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擒贼擒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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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听得心惊,谷缜却笑道:“只是说说罢了,朱棣纵然篡逆,但这诏书经历多年,不过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当今天子拥兵百万。这年头,谁有兵马,谁当皇帝。”

沈秀冷哼一声,说道:“当真如此,成祖皇帝又为何要让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寻找建文皇帝的踪迹?如此劳师动众,还不是为了这传国诏和传国玺么?”

“什么传国玺?”谷缜故作惊讶。沈秀冷笑道:“少废话,别当我没瞧见,传国玺就在你的衣袖里面。”

谷缜笑了笑,低头察看尸骸,摸到一块紫檀錾金腰牌,上书“锦衣卫都指挥使,太子少保,忠诚伯张”。

谷缜不由笑道:“这个悖主恶奴,好大的官儿呢!”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明白。当年城破国灭,建文帝带着亲信侍卫,经由秘道逃出宫城,不料恶奴临时改变心意,图谋背叛。一时间,素性文弱的皇帝与心怀叵测的侍卫在这阴森地道里殊死搏斗,最终恶奴被秘道中的机关所伤,建文帝却中了一掌,尽管勉力发动机关,将恶奴挡在身后,终因伤重不治,凄凉死在此间。

想象当时的惊险惨烈,众人无不唏嘘,唯独姚晴一见死尸,想起若干往事,烦恶不堪,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么好瞧的?”

陆渐道:“这尸首如何处置?”谷缜叹道:“帝王也好,恶奴也罢,一旦身死,都是无知白骨。这迷宫规模宏大,不啻于皇陵地宫,做他们的坟墓倒也合适。”说罢举烛向前,姚晴只怕还有尸骸,再也不敢与他争先。

走了半晌,忽有石阶向上,三十步之后便见穹顶,谷缜摸到一根粗若儿臂的铁销,抽开一掀,穹顶洞开,微风灌入,带着一股清新凉意。谷缜抬头望去,夜空明朗、星芒璀璨,一时豪情涌动,大有解脱重生之感。

众人出了秘道,只见四周花草芬芳,树摇影动,远处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陆渐忍不住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谷缜道:“这是南京的紫禁城。”陆渐大吃一惊,沈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声,大家全都没命!”谷缜瞧他一眼,笑道:“你试试看。”沈秀哼了一声,目光极为阴沉。

谷缜转过身来,望那出口,摇头道:“有道是‘明见万里,不能见眉睫,烛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为找建文帝,搜遍中国,七下西洋,却没料到这对头就在南京宫城的下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条秘道,当是朱元璋修筑南京时所造,可惜他没用上,却留给了孙子。”说罢盖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设有机关,一旦合上,铁销从内扣住。

出口在御花园,夜色已深,人迹不至,唯有寒虫低鸣,悲风凄冷。姚晴见谷缜封闭秘道,忍不住问:“臭狐狸,如今怎么办?”

谷缜道:“这宫城大极了,我们不妨找一处冷僻宫殿,好吃好睡,躲上几天。”姚晴摇头道:“左飞卿的追踪术十分邪乎,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这七日中,我要离开南京,走得越远越好。”

沈秀笑道:“师妹如此说,我却有一条‘浑水摸鱼’的妙计。今日天亮之前,南京城将有一场大战,趁着混乱,师妹便可瞒过风君侯,轻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么大战?”沈秀向徐海努一努嘴:“他跟汪直约好,里应外合攻打南京,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将计就计,要将这干倭寇一网打尽。”

姚晴妙目一亮,喜道:“什么时候?”沈秀望了望天:“当在寅时。”姚晴喜上眉梢,说道:“好,这就去。”说罢凝视陆渐,陆渐尚且犹豫,谷缜已笑道:“二位请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姚晴见陆渐面有难色,眼里闪出一丝怒意,咬咬朱唇,转身就走。沈秀向谷缜冷冷一笑,阴声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谷兄须得当心。”说罢蜷起伤足,一跳一跳,随在姚晴之后,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陆渐你瞧,他这么跳来跳去的,像不像一只癞蛤蟆?”陆渐答得老实:“这么一说,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癞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几十条酷刑,将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边想象,一边咬牙,姚晴却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纵跃如飞,避过宫中禁卫,来到一处宫墙前面,种下“孽因子”,生出一条长藤。两人循藤攀过墙头,经御水河出了宫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师兄,就此别过!”沈秀吃惊道:“师妹什么话,我离了你,又上哪儿去?”

姚晴望着他,剪水双瞳勾魂夺魄,口中轻轻笑道:“师兄还是别顽了,回家治伤要紧,要不然真的成了瘸子,令尊岂不心疼?”当下转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师妹慢走……”

姚晴应声掉头,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沈秀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笑道:“好师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说道:“师兄瘸了脚,这一下,我无论上哪儿,你都追不上了。”伸出玉手,冲他招了招,又做一个鬼脸,一纵身,没入茫茫黑暗。

沈秀望她背影,心里又爱又恨,不觉咬牙道:“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爷手里,瞧我怎么炮制你。”说罢伤口又痛起来,心想:“小妖精说得是,眼下治伤要紧。”当即一跳一跳,向总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远,从宫城阴影下踱出两人,陆渐惊喜道:“谷缜,又被你猜中了,你怎么知道阿晴会离开沈秀?”

“凭她瞧你的眼神!”谷缜轻轻一笑,“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心里有你,这沈秀不过痴心妄想罢了。”陆渐一呆,不信道:“你说的当真?”

谷缜点头道:“她方才问你,分明想你陪她离开南京,故而我才试她一试。她若喜欢沈秀,出了宫城,必然与他同行同止;她若爱的是你,却不耐与沈秀纠缠了。”

陆渐道:“这是为何?”谷缜道:“但凡女子,不免矜持。她假意对沈秀好,不过想让你患得患失,越发离不开她。你若不在,沈秀于她,哪儿还有利用的余地?”陆渐听了半信半疑,谷缜推他一把,笑道:“等什么,还不去追她?”陆渐道:“可是……”

“可是‘黑天劫’么?”谷缜微微一笑,“不打紧,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那时我求我爹封了你的‘三垣帝脉’。好兄弟,别把我配给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头母老虎发起威来,就是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

“你家的母老虎?”陆渐微微惊讶,谷缜笑道:“你不是接过她的暗器么?”陆渐恍然道:“那位姑娘,她是……”谷缜接口道:“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觉乐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审问这厮,你若找我,就来敲城东沧波巷左首第二间大门。”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陆渐被这一番话说得心神不安,又担心起姚晴的安危,飞身向前赶去。

赶了一程,仍不见人,陆渐心急,施展“跳麻术”,纵上一所房顶,居高望去,透过一片房舍,忽见远处隐隐迸射火光,陆渐一惊,心想:“失火了么?”

他一见灾厄,顿然忘我,踏着屋顶赶去,还没走近,就听刀剑交鸣,喊杀声震天。陆渐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罗宅,两百余名倭寇身披铠甲,手持刀枪,正与数百明军浴血巷战。

倭寇到这地步,也是为势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铁门,攻入石厅,谁知却不见人。众寇疑神疑鬼,一片哗然,桓中缺无法可想,先救醒陈子单。陈子单颇负智计,猜测厅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识,不足以寻出机关,眼看起事在即,敌人又从秘道走脱,稍一耽搁,势必全军覆没,于是将心一横,号令倭军爬出深井,自罗宅杀了出来。

沈舟虚没有找到秘道,却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设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伏兵突出,两方照面,杀成一团。

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的精锐,明军则是沈舟虚训练的甲士,虽说胜过卫所官军,但论气势纪律,比起这群百战老寇仍有不如。

众倭寇抱成一团,分进合击,进如尖枪穿甲,无坚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敌于无形。明军纵然四面涌至,可阵势单薄、兵力分散,人数虽多,却被倭寇横冲直撞,各个击破,一眨眼的的工夫,便倒了十来个。

陆渐心下大急,眼见桓中缺与陈子单身处阵心,登时将身一长,厉声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谁?”

桓中缺一抬头,便觉黑影如山,恶风压顶,他双手被废,无法抵挡,死命将身一躬,贴地滚出丈许。

陆渐飞落阵心,一个“大须弥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鲜血。陈子单一声厉叫,双手握刀狠狠劈来,陆渐闪身让过,左手探出,“咔嚓”两下将他双腕卸脱。

陈子单惨叫一声,倭刀脱手。陆渐顺手接住,刹那间,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败,冷月无声,千神宗石甲长刀,面目狰狞。

“呵!”两把倭刀,三条朱枪,挟着烈风血气冲来。

刀柄入手,倭刀长短厚薄、软硬轻重,陆渐无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铸成,便与他相伴相生,当下依倭刀特性,从左至右,绕身划了一个圆圈。

叮当交响,刀枪落地,五名倭寇齐齐惨哼,双腕上鲜血淋漓,腕上的筋络均被挑断。

陆渐一刀奏功,纵刀破入敌阵,长刀所向,众倭寇手腕溅血,兵刃纷纷坠地。

明军甲士原本已呈溃势,忽见陆渐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冲得敌阵七零八落,顿时振奋起来,争先上前冲杀。

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苦苦顽抗。奈何陆渐一把刀东飘西荡,专挑彼方手筋。众倭人刀枪脱手,便如毒蛇拔牙,猛虎断爪,空有满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阵死伤大半,剩下几十人心慌意乱,突发一声喊,四下溃逃。明军围追堵截,众寇要么惨被生擒,要么被乱刀砍死。

陆渐望着一地死尸,心中一惨,垂下刀来,游目望去,尸体中却不见桓中缺。他微感讶异,仔细搜过,仍无所获,正纳闷,两名将官快步赶来,拱手道:“天幸壮士相助,敢问大名……”

陆渐摇头道:“微名不足挂齿……”话未说完,忽见道路尽头一人飞奔而来,他认得是燕未归。心想此人一来,沈舟虚也必然尾随,若是相见,难保他不旧话重提,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别的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寻找姚晴,却是大大的不妥。

他想到这里,丢下倭刀,转身便走,两名将官大惊叫道:“壮士留步……”两人越叫唤,陆渐步子越快,转过长街,消失不见。他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两名将官面面相对,心中大为惊疑。

陆渐发足飞奔,在大街小巷四处搜寻,只盼遇上姚晴。谁知少女不曾见到,却见四处明军把守,警卫森严。陆渐无法可想,垂头丧气地来到城东,辗转找到沧波巷。

巷子临近外郭沧波门,陆渐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前,门首一对灯笼,照得门扇漆亮,门上有黄铜饕餮一对,口衔铜环。陆渐举环扣门,须臾门开,有人低声说道:“陆爷好。”

陆渐奇道:“你认得我?”那人将他迎入,又关上大门。陆渐一瞧,那汉子约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偶尔目光一闪,方可见其峥嵘。

“我叫鱼传。”那人恭谨说道,“那晚在萃云楼见过陆爷。”陆渐一拍额头,笑道:“我记起来了,谷缜让你给那些画舫送银两。”鱼传道:“陆爷好记性。”他谈吐亦如样貌,虽然不失礼数,但从头至尾,再也平淡不过。

陆渐笑道:“鱼兄,你别叫陆爷,我年纪比你可小多了。”鱼传摇头道:“我不叫鱼兄,我叫鱼传。陆爷是谷爷的朋友,鱼传是谷爷的伙计,鱼传叫谷爷谷爷,就该叫陆爷陆爷……”陆渐听得头晕,忙道:“鱼……鱼传兄,谷缜在做什么?”鱼传道:“谷爷在生气!”陆渐道:“徐海不肯吐实,惹他生气么?”鱼传叹道:“徐海死了!”

陆渐大吃一惊,叫道:“死了?谁杀的?”鱼传道:“小人不知,谷爷与徐海呆在书房,让我在这儿等候陆爷,忽听一声铳响,我赶到书房,徐海便已死了。”陆渐心中一阵慌乱,说道:“谷缜没事么?”鱼传摇头道:“谷爷没事,就是生气。”

“带我去见他。”陆渐走向宅内,鱼传秉烛引路。片时来到书房,陆渐一推门,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定神细看,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一方端砚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

再一抬头,谷缜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定定看着前方。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徐海手足被缚,坐在一张紫檀椅上,脸面朝天,软答答向后歪着,鲜血浸湿头发,已然凝结成块。

陆渐心往下沉,上前细看,尸首面如白纸,眉心一个血洞,流出红白之物。

“不用瞧了。”谷缜叹了口气,“鸟铳打的。”陆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能瞧见对方脸上的苦笑。

陆渐问道:“出了什么事?”谷缜叹道:“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他起初嘴硬,抵死不说,后来被我软硬兼施,这才略略松口。正当这时,鸟铳却响了……”说到这儿,他走到窗边,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圆孔四周裂纹如丝,清晰可见窗外夜色。

“这是铅丸入户的弹孔。”谷缜又掀开窗扇,陆渐举目望去,窗户正对一幢小楼,楼上一团漆黑,不由点头道,“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

谷缜叹道:“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便击中了徐海的眉心。鸿书那时守在房外,听到铳响,赶上楼时,凶手已经走了。”

陆渐沉吟道:“你猜到是谁了么?”谷缜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会救他,官府必会捉他。唯独一方,却是非杀他不可!”陆渐皱眉道:“你说东岛内奸?”谷缜点头道:“但有一事,我想不明白。若是东岛内奸,理当杀我而后快。我背对窗户,杀我更为容易。怎的偏不杀我,却杀徐海呢?”

陆渐道:“或许他本意杀你,却因人影投在窗上,夸大扭曲,以至于失手击中了徐海。”谷缜摇头道:“误杀么?未免太巧。”说到这儿,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阵,谷缜忽道:“姚晴呢?”陆渐皱眉道:“我追丢了!”

谷缜一拍桌子,失笑道:“追丢了?好出息。”陆渐脸涨通红,谷缜拍了拍他肩,笑道,“罢了,如果她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陆渐摇头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经死了……”

谷缜听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说道:“徐海死了,还有汪直呢!”说到这儿,他一扫阴霾,神采焕发,哈哈一笑,挽着陆渐走出书房,边走边说,“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捉他原本极难,可巧他来袭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虚是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俩就是渔翁。”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两个还不够他们吃的!”

谷缜看他一眼,笑道:“陆渐,你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有道是二虎相争,一死一伤,是以咱们须得亲临战场,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战场?”谷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小眼中透着一股精悍。谷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盔甲,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低头,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谷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有什么不能买的?”陆渐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个……那个做将军的不理会吗?”谷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花期未至,可也清气袭人。

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内玉烛高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设了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副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皮,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谷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皱了皱眉,问道:“财神指环呢?”谷缜笑了笑,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指环色泽深碧,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粗细不一,似在脉脉流动,环身上方较大,有如一方玉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

“这是石鼓篆书。”谷缜笑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也信这话?”谷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不要。”谷缜审视他片时,微微一笑,将指环收入怀里。

陆渐想了一会儿,叹道:“谷缜,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很欢喜。”谷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不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的那一番话,你的冤屈早就没了!”

“你想错了!”谷缜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为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疑惑,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副楹联道,“瞧过这副对联了吗?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儿,望着那幅大画,沉吟良久,悠然说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

谷缜又说:“只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人民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谷缜微微一笑,叹道:“这事不止我明白,许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的不足。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要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

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制他们么?”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的死活关他屁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着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谷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是那等人。”谷缜道:“他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棒子打死喂狗吃。”他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高声说道,“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成歪门邪道。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最为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中华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是贱价出卖,或是白白送人。这么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苏绣瓷器尽皆餍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谷缜呸道:“狗屁海禁,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谁又禁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禁,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余。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忽见他面红耳赤,不由暗自好笑。

谷缜自觉失态,反身坐下,沉默一下,说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禁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二艘红毛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吃水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身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血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吗?”谷缜摇头道:“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望着厅外沉沉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

陆渐也是发呆,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是杀是救,甚是为难,换了自己,决不能如谷缜一般果决。想到这里,他注视谷缜,忽觉眼前之人十分陌生。

此时鱼传端来饭菜,寥寥几盘,却是糟鲥鱼、焖火腿、红腐乳,另有两般果子。谷缜笑道:“我饮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碜,将就一二。”陆渐笑道:“我小时候也常常挨饿,这些饭菜做梦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饥饿,当下盛了饭,狼吞虎咽。

谷缜望着陆渐,忽有些闷闷不乐,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连喝三碗,方才举筷进食。

用罢饭,鸿书正好捧来两副铠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两口腰刀,陆渐忍不住问:“这些值多少银子?”鸿书应道:“每副三百两,卖家与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两把腰刀。”

陆渐啼笑皆非,摇头道:“这些官军太荒唐,难怪尽打败仗!”谷缜见他愤愤不平,不由暗自好笑,说道:“他们若不荒唐,便不叫官军了。”

两人换甲挎刀,信步出门。路上人马衔枚,往来无声,长街漆黑,火光飘忽,远远听着战靴霍霍有声。

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来到三山门外。但见内城外郭之间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满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楼。只见沿着城墙,正一溜儿架起数十尊佛朗机火炮,军士搬运器具,悄然来去,间或几声低语,被狂风一卷,轻轻散去。

两人职衔不低,站在那里,寻常士兵均不敢问。陆渐为这气氛震慑,正出神,忽被谷缜拽入谯楼,爬到顶层。谷缜解下一副钩挠,飞挂楼檐,翻身上了瓦面。陆渐也纵身掠上,奇道:“你做什么?”谷缜笑道:“登高望远,看一场好戏。”

陆渐举目眺去,明月正西,晓星渐沉,长风东来,卷得人衣发飞卷。这里已是南京绝顶,夜色未阑,万户萧索;大江东去,破开沉沉夜色;钟山叠嶂,于天地间分外苍莽。

忽听人语传来,低头望去,几名军士扛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沈舟虚坐在辇上,手拈羽扇指点远方。胡宗宪随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点头。

陆渐诧道:“胡宗宪没有出城?”谷缜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谓胡宗宪出城,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说到这儿,他盯着沈舟虚,流露出一股深切恨意。

“谷缜,”陆渐忍不住问:“你和沈舟虚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缜寂然半晌,忽道:“那个商清影你见过么?”陆渐道:“见过。”谷缜点了点头,一字字说道:“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

陆渐不觉目定口呆,回想起来,那晚在佛堂前,谷缜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一时间,陆渐心内的许多疑惑豁然贯通,但见谷缜低头不语,欲要劝说几句,却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当的话来。二人一时沉默下去,唯有罡风呼呼,掠身而过。

木台下火苗一蹿,腾起烧了起来,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伴着叫声,木台渐被火焰吞没,火光烛天,十里可见。

陆渐十分奇怪,转头望去,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不觉吃惊道:“怎么回事?”谷缜道:“火是沈舟虚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见火起,听见喊声,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

忽听“轰隆”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城头喊声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