嘱咐士兵道:“北戎士兵攻城,大多由底层士官口哨指挥,底层士官大多有金耳环,而普通士兵并无,你们下城后优先斩杀组织士官,士兵无人指挥,稍一突击,定会自溃。”

精锐会意,立刻照谢璧所说去做,将兵临城下的北戎兵士击溃数次。

北戎二王子多荣遥遥看向立在城墙上的谢璧,踏马淡笑道:“还未曾向公子道谢,多谢公子围困我军激怒我军将士,若非如此,我等兵马还来不到此地,无缘得见公子神采。”

谢璧周遭兵士皆被激怒,一箭凌厉朝北戎王射出,却被北戎王身侧的卫士用盾格挡。

多荣哈哈一笑,心情甚好,扭转马头前还看了谢璧一眼:“谢公子,做人要识时务,你是个聪明人,不必为昏庸无道的朝廷陪葬。”

一轮圆月高悬湛蓝天际,已是中秋佳节。

月光清辉洒下,笼罩在城墙之上的众士兵身上,寒光照铁衣。

守城的士兵倚着城墙,褪去衣衫包扎伤口,京城的世家,百姓都自发过来了不少人,纷纷送水送医,李盈夫人也亲自出来,和夫君一起在城墙之上慰问安抚各级军士。

谢璧将月饼一个个分发到守城兵士手中,兵士纷纷道谢,谢璧递月饼的动作忽然一滞,面前的手布满皱纹,微微发颤,谢璧抬眸,眼前人满脸皱纹,头发尽数白了,谢璧叹息道:“老人家,你已年迈,守城之事就交给儿郎们吧,今日中秋,快回家吧。”

老人颤巍巍道:“我有三个儿子,都从军去燕都了,北戎屡屡犯边,我两个儿子都死在北戎马蹄下,前几日我的大儿子寄信过来,说边境要对北戎出兵了,说要大捷了,大捷后就能回家了……我等啊等啊,等来了朝廷议和……朝廷议和,我的大儿却在围困北戎时死了,我最后一个儿子啊……以前我们家一个月饼不够吃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吃,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涕泪交加:“大人,我已年迈,哪怕能杀一个北戎人,也是值了,只有北戎灭了,我们才能真的安稳啊。”

众兵士有所感,也纷纷请战。

谢璧心口涌起沉重的酸涩,他缓缓握紧腰间佩剑。

他当时百般请战,是为朝廷为社稷,可先帝的所作所为,曾让他心如死灰,甚至只想挂官归隐。

如今新帝继位,一心抗戎,对他百般信任。

朝中有一心为国的谋士,有奋不顾身的英勇将士……

也许,东都这片土地,远比他想的要干净,要值得守护。

谢璧抬眸,望着天际一轮圆月,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天庇佑东都,庇佑大定。

有兵士来到谢璧身畔,递给他一块月饼道:“大人,你四五日不曾归家了,今日是中秋,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谢璧一怔,眸光落在月饼上。

月光轻柔洒下,雕花的福字纹月饼上刻了四个大字,福禄寿喜。

众兵士听了,也纷纷劝起来:“对啊大人,今日是团圆之夜,想必夫人在家也等着急了。”

“大人把月饼带回家吧,和夫人小官人一起分着吃。”

谢璧回过神,将月饼拿在手上,轻声道了声好。

北戎来犯,再加上今夜是中秋,京城各家各户闭门不出,街道无一人,月光将谢璧独自归家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透出孤寂冷情。

谢璧回到霁泉坞,独自坐在桌案前。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他们以夫妇之名,对坐桌案前,分食一个月饼。

也是福禄寿喜的月饼。

烛火下,她抬起的面庞映着羞涩娇俏的笑意,轻轻将月饼切开。

谢璧皱眉望着桌上的福禄寿喜,他从未见过如此粗鄙直白的月饼,从前他用的月饼,皆是月宫蟾兔,或是海棠玉兰的,他问她为何会选福禄寿喜的月饼。

她却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的不悦,踌躇半晌才低声说是因自己喜欢福字,因为曾经有个很好的人,给她写了一个很好看的福字。

谢璧挑眉,当时只觉啼笑皆非。

……

今年的中秋,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璧将月饼切下两块,将一块缓缓吃了,另一块则放在桌案另一侧。

第二日,待到谢璧离家,进门收拾的雪影却愣了愣。

京城规矩,祭月后,月饼按照家中人数切分数块,每人分一,若有人不在,家人也会将他的一份切下保存,以示阖家团圆。

所以桌上这一块被切下的福字月饼,是留给谁的?

碧胧峡,江晚月在阿文家中,和笛儿等人一同编织草鞋竹筐,战线吃紧,女子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军用物资。

阿文母亲过来对晚月说了声外头有人寻你,碧胧峡院子窄浅,不比城中的高门大院,江晚月径直走出去,却登时怔住:“裴……裴大人……”

裴昀身影高大,负手而立,眸光定定落在江晚月身上,面上略有感慨:“晚月,你回来了。”

近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和裴父拉近关系,裴父也有意结交,五年前裴伯母因难产而亡,秦家表姑在裴昀大伯府上当续弦,因了这层关系,裴秦两家关系更近一步,连带着江晚月也常常出入裴宅,来往比以往也渐渐密切,三年前裴昀继任父亲永州守备的位置,秦家主动暗示两家婚约,秦家只是商贾之家,江家虽也为官,却早已没落,江晚月嫁入裴家当正室的确高攀了,但裴昀愿意,一切便好说了,两家私下都有定婚约的意思,此事裴昀知晓,江晚月身为女子,却一直不知。

裴昀本想着晚月和自己也常有来往相处,颇为融洽,知晓婚事后定无二话,却未曾想她会断然回绝,转头嫁入京城。

临走前,他曾等在江家门前,问她为何执意去京城。

江晚月却甚是冷漠清醒,她不愿多说,只说了莫要查询她夫家之言。

他有法子查询出江晚月的夫家,可他并未主动查询过。

她嫁的男子若处处比他好,他难免心伤失落,若是处处不如他,他更是落寞难过。

再说,她既心意已决,不愿他前去打扰,他也只想她一世安稳,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可她并不好。

婚后不过一年,竟离京归乡,他心急如焚,想要见她一面,却因军务迟迟抽不出身。

他明日便要调任潭州,率军北上,也许日后,相见无期。

他今日独自策马回碧胧峡,只想见她一面。

面前的女子乌黑如墨的秀发收束得干净利落,一袭天青色外裙若烟雨笼罩的远山,比起往昔的烂漫柔曼,要坚韧稳重几分。

毕竟,也是经了婚事,和离一次的女子,再不比往日的天真烂漫。

裴昀心中作痛,只恨当时自持风度,未曾千方百计阻止。

如今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昀语气低沉道:“听闻你要归家,我恨不能去京城相接,但……一时未敢叨扰。”

“我马上要去潭州,就想来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

“劳裴大人记挂。”江晚月低声道:“我一切安好。”

她从前还偶然叫他表兄,如今却一口一句大人,显然并不愿叙旧情,裴昀也知战事一起,自己生死难定,当下也不能保证什么,便只望着江晚月道:“晚月,我调任潭州,揽潭州军务,以后你有何事,都可写信告知于我,莫要和我客套,就当自家……哥哥看吧。”

调任潭州,看来是升迁了。

江晚月福了一礼,沉稳的为裴昀相贺。

第32章 第32章

京城道道急旨发出,杭州,潭州,江西等地皆纷纷派兵援京,没曾想队伍还未至京城,东都已被攻陷。

京城的城墙并不牢靠,有些地方倒比州府城墙还要矮上一尺,可这城墙甚是精雅,靖宁帝当时并不愿重建修复,说是特意着人算过的乃是吉兆。

北戎兵临城下之前,谢璧,李盈连带工部等官员,连夜勘探四处城墙,发现东城墙最左侧已有一处隐约的断裂,如今来不及修建,众人只好连夜用铁索加固,之后又在城墙上裹了毡毯,一是为了保护城墙,二也是为了遮掩,这些时日守城抗战,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中秋后的第二日,北戎兵士如同已知晓东都东城墙弱点,竟接连朝南城墙左侧猛攻,兵士死守,奈何城墙残破,东都城最终失守。

钦天监官员为了取悦上意所言的吉兆,在北戎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北戎进城后,朝廷彻底乱为一团,愤怒的官员冲进钦天监,将城墙说成祥瑞,支持靖宁帝不修城墙的官员活活打死。

东都城如今只剩内城墙,大家都知晓这定是守不住的,繁华绮丽的东都已沦为北戎铁蹄下的战利品,从今后任人蹂躏。

北戎还未曾进内城,东都城内已乱了,八月十八日晚,城中好几处地方都燃起大火,城内竟有人趁火打劫,东都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已满是收拾细软,狂奔逃亡的百姓,大家挤在西城门,争先恐后的逃出身后火光冲天的都城。

东都城如风中枯叶脆弱,飘飘坠坠,东都城里都是几十年未曾识兵戈的太平百姓,只能恸哭逃亡

东都的高门贵胄分成了两派,一派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装扮成百姓的模样,准备连夜潜逃,大部分官员皆属此派,还有些人则是誓死守城,甚至连内眷家人也一起登上了内城门,男子死战,女子负责包扎伤口和照料伤员,这一派人数也不少,甚至有不少贵族女子和百姓女子一起,缝补衣物,煎药包扎。

本来已经破败不堪的朝廷旌旗,在女子的纤纤细指下,又重新被缝补,巍巍立于内城墙。

在东都城破的一瞬间,谢府也乱了。

“儿啊,你和娘一同走吧。”谢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泪盈于眸道:“谢家只剩咱们两个,一家人逃难也总要在一处。有个照应啊。”

谢璧摇头:“娘,如今国难,儿怎能逃避。”

“儿啊,娘知道你尽力了,可是这东都,是守不住的啊……”谢老夫人当了大半辈子的首辅夫人,心里明白:“朝廷上下,一心享乐,才落得如今地步,你风华正好,不能给这样的朝廷陪葬啊!儿啊,娘并非内宅妇人之仁,若以你一己之力,能保百姓安然无恙,娘也……也舍得,可如今你是无力回天……”

谢老夫人紧紧攥着谢璧的手:“内城墙建得比外城墙还要低矮,你就算再守也是无用的,娘不能让你送死啊。”

“娘,儿子也知道,东都是守不住了。”谢璧眸含泪水,跪地道:“儿子留在此地,不是为了守城。”

东都的城,已经守不住了。

东都的人,他却可以再护一护。

有人在京城中多抵抗一日,陛下和百姓就能多朝南跑一段路。

守城一日,向南一里,就是一寸生机。

谢老夫人捧起儿子的脸庞,哭着道:“你答应娘,你不殉国。”

“怎会?”谢璧扯出一丝笑,轻声道:“儿还劝了陛下呢,儿要和陛下一起,以图来日。”

少帝听闻北戎进城,决绝拔剑,要自裁殉国,好在谢璧赶到跪劝,少帝决绝掷剑,不再言自裁一事。

京城效忠陛下的军队是禁卫和兵马司,禁卫是京城最强悍的精锐,因靖宁帝出宫之事,如今尚剩下八千人,个个武功高强,这些人会将秘密送少帝出东都,到淮州后便有将军接应,秘密送少帝入蜀。

少帝临行前将虎符给谢璧半只,毕竟这五千人效忠的是皇帝,却并非是他,他刚登基不过一月,害怕不足以服众,以免身边有人暗中下手,调动兵马趁乱谋逆。

谢璧的一句以图来日,安定了谢老夫人的心,她知晓儿子有事要办,终究放开了牵着儿子衣袖的手。

将军李盈特派了一支千人队伍,将谢家,何家,连带京城几个亲王,重臣的家属一同送往蜀地,北戎未曾打到南方,南方也尚未有人谋朝叛逆,谢家此行应是极为安全的。

谢璧将谢家众人的卖身契皆分发了,但如今跟着的二十人都是谢家的家生子,无一人要离去,谢璧将母亲的安危,连同家中财物,账单,庄子,地契一起给了雪影等几个大丫鬟,几个大丫鬟含泪跪下,一一应了。

谢家尚有二十多口,谢璧并不打算在身边留下任何一人,一道都将人打发出京,竹西流着眼泪,磕头道:“我从小就是跟随郎君的,郎君赶我走,我自己都不知我要走去何处。”

“天下路何止千万条,你不走怎能知晓?”谢璧闭眸,断然道:“你已不是谢家之人。”

竹西爬起身,咬牙道:“此一去万水千山,郎君自个儿千万要珍重。”

打发走了众人,谢璧回到只剩他一人的谢府。

芳草萋萋,落英满地,谢璧站在竹林畔怔忡片刻,不知为何,在此国难家破之时,他竟想起了自己成婚没多久便和离的妻。

若是当初不曾和离,想必此刻她也要一同担惊受怕,凄惶难安。

她苍白羸弱,又怎能经得起长途辗转?

东都沦陷时,她已和离归家,碧胧峡是躲避战乱的好去处,刀锋不及,不失为幸事。

京城,马车在残破的断壁残垣中驰骋,火光处隐隐有哀嚎声传出。

秦婉坐在马车中,面色焦灼。

父兄皆放了外任,东都失陷,他们鞭长莫及,丈夫张小公爷也在外排兵布阵以防北戎继续南下,东都的高门显贵大多已弃城而去,她如今一人飘摇在城中,焦灼万分。

马车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即,崔漾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低声道:“秦姑娘。”

秦婉听他未称夫人,反而用旧日称呼,心中一动,低声道:“公子有何事?”

“姑娘,阿璧尚在京城,正和众人在内城墙苦守,姑娘若愿意,可否帮我们联络身在京城愿意一同守城的女子?大家一同留下坚守,到时若真的城破,也可相持离去。”

秦婉握紧手帕:“是……是他让你来寻我的吗?”

崔漾语气顿了顿,低声道:“京城需要姑娘。”

秦婉淡淡道:“东都城已沦陷,这么多男子都没守住城,我们这些女子又能干何事?”

“可炊可缝,也可为将士包扎伤口。”崔漾在马背上低声道:“国公府的若珊姑娘也在内城墙上,姑娘若愿意,可与她同行。”

秦婉心中乱作一团,低声道:“守城本是男儿职责,如今贼寇入侵,却要我等女流现身阵前?再说如今乱世,我自顾不暇,你还是请回吧。”

崔漾动动唇,他本想着几人从前交好,患难时能帮扶一把也是好事,如今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了声珍重,驰马离去。

秦婉坐在马车上,听着崔漾马蹄声远去,久久不发一语。

春香犹豫道:“夫人若愿留在京城,也能陪谢公子一程……”

依谢璧的性子,是定然会全力护夫人无恙的,夫人也能找了依仗,再说夫人对谢公子也是喜欢的……

秦婉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道:“你必定是觉得我既喜欢他,那自然是愿意陪他受苦的。”

她是喜欢谢璧。

她喜欢的是花树下吹笛吟诗的世家公子,是一手飘逸丹阁体,名满朝堂的日后权臣,是东都贵女暗中心许的翩翩如玉少年郎。

可北戎铁蹄将至,他却是这般宁为玉碎的模样。

他如此不知变通。不思后路,难道还要拉上她一起送死?

秦婉冷笑道:“父兄,夫君都不在京城,我留在京城送死不成?趁着北戎还未攻进来,你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春香点点头,又担忧道:“夫人,家里的下人都跑了,只剩几个忠心的护院和几个年迈的老妈子,没人护着我们,咱们能走出去吗……”

秦婉思索着道:“父亲如今在潭州任刺史,夫君在襄阳整军,只要联系上父亲便好说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内城墙上,若珊身着布裙,乌黑长发束了简洁木簪,正蹲身给兵士包扎手腕处的伤口,宫廷出身的女医瞧着她熟稔动作,点头赞许道:“郡主学医不过几日,已是进步飞速。”

十指轻柔有力,手小却甚是灵活,若非出于高门,倒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若珊低声道:“我已不是郡主。”

哥哥兵败,归于北戎,她刚从牢狱中被放出,是戴罪之身。

内城墙上,皆是忠君爱国之士,唯有她是在赎罪。

若珊包扎好伤口,起身清洗后走下城墙台阶,却看到台阶尽头,谢璧负手而立,夕阳余晖映在他眸间,凝成一抹温润的琥珀色。

若珊上前,行礼道:“谢大人。”

京城已乱作一团,刑部提议将狱中之人提前处斩,乱世的百姓尚得不到保全,何况是有罪之人,谢璧却断然拒绝,他白日守城,夜里和刑部的几个官员详细彻查狱中之人的案卷。

有罪者,按律处决,有冤者,悉数放出。

因此,不少人都感念谢璧之恩,和若珊一起出狱后就来内城墙助他。

谢璧点头:“边事复杂,朝廷也积弊已久,非你兄长一人之力可回天,你不知全貌,莫要太过自责。”

若珊一怔,知晓谢璧在开解自己。

若珊心里涌现一阵暖流,低声道谢。

这些时日,她和谢璧相处来往了几次,从前她只知晓他年少有才名,又生得芝兰玉树,是京城有名的鹤郎,如今却觉得他才德兼备,是个能让朝廷,让人全心信托的君子。

有夫如此,江晚月为何会毫不迟疑的决绝和离呢……

说起来,她已经久不闻她的消息了。

若珊想了想还是道:“大人,你和晚月姐姐可有联系,也不知她去潭州后如何了……”

谢璧一怔,还未开口,崔漾已在一旁示意他,谢璧点头走去崔漾身侧,崔漾道:“我去寻秦婉了,我真是看错了她,竟然推脱不来,还一起长大的情分呢,看来对我们也没几分真心。”

谢璧摇头,丝毫未见苛责:“她一个女子孤身在京,乱城之中定然惶恐,她内宅都未曾出过几次,又怎有勇气登上城墙,你这趟本就不该去。”

崔漾不语,城墙上有百姓人家的姑娘,也有不少从前的高门之女,怎么偏偏秦婉娇贵。

谢璧和李盈商量了一番,如今京城百姓大多集中在西门城墙,但金水河流经西门城墙,从前是护城河,如今却成了阻碍百姓逃难的索命河,百姓只能绕路几十里,才能逃出京城,听闻路上有不少人已经遇到北戎人,甚是惨烈。

谢璧命人清点了京城船只,分批将百姓连夜送出,又特意嘱咐让人照看秦婉,随后对崔漾,若珊等人道:“今夜你们也随百姓一道走吧。”

几人都执意要和谢璧一道走,谢璧和他们许诺将事情安排妥当便离开,几人相约在蜀地相见。

逃难的路并没有想象中好走,北戎虽还未曾攻下京城,但因京城已是囊中之物,便减少了兵马,而是将约莫近一半的兵马通过京西北路运送到了邓州,从两河,京城逃出来的百姓大多集中在邓州和江陵府。

江陵总督是个靠祖上军功袭爵的权贵弟子,平日里也武艺高强,可真遇到战事,却是个胆怯的,一连上了三封奏折请辞,只说自己德不配位,难当大任,少帝置之不理,但此事还是传到了民间,且传得沸沸扬扬。

江陵已有北戎兵士四处烧杀抢掠,总督竟是个软骨头,百姓宛若惊弓之鸟,再往南的潭州,便成了逃难首选之地。

大多数百姓想去潼关蜀地或潭州,也有不少人想去江南淮南一带,但庐州扬州相比潭州,离京城和北戎势力更近,已经有人来报,说去扬州的路上已看到了北戎兵士,百姓噤若寒蝉,都一股脑涌向潭州,想着从潭州再分散到东南和西南。

民间都在传说,进了潭州,方能保住一命,若在江陵府,仍是命如飞絮。

一日之内,数十万人涌向潭州,湘江渡口的江堤上挤满了要逃难的百姓,奈何江上早已被封,并无行舟。

少帝一行人也骑马到了潭州,从此处到蜀地,可先坐船行至湘西,再换乘骏马,护少帝安危之事便落在裴昀头上,如今官府之船都拨给了水军,若找民间之船……裴昀登时想到了江家,江家本来便是永州的船只大户,又深谙水性地形,若用了江家的船,那江家岂不是从龙有功,想到此处,他立刻修书联系秦朗,信中并未曾透露少帝真实身份,只大约提了一句是京城的贵人。

裴昀所提之事,秦家自然重视,秦朗看裴昀在信尾特意问了句江晚月,略一思索,也让江晚月略作准备,和他一道前往潭州府。

第33章 第33章

江晚月随着江家船队一同到了潭州,却被眼前的景色惊住,堤岸上人山人海,到处是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咒骂声,大家挤在渡口等待过河寸步难行,河口上停着渡船却并不接人,河堤上皆是官兵,满是戒严的冷肃氛围。

江家随行带了数条大船,官府将官兵秘密运送到几艘大船上,其中一条巨舫,三层都满是重甲配剑的士兵,第二层却整层空置着,潭州刺史秦凌也来迎圣驾了,特意对裴昀嘱托道:“让此船主人随行圣驾。”

裴昀知晓这是担忧船出事,便点了点头,他也随江家人一同上了船,江晚月站在二层甲板上,江风吹起她轻薄的浅藕色衣裙,若天边云霞光影浮动,裴昀一怔,迈步向她走去,江晚月眸光凝望着河岸上哀嚎求救的百姓,不忍的低声道:“这里明明有渡船,为何官府不让百姓上船逃难?”

“这些渡船不是来接人的。”裴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些百姓无家可归,都是逃命的难民,朝廷担心百姓一旦大规模南迁,安置不妥当,容易有纷争民变,再说官船都供给水军了,仅有这些渡船,怎么来得及让这么多人依次上船离开?”

江晚月低垂眼眸道:“可任由百姓集聚在岸上,想要求生路而不得,反而更容易激起民变呢。”

裴昀又何尝没有恻隐之心,但潭州并不愿横生枝节接收难民,更别说派船来接送百姓,江陵也忙着备战北戎,迎接圣驾,不愿承担运送灾民之事。

盛世时,百姓是装点,乱世一到,便是自生自灭的野草。

江晚月思索片刻,道:“我家中有船,足可接送伤员,只要朝廷开了江禁,江家便能提供船运送。”

江晚月此时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江家有船,且因了海禁都停滞着,为何不能趁着北戎尚且未到此地,渡这些逃难的百姓一程呢。

江晚月离开后,船舫中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眸若寒星,自有冷峻气度,他凝望江晚月远去的方向,淡淡问裴昀道:“她是何人?”

裴昀一怔,拱手道:“是臣……家中的远方亲戚。”

少帝闻言,微微点头道:“倒是个有见识的。”

裴昀忙笑道:“小女子的言论,陛下莫要见怪。”

少帝将视线投向长堤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叹息:“朝廷的做法,百姓都看不下去,待朕到了蜀地,还是开了江禁,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待到朝廷在蜀都安定,江陵到潭州的江禁也奉旨打开,想走水路逃难的百姓登时感激涕零,要知道如今北戎人已在江陵四处劫掠烧杀,一条大江又横亘在他们面前,退有兵寇,进有天堑。

绝望之际,终于等来了朝廷恩旨,他们巴不得立刻上船顺着江水早日到达潭州。

可除了最开始的一日有些稀稀疏疏的船只赶来接应,之后江上再无船过来,堤岸上的百姓再次陷入绝望,他们干粮已经用尽,除了渡河,别无生路,妇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孩子,据说有孩子在等待和哭泣中没了性命。

江晚月经了前一段的相处,已取得客船上的船员信任,当江晚月提出想,船员们齐齐沉默,但有几个船员,却默不作声的扬好了帆。

江晚月带着两艘客船,缓缓向江陵驶去。

码头挤满了百姓,江上却只有这两艘船,在众人急迫希冀的眼神中,两艘客船缓缓停泊在岸边,搭了船板让岸边人依次上船,前舱甲板上竖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画了芦苇,中间写有几行大字:江家救济客船,送至潭州,沿途停靠,请依次上船,船资分文不取。

码头前识字的百姓登时一阵骚动,一传十,十传百,长队如潮水般沸腾,众人拥向码头,不少人已经在混乱中被推入江中,船工们勉力维持着秩序,拿起绳子才把他们捞起来。

码头逃难的百姓迅速塞满了这两条船,江晚月和船员面面相觑,他们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已经不敢靠岸,只能向岸上喊话,说是明日定会再来。

谁知岸边一声怒喝道:“谁家的船!停下。”

船工回眸,却见几个卫士走来,上下审视客船道:“谁让你来接他们的?”

船工皱眉:“如今朝廷已开了江禁,来接人怎么了?”

“接人?!如今连战船都没有,哪有船接人?!”那卫士很凶,一脸理所应当:“快快快,把这些人都赶下来,你们这几个船我看不错,也莫要开走了,江陵要打仗了,匹夫有责懂不懂,船留下,就当战资了。”

船工这才晓得为何今日无民船来渡口接送这些可怜的百姓,大约来的船,都被官府扣押了。

上船的百姓看情形有变,开始哀求那卫士,船工拳头攥得硬硬的,恨不得一拳打在此人脸上。

此时,一道柔和温婉的嗓音响起:“这是专门救送北方百姓的船,并非战船。”

船帘被掀开,一个甚是貌美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肤色过于苍白,从晦暗的船舱走出时宛若在发光,偏偏神情又甚是淡然,唯有眸光,平静下暗藏一丝灵透。

“你们擅自扣押救人物资,按照新律,可是死刑。”江晚月扫过卫士不以为然的面色,直接举起手中的书籍,淡淡道:“这新律是陛下到蜀都后发布的,首要条例便是救助百姓——你们自然觉得,如今正是战乱,从上到下,并无人追究你们,但陛下如今已到蜀州,正是对抗外敌,上下一心之时,若有一日,朝廷追查起今日救助不利之事,两位恐怕是首当其冲吧!”

“若你们真的为自己着想,为上级着想,便该主动配合我们护送灾民,如今乱世,不能驱除北戎,也至少保一方安宁。”

那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姑娘一番话并不气急,语气徐徐,却让人莫名心思纷乱,不敢动手。

但他们也听说过新律,只是根本不晓得是何内容,这姑娘能引经据法,也许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两人经江晚月这么一提醒,嘀咕一阵,还是决定将此事禀告给上级,这些灾民到底救不救,到底怎么救,一直都无人给他们准确的文书和章程,若是日后真的扯皮,他们人微言轻,拿去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裴昀和江陵刺史等人恰走到江上亭楼,看此场景,几人心中都是一震。

他们也看了新律,为维护渡江后的稳定,朝廷在明面上自然会把救人放在第一位,但救人需人力,物力,财力,在战时,可是不小的开销。

再说这难民该哪个州去救?出了事又是哪个州的责任?朝廷一直没说清楚,众官员信奉一动不如一静,更不愿去掺和。

但无视这些灾民,他们心头也惴惴不安,唯恐朝廷秋后算账,以安民心,可他们未曾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姑娘,却能准确道出他们的忧虑。

陛下来江陵时,倒也表露过对民众苦难的不忍,如今陛下逃难顾不上,但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待日后平定下来,就算为了给平定民愤,也定然会将这些救助民众不力的官员裁撤惩处一批……

江陵官员看向裴昀,如今陛下甚是信任他,倒是让江陵官员对他也生出几分信任:“那依你们看,此局该如何破?”

裴昀眸色深深道:“依我看,有愿意帮忙渡人的百姓自发前来,是大人之福,如今并不需要大人出面,只要将救灾钱款拨一些给民船,派人维持好江边秩序,配合民船运送,莫要让这些善良的百姓寒心便好。”

江陵官员频频点头,江家的船队出现在他的辖内接送人,仔细想来,倒也减轻了江陵的压力,至于这些难民要去何处,那就和自己无关了。

江陵官员想清楚这个关节,特意拨了二十万两银子,去和秦朗谈下了运送灾民之事,还吩咐了江畔兵士不许怠慢江晚月,务必配合江家维持江面上的规矩。

秦朗自然愿意配合官府,立刻将从前的十个大客船拿出,供江晚月调配。

如此一来,江边官兵倒被江晚月指挥,江晚月手下的船队渐渐摸索出了规矩,每日开十只大客船过来,不拘每房一人,而是将每房的空间用到极致,在保证一人一床一帘的基础上,一房能塞四个百姓,一个船约莫是百人,一天便能运送千人抵潭。

秦顺等人都想着这倒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机会,秦家一荣俱荣,也都甚是配合,至于江家那些普通船工,大部分男儿未曾征战沙场,却有几分血性,再加上报酬不少,干得比平常还要卖力,想着在北戎兵士来之前多救些人。

裴昀深知江晚月渡难民抵潭,路上并无甚危机,难就难在潭州的官员也许并不愿接收百姓,裴昀将江陵两个抗戎不利的官员斩首,却暗中放出话来,说此二人未曾安置好百姓,违逆了圣意,特斩首示众。

此话传到潭州官员耳中,大家皆不敢阻挠逃难百姓入潭,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作理会。

搭船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和两河逃难而来的普通人,拖家带口,即使是逃难期间,大多数人也甚是遵循规矩,按来码头的时辰依次排队,即使江晚月等人并不愿赚钱,写清了是救济之船,但是百姓还是或多或少留下衣帛财物,即使手中无钱,也会给几个铜板,以报恩情。

但渡船的事情并非事事顺利。

先是没过多久,有不少船员提出要离开客船,江晚月问了才晓得,上船的百姓因为恐惧,都有不少问题,又不晓得船的情况,未上船时争着上船,上了船又开始忐忑怀疑,拉着船员百般哭泣询问,船员深受其苦,之后还有几个百姓听闻传言说此船是北戎人所开,情急之下绑架船员之事,此事最后虽解决,但船员虽却心神俱疲,纷纷离开。

江晚月吸取教训,将从前的京城册子改成了江家船队的介绍,包括船线,船只大体情况也有大概介绍,甚至连谢璧办理的关凭也放了上来,还有坐过渡船的乘客称赞感叹渡船的文章。

这些资料都放在进船的最显眼处,好让大家知晓,众人看到朝廷关凭等,也渐渐放下心。

至于不愿在渡船上的船员,江晚月也统统放行。

留下的船员每一日都能看到江晚月早早来到船舱,她并无女子的娇矜之气,检查船舱,安抚众人,她面色苍白,肩头纤细,江风吹拂时会偶尔轻咳。

明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她在湍流江风中渡船救人,一日都未曾离开。

渐渐地,离开的船员越来越少,选择一起照顾难民的越来越多。

秋璃感慨:“以往只觉得姑娘热心,没曾想姑娘还真是菩萨心肠,救了这么多人性命……”

江晚月只是淡淡笑了笑。

最近,她总是想起父亲,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旁人陷于难处,总会伸手拉上一把,他只道顺意而为,不求相报。

就连她去东都,也是因父亲救了谢璧之父,才阴差阳错有了这段婚约。

江晚月不由想,若是父母尚在,手头又有这些船,他们定然会不遗余力,救助百姓。

她从前并无机会去做更大的事情,如今能够以船救人,她自当竭力而为。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了救助更多人,船上的床位拥挤,只区分男女外,常常三人或四人混住,要说稍好些的,也就是最上头的那几件,较为宽敞,行驶也更稳,但因不收船资,都是先到先得。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因此大打出手,还有一次,则是有一户姓许的人家略有薄资,想让家父家母住得舒服些,住上更上层的船舱,便用银两和人做了调换。

此事引起不少人非议,特别是贫苦的百姓,大部分百姓认命沉默,少部分却怀了趁乱打劫的心思。

此事后,江晚月决定换一种方式分配房屋,毕竟资源有限,先上来的人孑然一身,后来的人拖家带口,分配得也并不公平。

渡船有两个规定,一是由家人构成,二是捐赠善款五十两。

私下的交易,变成了捐款,这些款项会用于救助船上百姓,款额公开在船厅之中

乱世多愤慨之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甚是脆弱,多有仇杀之事。

而换成善款,则完全变了一种方式,江晚月用善款改善伙食,还请了几位郎中,随船诊病,再次用于逃难百姓。

有资者成了善人,多了安全和名声,被救助之人,也压制了人性中的恶。

渡船因此平稳,没有酝酿出乱象。

九月江风簌簌,江晚月一身碧裙,宛若江中蒲苇,柔极韧极,在江风万里中,渡人一程又一程。

江潭码头万余人,九成尽上江家船。

逃难的百姓口口相传,感佩恩情,江上小菩萨的名号渐渐传扬。

江陵道上,几十个衣衫凌乱,互相搀扶的百姓在艰难行走,从京城辗转到江陵,一路缺衣少食,还要躲避北戎兵士,一个个皆是面色灰白,面沾尘土。

秦婉穿着臭气熏天的破烂布裙,脸上摸了泥浆,混迹在他们其中。

当时,北戎在京郊层层围堵,专挑貌美小娘子蹂躏,不少昔日贵女都被北戎抓去惨遭折磨。

说来也是她的幸运,未出京前,她撞入逃难贫民窟的队伍里,这些人多管闲事,看她只带一个丫头出行,非说她难逃北戎魔爪,硬给她换了一套沾了驴粪的破衣裳,秦婉穿上才堪堪逃过一劫。

刚出京时,秦婉是感激的,但渐渐地,她的心绪发生变化。

想她这等玉肤花娇的贵女,何曾如此狼狈?

就算没有这些贫民窟的贱民,她定然也能想出旁的法子,为何非要受此折辱。

闻着衣裳扑鼻的恶臭,秦婉生出满腹怨气。

终于熬到了江陵,秦婉和这行人一起住在了破庙里,她咬牙低声道:“我们不必和他们一同走了,走出京郊,我们已经安全,父亲已安排了人在潭州接应我,越往潭州走船只越有限,这些人都是拖累,穷人爱扎堆,如今已经有百人了,必须甩开他们。”

春香微微有几分犹豫:“您不是说,人多了走着才安心吗。”

秦婉毫不犹豫:“那是之前,如今已经走出了京郊,没了危险,那自然不能再和这些贱民在一处。”

春香低声道:“我看他们对您还挺好的,尤其是泠玉,一路上护着您好几次。”

泠玉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娘胎里带了几分病弱,整个人裹在破破烂烂的斗篷里,一路都在咳。

明明是穷人家的病秧子,却被母亲和哥哥照料得甚好。

秦婉冷笑道:“你就去和他们说,走到前头的岔路口,去右边苇滩那条路才能逃命,让他们去走那条。”

春香支支吾吾:“可姑爷的信里,特意说了……苇滩那条路有北戎兵士啊。”

秦婉淡淡道:“本就是些贱民,死了又有何惜?你没听说逃难的人在前头排了很长的队,留着他们,难不成还让他们和我们抢生路吗?”

春香只觉全身发冷,怪不得跟着秦婉的仆人都走光了,如今唯有自己在她身边……但她还是点点头去办了,起初乡亲们还有几分不信,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去码头逃难呀,他们南辕北辙,心里难免不安,但想着秦婉可是高官的女儿夫人,说了有围兵,难道还有假?

那些百姓却不知底细,泠玉的母亲连夜收拾好东西,赶来感谢秦婉:“这次多谢夫人您了啊,多谢你将前头的消息告知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夫人,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婉恨不得捂住口鼻,面上却还强笑道:“路上相逢也是我们的缘分,乱世中互相帮扶罢了,只要你们能安稳到扬州便好。”

泠玉母亲笑着将手中披风递给秦婉:“这是他哥打猎获来的兔皮,我给姑娘做了个围脖,多谢姑娘给我们指路,以后冬日来了,姑娘也能取暖。”

秦婉笑着接过。

百姓们扶老携幼的离开了,秦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光渐渐发冷。

她一脸嫌恶,将那围脖留在破庙中,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待到这些人离去,她和春香等人立刻连夜离开,奔赴潭州。

京城,待京城的百姓离京,内城墙也终是坚守不住,谢璧将京城粮食转运后,也匆匆离京,李盈本想殉城,在谢璧多次劝说下也立刻了京城,毕竟如今的时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李盈对战北戎有诸多经验,倒还不如去了南方,再从长谋划。

谢璧独自回到清冷的谢宅,视线掠过家中的草木亭台,久久凝神。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会重逢。

路上不便带太多东西,谢璧打开箱笼,将路上必备的物件收拾放入,触及一样物件,谢璧目光忽然一顿。

桌案上放着的,是两个草编的小人

谢璧拿起,怔忡片刻,想起去年元宵前后,和江晚月一同在京城夜晚散步的场景,这两个小人,依稀还能看出,眉目间和他们有几分相似。

妻的物件并不多,大多已在和离时被带走,这两个草编小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纪念。

谢璧垂眸,将两个草编小人放到了箱笼最上方。

箱笼尚有空余,谢璧嗜书如命,想去琴筑带些书册离开,书案上的书册皆是珍稀刊版,谢璧挑着最珍贵的选了几本,放入箱笼,手指划过几本书页,眸光微微一顿,那是一本诗词音律启蒙。

因江晚月经常翻阅,也拿到了琴筑中。

谢璧忽然想起,江晚月曾经笑着说过,待到有一日,她会将这本书里的音律都看完记下,待到那日,她便可和他对诗……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眸闪闪发亮的模样……

谢璧唇角微微翘起,此时此刻,莫说一同谈诗论赋,他甚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她的一日。

但谢璧还是将两本珍稀古籍拿出来腾空,将这本诗词装入书笼。

一阵秋雨随风洒落,京城的夜甚是严寒,谢璧和十几个卫士冒雨在灌木丛中跋涉,趁夜出了京郊。

谁知刚出丛林,便听到身侧一声惨叫,一人已中箭倒下,众人惊骇回头,看到北戎兵士从天而降,手持利刃在月光下散发出寒意,一步一步,将他们团团聚拢。

谢璧等人抽出腰间刀剑,和北戎厮杀片刻,却寡不敌众,接连败退,兵士看谢璧肩上中箭,忙挡在谢璧身前,嘶声道:“大人身份贵重,身负国运,我等誓死护大人出京,待到大人平安抵蜀,还能为国效力,大人快骑马离开吧——”

谢璧捂着肩头肩伤,终是咬咬牙,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

谢璧缓缓醒来时,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右臂上的箭伤隐隐作痛。

谢璧吸了口冷气,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到清晰,谢璧这才发觉自己身处狭小的船舱,还不曾多加思虑,已听到竹西轻声道:“郎君,你总是醒了,这是在去潭州的船上,我们已经安全了。”

在竹西的讲述中,谢璧才晓得自己因失血过多,出了京郊没多久便晕了过去,所幸竹西并未和谢家人一起撤离,而是始终暗中跟随自己,竹西护着自己,一路要躲开北戎军士,还要提防官府的人和何相蔡公公勾结,一路躲躲闪闪,总算上了这条民间的济难船。

“这条船在潭州民间很出名,船上坐的都是百姓,虽条件略艰难些,但甚是安全。”竹西轻声道:“郎君先暂且忍耐。”

谢璧蹙眉抬眸,望了望船舱的布置,这船舱里住了四个人,除了他和竹西,还有两个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谢璧心中不安,沉吟:“……这……这是官府的船?”

“你连这船是谁的都不知道?!”未等竹西搭话,同船舱的男子已经开口道:“你们难道未曾听说过江上小菩萨?这就是她的船,听说这船前前后后已救了上万人,江菩萨长得极美,性子也和菩萨一样,又因专门帮百姓渡江,且她姓江,所以大家都叫她江菩萨。”

谢璧甚是虚弱的点点头,乱世百姓艰难,有人能在绝望之际送他们一程,百姓自然格外虔诚尊崇。

船是民间的船,搭载的也是逃难百姓,也许比官府的还要安心几分,谢璧压下复杂的心绪,摸了摸胸前安好的虎符,思索着到了蜀地该当如何。

忽然一阵喧闹响起,大家都从床上起身:“有人送吃食来了。”

竹西替谢璧将吃食端来,两个菜肴,一个水芹百合,一个湖藕蒸蛋,菜肴精致菜盘干净,谢璧没有胃口,同房的两个男子却大吃大喝:“多亏了江菩萨啊,带我们渡江,给我们吃的,还不收我们的钱,真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你说朝廷那么多官员,真的救了我们百姓性命的,却是个民间女子,也不知那些官儿知晓了心里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战事也不耽误他们贪污受贿窝里斗,谁管我们死活啊!”

“哎,所以世上就是缺江菩萨这种人,不止给我们吃的,还有专门的郎中隔几日来船舱中瞧病……”

渐渐地,谢璧对众人口中的小菩萨也渐渐有了几分兴趣,如今世道,难得有如此善心细致之人,一心为百姓着想。

翌日,船上听到一阵喧嚣,同房男子对谢璧道:“听闻是小菩萨带着郎中来我们船上诊病了,你肩上的箭伤,要不也让他们看看?”

半晌,他都未曾听到有人回答。

谢璧抬窗,眸光定定望向某处,片刻后却啪一声将窗合上,面色微变,苍白修长的手指轻颤。

细雨如丝,他看到了远处那抹众人簇拥下纤细温婉的身影。

被众人唤作江上小菩萨的女子,竟是他从前的妻。

第34章 第34章

谢璧同住的两个男子瞧见江晚月,眼眸登时一亮,小江菩萨每次来船上,都会分吃食分物件。

他们二人排队,领了些吃食,碗筷便要回舱,恰看到小江菩萨身侧的郎中正给晕船的人诊治,便忽然想到和自己同住的俊逸男子,那男子瞧着斯文,又是不争不抢的样子,便主动道:“对了,我们同住的也有个人,也晕船了,浑浑噩噩好几日了,您要不也去瞧瞧。”

郎中正好瞧完了手头这人,道:“他人呢?”两个人对视一眼,挠挠头:“他……好像身上还有伤,在船舱里未曾出来。”郎中一听,便对江晚月道:“姑娘,我要去船舱里看看,有人受伤了。”

江晚月点点头,郎中提着药箱和那二人进了舱房,空荡荡的舱房并无人影。“稀奇了。”两个男子开始在舱房四处搜寻:“他身上有伤,平日里都是躺在床上的……这么片刻能去哪儿……”

郎中略等了等,等不到人,对二人道:“我还要随姑娘去别船诊治,不能等了,这样,我就住在旁边的十六号,你让他来找我,若是不方便,等我后日午后再过来也成。”

二人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其实谢璧并未走远,他屏住声气,躲在屋后的侧板上,看到郎中和江晚月走远,才挣扎着回到船舱,他如今的伤稍稍动弹便极为麻烦,一番折腾,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同房的两个男子看到谢璧进来,忙站起身道:“方才你去了何处?江小菩萨方才来了,还带了郎中来,可惜你无福错过——江菩萨和郎中后日午后还会来,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你可千万莫要再出门了。”

谢璧听到,面色微微一变,问清楚二人只是对郎中说起他的病情,方才缓和了神情:“多谢二位关怀,我伤势无碍,不必劳烦郎中。”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好生奇怪,这人明明晕船又受了伤,却还要强撑,只道他嘴硬:“无妨,你不必有顾虑,江菩萨人很好的,郎中也很尽心,你让他瞧瞧好得快,也不会再晕船了……”

谢璧再次断然拒绝,那两人满腹狐疑,也不好再勉强。

从江陵到潭州,偶有礁石,秋季水位线不高,一路偶有颠簸,再加上谢璧生在北方,极少上船,如今身上有伤,船舱屋子狭小窗户密闭,江水的潮湿,混合着血腥味和酸臭味,谢璧视线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几欲作呕又强行忍住,当着那两人的面还要装作晕船并不严重的模样。

竹西看不下去了,有不少人晕船都是被那郎中开药贴治好的,不知郎君为何自己强忍着,也不去求助郎中。

竹西犹豫一番道:“郎君,你还记得夫……前夫人吗?”

江小菩萨来船上的那日,他凑热闹也和众人一同去了甲板,只看了一眼,他便惊掉了下巴——旁人口中的江小菩萨,竟然是从前的夫人……

他随着逃难百姓上的船,竟然是前夫人家的……他不知将此事告知谢璧究竟好不好,但郎君如今高热不退,晕船负伤,夫人心这么善,对难民尚且多加关照,看着从前的情分,定会将郎君照料妥当的……

谢璧侧头,望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良久,缓缓闭眸道:“我无事,到下个码头我们就下船,你不必劳烦旁人。”

竹西一怔,登时恍然。

看来郎君早就知晓这船是前夫人的,也许正是因了知晓,郎君才宁可忍着伤痛,也不愿声张,甚至这几日,郎君晨起都会强撑力气沐洗盘发,衣衫也体面干净——大约……也是怕万一相见吧……

以郎君的气性,定然不愿让前夫人瞧见他的狼狈虚弱。

竹西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大船行驶得甚是缓慢,几日下来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行程,刚到荆湖渡口,往日熙熙攘攘的江畔如今沉寂空旷,沿途的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唯有淡淡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江两岸的宅院拱桥。

天色渐渐昏沉,因夜间不便航船,大船缓缓停下,船舱内,同住的两个人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瓷盘,将吃食倒入,放在舱房中央的小桌上:“这是从船上领的,来来来,一起吃啊,炒制的开花豆,味道很好。”

谢璧侧目,昏暗的烛光下,圆滚滚的炒蚕豆散在盘子里,谢璧拿起一颗,微微出神。

这蚕豆让他想起琴筑夜温书的时光,明明是半年前的往事,如今追忆,却宛若前世般远渺。

盘里的蚕豆,和妻曾经做给他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啊?”同住的两个男子将蚕豆咬得嘎嘎作响,斜睨谢璧:“看着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吃食猜着你就没尝过,又脆又香,你尝尝。”

“吃过。”谢璧声音低哑:“我家人曾经做过。”

那男子倒有些意外:“你家人是潭州的吗?我是潭州人,这开花豆在我们潭州一带可多了,城隍庙旁边都是,不过船上的豆子据说是江家人做的,他们是永州人,吃起来味儿还不太一样……”

男子谈兴甚浓,谢璧始终沉默。

谢璧凝望暗夜中的烛火,他想起来了,曾经在谢府,也是约莫这个时辰,他会在琴筑窗畔看书,而他的妻,会借着送蚕豆的幌子坐到他身侧。

博山炉中沉香袅袅,蚕豆放在二人中间,他和她偶尔会同时伸手向盘内,在指尖碰触到的一瞬间,妻会迅速抽回指尖,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若初春桃花般羞涩局促。

黑暗中,谢璧唇角微微上扬,当时无知无觉,从未刻意去记的细节,如今竟奇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历历如昨,却再也回不去。

男子吃蚕豆的嘎嘣声配着喋喋不休,在星垂江阔,灯火朦胧的傍晚格外刺耳。

这蚕豆本属于二人的夜晚,如今船上的百姓,却都能分到一捧,谢璧心头竟隐隐浮现一丝失落。

北戎攻陷京城后,并未停下掠夺的铁蹄,九月初,北戎攻下江陵,江陵渡口已失,北戎兵士从各个渡口引舟过江,江面登时不再是世外桃源。

江家的客船退在离潭州三十余里的竹湾,暂避风头,船上的百姓一路南逃,群情激愤,对朝廷满是怨言。

“朝廷到底在干什么?几十万兵马,被只有几万人的北戎打到节节败退,连江陵都失守了。”

“潭州不会失守吧……隔着长江呢……”

“哎,前些时日我们谁能想到京城会失守呢,结果就愣是没守住,皇陵还在京城呢,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京城一丢,我就再也不相信那儿是固若金汤喽。”一个鬓角有白发的老大爷叹口气:“大家都指望着去潭州,去扬州,但国土就这么大,若只能凭着一退再退才能容身,总有一日无路可退啊。”

“京城就真的失陷了?官员都坐视不理吗?”

“老伯你是从京城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京城百姓虽多,但在逃难的众多百姓中也甚是少见,众人围着老伯,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要说当时官员,也有不少顶得住的,一直守京抗戎,领头的是谢大人,听说是前首辅的儿子,京城的贵人都叫他鹤郎,生得那是芝兰玉树,宛若仙人……”老伯激动道:“但北戎骑兵来的时候,就是谢大人带着军士守城,谢大人那研磨写字的手,却能拉得开弓,站在城墙上,直接射中了一个北戎人,士气大振。”

老伯讲得神采奕奕,但周遭听的民众一听到首辅儿子,芝兰玉树等,便下意识的皱皱眉:“夸张了吧,这些京城的权贵子弟能有何才学,倒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他一个文人,能拉得开弓吗?还射中北戎兵士,怎么可能……”

“这位小谢大人,一听便是金玉其外,若说写两篇文章我还信,抗戎?!我看算了吧……”

“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说不定看到北戎人就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京城了,怎么可能领兵对战……”

竹西听了他们的三言两语,面色涨红,恨不得上前理论,转眼去看谢璧,只见郎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温柔的声线响起:“君子有六艺,这位谢大人会射箭有何稀奇?谢大人十四岁时曾写下“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诗句,十五岁时在京中射柳位列第一,还曾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协助关将军击退过北戎骑兵,显然是气魄雄伟,射艺精湛之人,如此国之栋梁,为何不能抗战北戎?诸位诋毁我朝抗戎官员,岂不是自毁长城,助长北戎气焰?”

她的语气轻柔平稳,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番铿锵之力。

众人被江晚月所救,心中对她皆甚是敬重,再说此番话情切意真,让人不由汗颜,方才出言不逊那几人,都自认失言。

隔着人群,谢璧定定望向江晚月的身影。

明明早已和离,她却仍愿意在旁人面前维护他……

他从小习射,十五在京中射柳第一,包括那句诗,谢璧都确定,并未向江晚月提起过。

谢璧侧眸,望着窗外江涛翻涌的水面,心中思绪一时翻涌起伏。

从前他名满京都,众人夸他赞他,倒并无所觉,如今孑然飘零,听到从前的妻如此维护,却忽然感伤难言。

船身忽然又是一阵摇晃,此处礁石众多,北戎又不断逼近,附近的官兵也派了人来,让客船就地分成小快船,沿狭窄河道速速进潭。

船上一时人心惶惶。

江晚月命人将船靠堤停靠,每个客船的底层船舱都有八个小而窄的快蓬船,每个蓬船约莫能坐十几人,江晚月组织着众人按顺序上船,每个船上派了一名船夫,百姓感激得热泪盈眶,连声喊着菩萨,又问江晚月为何不一同逃难,江晚月笑着安抚百姓道:“我们还要去接几个人,待事情办完也会去潭州,我们后会有期……”

百姓叮咛嘱咐:“姑娘,定然要小心啊,这年头不太平,还是先回家吧……”

江晚月笑着应下:“我从小在此地长大,对水路熟悉,不必挂心我,我定会小心。”

众人不舍的登船离开,谢璧带着斗笠排队下船,恰好听到这番对话,眸光微顿。

北戎步步紧逼,大船不可久留。

江晚月为何不和众人一起撤退到小船,倒只留下几个人和一个快船?

听她的语气,倒似有什么要紧事要做,但眼下这个时机,能有何事比逃命更重要?

谢璧本可以拉低帽檐,低调的和众人一起坐船去潭州,但江晚月的那几句话,却让他心神不宁。

她不急着归潭,究竟还打算要做何事?

他本不打算在船上和妻碰面,既已和离,尘埃落定,两人也该各有前路,再说,如今他狼狈逃难,孑然一身,也实在不是相逢的好时机。

但恰逢乱世,就算是萍水相逢,帮过他的路人,他也不能就此离去,袖手旁观。

更何况,她还是他从前的妻。

谢璧未曾下船,和竹西二人躲在船板后,目睹众人都上了小船。

江晚月望着众人远去的船只,轻叹道:“这次没了后顾之忧,我们便能好好去找那几个人的下落了。”

一旁的船员忧心忡忡:“倘若是找不到这几个人的下落呢。”

江晚月的声音隐隐响起:“这些都是朝廷重臣,抗戎主力,裴大人再三嘱咐过,定要找寻他们的踪迹,他们一路入蜀,既然陆上驿站没寻到人,那八成是走的水路,我们顺着河道码头寻一下,若是真的没有,那也只能先回潭州。”

“可我们没见过他们,只能靠着画像来寻,若是能有个熟悉朝廷官员的人,也能好找许多。”

谢璧微微蹙眉。

原来她是在寻人,还是在寻和朝廷有关的人。

一别几月,谢璧只觉得眼前果断决然的江晚月甚是陌生,和记忆里垂眸温婉,浅笑内敛的妻判若两人。

明明前几个月她还在谢家内宅温婉浅笑,如今却商议着怎么救朝廷大员!?

谢璧正侧身倚在船舱思索,江晚月身侧有一船员看到了竹西影影绰绰的衣角,眼眸一亮,对着几人径直笑道:“此人之前曾经偶然和我提起,说是他主人在朝廷做了几年官,说不定他主人能帮到我们。”

站在竹西身侧的谢璧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晚月等人已走了过来,下一瞬,谢璧恰好抬眸,毫无预兆,二人目光碰到一处,周遭氛围登时凝滞。

第35章 第35章

谢璧和江晚月眸光乍然相接,一时皆如石化,唯余江风簌簌。

船员也发觉异常,有几分面面相觑。江晚月面上的愕然过后,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谢璧凝眸她片刻,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晚月缓缓握紧袖中指尖,随谢璧走到甲板上。

谢璧忍不住看向江晚月,湛湛江风吹起她的衣裙,碧水澄澈,衬得眉眼愈发出尘秀丽。

她离京后……应当过得不错。

谢璧移开眼眸,凝望船身划过的碧水涟漪,半晌方涩然道:“一别几月,未曾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你,这次遇难,多谢你搭救。”

江晚月摇头,声线平稳:“无妨,战时纷乱,人人自顾不暇,我也是地处偏僻才侥幸逃过一劫,既有余力,就顺手帮扶,来往江上舟中的,每日都有千余人,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璧眸光微沉。

她是体恤的,察觉出他逃难的尴尬狼狈,云淡风轻的为他疏导。

她也是疏离的,只道他是千人中的其一,不着痕迹的淡化他们的交集。

谢璧转眸,望向江晚月道:“既知是乱世,为何还不归家,反而要留在此地?”

这话若是出于家人亲友之口,也是惦念关怀,但二人如今已是陌路,这番言行实在是有些逾矩。江晚月却面色未变,淡淡道:“听闻大人在京城时,不也是孤守内城?人各有道,心中无悔便是了。”

谢璧被她说得怔住,沉思良久。

江晚月顺江而下,在各个码头都仔细下船搜救,她冒着风险迟迟不归,不再是为了救助普通百姓,而是裴昀密信中提到的朝廷要员名单,好在南下的百姓都早已安顿好,码头处的多是和谢璧一样最后出城的人,江晚月等人按了画像,查了衣物和凭证,救下了一人。

其中一人名叫江来,一身生员长衫,是京城的太学生,他本可以早些逃难,却坚守京城,著诗作文,激昂澎湃,掀起民众守城的决心,南下时的少帝看了此二人的文章,下令将此人添在南下保护名单中。

谢璧在京时听说过此人姓名,但未曾得见,他未曾受伤,只是蓬头乱服,形容狼狈,终归是年轻人,上船后稍微梳洗休憩,便神采飞扬。

路过码头驿站时,江晚月的舟上又暗接了从燕都前线逃回的将军李元吉,他本跟随若珊兄长若隆一同兵败被俘,但李元吉侥幸逃了出来,不敢面对朝廷,裴昀曾经和他有旧,便将他暗中安置在废弃驿站,毕竟此人对北戎军事甚是了解,暗中保下定然有用。

并不宽敞的船上挤满了人,且各有心事,江来每日在甲板谈古论今,商谈朝廷和北戎的局势,李元吉紧闭双眸,夕阳拂过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而刃的唇,透出落寞孤寂。

这船上有谢璧这等重臣,李元吉这等熟悉边地的悍将,还有一个堪称学子领袖的江来,江晚月也深知责任重大,给裴昀送信的同时,也精简了人员,船上只留下四个船员,一个郎中两个丫鬟,江晚月这些时日也略懂医术,偶尔照应郎中行医,偶尔辅助船员划船。

谢璧始终沉默旁观江晚月和裴昀联络。

受伤后,谢璧一直气虚体弱,换船后更是勉力支撑,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再加上伤势沉重,卧在床榻上无法起身。

茫然醒来后,竟看到江晚月坐在他身畔在他额上涂药膏,他缓缓直起身,这才看清身畔还有一个小丫鬟正为他包扎肩部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谢璧一时竟有些无措。

江晚月将治晕船的药膏均匀的涂在谢璧额角,清透的眸光专注时如同凝结的琥珀:“大人是不是晕船了多日?”

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缓缓点点头。

她这般轻柔的照拂自己,让谢璧不由想到婚后的日子……

江晚月神情和语气都甚是平静从容,眼眸始终未曾看向谢璧:“晕船一事可大可小,最忌拖延,大人还是要早早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