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木棒上药,但偶尔会被她轻柔的指尖触碰,谢璧心头若被柳絮拂过,泛起悸动的轻痒,他轻咳一声,移开眼眸道:“劳烦姑娘了,我已无碍。”
她一口一个大人,明显不愿让旁人知晓他们的过往。
谢璧顺水推舟,待江晚月也甚是有礼。
江晚月将药给了竹西,温声吩咐道:“你家大人的伤口已包扎上药,以后每两日换一次药即可,郎中开了镇痛消炎的方子,你每日煎两服,看看可有好转。”
江晚月语气仍如一往,温柔细致,透着关切。
竹西双手接过药,忙不迭的点头:“夫……姑娘放心……”
江晚月离去,谢璧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船廊,他才收回眸光。
“公子,夫人对您还是很挂念呢。”竹西低声道:“您昏迷了两日,夫人知道后就守在您身边,还亲自为您煎药了。”
谢璧神色平静,清雅端方的端起茶盏看着窗外碧水,眸光却透出几分柔意。
纵然和离,可他们毕竟有过一场夫妻的情分。
百年同船,千年同枕。
他在她眼里,终究和旁人不同。
他晕船受伤,她待自己,也定然比旁人用心精心。
第二日一早,果真有丫鬟前来,只为谢璧换床单被衾,谢璧含笑道:“这被衾是只为我换,还是这船上人人都日日更换?”
“当然是唯有大人您有,姑娘说大人爱洁,被衾熏了血腥味定然不喜,特嘱我来为大人更换。”
谢璧心头一跳,低声道:“她……有心了。”
“这算什么,姑娘说大人您是有功于朝廷的人,以后也是为朝廷效力的天子重臣,裴大人也嘱咐过要护好您几个的安全,我们姑娘当然不会怠慢。”
竹西看到谢璧笑意一僵,忙上前道:“姑娘照拂大人,怎会只因朝廷?”
那丫鬟茫然抬眸道:“那要不然又是为何?我们夫人因了这次运送百姓,和朝廷联上了线,您是朝廷名单上第一号的贵人,我们护好您的安危,才能给裴大人和朝廷交代。”
竹西还要上前再说什么,谢璧却拦住他,笑意仍如往昔清俊温润:“这一路劳烦你们妥帖照顾,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息吧。”
那丫鬟一走,竹西便急道:“夫人对您的照顾,定然不只因了您是朝廷功臣……”
谢璧将残茶泼于窗外,眉眼淡然:“江姑娘此番是奉朝廷之命,为国效力,我也对姑娘的种种善行感佩于心,这本是一段佳话,你有何可疑?有何可怒?”
郎君清贵如玉,语气也平缓沉定,仿佛和夫人从不相识,也无甚牵念情分。
竹西抿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船只顺着湘江潇水一路南下,这次去潭州走的是绕山小路,路线冷僻绕行,却甚是安全,两岸青山如碧,倒映澄澈江面之上,远远望去,江水浮动碧影,清澈怡人,船艉绑了只船家打渔用的玄色鱼鹰,正甚是寂寞的用尖锐长嘴梳理羽毛。
江来玩兴正浓,特意将它解绑放出,碧波下几条鱼清晰可见,那鱼鹰却迟迟不动,江来催促道:“这几条鱼不就在江面吗,怎么还不叼上来?”
站在一侧的谢璧轻轻敲击船板,鱼登时四散而去,投入深水之中,再也看不到踪迹,江来一惊,没曾想下一瞬,鱼鹰一个猛子扎入江水,片刻间已叼鱼上船。
谢璧笑道:“鱼鹰喜在深水沉波中捉鱼,鱼在浅水,反而不好捉。”
江来惊喜的清点鱼鹰捉上来的鱼:“看不出大人还懂这些啊!”
谢璧望着两岸青山,在拂面江风中淡淡一笑道:“从前也是不懂的,有人……曾教过我。”
江来并不晓得谢璧身份,只知晓他是朝廷要员,看着又是气度不凡,养尊处优的模样,便奇道:“京城地处北方,京城人大多不善水,谁曾教过大人这法子?”
谢璧唇角噙着淡笑,望向澄澈江水的眸光却带了不易察觉的怅惘:“一个……故人,她从小长在潭州,自然知晓。”
江来不再多问,将这些鱼都杀了,并放在火上炙烤,还特意邀船上的人都来吃,有酒有鱼,几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边吃边聊,忽然,江来低声道:“你知道吗,小江菩萨从前是成过婚的,还是嫁去的京城,只不过和之前的夫君和离了。因我的远方堂兄是京城一家五品官的管事,我才知晓。”
谢璧动作一滞,未曾言语。
“看着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原来已嫁人了。想想也是,若是不嫁人,恐怕也不能这般抛头露面。”有一人道:“你说也不知是谁这般没福气,竟然和江姑娘和离,这样容颜绝美,又识大体的姑娘,世间罕有……”
“定然是前夫之过,江姑娘这样的人,凡夫俗子配不上罢了。”
谢璧不发一言,自顾自饮茶,竹西双手握拳,面色已不太好看。
江来继续神神秘秘:“而且听说姑娘从前订的婚约甚好,她该嫁的是裴家。”
“裴家?莫不是之前的永州守备,如今迁任潭州的裴大人。”
“就是他,你说姑娘若当初嫁了裴昀,就是战时的将军夫人啊,江姑娘在后方救民于水火,裴大人在前方奋战,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
“是啊,京城瞧着是天子脚下,其实不一定比裴家的亲事好……”
一直沉默的船夫忽然开口道:“我们姑娘嫁去京城,并不是看中地方和权势。”
两人对视一眼:“那是为了什么?”
“我不好说,但和裴大人的亲事是老爷甚是看好的,姑娘要嫁的那家,老爷反而并不情愿,只是从前就有婚约,再加上姑娘坚持罢了——姑娘当时执意遵守父命去京城成婚,还和我们老爷争执了,姑娘一直求老爷允许……”
谢璧只觉胸口沉闷,他放下筷箸,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去甲板上透透气。”
当时他在京城,听闻有民间船女在多年前和他定下婚约,还遣人千里迢迢拿着信物找上门来,最先涌上的情绪便是错愕和烦躁。
他甚至未曾好好调查她的家世状况,便认定江家定然为了谢家的门第,不惜千里辛劳,也要咬住曾经的婚约嫁女。
可原来,江晚月的外祖并不看好谢家的婚事,不惜毁约,也想暗中将江晚月嫁于裴家。
仔细想想,裴家于她,确是好归宿,近在咫尺,又家世清白,裴昀在地方手握权柄,足够她安稳一生,而所谓首辅之子,却是空有虚名,风口浪尖易生祸患,江家外祖是行船之人,江父也曾是为官之人,江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们的婚事,竟是她一己之力求来的。
谢璧在江风中轻叹了口气,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嘱咐,娶妻可以,但只允那女子进府,不许江家派遣陪嫁侍从,他明摆防着江家人,但江晚月当时也一一照做了,如今想来,她为了这门婚约,独自北上,一路飘零,望着家乡渐远,也甚是……凄楚无依……
那她当时执意要嫁,是为了父亲之命,还是……
谢璧眸光垂了垂。
应当是为了父亲之命,毕竟他们此前并未有过任何交集。
谢璧心中泛起一丝沉重,从前,他未曾想过江晚月离开家乡,赶赴京城,如今离京南下,如浮萍漂泊,反而有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感。
谢璧心头浮现几分愧疚和怅惘,
可再多遗憾,也已一别两宽,无法弥补,也不必弥补。
如今再见,谢璧倒有几分欣慰,江晚月比从前更从容淡然,定然会有很好的光景,自己此番若能护她一程,也算是一段善缘。
船缓缓向前,码头上有船缓缓杨帆,船上站的竟是一队北戎人,他们约莫有十人左右,腰佩刀剑,神情凶悍。
南方的河道上也渐渐有了北戎人,众人既惧又恨,但这些人并无在战场的杀戮野蛮,除了外貌和服饰,并无甚出奇之处。
但船上已有人低声道:“听说北戎人在那船上压了一些女眷,都是沿途失散的美貌女子,据说要将她们送到北边,去献给京城的北戎王。”
众人面色沉重,都不再说话,毕竟谁都知晓这些女子一旦去了京城,恐怕是凶多吉少,再难归来。
乱世之中,权力厮杀,可这些女子又有何辜。
江晚月定定望着那小船,轻声道:“若我们能从北戎手中救下她们,也是一件善事。”
话还未说完,江来便笑道:“你并不知晓北戎人的秉性,素是好斗喜争,我们冒险接近,甚是艰难,再说这些人骁勇善战,我们几个的身手根本不能对战。”
“是啊是啊,别看北戎人数不多,应该各个武功精湛……”
他们一字一句,都在说江晚月异想天开。
江晚月低垂眸光,这些时日救助百姓,让她生出凡事都有法子可想的感悟,她如今,真的想救这些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子,即使他们已被北戎抓在手里,但他们熟悉江面和周遭地形,也并非全然没有生机。
第36章 第36章
船上众人意见不一,一时陷入僵局,唯有谢璧,始终沉默不语的望着远处北戎的船只,忽然低沉开口道:“你们瞧他们的船,是不是半晌未曾往前开动?”
众人听罢,停下争论,一时都挤在甲板上看船,英哥双眸霍然睁大:“他们应该是对水路不熟悉,似是在原地踌躇。”
谢璧点点头,缓缓道:“北戎强悍,此言不虚,但他们强悍的是骑兵,水路并非他们擅长,特别是这江南水路!而你们家在此地,这便是天然的优势——他们的船,你们可识得?”
谢璧语气沉稳,有理有据,让船上众人不知不觉便平息了心绪,有船手站在甲板上,认真眺望烟水迷蒙中北戎的船只:“看帆幕和船体,大约只是一般的客船,未有分隔舱,并不适合在此水道游走,大约是他们不懂船只,只挑大的抢了来——这船在此水系,倒比不上我们的船稳定。”
谢璧心思飞转,分析道:“这船在此地迷失方向,显然正需要一擅水之人引路,将他带到目的地,此处暗礁分布,我们的人若能上船,是否会多几分胜算?”
众人听了,眼眸皆是霍然一亮,从前只想着一力蛮战,自是不敌。
但若是换个思路,似乎确是有可为之处。
谢璧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想来这船从北向南,上头定然不止有女子,多少会带些北戎的文书机密,就算不是军机,也定然有地图战报等,我们若能摧毁此船,来日对战北戎,便多了一分胜算。”
江来举起远镜:“他们船上真的只有十人左右,而且有几人躺在甲板上,似是受了伤。”
船上的人皆沉默。
北戎步步紧逼,潭州并非世外桃源,大家心里清楚,早晚还是要和北戎人有一场恶战。
若是可以,他们自然想遇兵则躲,遇事则避,可万里江山总有尽处,他们总有无处可躲避之日。
他们这船的人数不少,特别是对于生在潭州的船员来说,此地更是常来常往的回家之路……
倒不如趁机一搏。
“就听大人的!”有船员鼓起勇气,率先站出来道:“既然北戎人到了家门口,我们就让他领教一下湘江的威力,有祖宗神佛庇佑,我们不怕他!”
第二个年轻船员也拍案而起:“在这水面上,爷就没怕过谁!大不了潜到水下,直接将那船凿一个洞出来,那船底壁薄,悄无声打几个洞,让他们去喂湘水里的鱼虾!”
两个船员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将船凿沉,几人热血沸腾,一起慢慢筹谋。
月落乌啼,江风轻拂,凑着船上一盏孤灯,几人围桌密谈。
英哥已经下定了决心道:“几个船员大叔要潜水凿船,剩下的这些人里,唯有我对此处水路最熟悉,你们放心,我定能把他们引过去。”
他自从跟随江晚月来到潭州,日日送船接船,对水路已甚是熟悉。
谢璧沉吟道:“北戎人此刻定然缺医少药,那些躺在甲板上的军士,我猜并非受了伤,也许是晕船所致,若有一郎中随你前去,定然更能取得他们信任,便宜行事。”
众人都觉有理。
但……已经年迈的王郎中瑟瑟发抖,面色灰白。
江晚月沉静道:“王郎中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还是我去吧。”
秋璃和英哥登时急道:“姑娘怎能前去?”
“既说是郎中,但北戎人也不是傻的,若是说不出一二,定然会骤起疑心,计划也会功亏一篑,如今船上除了王郎中,也只有我在船上这几日,粗通了几分医术,再说船上都是女子,若郎中真要有机会探诊,我去也更方便些。”
徐徐江风带着凉意吹入船中,轻柔拂过江晚月鬓发,露出白皙细腻的额头,她今日一身梨花白的裙衫,在夜色中望去,若泛着光晕的江边雪柳,柔婉纤娜,偏偏眸光却坚定澄澈,透着一往无前的执着。
谢璧知她决心已定,也知晓她去是最合适的选择,面色凝重,嘱托道:“你……你们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必太过刻意,见机行事,若时机不到,不必非要救人。”
船只在江面上摇摇晃晃的破浪前行,两人在荡漾的波光中四目对视。
江晚月移开眼眸:“大人放心,我定会慎重。”
谢璧沉沉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去组装独木舟。
船只始终跟随北戎的船行进,到了第二日辰时末,众人将船底舱的独木舟组装好,英哥携了鱼鹰,带了斗笠,装扮成放鱼鹰的渔人,江晚月带上面篱装扮成女郎中,江来道:“你们二人以何身份前去,还要再想想。”
“清晨同舟放鱼,定然是一家人,不若说是夫妻。”
谢璧蹙眉,摇头道:“若是夫妻,多有不便,还是以姐弟相称吧。”
英哥笑着道:“那我就僭越,喊姑娘一声姐姐。”
江晚月也笑着应了,二人的模样倒真如姐弟一般,两人搭上了小船,朝北戎人的船划去。
谢璧目光注视着远去的船只,直到船只消失成远方江面的一点,他仍未曾收回视线。
靠近北戎船只时,二人心中有几分不安,正在思量如何搭话,已被船上的北戎兵士放声喊过去:“舟上那二人,对对,就是你们,快些过来。”
江晚月和英哥做出犹犹豫豫不得已靠近的模样,船上甲板站着两个高大凶悍的北戎人,冷冷质问:“你们是何人,在此地有何事?”
英哥怯怯道:“我们是附近的渔民,来此地放鱼鹰打渔。”
那北戎兵士眸中的疑惑丝毫未减轻:“整个江上都没人,你们为何还要来放鱼鹰?”
英哥做出快哭的模样:“我们也不想来,奈何家里没粮食了,老母亲还在家里饿着,只能派我和姐姐此时前来。”
略瘦一些的北戎兵士点点头道:“你们可知此江地形,如何才能走出去啊?”
“小人从出生就在此地,自然认得,只是……”
北戎人大手一挥:“放心,只要你将我们带离此地,那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英哥面上露出笑意,战战兢兢:“不用给银子,只要军爷愿意给口吃的就行。”
北戎人豪爽笑道:“你若将我这条船顺利引去潭州,我给你五十石粮食。”
英哥面上显出几分不敢置信,北戎人道:“这船舱里头都是粮食,我还骗你一个孩子不成?”
江晚月闻言垂眸,她能看出这船舱吃水很深,想来除了掳来的女子,船上应该还装了不少军粮。
为何要将军粮运送到长江以南?难道北戎野心勃勃想继续开战,且势在必得?
那两个北戎人也恰看到了江晚月,看她姿色清丽夺目,不由心中一动,上前道:“这女子又是何人?”
“这是我姐姐。”英哥忙站在江晚月面前,遮住北戎人看向她的目光:“她是个女郎中,今日也是随我捕鱼的。”
江晚月上前,向那二人道了个万福。
“医女?”那两人面上登时划过惊喜,此女看不清容貌,却也能看出身段昳丽,比他们前些时日抢来的容貌出众良家女还胜几筹,但眼下有更焦灼的事情:“你既是医女,快去看看我们船上那几位兄弟,他们这几日四肢无力,上吐下泻好几日了。”
江晚月和英哥对视一眼,没曾想上船竟如此顺利,想来北戎人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美貌女子,放松了警惕。
江晚月为躺在甲板上的几人看诊,发现果然如谢璧之前所说,她低声道:“两位军爷,这几位军爷想是平日不怎么上船,如今是晕船了。”
说着,江晚月将随身带来的晕船药膏涂在军士额上,一个北戎军士蹭一声拔出刀,冷声道:“你若是安心治病引路,我们定不会亏待你,但若是有别的心思,你们姐弟,就是这刀下鬼。”
江晚月瑟瑟发抖,纤细的肩头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也透着怯意:“军爷,我只是一个医女,只会医人,怎会害人呢……”
另一个北戎兵士拦住同伴:“你且先让他治一个看看,若是治不好,这姐弟两个就别想活着下船了。”
江晚月将药膏涂在那人额上,那兵士果然慢慢苏醒,两个北戎人更是对江晚月多了几分信任,对视一眼道:“我们船上还有几个晕船的女子,你若是得闲,也替我们去看看。”
江晚月随着他们进入船舱,却登时一怔,房中的船柱上绑了五六个女子,皆反剪双臂,布球塞口,光线暗淡,江晚月和一双清亮的眸子对视一眼,心中大震,她认出那人竟是若珊,江晚月镇定心绪,垂眸柔声道:“为女子看诊多有不便,两位军爷还是先出去吧。”
一人正要开骂,另一人却道:“这些美貌女子都是要给王爷的,既然不方便,你我还是出去吧。”
两人骂骂咧咧出去。
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那些被捉的女子,江晚月垂头,为她们诊治涂药,若珊也大为震惊,低声道:“晚月?你怎么会在此地?”
“我来船上给他们诊治。”江晚月不着痕迹的为她们解开手腕绳索,低声道:“来的不止我一人,再过半个时辰,船会行驶到七里湾,那里暗礁密布,你们发觉船体摇晃之后,就移开窗畔的船板,那里有楼梯能通到船舱下面,我会带你们一同逃出去。”
若珊半信半疑:“你怎知晓?”
她是江家人,日日水里来浪里去,一眼便能看出船舱的大致构造。
若珊一怔,正要说话,窗户已被船员拍得啪啪作响:“看好了吗?快快出来!”
江晚月匆匆扭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定然要信我,小心行事,莫露出异样。”
江晚月离开没多久,平稳的船果然开始左右摇晃,起初轻微隐约,渐渐却愈演愈烈,如同遭遇了瞬间而来的暴风雨,若珊等人被江晚月解开了绳索,待确认门窗外无人后,立刻按照方才约定的,一起移开船板,船板看似坚固,竟是可以移动的,黑黢黢的船板后,隐约能看到通往船舱底部的楼梯,几人鼓起勇气走了下去,船舱底部的溢水更深,几乎到了大腿处,众女子压抑着内心恐惧,胆战心惊,彼此搀扶着往前走。
北戎兵士对水和船并不敏锐,再加上这是有人暗中凿船,并非撞击暗礁,更是悄无声息,过了片刻,北戎人才意识到船有了问题,他们以为是触礁,立刻逮住英哥想要杀人,英哥却镇定:“军爷,若真的是我引路引错,撞到了暗礁,那船应有一声撞击,之后再渐渐摇晃,如今船一直平稳行使,您也能察觉到并未受到撞击,这绝不是触礁,而是船舱有了破损。”
北戎人忙道:“那什么情况下会破损,如今该如何?”
英哥镇定道:“这情况就多了,木材老化,船部件滑落,都有可能导致——还是要派人去船下看看,这种情况进水时间长,足以靠岸休憩,一般都是能暂且修好的。”
船上并无擅水的北戎人,他们派英哥入水,英哥作势看了看,只道要修补,北戎兵士立刻去搬运备用的船木,一时间船上焦灼万分,众人皆极为恐慌,眼看水位越来越往下沉,北戎人立刻想到那几个要被献去的美人,此时千钧一发,也顾不上许多,立刻有兵士想把这些女子杀了抛入江中,此人提刀破门而入,却发现船柱周遭并无一人,此人立刻变色,想要去找人,船体摇晃得愈发猛烈,站立不稳,他们只好作罢。
擅水的船员早已在水下接应这些女子,女子一个个都被依次送去舟中。
北戎兵士察觉船只渐渐下沉,焦灼万分,江水把江晚月的裙摆吞噬打湿,船板左右摇晃,江晚月望着深不见底的江面,全身僵硬双腿颤抖,恐惧到竟无法跑离船板,船板又猛烈倾斜,江晚月心头一颤,下一秒,却被有力温暖的大掌拉住手腕。
四目相对,竟是谢璧。
待江晚月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接应自己的小舟之上,谢璧默不作声,拿起早已温好的茶倒入桌上茶杯中,江晚月也默不作声,拿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一时间,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
北戎兵士已经察觉到有诈,又看谢璧等人上船,登时凶狠的飞身跃入小舟,拔剑向谢璧和江晚月砍去,谢璧拔剑的模样仍镇定温润,寒芒剑光却凛冽摄人,片刻后,又一道冰冷剑光横扫,两个兵士登时倒下,李元吉飞身持刀,眉目冷峻。
此前商讨计划时,无论他们如何商讨,李元吉皆是漠然的模样,可如今却也飞身前来,剑刃飞过,北戎兵士霎时已倒下一片。
众人将北戎的地图文书等搬离船舱,前脚刚离开船,船载着北戎军粮,尽数沉入江中。
被救下的几个女子都上了船,郎中尽心尽力依次为她们诊治,大多数人身子都还好,唯有一人受了惊吓,转醒后但凡船身有片刻的失衡,便面色惨白贝齿轻颤,甚至不敢去看波涛滚滚的江面。
郎中叹息道:“当时救人时手滑了,让这姑娘呛了几口水,吃了苦头,从此后啊,恐怕就遇水则惧了。”
“这是安心养神的药方,熬了给她喝几饮,能抗惊厥,安眠解郁。”
身后忽然有一低沉声线道:“此药,服用可会伤身?”
郎中连连摆手:“只是个安神的房子,对身子只有益补,并无禁忌。”
谢璧点头:“药方也给我一幅。”
谢璧坐在甲板上的小椅上,用煮茶的火炉熬汤药,他亲自执扇,缓缓扇动火苗。
他又想起方才他赶去船上时,看到江晚月的情景。
她纤细的肩头紧缩颤抖,柔软睫羽下满是恐惧,以至于连迈一步都甚是艰难。
她是怕水的。
明明怕水,却还要往来江上,一心救人。
如今,旁人都叫她小菩萨,可他知道,她肉体凡胎,身子一向并不强健,吹风时辰长了,常会轻咳。
江风冷彻,定然伤身。
她身边并无侍女,秋璃与其说是服侍她的丫鬟,不若说是帮助她救助百姓的助手。
她照顾旁人,那谁来……照顾她呢……
况且,从小生在江岸边的她,怎会畏惧了江水。
谢璧缓缓握紧扇柄,眸光沉沉。
这大约和她在京城的那次落水有关。
谢璧心头浮现酸涩的沉痛,当时船上一片混乱,他想到了很多人,却唯独不曾惦念她,到后来看她重回谢家,满心喜悦庆幸,只道上天垂怜,此事也已过去。
他甚至未曾问她一句,那夜怕不怕?冷不冷?
……
药熬好后,谢璧叫来秋璃,吩咐道:“去给姑娘送去,若问起,便说是你熬的。”
秋璃动动唇,谢璧手执扇柄,眉目清隽,在碧水青山之间,气质翩然出尘,宛若在烹茶饮露。
可他却是在为一个女子熬安神之药,熬好还要另寻个缘由送到她手中。
秋璃动动唇,不由想到郎君从前的模样,他压下复杂心绪,终究还是低声应诺。
第37章 第37章
船上被救的女子,除了若珊是从京都逃出来路上被抓的,其余皆是临近州县的被搜掠而来的女子,众人商量了一下,也征询了女子的意愿,决定还是送这些女子回家。
北戎并未攻占淮河,搜刮江南女子时也未敢大张旗鼓,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趁乱走失后被北戎迷晕带上船的。
她们的家并不远,众人都想着将人放到码头,由女子各自回家,谢璧却执意要将这些女子亲自送回:“如今正是战乱之时,让她们各自回家,我们省了一段路程,但对她们来说,先莫说一路的安全,就说平安到家后,该如何向家人解释此番遭遇?这些女子年纪小的不过十二三,大的也不过十五六,若是因此事被人非议指摘,往后的日子定然艰难。”
众人闻言,也都甚是赞同。
江晚月抬眸,淡淡掠了谢璧一眼。
谢璧说出这番言论,她丝毫不吃惊。
毕竟夫妻一场,她太明白谢璧是什么样的人。
光风霁月,心思缜密,尤其是对于百姓,更是有份骨子里的担当和责任。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官员,在朝廷,匡扶社稷,在民间,扶危济困。
不止坚持救下这些女子,就连她们被救后面临的境遇,也都妥当的想到了。
江晚月真诚望向谢璧道:“大人一片仁心,我替那些女子谢谢大人了。”
谢璧望着眼前落落大方,直视他双眸的前妻,不知为何心中倒有几分怅惘:“姑娘谬赞了,女子生存不易,在这乱世,要保全性命,还要顾全名节,送她们一程,是举手之劳,却能解她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他一袭温润青袍,映了江面的粼粼波光,在天地山水间,愈发清风朗月。
竹西笑道:“姑娘和郎君想到一处,自是极好的,但送的人也要好好想想,最好有男子也有女子。”
众人笑着对谢璧和江晚月道:“船上众人,只有谢大人一看便是坦荡君子,江姑娘温婉良善,若是二人一同前去,这些女子的家人定然放心。”
竹西立刻笑道:“还要找个身份,我想着大约是扮成一对夫妻送过去才妥当。”
江晚月身子一僵,未曾出言,便听谢璧清隽沉稳的嗓音响起:“还是兄妹更妥当。”
竹西:“……”
他气鼓鼓看向谢璧,江风吹拂,郎君面色平静坦荡立于天地间,磊落清正,无任何私情。
罢了。
郎君自己不争气,他又何必强出头。
两人一同乘小舟去了周边码头,顺着巷子将几个姑娘送回家,只说姑娘走丢后被二人救下,怕北戎兵士出没,才避了几日风头。
这些姑娘的家人自是千恩万谢:“多谢您夫妻二人相救了,您二人一瞧就是大富大贵的长相,准能生儿得诰命,生女封王妃。”
谢璧微愣,江晚月已笑着解释道:“伯母,我们是兄妹。”
那女子有几分尴尬,忙道:“是兄妹啊,我还以为——瞧着倒不像,是我眼拙,真是谢谢你们了……”
走出巷陌,再回头时,被救的小姑娘躲在宅门后,露出一双清湛的眸,依依不舍的眸光,望着谢璧在夕阳余晖下翩然离去的背影。
江晚月望着青石板上被拉长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这次邂逅,她知道小姑娘会深深地记一辈子,可她也知道,谢璧并不会记得。
他只是做了他应做之事,无愧于心,也无记于心,若天际流云划过,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正如他随手给她写下一纸福字,那般妥当细致,让短暂相遇之人如沐春风,如逢朗月。
可春风朗月无心啊。
她不晓得谢璧这等人,是有情,还是无情。
她也不想去深究。
她只是愈发清晰的确定,她对他心如止水,不再被他的好搅乱心智,也不会因他的不妥心生怨怼。
从巷陌走出到码头这一路,步行大约只有一盏茶的时辰,也并未撞见几个人,但仍有两三个百姓依稀认出了江晚月,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凑近道:“江菩萨,你可是江上摆舟渡人的小江菩萨?!”
此人语气激动,一时间周遭几人都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并不愿引人注目徒惹事端,做出一幅不晓得他在说何事的困惑诧异:“菩萨?什么菩萨……您是要去庙里吗……”
那人也认不准江晚月,后退了几步自嘲道:“也对,小江菩萨忙着救人,又怎么会来到此地呢,我又怎会这般运气好见到她真身呢……对不住了姑娘,我认错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路,夕阳渐渐隐入青山后,泛金的余晖洒向波涛阵阵的江面,谢璧忽然出声问道:“你当初怎么想到要救人的?”
江晚月含笑道:“也是个偶然的机会,想着自己有船,又看百姓苦于无船渡江,便说送他们一程,谁知送的人越来越多,名头也慢慢传开,倒让大人见笑了。”
谢璧望着江晚月余晖下的侧脸,光影落在她干净侧脸上,她纤长的睫上,有一层朦胧的淡金光芒,谢璧强迫自己移开眸光,他沉声道:“你一个女子,在江上来往救人定然甚是辛苦,再说所耗的财力人力,也不该你来承担,我会报给朝廷,想必朝廷定会有嘉奖。”
江晚月摇摇头:“多谢大人,这些时日救下的人中,有即将临盆的孕妇,有年过七旬的婆婆……也许是最近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反而不把自己的利益看那么重了,我之所以能救人,其实也全靠船工水手们的善心好意,百姓们也留下了银钱物件,江陵官员也给我们拨了银钱,我们于钱财上并未亏损什么,就算有亏,从我到各个船工,皆是心甘情愿。”
谢璧望着听着,一时又忘了移回眼眸,落日拂在江晚月的脸颊,那一层温暖的辉茫,让他想起静谧夜色中微微摇晃的烛光。
一个恍然,好似他们还是夫妻,此刻坐在府中桌案两侧,她在烛光下娓娓道来离去后的种种经历。
“你……和从前相比,似乎变了很多。”
谢璧沉吟,终究说出反复在心头掠过的一句话。
“是啊,战事一起,倒看明白了许多,旁人所想所为都不要紧,人终究要成全自个儿心愿,方不愧此生。”江晚月语气平静淡然,笑笑道:“所以大人真的不必为我请赏,北戎凶悍,百姓流离失所,能在此战乱之时出几分力,便是我此刻想做的事。”
谢璧沉默,此刻才想起,他和她已和离,东都也早已沦陷,他按照春盘为她建的家,还没被她看上一眼,就再也回不去。
其实,在二人分离后,无数个和她有关无关的瞬间,他脑海里都会掠过江晚月的身影。
东都的落雨,中秋的月饼,街畔的炙肉……
甚至就连守城时,他也曾想过若是江晚月还在京城,在北戎兵临城下之时,她敢不敢随他一同上城墙,像李将军的妻那般勇敢。
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妻。
如今想来,上东都城墙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她引舟渡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勇敢,沉静。
她并非为了世名美誉,更非为了邀功请赏。
她只是在完成她的本心,纯净,自然。
谢璧侧眸,只觉此刻江晚月的脸颊宛若小巧精致的澄澈玉石,不趋迎,无媚态,别有一番清持冷丽。
江上清风拂过。
在远离京城和过往的此刻,谢璧忽然很想问江晚月一句,分离之后,无数个瞬间我都会想起你,那……你曾在何时想起了我?
可她一口一个谢大人,让他这句在舌尖滚了多次的问话,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第38章 第38章
待一行人沿淮江到潭州时,战事又有了新的变化,北戎军队占领东都后,一个月之内,北方重镇相继陷落,北戎占领江陵后,抵达长江北岸,沿江而下,直逼潭州。
潭州刺史秦凌慌忙备战,所幸前些时日潭州的城墙重新修葺过,倒比别的州县强上不少。
秦凌不由感叹,当时朝廷修缮潭州城墙,他身为刺史只觉劳民伤财,大为不屑,毕竟那北戎人就算再强悍,又怎会隔着东都打到潭州?谁知不过几月时间,时移世易,北戎真的即将兵临城下。好在守城的李盈将军,永州出身的裴将军都在,他总算稍稍安心几分。
秦凌正忧心国事,忽见管家探出头来,似乎欲言又止。
秦凌皱眉:“又怎么了?”
管家:“是姑娘,今儿从晨起就在哭,一直在砸东西呢。”
秦凌皱皱眉,抬步走去厢房。
还未上台阶,便听到秦婉责骂丫头的声音,秦凌叹口气,命人开门道:“你从京城回来也有几日了,每日不梳洗打扮,整日吵嚷,成何体统?”
在秦凌心里,女儿一直是温婉懂事的,从小读诗抚琴,举止都是世家女的做派,嫁入国公府,婚事也让他满意。
可没曾想经此一难,倒癫狂了起来。
秦婉紧紧握着喉咙,声音颤抖:“爹,我做了噩梦,梦到了和我一同逃出京城的人,他们救了我,我……我却把他们都甩下了。”
梦中,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发觉自己在悬崖边,那一家人搀扶着她,将她搀扶出悬崖,可她却将他们推入万丈深渊。
她忘不掉那些人的眼睛。
几乎夜夜难以安枕。
“几个贱民,你也至于这个模样?”秦凌皱眉道:“这战事一起,每天都有不少人丢掉性命,和你并无关系,你莫要庸人自扰了。”
秦婉摇头道:“我也是和爹一个想法,但每日夜里却都无法入眠,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看呢……”
秦婉抱膝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嘴里喃喃自语。
秦凌想了想道:“也是苦了你,我接应你的人未曾寻到你,张家小公爷也在前线作战,顾不得你,你一个女子一路赶来,怕是撞见了什么,等过些时日,战局有个眉目了,请个法师来驱驱邪祟也就是了。”
说着便又嘱咐好丫头们看顾好秦婉,心事重重的出去了。
船只几经辗转,总算到了潭州,若珊李元吉身份敏感,裴昀特意在小码头派人接应了他们,将二人安置在了庄子中。
谢璧右臂上的的伤口渐渐结痂的,基本痊愈。
船只向潭州驶来,潭州江岸上站满了官兵,为首的便是在岸上翘首以待的裴大人,
江风轻拂,裴昀身上武服未褪,双眸望着船上女子的身影,冷峻的眉眼透出几分柔意。
他从前便是喜欢江晚月的,喜欢江晚月的青春貌美,娇柔笑意,又有几分无拘无束的活泼清丽。
可如今,他才觉得从前的喜欢是何等肤浅可笑。
明明是闺阁弱质,江晚月却以一己之力,救时之困,解人之危。
她并非自己心中婉转的后宅娇妻,而是从未自己从未想象过,也从未见过的女子。
船缓缓靠岸,江晚月从船上下来,一身洁净朴素的月白裙,全身并无新红淡翠,她一身粗粝之感的布裙,长发以清简的木簪束起,不施粉黛,不着薄纱,她明明在刻意减弱身上的柔媚气质,却宛若不骄不躁的一池春水,内蕴明媚,自有万千风华。
裴昀不顾官兵在侧,也不顾迎船上其余重臣,下意识加快脚步走向江晚月,眸光定定:“你来了。”
江晚月含笑,边上岸边道:“我来了,也把大人所说的人带来了,总算未负大人所托。”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始终在通传书信,从江陵到潭州,淮河长江,千头万绪,不少事情需要江晚月从旁帮忙协助,尤其是运送百姓,和朝廷更是关系紧密。
裴昀最先是犹豫的,毕竟江晚月只是个柔弱女子,可她每一次都把事情办的妥当沉稳。
从最开始的担忧,到如今的安稳,她是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江上小菩萨,也是自己暗中的绝好助手。
船上的人又陆续出来,旁人也就罢了,以谢璧如今地位,万万怠慢不得,裴昀从前未曾见过谢璧,但看到随船而出的男子一袭青衫,清朗出尘,眉眼却隐含矜贵沉稳,心神一凛,忙恭敬拱手道:“卑职见过谢大人,谢大人为国操劳,留守京城,如今安然无恙,下官和江姑娘,总算不辜负朝廷重托。”
谢璧如今官居户部四品,但谁都晓得,以他的身份和经历,早已是简在帝心,待局势安稳,定会接连拔擢,位居一人之下。
谢璧不由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唇角轻翘,也甚是欢喜。
怎么能不欢喜呢?
他们两人联手,不负朝廷所托,而自己的安全抵潭,也是他们联手所做事情中的一件罢了,谢璧心里泛着酸涩的胀意,勉强抬手让了让,清隽的眉目似有几分倦怠:“大人客气。”
裴昀走在他身侧,莞尔笑道:“谢大人一路甚是辛苦,刺史大人已在月楼上摆好宴席,为几位大人接风洗尘。”
谢璧笑着点头,江来陈韵也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往,裴昀对谢璧甚有好感,主动和他聊起如今的战场形式。
裴昀看江晚月要离开,忙挽留道:“江姑娘也一道去吧,刺史提起姑娘很多次,想要表彰嘉奖姑娘。”
江晚月摇头:“民女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愿大人早日将北戎驱逐,民女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轻轻俯身一礼,转身离去。
裴昀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许久未收回视线,谢璧淡淡提醒道:“大人不是说要去月楼赴宴吗?莫让刺史大人等急了。”
裴昀回过神,只觉谢璧语气有几分强硬,想他可能疲惫了,便笑道:“是下官疏忽,谢大人请。”
裴昀想谢璧身份定然贵重,便笑叹道:“下官无奈,将您的安危托付给江姑娘这等民间女子,如今瞧见大人一切安好,也不由感叹像江姑娘这等奇女子,古今少见。”
谢璧微微挑眉,愈发几分意外。
之前他便知晓,裴昀和江晚月有婚约,想着裴昀定然也知晓江晚月赴京是嫁入了谢家。
本还想着二人相见,免不了一场尴尬,可看裴昀的样子,倒像是完全不知晓他和江晚月的关系。
谢璧点头道:“国难当头,百姓们竭力相助,更是让我等感叹惭愧。”
裴昀也深以为然:“这些女子,本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经风霜安稳过日,如今却要抛头露面,真是让我等男儿汗颜。”
谢璧想着江晚月的模样,开口道:“想来女子也并非生来就该相夫教子,只是所处位置不同,女子若有机会走出深宅,并不比我等男儿差。”
两人说笑着一起登上月楼,刺史秦凌等官员已在此久候,虽是战事紧急,风雨飘摇的时辰,月楼上却亭台盈香,水袖翩然,满是宁静优雅的氛围,官员们说说笑笑,都默契的未曾提起战事,江风徐徐吹拂起纱幔帘栊,一如往常宴席。
等酒过三巡,潭州刺史秦凌忽然面色一变,泪洒长襟,对谢璧持盏凄然道:“谢大人贵为国之柱石,身份贵重,如今辗转到潭州,实乃潭州民众之幸,还望大人在此山雨欲来之际,暂留此地筹谋坐镇,我等定听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众官员忙跟随秦凌:“我等定听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谢璧面色不变,起身拱手道:“大人们言重了,我未曾踏足过潭州几次,事事不明,何敢指点?再说陛下信任刺史,才将一州百姓托付于刺史,除了刺史,谁能担负守城这等重任?大敌当前,承蒙大人不弃,谢某也愿留在潭州,行走观摩,以助声势。”
秦凌不免有几分失望,他为人向来油滑,如今北戎来势汹汹,刺史之位那是如坐针毡,本想让谢璧在此地参与战事,日后万一战败,也可将锅趁机甩给他,谁不晓得谢璧是皇帝面前最得信赖之人,自己和这等国之柱石绑在一起,就算潭州真的丢了,那也定然不会被追究,谁知谢璧瞧着温润含笑,并无幽暗心思,却甚是拎得清,几句话说得看似谦和,实则滴水不漏,不仅将自己置身事外,还把他这个潭州刺史架到了风口浪尖。
可无论如何,谢璧总算愿意留在此地,秦凌松了口气,忙让人将谢璧安顿好。
潭州来了不少官吏和家眷,统一都安置在了官署区,裴昀如今住的地方是官署区正南的宅子,面阔三进,亮堂气派,和谢璧暂住的宅子比邻而居。
裴昀知晓谢璧要下榻此处,甚是欣喜,特意等在门前,瞧见谢璧下了马车,立刻走上前拱手,笑意殷勤:“听闻谢大人要来暂住,我已命人将宅子经收拾妥当了,南方潮湿,大人从前多居北地,若住得不习惯,可以和我换换院子。”
裴昀来得早,宅子位置朝南,日头更足。
两人素昧平生,裴昀如此相待,难得慷慨。
谢璧却仍是一脸淡漠:“多谢裴大人好意,裴大人身为将领,该操心国事,谢某的衣食住行这等琐碎小事,不劳烦大人费心。”
其实裴昀很崇敬谢璧,从最初的预警,到修建潭州城墙,到内安君心外挡北戎,再到守城竭力拖住北戎脚步……
谢璧和旁的清贵之臣不一样,他心思深沉,为民所虑,也有手腕心智干下实事。
裴昀绝非谄媚逢迎之人,唯独对谢璧,颇有几分想亲近,却被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说得怔在原地。
看着谢璧翩然走进宅子,裴昀身侧的副官皱眉道:“大人也不必和这等人计较,他再有本事,京城还不是丢了?他又有什么能耐,反在这地方耀武扬威,看不起谁呢!”
裴昀冷声斥责:“谢大人是国士,性子清高几分又如何?我等再以心换心,认真求教就好,”
谢璧大步走回宅院,院中绿竹郁郁葱葱,他停下脚步,坐在院子的石椅上缓缓饮了两口温茶,心中的憋闷总算消散片刻。
他自认并非气度狭小之人,却唯独见到裴昀就心头发赌。
这些时日,江晚月下船,裴昀含笑等待在岸边的画面,反复萦绕在谢璧脑海。
他听到他的妻笑着对裴昀道,大人所托之人带回,也算不负大人。
谢璧想起江晚月船上对他的无微不至。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那句话……倒好似他在船上得到的细致照顾,并非因了他们的过往,而是……江晚月为了不负朝廷和裴昀所托。
第39章 第39章
北戎果真开始整备船只,顺淮南下,意图水陆并进,一举吞并。
潭州是蜀地的屏障,若被北戎攻下,北戎进入长江流域,朝廷门户洞开,几乎无险可守。
朝廷再无昔日淡然,连下严诏,令诸将力战守城。
秦凌心里知晓,当时北戎攻下东都,李盈等人还能南迁,但若潭州被破,等待潭州官员的怕只有赐死了。
因此潭州官员上上下下,皆是严阵以待。
潭州的文武官员十几人,连带谢璧,李盈,裴昀,江来等人,都站在地图前,面色严峻的分析形势。
从战事交谈起潭州气候,谢璧道:“冒昧问一句,诸位有谁是潭州人?”
只有三个官员是潭州人,谢璧又问谁曾在河畔久居,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谢璧道:“细论起来,通水利官员并不少,但大多是学识而非经历,潭州民众长在潇江湘水畔,对地形,情况比各位要熟悉,比如大人曾提起的江家姑娘,她生于碧胧峡,家中又做船舶生意,对水系甚为熟稔,既然她恰好在潭州,大人为何不将她一同叫来商议呢?”
让民间之人参与朝廷机密,尤其还是民间女子,是开国从未有过之事,但如今是非常之时,秦凌当下便命人去请江晚月。
因了谢璧所言,江晚月和几个甚是老练的船员,也一同进了官署。
秦凌眸光紧紧盯在江晚月身上,笑道:“姑娘仗义相救,是潭州百姓的大幸,如今北戎步步紧逼,眼看又要生灵涂炭,姑娘蕙质兰心,还望畅所欲言,和我等共同抗戎。”
江晚月谦和的行礼:“大人谬赞,民女见识鄙陋,但事涉国事,定然全心全力,若言行有什么不当之处,勿要见怪。”
秦凌摆手,眸光在江晚月面色上停留片刻,寒光一闪而过,面色仍甚是和蔼:“江姑娘不必客气,当时我和你父亲一同在江西做官,你就把我当自家叔伯便好。”
提起父亲,江晚月心下黯然,面上温婉一笑,站于一侧。
除了和江晚月相熟的几人,别的男子知晓和女子一同议事,都有几分不自然,但看江晚月眉眼温和,大方舒朗,望着地图目不斜视,也很快调整了过来。
因了潭州城墙牢固,防备到位,众人倒并不太担心北戎硬攻,但潭州以北便是淮河,北戎若渡过河而来,定然棘手。
李盈此番赴潭州,走的是陆路,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北戎攻陷江陵后,并未抢粮食金子,而是挨家挨户搜刮能用的舟船,仅一个村子,就搜刮出几十艘舟船,这些船只并不能做战舰,但用量如此之大,恐怕是用于承载粮草,我猜测,北戎是想一鼓作气,沿淮河而下,粮草随行。”
秦凌思考片刻,缓缓沉思:“依将军所言,我们可趁机烧毁粮船,乱敌军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渐渐成形。
除了粮草,擒贼先贼王,北戎大多将领并不熟悉水军,北戎之所以来势汹汹,是招徕了甚通水系水军的大将何珠,他一直在紧急培训北戎水师,颇受北戎王爷多荣尊重,若是能将此人除去,定能少一心腹大患,江晚月看着地图,想起一事道:“秋冬交替,潭州一般会有大雾天气,北戎军队对地形并不了解,也许会在水畔的高地俯瞰全局。”
有潭州本地的官员蓦然灵光一闪,忙道:“确是如此,特别是江面更容易有雾,为了指导缺乏水战经验的北戎兵士,想必指挥官会去高处。”
裴昀看着地图沉吟道:“水畔周遭高地,大约有四处,西北,西南,东北山上都有民居,唯有东南角的拓江寺,地处山中却隐蔽僻静,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极有可能是北戎的选择。”
他思索片刻,立刻扬声道:“来人,暗中派精锐将此寺围住,莫要声张,待北戎指挥上山后,立刻围捕。”
众将立刻听命。
李盈从京城带了几千精锐,一半随他暗中搜查粮船所在河道,裴昀则带着剩下的精锐,又从潭州大营点兵数百人,兵士趁着夜色悄然上山,埋伏在草从中,将拓江寺团团围住。
何珠等人毫无预兆,大战前一日,一上山便被精锐围捕斩杀,但裴并未声张,而是仍照常和山外的北戎兵士照常传递消息。
大战当日,北戎兵士船只纷纷进入淮河,但因山林遮蔽,从此处进攻潭州会有一部分视野盲区,按照之前约定,最高处的拓江寺会立有旗帜领导,北戎军士站在船上甲板掌握,却看不到在山上指挥的旗帜,正在疑惑间,却看到裴昀将何珠人头高高举起:“指挥人头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若是陆战,北戎士兵也许还有一争之力,但此刻雾笼江岸,人在船中,北戎兵士本就胆战心惊,满心寄托在指挥身上,乍一看此场面,登时军心大乱。
为了让船只更平稳,减少士兵晕船,北戎船只用铁索相连,一时间箭如雨下,船只纷纷中箭起火,铁索相连的甲板火光冲天,本就脆弱的队形登时如一盘散沙,北戎的舟船被焚沉毁了数百艘,潭州士气大振,开战以来,皆是朝廷避北戎战士如猛虎,这还是第一次反败为胜,众将也带领兵士奋勇登船,和北戎士兵短兵相接,北戎士兵纷纷落水,淹死数千人。
与此同时,李盈等人也成功凿沉北戎粮船,再加上固若金汤的潭州城池,危在旦夕的潭州总算保住了。
激动的潭州百姓纷纷走向街头庆祝:“潭州大捷!潭州大捷!”
一时间,潭州州县都沉浸在胜利的氛围中,更重要的是,众人从前都觉得北戎是无法战胜的,可这次之后,众人却扭转了心理。
北戎水战是弱项,这次战败后,北戎心有凄然,以长江为堑,北戎不再南下。
除此之外,北戎内部也发生权力更迭,善战的北戎王子多荣顺长江南下攻击之时,何相蔡冲等人通过和北戎高层联络,鼓动北戎大王子夺取王位,多荣在东都和哥哥夺位,成功夺位后也不敢南下。
因此,潭州大捷虽是北戎退兵的直接原因,但何相和蔡冲二人受赏反而更重,何相仍是一国首辅,位置不可撼动。
好在朝廷在蜀地虽是偏安,却也渐渐稳定。战后,朝廷下令擢升官员,秦凌升任潭州江陵两州刺史,裴昀被提拔为水军副总督,战中,李元吉指挥箭攻,杀敌英勇,裴昀趁机为李元吉上奏脱罪,皇帝恩准,李元吉也摆脱了逃将的罪名,和裴昀一时成为潭州双将,风头无量。
战事平定,朝廷连诏谢璧回蜀,谢璧却再三推迟,每日早出晚归,查看潭州的池沼水路。
潭州百姓常常看到城郊的水渠旁,有男子一衫一笠独自在堤岸行走,蹲身仔细查看堤岸土质,袍角沾土浑然不觉。
战胜的喜悦和狂热席卷全长江以南,唯独未曾影响到他。
十月底天气渐渐转凉,江晚月和若珊一起出门,去潭州城墙附近摘选金挂,潭州城墙下遍值十里金桂,秋日金桂盛开,很多百姓会来此地掬采金桂,可惜如今已是十月底,秋风将尽,金蕊已落,树枝上只剩零星的金点。
江晚月一手捧着竹筐,一手认真翻检树枝上的金点,不放过任何细小桂花,若珊生来尊贵,从未干过这等事,好奇的跟在江晚月身侧,端详她半日道:“你摘这么多桂花,打算做什么用呢?”
江晚月倒神神秘秘笑道:“桂花的用处可多了,你先尽数摘下,待回去我再和你细说。”
若珊笑一声,随着江晚月采摘了不少,潭州城车马粼粼,二人靠着城墙边缓缓走回江晚月暂住的院子——江晚月暂住的院子也是官府安排的,虽是民居,但离官署区很近,两人进了小院,江晚月笑道:“这桂花可分成三份,一份洒上甘草水蒸了做规划糕,这些则是加在酒曲中发酵城桃花酿,剩下的可做桂花头油。”
若珊笑道:“吃的喝的用的都有了,一花三用,桂花若有灵,也要谢你。”
两人闲聊着天,正在弯身择洗,院中槐叶簌簌作响,两人回头,却看到树影离飞速窜出一个男子,白光闪动,他手持利刃竟朝江晚月刺去,速度极快来不及躲闪,若珊忙用手中的篮子朝他投掷,刀尖一闪,桂花飘落,篮子已尽数破开。
那人飞脚踹到若珊,再次朝江晚月砍来,千钧一发之际,一高大男子飞驰而出,迅速将人制服。
来人竟是李元吉,战事胜利之前他一直隐姓埋名,只说是若珊家从前的亲卫,如今虽不必隐姓埋名,但他仍常来寻若珊,想来二人已渐生情谊,今儿进门时恰好看到此人挥动,恰好救下了二人。
江晚月惊魂稍定,朝李元吉道谢,若珊面色苍白,李元吉和江晚月搀扶起她,照料她去卧房休息。
刺杀江晚月的人,竟是那次押运女子,落水后侥幸逃生的北戎士兵,因怀恨报复,才来刺杀。
裴昀谢璧都知晓了此事,裴昀放下手中公事,点了六个身手极出众的卫兵拨给江晚月,对江晚月道:“外头的世道正乱,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少出门,就算真的要去何处,也要把这些人带上以防万一。”
江晚月看着那六个身手矫健,武力不凡的男子,哭笑不得:“大人这也太夸张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勇士应当英勇报国,不必只护着我一个小女子。”
“唯有你安全了,我才有心思报国。”裴昀低声道,随即移开眼眸:“你若嫌他们碍事,可以让他们微服跟随。”
裴昀定定望着江晚月:“别让我担心,好吗?”
江晚月垂眸,语气平静:“我会照顾好自己,大人不必为我分心。”
翌日,谢璧立在廊下,看到江晚月身影在众人护送下进了院子,方才慢慢回房。
往日独来独往的倩影,如今被护得严严实实,唯剩裙摆隐约看见。
竹西看谢璧似有心事,忙道:“郎君别难受,如今夫人是朝廷下旨嘉奖的人,裴大人论公也该保护,郎君莫要不悦……”
谢璧笑了一声:“乱世艰难,如今有人护着她,自然是好事,我又怎会不悦?还有——以后称呼上要注意。”
竹西眼珠转了转,答了声是。
郎君嘴上说得好听,但面色上的失落却是遮不住的。
半晌,忽听谢璧问道:“我从前常用的袖箭,似在箱子里,你去找找看。”
竹西一怔,忙飞速找来袖箭,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郎君找这袖箭,是为了夫人……哦不,为了江姑娘。
夜深月升,谢璧拿出袖箭,在月光下重温基础手法,也练习回旋等复杂技艺,谢璧久不用袖箭,倒是有几分生疏,如今肩上的伤未曾彻底痊愈,动作偶尔牵动臂膀,带来沉沉的痛意。
可他始终未曾停下。
他要加急练习,才能早日去教江晚月灵活运用,挥洒自保。
练了大约一个时辰后,谢璧收起袖箭,眉眼低垂,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隽出尘。
于谢璧个人而言,他并不愿出门被人簇拥保护,尤其是这些人还是旁人派来的,这虽是保护,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置于另一人的目光之中。
况且,江晚月并不是深闺娇女,她如展翅稚鸟,翱翔天际,又怎会时时刻刻被护在旁人的羽翼下?
她……应该和他一样,喜欢独来独往,认真做事。
谢璧望着袖箭,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
这次重逢,他莫名觉得,江晚月身上的某种气场,和自己有隐约的相似。
他想让她有能力自保,也有底气更自在的做事。
第40章 第40章
谢璧这些时日,勘测了潭州的水利,用潭州为例,图文并茂,万字上书,以潭州大捷中的感悟为引,提出在潭州,江西等长江南岸之地,可依托池塘、湖泊布置防线,或湖塘相连,或筑堤蓄水,通过疏通河道,既能灌溉民田,也能抗战阻敌。
总之,在南方构筑由陷坑、水田、沟渠等组成的综合防御林,既能抗战,也能富民。
万字书上述后震惊朝野,众人将之称为富民抗戎战术,采取此战术,和水利工程,收取赋税等息息相关,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少帝看罢,立刻宣召谢璧进京。
谢璧身携虎符进京,将虎符完璧归赵后,和少帝交谈甚久。
谢璧多次请求皇帝将他外放潭州,少帝却有几分犹豫:“你提出的抗戎战术,甚是可行,但你是朕之肱骨,实在不忍你离朕太远,况且前线危险,若是北戎再对潭州有所企图,岂非将你置于险地?”
谢璧拱手道:“多谢陛下对臣的抬爱呵护,但如今臣的奏疏设想还只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各地的官员都要实地考察,臣在潭州,一则可做表率,二则也能补充潭州地图,多番考量,才能真的在日后以此战术迎击北戎。”
“潭州如今是前线,可它本该是我朝腹地,臣愿驻守潭州,驱逐北戎,早日光复东都。”
少帝思索良久,缓缓道:“好!你有报国之心,更有乱世立国之能,朕相信你在潭州,会比在朕身边更有用武之地,朕这就下旨,封你为户部右侍郎兼都御史,巡抚湖南、江西。”
这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谢璧二十出头,担此大任,甚是惶恐,谢璧跪地道:“谢陛下厚爱,但两省民生赋税,臣并不知悉,此等高位,臣实在惶恐,臣只愿为一方小吏,走访勘察,以报朝廷。”
少帝却执意道:“你有报国之心,朝廷也有提拔以心,你是国士,本该居于庙堂之高,至于民生等事,您可按自己心意了解,只要抱着爱民仁心,定能造福一方,不必推辞了。”
谢璧心中感慨万千,叩谢道:“臣谨记陛下之言。”
加封谢璧的奏折一出来,登时在朝廷中激起千层浪,大家心里也知晓,谢璧这封奏疏可以说是切中要害,毕竟水军正是北戎人的弱项,若是以此为基,也许是以后战事的转机,若朝廷大员都偏安于蜀地,渐渐没了斗志,怕是真的要放弃长江以北的大好河山。
但以何相,蔡冲为中心的朝廷官员,都不愿谢璧外放成为封疆大吏。
他们纷纷仗义执言,情真意切。
“陛下,如今划长江为界,两厢安好,我朝兵力不足,财力不够,如何能抗击北戎?还是要休养生息,徐徐图之为佳!”
“陛下,谢大人是主战派主力,如今他和关将军齐聚在潭州,北戎一看便知晓我朝在前线备战,更是会落下口实,也许会激怒他们南侵。”
“陛下,谢大人所说之法因地制宜,定会涉及大量民众的迁徙转移,自古流民易乱,如今时节,朝廷是万万经不起啊……”
“陛下,谢大人上书所言战术,太过新奇,事涉战事,更要慎重,还是从长计议吧……”
少帝高坐龙椅,看着下头形形色色的官员议论纷纷,冷笑道:“先帝在时,对开战难道不慎重吗?
“朝廷一直避免战事,但结果呢?!北戎占领东都,我们偏安至此!难道这几月前的前车之鉴诸位已忘了吗?”
少帝面色铁青:“祖宗基业在东都,我们又怎能苟且偷安?你们不少人的妻儿老小都在东都,你们又怎忍心言两厢安好?”
少帝一甩袍袖:“北戎贪得无厌,掠夺不会停止,唯有出兵震慑,狠狠拔去这头狼的獠牙,才是破局之法。”
谢老夫人已经在锦河畔置办了宅子,知晓儿子要离开蜀地,心里万分不舍:“阿璧,如今这乱世,一家人相互有个照应不好吗?你为何非要去潭州,我如今年纪大了,是真的离不了儿子你啊。”
“母亲。”谢璧好言安抚道:“这都是暂时之计,待到收复国土,我们回到东都,一家也能团圆了。”
谢老夫人知晓不管自己如何劝说,儿子也不会改变注意,不由长叹一声道:“也罢,你有你的志向,我也不再拦你,但雪影你必须带走,你如今身边只有一个竹西,平日里连个知冷知热,洗衣扫屋的人都没有,娘实在放心不下啊。”
雪影已经哭着道:“郎君,就让雪影跟着您吧,您从小就未曾吃过苦,如今一人在那穷乡僻野怎么成呢,奴婢跟着您,哪怕给郎君整理衣衫,洒扫庭院,也是安心的……”
谢璧不由皱皱眉,潭州在从前的他看来,确是穷乡僻野,但如今听到旁人说这四个字,心里却不太舒服:“那么多人都能在潭州活得好好的,我为何不可?我如今无衣衫可理,也无庭院可洒扫,你如今实在不适合和我一道去潭州……”
话音未落,谢老夫人已经哭道:“儿子啊,你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连皮都未曾磨破过,如今胳膊上留下那么大的疤,竟然还要去前线,你让我的心怎么放得下?”
雪影和谢老夫人都哭个不停,谢璧只好勉强同意。
谢老夫人平静下来,擦擦眼泪又问道:“对了,这次你在潭州,可遇到了传说中的江小菩萨?”
谢璧心中咯噔一声:“母亲为何问起此人?”
“你猜是谁?她竟是你那前妻。”谢老夫人压低声音:“当时我刚来蜀地,就听闻了有个姑娘在江上救人,姓江,家里是做船舶生意的,又恰好在潭州一带,当时我就猜着八成是她,没曾想一打听还真的是——”
谢老夫人一脸感叹:“她竟然有这等本事,真是让我也吃了一惊,别说旁的,就这份不辞劳苦,愿意助人的心,就极为可贵了。”
谢璧心里莫名一暖,笑道:“母亲所言极是。”
“但此事也说明,她确是不适合做谢家的媳妇啊。”谢老夫人摇头,缓缓感叹道:“还好你们当初和离了,江上多了个小菩萨,你说若是在咱们家,她这般抛头露面有辱家风,在江上迎来送往的,可怎么好……”
“母亲!”谢璧只觉母亲所说十分刺耳:“如今是战时,她是百姓心中的恩人,朝廷嘉奖的女子,怎就成了抛头露面有辱家风?为何男子为国为民是家族荣耀,女子为民排忧解难就是有辱家风?!难道就因是女子,就该日日在后宅,统统活成一个模样?!”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谢老夫人一脸嗔怪:“她身为女子,自然要守妇道,你说在江上要和多少人打交道,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去做这个——”眼看儿子又要开口,谢老夫人缓和了语气:“好了好了,我也不和你争论此事了,总之她已不是我们谢家的人,前尘旧事,相逢陌路,也没必要再争什么。”
前尘旧事,相逢陌路。
谢璧只觉得心底被这八个字狠狠刺了一下,哪怕在看到江晚月的和离书时,疼痛都比不上此刻尖锐。
他已是她的故人。
她所做之事,与他无关。
甚至,他的评价和看法,都是多余。
谢璧满腔要说的话,忽然都卡在了胸腔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沉默下来,愈发透出清冷的孤寂。
“说来也是之前的婚事误了你,你说当时若是和旁的贵女成了婚事,顺顺利利的,如今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谢老夫人摇头道:“江氏走了,我本来想为你细细挑选名门之女,可天意弄人啊,这场战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歇,我们也不晓得何事回京,不如你先把雪影纳了,待她生了一儿半女,我也就放心了。”
谢璧心惊,心下一阵厌恶,皱眉道:“若是她怀了这个心思,不必再留于我身边了!”
谢老夫人瞧着儿子面色,缓缓道:“只是我的想法,你又何至于此?你是看不上她的身世,还是容貌气度?她的姿容在东都也是出挑的,不比那些普通官宦小姐差……”
谢璧深感无力,已经想尽快启程,他叹息道:“母亲,你想到何处去了,如今朝廷恰逢战乱,我是去潭州抗戎,又不是去成家生子的,我若在百姓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之时,还存着旖旎心思,母亲,我亦会鄙夷自己!”
谢老夫人眸光在儿子脸上转了几圈,忽然道:“你是不是见过她了?”
不待谢璧开口,谢老夫人已淡淡道:“你出京晚,又无人接应,当时八成是坐她的船来了潭州。”
谢璧心头一惊,此刻,谢老夫人换了语气:“你可以去潭州,我也不会逼你纳了雪影,但你绝不能再和江氏勾连反复!”
“母亲说笑了。”谢璧唇角噙着平淡清俊的笑意,语气平稳,不痛不痒,似是在说起旁人之事:“我和她的婚约,本是秉承父命,相处时日尚短,又不曾要子嗣,和离后并无牵连,如今更是各自安好,男儿生于天地,落子无悔,我又怎会做犹移回顾之事?”
谢老夫人语气缓和,试探道:“那若有一日,她再嫁,你作何想?”
谢璧心头如有细弦渐渐拉紧,一时紧绷得无法呼吸,他淡笑一声,面色如常:“结亲亦是结义,如今亲缘虽解,义气尚在,若她真有好归宿,我定然乐于玉成。”
谢老夫人放心点头,这才是他熟悉的儿子:“你可知安王夫妻?他们也逃到了蜀地,真是不容易啊——听闻江晚月救下她们女儿,她便想认江晚月为干女儿,并给她说一门亲事。”
“就是永州裴家,如今他也高升了,是个好归宿,算起来他们二人也是之前有旧,她知晓你要来此地,便托我和你说一声,她还担心你介意呢——我知晓你脾性,定然不会介意。”
“这是安王府认女和说亲的信,你可托若珊转交给江氏,如此也算谢家对得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