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0(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回应是轻柔的一声:“快上朝了,你再歇一会儿。”

“好。”殷无峥知道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凤栩这样主动的与他亲密便已经足够。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凤栩的神情竟有些难过,他静静瞧了殷无峥许久,才无声地启唇。

他说:“我永远爱你。”。

次日晌午后,凤栩一觉醒来,发现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几摆了盆矮海棠,红海棠娇艳欲滴,开得正盛。

凤栩从来都没有遛鸟赏花的闲情逸致,唯一几次文雅地月下赏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结果也都殊无二致,被冷着脸的殷无峥搅和得不欢而散。

盛夏七月,不该是海棠花的花期,他只当是花房用了什么手段,拖延了海棠开花的时间,并未多做在意。

一日过去了,海棠仍旧开着。

两日过去了。花瓣依旧娇艳。

直到凤栩撑不住偷偷吃了颗长醉欢,这海棠也没有颓败枯萎的意思,极其顽固地开在枝头,像一簇簇艳烈的火苗。

用午膳时,凤栩的药劲才堪堪过去,长醉欢抽空了他的精气神,恹懒地单手撑着下巴,余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贵气的殷无峥。这人在礼数仪态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无峥。”凤栩终于忍不住用干干净净的汤勺指了指那盆娇艳海棠,“那是盆什么东西?”

殷无峥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简意赅地答:“海棠。”

凤栩哽住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对…”

“这就是它的花期,没什么不对。”殷无峥语气笃定。

凤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无峥意有所指地说完,瞧向凤栩那碗一口没动的药膳。

凤栩脾胃虚弱武藏不调,他便陪着凤栩一起清汤寡水,知道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进的情况也是有的,便干脆每日都在饭点来与凤栩一同用膳,便于盯着。

其实不过是一朵花而已,凤栩以海棠自比,也不过是想告诉殷无峥他时日无多,谁料想殷无峥弄了盆这么怪异的花来,于是他便久违地从殷无峥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于是当场将那药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从前最不喜凤栩这幅娇气矜骄模样的殷无峥并未说什么,而是坐到了凤栩旁边,亲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凤栩嘴边,轻声说:“好歹吃一些。”

这分明就是好言好语地哄着。

凤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迟疑地衔住汤勺,将药膳粥一点点吮干净。

他们曾在榻上亲昵至极,数翻云雨缠绵,但殷无峥这样近乎纵容疼爱的举止还是头回,凤栩几经犹豫,却也还是难以自控地想放纵这么一回,于是便不再吭声,垂着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无峥喂。

尽管如此,也只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见着凤栩眉心轻蹙,似乎咽不下去,殷无峥也不再强求,将瓷盅放到一边去。

凤栩三餐不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凤栩耳尖微红,移开视线后仓促问道:“那海棠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说倘若养得好了,花落后还会再开,一年四季皆为花期。”

他要凤栩明白,海棠并非短命花,而他也绝非薄命人。

051。戒断

嫣红海棠为净麟宫添了几分生气,凤栩每每靠坐软塌时,便能嗅着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无峥这几日也忙得厉害,有时整夜都不会回净麟宫,但用膳的时辰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次都能亲自来瞧着凤栩吃下去才作罢。

但却从未提及长醉欢,哪怕发现凤栩又服药也并不多说什么,又过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苍白的凤栩竟生生被养回了些许的肉,不再那么单薄纤弱,他这般孱弱也并非只因长醉欢而起,更是因心中郁郁,无心饮食,而且连清云行宫那一战所受的皮肉伤也都只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为严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难雕琢的瑕疵。

这日殷无峥从议政堂回来后便坐在净麟宫的案几前看折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纤薄的花瓣,那艳至妖异的红衬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办完了?”凤栩突兀问道。

殷无峥“嗯”了一声,清云行宫平叛看似只捉了晏贺陈文琅等人,但他顺藤摸瓜处置了不少人,就连那些为晏贺求情的官员也降了罪,或是降职或是罚俸,如今的朝堂才瞧着顺眼些。

“你要怎么处置晏贺?”凤栩像是随口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海棠花上。

“晏贺有功杀不得,罢免官位,遣送还乡。”殷无峥将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边,在停顿了片刻后,才添上后半句,“但他贪的军饷得吐出来。”

凤栩轻笑了声。

撤了官职送回西梁也就罢了,可要他将贪的银子还回来,与断晏贺的生路也无甚差别。

他就说面冷心也冷的殷无峥怎会对晏贺网开一面,原是在这儿等着呢,且所作所为都合情也合理,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能赞他一句仁德明君。

凤栩便又问:“那陈文琅呢?”

殷无峥神色如旧,平静道:“还在审,他定然知道宋承观的下落。”

凤栩“哦”了一声,神色看似也没什么变化,但清瘦的指尖却在轻颤,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鲜红的汁液将指尖沁染上艳色,而他犹不知晓般,目光发空,不知望着哪处虚无之境。

片刻后,凤栩轻如云雾般地问:“你今日不走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他并未抬头,只“嗯”一声当做回应。

房中霎时陷入寂然,唯有凤栩愈发不受控的喘息声渐渐清晰,他掌心里攥着那朵碎掉的花,忽地——凤栩骤然起身往内室走去。

他脚步愈发匆忙,称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个小瓷瓶,从中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钳住。

“殷无峥?”凤栩声音发颤。

而那只手的主人坚决且不容反抗地从他手中拿走了那颗药,又夺走了瓷瓶,凤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将那颗药丸重新放回瓷瓶中,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凤栩忽地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从今日殷无峥寸步不离净麟宫时,他便已经有所猜测,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现实——殷无峥要他戒断长醉欢。

他看着殷无峥将那白瓷瓶放回了摆放铜镜案几的抽屉里,而后又将地上的凤栩横抱起来回到榻上去,他在凤栩耳边轻声说,“别怕,会给你的。”

凤栩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哪怕长醉欢还并未发作到难以忍受的状态,可他实在害怕,那是能将筋骨拆分剥皮刮肉的痛苦,他开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还给我吧。”

“好。”殷无峥却答应了。

凤栩一怔。

殷无峥轻轻吻在他脸颊,低声说:“熬过今日就还给你,十二个时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对么?”

他的声音那样低缓轻柔,咫尺间仿若情人的轻语呢喃,却将凤栩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

凤栩不知长醉欢的瘾要多久才能缓解,但有一次孙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将陈文琅找来,凤栩也在那一日里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凤栩不住地摇头,还试图从殷无峥的桎梏中挣脱,“我做不到,殷无峥…别逼我,放开,放开!”

等待痛苦来临就已经让凤栩失态崩溃,他的声音中含了哭腔与畏惧,连刑狱中的酷刑都忍受过来的凤栩却因长醉欢而惊恐至此,殷无峥默不作声地将他环紧,凤栩的每一声都如钝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却不及凤栩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而凤栩也在殷无峥的禁锢与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的挣扎渐弱,像一只没了生气的木偶,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

“阿栩,别去想它。”殷无峥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蹙起的眉与紧绷的面色却证明了他心中并不平静,但还是竭力地引导着,“与我说说话吧。”

他从未想过放弃凤栩,任由他被长醉欢夺去性命,除了忙于政事外,这几日都在与赵淮生研究这事。

但凤栩的反应比殷无峥预料得还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显而易见,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更是惨白如霜。

“说什么?”凤栩褪去血色的唇轻颤了颤,又勾起无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爱是最致命的软肋,长醉欢致幻又上瘾,带来的痛苦原本只加诸于凤栩自己身上,可现在殷无峥知道了,殷无峥喜欢他,于是便也要被扯进这片苦海中来。

殷无峥垂眼便瞧见他的笑。

凤栩总是在笑,笑得却又那么难过,如同艳红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艳美丽,可仔细端详时便能发现,那花瓣上沁着猩红的血。

“陆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无峥说,“你可以为了他们死,就能为了他们活。”

始终木然的凤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睁大双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襟,咬牙狠声:“你威胁我。”

“是。”殷无峥坦然认下,他知道凤栩有多难熬,却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个万一,那对母子就会给你陪葬,所以凤栩,你能做到的。”

凤栩像是听见了极其荒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长醉欢带来的痛苦而低低地闷哼了声,才艰难道:“这就是你的喜欢?你明知道……”

“阿栩。”殷无峥的声音听上去与他要做的事情一样的冷硬,丝毫不容情,“我喜欢你,倘若没有你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比谁都明白死去的人没有悲欢,那只留给活着的人,你既无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对母子的死活?”

殷无峥说得坦荡,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行之道仅有对错而已,无谓人情与否,唯有凤栩是唯一特殊的。

凤栩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无峥怀里蜷缩着试图抵抗溶血蚀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地渴求长醉欢,仿佛得不到便要将凤栩整个人拆开拼凑再碾碎一般,足足过了半晌,他才从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冷笑。

“这就是……你的,你的喜欢么…?”

“喜欢就要得到。”殷无峥说得理所当然。

凤栩抬眸,瞧见正低眸的殷无峥,彼此视线交织,他竟从殷无峥的神色中窥见堪称柔和的神情。

下一刻,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这是你教我的,凤栩。”

凤栩已经说不出话,只要张口便是难以压抑的痛哼,喘息凌乱而粗重,他松开了殷无峥的衣裳,双手死死压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紧蹙,阖齿咬着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不曾让他露出这样痛苦隐忍的神情,可长醉欢的瘾岂是寻常?

凤栩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开始挣扎,但手脚却忽而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即变为抽搐、痉挛,连始终压抑着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时便变为了凄厉的惨叫哀嚎,殷无峥别无他法,只能翻身将凤栩压在身下,将他双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边尽是凤栩凄惨的叫声,那原本清琅如玉的声音此刻竟如泣血般声嘶力竭,他看见凤栩在哭,那张已经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只剩下了不堪与狼狈。

再寻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凤栩…”殷无峥的轻唤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中犹为无力苍白,他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哪怕已经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还是如当年那个卑微弱小的质子一样无力。

哪怕早有准备,可亲眼看见已经彻底崩溃破碎的凤栩,殷无峥怎能做到无动于衷,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欢的人,这世上仅凤栩一人而已。

“殷…无峥!”凤栩咬字含糊地唤他,在惨烈的痛呼声中,他的眼神犹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给…给我!长…”

殷无峥终于露出了不忍的哀伤神色,他将凤栩两只因痉挛而屈曲的手腕禁锢在一起,空出一只手颤抖着缓缓伸出去,而后,覆上了凤栩那双湿漉的、充满祈求的双眼。

“…对不起。”他的回绝也在发颤。

052。恶果

凤栩只觉得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身体几次被拆骨断筋般地撕烂,又重新拼凑出一个残破的他,仿若轮回一般不得解脱。

那具温热的身躯始终环抱着他,可凤栩还是觉得难熬,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痛苦延长,一切爱意安抚在这样的磋磨摧折中都无济于事,从没有什么能让凤栩绝望到想要自我了断,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没有,遭逢巨变寄人篱下也没有。

可长醉欢却如一把剔骨刀,将小凤凰的傲骨一块一块地剜了出去,留下鲜血淋漓的一具躯壳,却还是不肯放过他,要将这最后的一点血肉也生生地耗尽。

十二个时辰,凤栩一直记得,他知道殷无峥是铁了心不会放过他,便时不时地在痛苦间隙用颤抖的哭腔问:“还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无论凤栩问多少次,殷无峥都这样答复他,就好像当真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折磨。

长醉欢能令人如登极乐,便能让人如坠地狱,尤其是在体会过它带来的欢愉之后,哪怕明知是虚妄也会沉溺其中,更别提经历过上瘾发作后,就如同得以从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明知长醉欢是一条死路,却还是无人能活下来。

凤栩也是一样,十二个时辰……他就能得到长醉欢,只要再撑一撑……

怀着解脱的念头,凤栩在无数次崩溃后终于力竭,他仍旧能感觉到痛,却再没了力气挣扎,身体还在不受控地痉挛抽搐,连喘息都变得虚弱,好在那凌迟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缓缓减弱,凤栩在不知死去活来多少次后,思绪滞涩,脑中空空。

覆着双眼的那只手被拿开,凤栩睁开眼,便瞧见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声音问:“什么,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凤栩便感觉喉咙撕裂般的疼,甚至带着腥甜的血气。

殷无峥就这么躺在了他身边,将凤栩紧紧揽在怀中,他掌心沾满了凤栩的泪与汗,两人俱是一身的狼狈与倦怠。

“阿栩,十四个时辰了。”殷无峥低哑道,“第一次,你撑过来了。”

十四个时辰。

凤栩又愣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泪已哭干了,眼角疼得厉害,只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声,才说:“你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殷无峥这样狡猾又恶劣,怎会真的将长醉欢还给他。

可殷无峥就这么吻在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我爱你。”

人心真是易变,从前那样厌恶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说爱,凤栩缓缓阖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温暖的日光,用沉默来积攒力气,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给我个痛快吧,殷无峥。”

回应是殷无峥倏尔收紧的怀抱,与一声压抑着记起复杂情绪的低哑拒绝,“绝不。”

断然又决绝。

凤栩似乎是发出了声气若游丝的笑,而后便再无声息。

殷无峥垂眼瞧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惨白,唯有眼角泛红,乌发蓬乱,满面泪痕,一身衣裳也折腾得不成样子,可见这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来的折磨究竟有多难熬。

“凤栩,凤栩?”他唤了两声。

凤栩没回应,是累得昏睡了过去。

殷无峥始终紧绷的神色终于猛地松懈下来,曾经不眠不休行军赶路时都不曾露过半分疲色,可这十四个时辰下来,殷无峥却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拥着凤栩阖眸小憩,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又睁开眼,却已经收敛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凤栩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后便轻手轻脚地下榻。

整理好衣冠后出门的刹那,他又变为那个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凤栩的奴才叫回来。”殷无峥对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后便向偏殿走去。

凤栩在昨日晌午前发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时,他昨日便吩咐让赵院使来净麟宫候着,待他进偏殿,果然瞧见赵淮生正在院子里头煎药。

“参见陛下。”赵淮生行了礼,苦笑道:“药热着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饭食也得备好,他撑过这一遭不容易。”

昨日凤栩叫得那样撕心裂肺,净麟宫里的下人都被殷无峥支开,只剩下周福和赵淮生,他在偏殿里也听得真切,几次担心凤栩挺不过来,也忧心殷无峥撑不下去,但好在这一遭到底是过来了。

“只是第一次。”殷无峥说,“倘若一直不给他长醉欢,他能撑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赵淮生还是发觉平日里衣冠规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皱,细枝末节处全然没有素日的严谨苛刻,但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没有长醉欢不会危及他的身体,反倒是好事,只是怕瘾头上来,他熬不过。”赵淮生沉吟,又无奈道:“长醉欢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过,但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谁戒断此物,倘若这次过去等下次发作,便是最好,怕只怕一日得不到长醉欢,他便要这样煎熬一日,这样下去,即便长醉欢不再侵蚀,那血肉之躯也撑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长醉欢的人也甚少,更别提用过的,尤其是陈文琅一党,明知此物不是好东西,又怎会拥在自己身上?如赵邝之辈,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赵邝呢?”殷无峥问。

赵淮生摇了摇头,“他太迟了,已然神志不清,不过是撑了一盏茶时间,他就险些只剩一口气。”

殷无峥微微蹙眉。

自从得知凤栩为长醉欢所苦,他便想到了当日朝堂失态的赵邝都统,派人将之带了过来用以尝试戒断长醉欢,可惜赵邝服下长醉欢的时间似乎比凤栩要久许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气,脏腑枯竭,更是时时刻刻陷入幻境中难以自拔,已是疯癫无状,如今依赵淮生的意思,看来从他身上是难以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既然无用,便不必管他了。”殷无峥冷声,“盯着陈文琅。”

赵淮生应了声“是”,又说:“吃得多,成瘾便快,陈文琅连续用了这么多日,也是时候了,其实陛下何以急于这几日……若是等陈文琅那边有结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无峥却平静道:“无所谓把握与否,凤栩的身子经不住拖,无论如何,此举势在必行,早一日总比晚一日要好,至于陈文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其他的,都只是顺带而已。”

赵淮生无言以对,却也知道殷无峥说得不错。

无论长醉欢发作起来如何,想要凤栩活下去,便不能让他再吃,结果都是一样的。

“照顾好他。”殷无峥又吩咐,“周福会留在此处,若有事命他去寻朕即可。”

赵淮生也唯有应是。

殷无峥毕竟是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凤栩这十几个时辰已是难得,甚至为此耽搁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办,前朝的官员们虽奇怪陛下为何罢朝一日,但接到宫中谕旨召见时纷纷入宫与天子议政。

宫中地牢,原是关押犯了错的妃嫔之处,后又用于处置宫中奴才,只不过已经闲置了多年。

陈文琅躺在干草堆里,一身衣裳尽是干涸的血迹,被凤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经消失,腕子下空荡荡的,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偏偏自己却不觉得痛似的,遍布血污的脸上笑意堪称疯癫,双眼无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词却没一个字说得真切。

他正堕在那如梦似幻的极乐之中,但很快,极致的欢愉被虫蚂蚀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神色间却依旧不见清明,连滚带爬地在方寸地牢中来回转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长醉……长醉欢……给我……"

他疯了一样不顾满身地伤痛爬来爬去,两条腿无力地拖在身后,在地牢内爬行许久后,陈文琅还存着一丝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过来了什么,随即畏惧到几近崩溃地嘶声大吼:“不,不!长醉欢,给我长醉欢!”

曾强加于凤栩身上的痛苦,终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内响起回声,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很快,地牢内便传出一阵似乎痛苦到极致的崩溃哭嚎声。

连凤栩这样挨过无数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长醉欢发作时都不得不向孙善喜之流跪求,遑论是陈文琅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殷无峥将朝政处理好后便已是深夜,地牢那边来人禀报陈文琅几次意图自尽,均未得逞。

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尽,想必是当真被折磨怕了,殷无峥在心中冷笑。

这才几日?这怎么够?凤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陈文琅所赐,殷无峥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做成人彘腌进酒坛子里去,怎能叫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别让他死了。”殷无峥冷声吩咐,平静而残酷地下令,“隔三日给他一颗。”

他要让陈文琅在极乐与极苦间尝着何谓报应。

053。故人

殷无峥命屋内伺候的允乐出去,而后自己坐到了榻上。

凤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甚至连平日里的假笑都没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内空泛无物,也不曾瞧殷无峥一眼。

但殷无峥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大抵是凤栩此生的磨难终于快要到尽头了,长醉欢的瘾并未如同最坏的猜测那样一刻不停,而是给了凤栩喘息休养的时间,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该服用长醉欢的日子才会发作。

“想去看看陈文琅吗?”他问。

凤栩终于有了些反应,缓缓转头,看向了殷无峥,眼中的恨意戾气令得眉心阴郁更浓烈。

“去。”

因为嘶哑,说得很小声,却是切齿拊心。

灼灼烛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与恨让他好似地狱厉鬼般,苍白且阴冷,一双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扶起来,对外吩咐了声:“送进来。”

外边候着的宫人便端着早备好的饭食送进来,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张檀木小炕桌,做工精致的粥点纷纷摆上。

“吃些东西,再吃过药,带你去看他。”殷无峥极体贴地将软枕放在了凤栩身后,照顾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

凤栩有些怔愣。

殷无峥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会高兴的。”

即便是父母与兄长都不曾这样照料过他,凤栩一时间难以回神,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拿起了银筷,却蓦地瞧见指尖的一抹红。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掌心也沁着绯色,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始终不愿回想的记忆却如奔腾不息的海水般翻涌而来,如阴冷触足般将他死死缠缚,凤栩隐隐感觉到了蚀骨钻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狈哭求的懦弱模样,好似变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无论在他面前的是谁,为了长醉欢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个解脱。

那是我么?凤栩自问,那个因长醉欢而哭嚎着祈求的废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个自己。

他本该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过来,再俯视着企图操控他的长醉欢说句“不过如此”,可最终他还是那样不堪地求饶认输。

一败涂地。

凤栩忽然觉得恶心,长时间不曾进食的脏腑一阵痉挛。

他蓦地掩着唇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呕到流了泪。

殷无峥因凤栩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措手不及,只能揽着他轻轻地拍背。

凤栩呕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将搂着自己的男人推开,又伸手将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尔一声巨响,瓷器碎裂,吃食也洒了满地,凤栩对着满地的狼藉,醒来后始终平静的情绪就这么猝然崩溃。

“别碰我,别碰我!”凤栩猛地挥手,打开了殷无峥伸向自己的手,他厌恶眼前的一切,更厌恶那个无能懦弱的自己。

“为什么啊,殷无峥…”

凤栩伸手掩住了脸,似是要将不堪的自己一并掩住,殷无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着他。

他可以说出一万种对凤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里清楚,这出自于他卑劣又自私的爱,于是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一句话——

“我不想失去你。”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凤栩,我不想失去你。”

凤栩终于抬起脸,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用那样哀伤又绝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从未拥有过我。”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缄默。

“你曾经有机会。”凤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残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还是他自己。

“迟了就是迟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终,我已经认了呀。”凤栩茫然又痛苦地低声说,“我已经…认了,可种下的孽缘却不肯放过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便仿佛在刹那间失了始终撑着他的那口心气,眉眼如旧,人却颓丧了下去。过了许久,他对殷无峥说:“随你罢。”

那句孽缘殷无峥听得最真切,连他也觉得这两字用来概括他与凤栩的五年再合适不过,但即便是如此,殷无峥也不想放手,万人之上的高位与至高无上的权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龙椅上,隔着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际,殷无峥觉得索然无味。

就好像这么些年的筹谋算计得了想要的结果后,也不过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顾眺望之际却只能瞧见云霭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鲜亮冶艳的颜色——竟是旧忆中的那人。

从两年前那次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至今,殷无峥都难能忘了朝安城的小凤凰,只是没料到重逢后竟是这样。

他看着垂着脑袋半点当年气焰也不见的凤栩,无计可施,也无所适从,他知道凤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无峥也想攥在手里。

最终他也只是将凤栩打横抱了起来,轻声说:“沐浴的热水备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

殷无峥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将一身狼狈洗去的凤栩像黑夜中纤弱却妖冶的花,乌发垂散在身后,清隽又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孱弱了。

“陈文琅在哪?”凤栩问。

好歹他还是在乎仇人下场的,殷无峥瞧他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又想抱着他走,却被凤栩侧身躲开了,便也只能作罢,亲自提着灯在前边给凤栩引路。

凤栩早想过陈文琅过得不会很好,但才进地牢便听见里头凄惨无比的嚎叫声,直到他真正看见陈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陈文琅并未被用刑,甚至连之前的伤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断手的腕子也被纱布包了起来,只是人被锁链死死束缚在木架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嘴里的惨叫也异常凄厉。

“是长醉欢。”殷无峥将宫灯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许亮光。

凤栩便骤然明白了缘由,长醉欢的瘾上来有多痛苦没人比凤栩更清楚,眼下的确没人对陈文琅用刑,但陈文琅还是逃不开极刑,于是心中郁气终于得以宣泄,凤栩如寂灭星火般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转头看向殷无峥,说:“你终于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但宋承观的下落审出来了么?”

“快了。”殷无峥说,“放心,谁都跑不了。”

凤栩瞥了眼已经被折磨到意识恍惚的陈文琅,心想宋承观这个女婿倒是也有点骨气,这幅狼狈样子了都没把有关宋承观的消息吐出来,不过也是,不说尚且能活,怕是还拿在外头如同过街老鼠似的宋承观当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凤栩不经意瞥见了天边凄清的月,今夜是个好天气,他也是第一次扛过长醉欢发作,从前最长不过一日而已,却原来只要再坚持两个时辰,他便不必在孙善喜那个老阉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两个时辰。

但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岖。

凤栩没觉得重获新生,他只对下一次的发作赶到恐惧,从心底无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惧将要到来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宫也变得陌生,凤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觉得好累,他终于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再一次从净麟宫的寝殿醒来时,凤栩已经要对自己究竟还要活多久而感到厌倦,他能感觉到腹中饥饿,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曾经听兄长说过,没有人会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饿死,如今的凤栩却想要反驳他,会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还亮着,便又阖起眼来。

凤栩听见了开门的的声音,便拖着虚弱的身子翻了个身——他暂且不想听见殷无峥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凤栩没料到,开口的是一道裹挟惊喜的女人声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陆青梧。

凤栩愕然睁开眼,猛地撑着身子就坐了起来,却因太过虚弱而眼前发黑,又狼狈地迭了回去。

“你……”凤栩半撑着身子扶住额角,还没等他说什么,陆青梧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来,一边扶着一边低声说:“别急,慢一些坐起来。”

陆青梧是将门出身的嫡女,执剑时飒落,平日里又温柔,凤栩从前很喜欢这个与兄长一样疼爱纵容他的嫂子。

他坐稳后缓了口气,再瞧陆青梧时,也做不出声色俱厉的陌生样子来,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忽地伸手指向摆着铜镜的桌案,“珠钗在第二层抽屉的匣子里,那是哥亲手做给你的。”

陆青梧闻言一顿,目光发怔地瞧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凤栩,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几乎要认不出了,从凤栩一开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脉

“阿栩。”陆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怜惜又心痛地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呀。”

凤栩笑了笑,并未回应这句话。

能威胁到陆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经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殷无峥,他杀不了殷无峥,便只能按殷无峥说的活下去,只要他活着,陆青梧母子便不会有事。

过去与故人都不应当停留于此地,凤栩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凤家人命不好,连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没松开手,一直攥着那支钗,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给你的。”

陆青梧当真是个坚韧的女子,她眼眶红了一圈,不知是为早逝的丈夫,还是为眼前大变模样的小叔,在凤栩温和平静的注视下,她道了声“好”,便起身去寻来了那支珠钗。

她将钗插入纨成髻的乌发间,又坐回了床榻的边缘,将一碗清粥端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对凤栩说:“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来吃些东西吧,殷……”

陆青梧一顿,像是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须臾后才叹道:“他说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着才最要紧,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凤栩愣了愣,他听得出陆青梧似乎误会了什么,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靖王嚣张跋扈,连当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气得先生们吹眉毛瞪眼睛,书是读不进去半分,祸是少闯不了一点,但唯独在父母兄嫂面前,凤栩乖得像个兔子。

他不愿被陆青梧瞧出什么来,纵然没什么食欲,还是伸手接过那碗粥,面色平静地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陆青梧的心情却更复杂起来,她这小叔少年时便惯会装乖讨巧,可怎么着也比现在这安静到像个冰块儿似的要好,凤栩绝口不提这两年来的遭遇,她也没法开口询问,两相沉默到凤栩将粥吃完。

“阿栩。”陆青梧将空了的碗勺放到一边去,柔声问道:“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栩知道她是想问殷无峥,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别说朝安城,连外边的人都晓得他对殷无峥死缠烂打,反倒被人家厌恶得避之不及,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于是他便只笑着开口,说了两个字:“孽缘。”

见陆青梧刹那无言的脸色,凤栩又笑了声,“你们当初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么?虽然迟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长辈没少对他说过莫强求,可少年郎蛮劲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哪里能顾得上什么强求不强求的。

陆青梧也无奈,轻声说:“我瞧他对你还算上心。”

她也曾有过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欢喜一人是何模样,殷无峥固然冷酷严苛,但他提及凤栩时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骗不了人,尽管陆青梧不知当初说什么也不肯给幼弟一个好脸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但在她看来,总不是什么坏事。

可凤栩却不以为然。

孽缘既然称得上一个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终,何况殷无峥如今还用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胁他,凤栩将难以宣之于口的苦咽下去,对长嫂笑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陆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见凤栩清瘦苍白的脸和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声腔温和:“那你歇歇,晚些我带怀瑾来看你。”

凤栩本想说不必了,他其实并不想见故人,可又怕陆青梧起疑,便只能缄默不语。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时再想起往日风光来,便是恍如隔世,只剩万般怅然。

陆青梧刚出净麟宫,便瞧见不远处站在树荫下的殷无峥,她收起了在凤栩面前的温和柔婉,气质陡然清冷锐利,只不过还没开口,便瞧见殷无峥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着的瓷盅上,甚至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但他并不打算跟陆青梧多说什么,只以吩咐的口吻说:“这几日,多来看看他。”

“不必你说,但阿栩是怎么一回事?”陆青梧并非什么都看不出,凤栩如今清瘦得厉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变才最让陆青梧忧心,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而凤栩的变化显而易见。

见殷无峥不语,陆青梧沉声道:“我知你如今贵为天子,可当年阿栩对你的心思人尽皆知,你却视阿栩为洪水猛兽壁避如蛇蝎,现下这又什么意思?”

眼前这女子是凤栩在乎的人,殷无峥本该对她客气些——但那就不是殷无峥了。

陆青梧的死活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殷无峥才不在乎这对母子,之所以这两人还活着,是因为凤栩在乎他们,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为自然也无需对陆青梧说明。

殷无峥冷声道:“与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事。”

陆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无峥待凤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论凤栩如今又是这样的暮气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无峥的口风,却没料到这人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然而不等她再问,殷无峥便已经命令似的说:“凤栩心思郁郁,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会听你的话,所以多来瞧一瞧他。”

凤栩自然是在乎陆青梧的,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殷无峥敢肯定凤栩是动了自尽心思的,哪怕有他压制,但只要被他抓着机会,谁都救不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可偏偏因陆青梧母子,凤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他在乎陆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亲人,在乎到可以替凤怀瑾成为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将自己逼到自尽的痛苦,在乎到……让殷无峥妒忌。

但殷无峥别无选择,他甚至应当庆幸,这世上还有能够威胁到凤栩的人,否则他即便君临天下又能如何?

谁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自那日陆青梧出现在净麟宫后,她便当真日日带着凤怀瑾来,凤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只不过他未料到凤怀瑾竟然这样聪慧灵巧,分明还不满三周岁呢,便已经学会如何撒娇卖乖,贴着凤栩的掌心音调柔软地唤“小叔”,那与兄长格外相似的眉眼中,凤栩还隐隐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连陆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说:“他是当真像小叔。”

凤瑜是矜贵端庄的太子,也是凤栩眼中温和强大的兄长,只不过凤怀瑾的样貌与父亲像了个十成十,性情却像极了凤栩,一双眸子满是无辜地眨呀眨,该闯的祸倒是一样不落。

凤栩也惊奇,他在凤怀瑾的眉眼中窥见了故人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经的他,恶名满朝安的靖王。

或许血脉当真是这般微妙的东西,凤栩从前只觉得这是兄长与嫂嫂竭力留下的一个孩子而已,代替凤怀瑾成为皇帝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无非是兄长疼他,他也愿为了兄长牺牲,可真正与凤怀瑾接触后,凤栩才发觉,哪怕没有兄长,为了这个小侄儿,他也是愿意的。

瞧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小家伙,凤栩弯了弯唇角,他靠坐在窗边的短榻上,一只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的花盆,从窗子里往外瞧,终日沉闷的净麟宫似乎也因凤怀瑾的嬉笑声而鲜活起来。

“怎么整日在屋子里?”陆青梧不知何时进了门,“昨夜下了雨,今日外头也不算热,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凤栩瞧过去,见陆青梧端着药来。

这几日殷无峥只在夜里回来,倒是陆青梧和凤怀瑾日日都来,凤栩也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饯果子,陆青梧瞧得神色复杂。

幼弟娇气,她老早就知道,也惊诧于父皇母后和夫君竟会养出这么一个逍遥王来,但好在凤栩不惹人烦,彼此间也算是客气,她可是见识过这位主儿因感染风寒服药时的模样,一脸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药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喝一碗药,能吃两碟点心。

但她还是将准备好的蜜饯摆出来,轻声说:“以前少一颗都不行,现在是不喜欢了?赵院使也是,怎么成日里叫你吃这些药。”

凤栩没接这话,他今日格外沉默,时常走神,像是因什么事而忧心忡忡,拿起蜜饯吃得也敷衍,一点点地啃。

陆青梧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突然瞧见凤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饯掉在了小炕桌上,而凤栩也面色骤变,低哑道:“带怀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么了?”陆青梧眉头一皱,她哪能瞧不出凤栩的态度不对劲。

可凤栩却直接对外吩咐道:“来人,送他们走。”

陆青梧还没机会说话,便被突兀现身的暗卫请了出去,连带着在院子里玩的凤怀瑾。

055。私心

长醉欢发作的时间很规律,七日一次,只是凤栩过得浑浑噩噩,又许是有意逃避不愿去想,待察觉不对时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凤栩从来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提着一把剑硬生生杀出城去送走了陆青梧母子,更不会在陈文琅的酷刑折磨下死咬着牙扛,但长醉欢不同,那些伤痛只能撕烂他的血肉,可长醉欢却能掰断他的傲骨。

它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凤栩恨死那个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没有办法,他从短榻上下来,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内室去,将自己团起来裹进了被子里头,密不透风。

大霄建国后新君推恩变法,削藩收权,一条一条政令从中书省下达,经由门下省审批,再由尚书省与其辖六部官员分别执行,殷无峥听闻净麟宫的消息时,刚好是议政后去净麟宫的路上,他不敢耽搁,直奔净麟宫而来,才一进门,便发觉屋子里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静。

殷无峥几乎是在瞬间慌了起来,直至他瞧见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后才发现掌心一片湿腻,是惊出了冷汗。

凤栩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可他不想动,长醉欢的发作并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将人蚕食,初时或许还会觉得不过如此,但渐渐地就会知道这东西的恶毒之处,如今的凤栩就是在等待处刑的缓慢过程,刚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脏腑内翻腾着。

现在天还热,凤栩的被纵然轻薄,但人这么捂着也不是回事,殷无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缩成一小团的凤栩从被子里强行弄了出来,果然见他汗涔涔的,却没遭到什么反抗,连被抱在怀里,凤栩也都没什么反应,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怎么样,很难受?”殷无峥将凤栩脸上濡湿的乱发拨开,露出那张清瘦苍白却俊朗的脸。

凤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齿,五官清隽柔和,笑时的梨涡也可爱,当年在长阶上初见时,一眼惊艳的不仅只有凤栩,殷无峥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过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凤栩憔悴苍白,也少了少年意气,听见殷无峥的话的反应也木然,轻哼出了个笑,“挺好的。”

殷无峥知道凤栩怨他,但不要紧,只要凤栩活下去,他们之间就还有来日方长。

他问过赵院使有没有法子能让凤栩更轻松些,哪怕让他晕着也比清醒着熬过去要好,但赵院使也别无他法,长醉欢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其中有几味便是配置房间那些软骨散的东西,凤栩根本碰不得,否则只会功亏一篑。

将人打晕就更不行了,凤栩原就虚弱,总不能七日打晕一次,长醉欢还没戒断,凤栩就要被打出毛病来了。

所以还是只能熬着,熬过去就赢了。

凤栩的情绪很萎靡,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知道那时候我为何总躲着你么?”

他甚少提起从前,凤栩也不愿提,这个时候他说起来,凤栩心里就更难过,他垂眼自嘲地低声道:“讨厌我,还要再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一遍?”

“不是。”

殷无峥的否认出乎凤栩的意料,甚至于对将要到来的折磨都暂且无暇顾及,凤栩终于抬眸,目光狐疑,“你说什么?”

殷无峥对他的厌恶凤栩早早就知道,他从殷无峥冰冷的眼神中无数次读懂了抗拒与嫌弃,但现在殷无峥却否认了。

四目相对,殷无峥低头亲了亲凤栩的鼻尖,“应当说不止是,我看不惯你骄纵跋扈,看不惯你不学无术,但是凤栩,真正让我退避三舍的……是因为嫉妒啊。”

凤栩难掩惊诧地睁大了眼,又听殷无峥苦笑了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长的疼爱,嫉妒你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无忌惮任性妄为,阿栩,你知道么,天下间再珍贵的珠宝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凤凰,你是大启最耀眼的珍宝,好像天生就该坦坦荡荡地活得光芒万丈。”

凤栩心中陡然生出怪异的感觉,惊疑不定与莫名的情绪飞快将整颗心都填满,他从来不知在殷无峥眼中的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的话,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记得么,我说过,你招惹不起我的。”

凤栩当然还记得。

那次他给殷无峥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尽管故作镇定可其实吓得手都发麻,结果到最后还被殷无峥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该为算计落空而挫败还是因逃过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无峥眼神狠戾的吓人,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语气阴冷地说:“凤栩,别再来撩拨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凤栩就越是死缠烂打,一方面是因气恼,另一方面……是因为哪怕被殷无峥掐着脖子凶,他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药的到底是谁,他比殷无峥还要兴奋。

过去与现在重合,殷无峥那双眸子内的情绪依旧幽深,他轻轻捧起凤栩的脸,低声说:“我很早就想打个笼子,将朝安城最肆意无拘的小凤凰装进去,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只能对着我笑,对着我撒娇。”

殷无峥毫无遮掩地将自己最阴暗低劣地想法剖出来,他的艳羡与妒忌,他的不堪与欲望,都这样原原本本地捧到了凤栩的面前。

西梁受尽不公的嫡长子走到今日,岂会是什么良善之人?阴谋算计殷无峥得心应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这只小凤凰却不知死活地对他纠缠不清,所有的厌恶与冷漠都不过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无峥低头吻上怔愣失神的凤栩,熟稔地撬开唇齿。

分明是温柔到循序渐进的吻,可凤栩却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住任人品尝,他逃不了。

他从来都抗拒不了殷无峥的亲近,哪怕是他所给予的痛也好,凤栩都疯狂又贪婪的迷恋,这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再次被放开时,凤栩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水润泛红,靠在殷无峥怀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喘息,有些无措地试图将自己蜷起来。

而殷无峥的视线扫过他时在双腿间刻意一顿,才轻声说:“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动情,我都很高兴。”

他坦诚得让一向放得开的凤栩都觉得羞涩,一时间连骨子里的痛痒都仿佛淡了许多,他愣愣地看着殷无峥,只觉得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不等他说话,殷无峥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现在,小凤凰落入了我的笼子里,我不会再让你飞出去了。”

分明是这样轻柔的吻,说出的话却带着偏执的狠,凤栩觉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链子的小雀,落入殷无峥早早准备好的陷阱笼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他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甚至连自己都不知何时将双手环上殷无峥脖子的。

再缱绻缠绵,长醉欢的瘾也不会因此消失,凤栩终于还是因不断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乱地靠着殷无峥瑟瑟发抖,无论殷无峥的强硬与亲吻拥抱给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来之时,凤栩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他伏在殷无峥肩头哽咽哀求。

“放过我吧…殷无峥,殷无峥,求你…”

长醉欢发作起来便如万蚁蚀骨一般,筋脉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烂,凤栩只想要“”个解脱,无论是得到长醉欢坠入欢愉的梦,还是就此了结一切,但殷无峥死死地控制着他,像是当真将小凤凰关进囚笼一般,在凤栩的身子痉挛抽搐时,如上次那般将他压制在榻上,无论凤栩如何哭求也不为所动,直至受不住的凤栩开始在惨叫的间隙开始口不择言,又因痉挛而口齿不清。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好疼啊殷无峥,救救我…”

“给我一颗,就一颗…就这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殷无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说恨时也情真意切,泛红的眼中疯狂而又憎恶的情绪翻涌如潮,扭曲的脸上恨意也显而易见,殷无峥麻木而平静地听着凤栩的惨叫与叱骂,在他疼到话都说不出的时候,才呢喃似的轻声:“那就恨我吧凤栩,我只要你活着。”

哀求也好,痛骂也罢,殷无峥统统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充满爱怜,却又好似蕴着比此刻的凤栩还要歇斯底里的某种情绪。

净麟宫内是一场酷刑,抱着凤怀瑾的陆青梧被周福拦在离净麟宫很远的宫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说:“姑娘,小主子那边自有陛下照看,您还是带着小少爷回去吧。”

陆青梧不是傻子,方才凤栩分明就是不对劲,而这些人匆忙将她带走后,她便瞧见殷无峥匆匆忙忙地进了净麟宫。

“阿栩到底怎么了?”她冷声。

周福不为所动地沉默下来。

陆青梧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知道凤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欢喜

有周福和禁军守着,谁也不得靠近净麟宫,连贴身伺候凤栩的允乐都被驱出了宫。

陆青梧问不出什么便抱着孩子不肯走,最后还是周福劝说:“小主子今儿是不会见您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明个儿再来。”

她就是站再久也没用,周福心里明镜似的,按时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陆青梧见状,犹豫良久,才带着凤怀瑾离开。

十四个时辰。

凤栩纵然心里有数,可这十四个时辰有多难熬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从血肉中剜出来,但长醉欢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头,凤栩只能向殷无峥求助,无果后便是声嘶力竭地怒骂,而他说的那些话……

清醒后,凤栩自己都不愿回想,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十四个时辰的,总之再一睁眼时,外头夜色正浓,屋里燃着烛火,殷无峥正躺在他身边,连身上穿着的玄龙袍子都没脱。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记着长醉欢发作时,殷无峥穿得还不是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干净,显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时给他洗净了身子,还换了身衣裳。

自从殷无峥对他展露出保护欲后,同样出现的还有占有欲,殷无峥不会允许任何人看见他的身子,所以伺候着他沐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凤栩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无峥,哪怕是睡着,殷无峥眉眼间经年累月积存下的严苛冷峻也丝毫不减,从前他执迷于得到殷无峥时,哥哥多次劝过,还曾说过殷无峥的面相瞧着就是个薄情郎,要凤栩收收心,那时的凤栩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如今的凤栩觉得哥哥说得也不尽然对。

殷无峥并不薄情。

他只是不轻易动情而已,或许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许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机,甚至还要他隐忍的野心,桩桩件件都让殷无峥急切地在那条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没时间为朝安城的一只小凤凰而停留,凤栩也追不上始终往前的殷无峥。

但现在殷无峥为他而回首。

凤栩漫长而沉默地凝实着这个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俊美坚韧的男人,但世间缘分又岂是能预见的东西,不过是一眼,殷无峥就入了他的心。

可凤栩又觉得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长醉欢已经把他从里至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从他开始畏惧的那一刻起,凤栩就知道他输了。

熬不过去的,那样的煎熬痛苦,他熬不过去的。

凤栩忍不住想,说喜欢他的殷无峥还会记着他么?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殷无峥还会记着曾经笨拙地喜欢着他的凤栩么?

想着想着,凤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个懦夫。

偏偏在这会儿,殷无峥醒了,他睁开眼就瞧见凤栩红着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样,便伸手将与他隔了段距离的凤栩捞了过来,轻轻吻在他唇角,低声称赞:“小凤凰,很厉害。”

凤栩咬着牙不作声。

他想说我根本不厉害,我要撑不住了,我好痛苦,放过我吧。

可他瞧见了殷无峥强撑着不肯显露出却仍旧露了端倪的倦怠,凤栩真的太喜欢殷无峥,倘若是从前的凤栩必然不会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可现在的凤栩已经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倘若异位处之,他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受这样的苦而无能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么办呢。

世事无常,错过才是常态。

殷无峥似乎也从彼此短暂的沉默中品出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头发,在挫败中轻声安慰:“会好的。”

不知是说给凤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在凤栩痛苦至极地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在他崩溃惨叫间隙中说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无峥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会因此有过片刻的怀疑——这样做真的能让凤栩活下来么?

可很快他就将这个念头掐灭。

他不能犹豫,不能迟疑,否则还陷在苦海中的凤栩要怎么办呢?他该将凤栩拉出来,而不是一同溺进去。

殷无峥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也从不知原来喜欢竟然也能让人这样难过,那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凤栩都在这样痛么?

靠在他肩头的凤栩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早朝去了么?”

殷无峥原本想糊弄过去,却又怕凤栩会多想,便叹了口气说:“没有,召了朝臣入宫议政,也是一样的。”

“才刚坐上龙椅几日,就要做昏君了。”凤栩的声音低哑又虚弱,他安安生生地窝在殷无峥的怀里,也可能是没力气再挣扎了,他用那种认了命的语气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观的例子在前,官员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个玩物丧志的昏君,难保哪日他们不会将你从龙椅上推下去另觅明主。”

这段话太长,凤栩越说声音越小,甚至说到后来连吐字都变得吃力,嘶哑的嗓子只能勉强听出来字音。

殷无峥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凤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正事,甚至是这种太傅与先生们常用的、古板的说教之词。

“放心。”殷无峥低声说,“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下面一直备着。”

凤栩的饭食和药一直都是备着的,长醉欢不发作时他也不爱吃东西,更何况只要一发作,他便有十几个时辰不能进食,殷无峥生怕本就虚弱的凤栩熬不住。

不怎么愿意配合的凤栩这次却没说什么,他好像真的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戒断长醉欢的过程,他将粥点吃干净后,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补元气的药汤,可还没等殷无峥松口气,凤栩本就苍白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来,他伏在榻边狼狈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呕了出来。

殷无峥猝不及防,刚想要唤人来收拾,但凤栩自己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说:“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还有其他的么?”

就在这一刹那,殷无峥怔怔地愣在了原地,还未来得及升起的那丁点儿欣喜倏尔散去,凤栩的话也如利箭精准而残忍地将他的心穿了个千疮百孔。

而凤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勉强撑起身子坐好,自顾自地对外边吩咐了一句:“进来收拾干净。”

直到允乐带着人将屋子收拾好,凤栩问了还有没有热着的粥和药,允乐点了点头说:“备着呢,您……”

“送来吧。”凤栩平静道。

长醉欢令凤栩的脏腑极其虚弱,故而这种情况也在赵淮生的意料之中,净麟宫内便时常备着吃食,但凤栩的反应却让殷无峥隐隐觉得不好,他宁愿凤栩闹一闹,至少还有些活人的气儿在身上。

于是在凤栩又要将一碗粥都吃净之前,殷无峥夺过了那半碗,轻声说:“你脾胃虚弱,少吃一些,待饿了再吃。”

“好。”凤栩很乖顺地轻轻点头,又问:“那药呢?”

殷无峥沉默须臾,“缓一缓再吃吧。”

凤栩便又点点头,这次他只吃了几口,倒是没有太过难受,随即自己缩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着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殷无峥,轻声说:“睡一会儿吧,应当能睡会儿再去上朝。”

凤栩体贴得与长醉欢发作时的他判若两人,也同从前跋扈张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无峥躺到榻上去,将凤栩揽入了怀,不过半月而已,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的凤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会被勒断,殷无峥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拥着。

“睡吧。”凤栩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唇,低声道:“好,你也睡。”

凤栩便当真不再开口,他瞧着殷无峥阖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点点地黯下去,变为毫无生气的木然。

他在渴求长醉欢。

不止是在长醉欢的瘾发作时,尝过长醉欢的人再难抽身,并不只是因戒断的痛苦,还有长醉欢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异欢愉感,尤其是——当他尝过戒断的痛苦后。

长醉欢的诱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疯长,这也是长醉欢隐秘的恶毒之处,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人堕入它编织好的梦中去,那是以美梦为装饰的地狱。

凤栩强行压抑着发自心底的渴望,他阖起眼缩进了殷无峥的怀里,心中算着日子,是下一次长醉欢发作的日子。

只是想一想,凤栩就已经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着抗拒,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有人宁愿在长醉欢的侵蚀下死去也离不开半点,这东西实在是……如影随形。

无论怎样都摆脱不掉。

“阿栩。”殷无峥忽而唤道。

凤栩“嗯”了一声。

殷无峥便轻声说:“梦里有什么,我会给你,别怕长醉欢。”

凤栩失神地想,他梦中的欢愉都是难以追回的旧日啊。

057。无缘

凤栩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已经二十多日没碰过长醉欢,本该因此而好起来的身子却仍旧像枯萎的花。

从第二次之后本就不爱开口的凤栩便更加沉默,甚至连时常挂在脸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见,但他又极为温顺,不再像第一次发作后不肯进食不肯吃药,可他的乖顺过头和更加沉默却让殷无峥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凤栩的确认了,但戒断长醉欢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时痛苦太多,赵淮生也只能叹息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却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启倾颓之日,凤栩不是不难过,他只是没办法。

就连几次询问的陆青梧最后都吃了闭门羹,凤栩不肯再见她了,除了能随意出入净麟宫的殷无峥外,连伺候他的允乐都不许进门。

殷无峥也别无他法,凤栩犹如绷紧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让他发觉凤栩已经在平静的假象中濒临崩溃的,是他从凤栩枕下发现的一片碎瓷。

晏颂清就是死在了这东西上。

凤栩爱玩,更喜欢舞枪弄棒,但拳脚功夫上多是写花架子,何况他这两年来身子虚弱,晏颂清本不至于死在他手里,可凤栩的招数实在令人难以预料,谁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杀人?

而现在,凤栩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无峥意外挪了下枕头想给凤栩垫背靠着,还发现不了这下边藏着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凤栩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任由殷无峥沉默注视,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顾自平卧在内侧,淡淡道:“一条退路而已,殷无峥,我也不是刀枪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么已经不必明说。

殷无峥拿走了给凤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却阻止不了让凤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么呢?

凤栩听见殷无峥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后他便被拥入了温热的怀抱。

“还有两日。”殷无峥轻声说。

果然,凤栩僵硬了一瞬,没有作声。

还有两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凤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不愿去想。

偏偏殷无峥又在这个时候提起,凤栩始终压抑着的焦灼开始蔓延,连喘息都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他翻过了身正对着殷无峥,又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缩着,凤栩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害怕。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只有身旁的男人,凤栩颤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无峥的肩,又将脸颊贴到他颈窝去,像是借此寻求庇护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无峥只是沉默着将凤栩抱紧,一下一下地轻抚他伶仃细瘦的肩背,却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赋予无尽苦难的凤栩正躲在他的怀里想要求得安慰与保护,可偏偏凤栩所经受的苦难也有他亲手赠予的一部分,凤栩明知道,还是躲进了他的怀里。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纵然竭力隐忍,但声音还是有着细微的轻颤。

“我在。”殷无峥应他。

短暂地沉默后,凤栩摸索着将唇印在了殷无峥的颈侧,他轻轻浅浅地吻着,呢喃道:“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的确是很久了。

凤栩如今这个样子,殷无峥哪里还能想其他的呢,他只求凤栩能好好地活着,不必再受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拨,殷无峥尚且没从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来,于是匆忙低下头,将额心与凤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无峥神情复杂,“你…”

凤栩却不想听他说其他的,仰起脸便吻在了殷无峥的唇上,含糊的字音从彼此厮磨的吻中传出,他在唤殷无峥的名字。

凤栩已经要在等待长醉欢折磨的过程中发疯了。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声音也带着哽咽,这是凤栩平时难得一见的脆弱,他的恐惧从骨子里向外蔓延,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时间也变得难熬,他已经想不到还能怎么逃避。

殷无峥又何尝不明白,他将怀中不断蹭来贴去的凤栩环紧,同样温柔而耐心地回应了他的吻与恐惧。

“好。”他答应下来,轻柔地替凤栩吻去眼角濡湿,低声对他说:“只想着我吧凤栩,至少现在,想着我就好。”

至少在这一刻,凤栩想要暂且忘记那些糟糕的东西,这世上的风霜雨雪都好似被殷无峥的怀抱与亲吻隔绝在外。

殷无峥在这里,殷无峥爱着他。

缠绵缱绻的亲昵让凤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爱着。

没有时时刻刻威胁他性命的长醉欢,更没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的痛苦,仿佛他还是心里只想着能与殷无峥恩爱到老的小凤凰,大启也还没有被风雨倾轧。

哪怕只是偷来的片刻也好。

凤栩终于在随时逼近犹如巨石压身的威胁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是从殷无峥身上得到的,在曾经漫长而煎熬的两年里,他只能凭着虚无的幻想坚持,可现在殷无峥在他身边,如他千百次辗转如梦时那般地说爱他。

待殷无峥为凤栩重新沐浴后,那清瘦纤弱的青年已经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哪怕已经足够克制,但对于如今虚弱的凤栩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情潮褪去,那张本该明艳漂亮的脸便渐渐苍白下去。

凤栩躺在殷无峥怀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点了几盏灯烛,明晃晃的。

凤栩便缓缓抬起手,借着烛火去瞧自己苍白纤细的右手,还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只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将凤栩的手轻轻握住,十指相扣,便将掌心狰狞的疤痕尽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凤栩低声问。

殷无峥将那只手握紧,不等他回话,凤栩便又慢吞吞地说:“我惯用右手,长醉欢第一次发作时出乎了我的预料,便将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断面上,这疤就留下了,还有这里…”

他牵着殷无峥的手轻触自己的左肋。

那里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刀疤。

“虽不甘心,可实在是难熬,我曾自我了断过,也就是那次之后,宋承观终于不许陈文琅再入宫乱来。”

陈文琅折磨凤栩多在隐秘角落,譬如指甲缝隙这种细微之处,而凤栩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多是自己动的手,如此殷无峥也便明白,为何凤栩的背上没什么伤,宋承观又怎会不知陈文琅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连自己的女婿在府中养男妾都不管,又怎会在乎一个傀儡皇帝。

最后阻止陈文琅,也不过是怕凤栩真的死了,从而影响到他好不容易挟天子而得来的权势。

“阿栩。”殷无峥的心痛怜惜尽在这一声轻唤中,他不知要怎样换回那个无暇白玉似的凤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经碎裂的玉璧,他轻声说:“这些伤痕是凤氏天子刻在骨中的荣耀,他从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凤凰,该付出代价的不是你,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凤栩因这四个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应下来,想放出豪言壮语,可凤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长醉欢发作时他分明不想对殷无峥说出那些话,可长醉欢仿佛将最阴暗的他逼了出来,说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凤栩埋在殷无峥怀里,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殷无峥是在刚换上的衣襟被浸湿后,才发觉凤栩没睡着,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阿栩…”殷无峥喉间发哽。

凤栩轻轻抽泣了一声,忽地抬起头来瞧着殷无峥,近乎急切地说:“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继续了好不好?风光也好落魄也罢,这世间喜乐悲苦我尽已尝过了呀,就这一次,殷无峥,就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总不能那样不堪,只这次…就遂了我的愿吧。”

他哭得好委屈,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脸上没什么血色,可眼眶却红得可怜。

殷无峥总是会因他心软的,因为喜欢,因为在乎,他轻轻吻在凤栩的眼角,没有回答,却轻声说:“我明白得是太迟了,阿栩,当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对凤栩的心软早有端倪,只是自己都不曾发觉。

凤栩怔了怔,欢喜之余又觉得难过,原来从那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梦,殷无峥早已为他圆了,凤栩含泪低声:“情深不寿,早有定数…殷无峥,是我福薄,今生命该如此。”

余下便是沉默。

就在凤栩以为殷无峥不会再开口时,他却轻声允准了。

“好。”殷无峥的声音平缓低沉,他说,“两日后,我会把长醉欢给你,凤栩,我答应你。”

凤栩忍住了呜咽,他阖眸埋在殷无峥的怀里,心里却在想——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吧。

058。威胁

自殷无峥应承下来,凤栩才终于从畏惧焦灼中缓过来,他自然也痛恨如牵丝般操控他的长醉欢,却更痛恨发作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过长醉欢而无能自尽。

凤栩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

晨风和煦,凤栩在廊下凭栏而坐,一袭云白锦袍如似皎月落人间。

殷无峥进门来瞧见的便是公子捻枝,雅如丹青,神色却淡如沉潭,比起当年的骄狂,如今的凤栩并非收敛,而是从狂变成了疯,可殷无峥知道,从见血就皱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谋算武将性命的废帝,他这一路何其艰难。

凤栩瞧见殷无峥时微诧扬眉,“这么早?”

这个时辰应当是才下早朝,殷无峥往日会留官员在议政堂谈论国事,大启末路的两年里江山为世家所控,万民皆苦,如今殷无峥接了这样大一个烂摊子。难免要多费心,故而见他这么早来,凤栩才诧异。

“怕你等久了。”殷无峥说话间已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

凤栩就坐在那,沉默下来,又不以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正事要紧,你如今是皇帝了,岂可随性。”

这样的话从前的凤栩是说不出的,他只会又娇又狂地要殷无峥多陪陪他,如今有几分真心也只有自己知晓,今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的时间,而两日前殷无峥曾答应过他,不再逼他戒断长醉欢,还会将药还回来。

果然,殷无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瓷瓶。

凤栩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长醉欢赐予他无上极乐,又将他拖入人间炼狱,可凤栩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长醉欢的一份功劳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将瓷瓶接过来时,殷无峥却将其一收。

凤栩眉心轻蹙,“做什么?”

他就知道殷无峥没那么容易妥协,这人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

可殷无峥只是言简意赅地对他说:“进去再给你。”

凤栩隐隐觉得殷无峥不会这么轻易将药还给他,但还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窝着的靠窗软塌上,向殷无峥伸出了手,“你答应过我的,殷无峥,君无戏言,还给我吧。”

殷无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凤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来。

可殷无峥确实是将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凤栩打开一瞧,里头正是猩红的小药丸,是长醉欢不错。

“凤栩。”殷无峥忽而唤他。

凤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长醉欢发作,却因殷无峥的声音微顿,他抬眸又笑了笑,“怎么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无峥似是轻叹了口气,“我逼你活着,不尽然是对,因长醉欢之苦我不曾受过。”

而后他摊开手,那掌心正放着一粒似血般猩红的药丸。

凤栩骤然间明白了殷无峥想做什么,刹那脸上血色尽褪,愕然之际,又听得殷无峥的轻声。

他说:“赵淮生说长醉欢之苦,苦的还有身边人,我却觉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万一,凤栩,当年殷无峥不懂情爱,有负于你,今日,我与你共苦。”

每个字凤栩都听得真真切切,也让他浑身的血都渐渐凉了下去,他攥着瓷瓶的手开始颤抖,骨节也隐隐泛白。

原来这就是殷无峥的喜欢,一如飞蛾扑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运筹帷幄的人,却说出要与他共苦这样的话来,凤栩内心的恶劣阴郁作祟,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殷无峥一句轻描淡写地“我要你活着”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后这条绝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无峥抬起手的一瞬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

凤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长醉欢也随之洒了满地,可凤栩全然顾不得了,他踉跄着扑上去死死拽住了殷无峥的手。

“不,殷无峥。”凤栩的眼眶红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声也在颤,“不能,你不能吃,殷无峥,你会死的。”

殷无峥怔了须臾,才在心中想着,凤栩怎么会不爱他呢?

长醉欢让凤栩吃尽苦头,也能让爱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无峥也明白得太迟,直至如今在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自重逢后凤栩所有的冷漠与每一句拒绝,都是在无人知晓处沁着心血的爱。

因为还爱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之际不肯表明心迹。

他轻轻握住了凤栩颤栗的腕,却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游刃有余,对上凤栩盈满惊惶的眸子时,殷无峥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凤栩的爱。

凤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应至此都在殷无峥的预料之中,他赌凤栩对他的爱不输于父母兄长,于是低头说道:“我从不畏死,可你因长醉欢而断了生路,我便也愿为你舍去性命,什么轮回来世我一个字都不信,阿栩,我只要今生。”

“余下的路我想与你同行,无论走多久,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无峥固然是在威胁凤栩,他也确实早做好了与凤栩一同赴死的准备,登临高位又如何?天下从不缺明君,没了他殷无峥自然还有旁人做得龙椅,可凤栩已经在这条路上行单只影如孤鸿般走了两年,他追上来,只瞧见到处都是小凤凰的血,而余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凤栩一起走的。

无论是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凤栩知道殷无峥绝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长醉欢,殷无峥定然也会陪他一起,他到底还是将殷无峥一起拖进了不见天光的深渊。

“你真是……”凤栩小声哽咽着,“我不该贪心的,早在西梁军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无峥打断了他,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凤栩的额心,珍视又似安抚,他轻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

凤栩倏尔无话。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与兄长构建出的镜花水月,张扬跋扈威逼利诱地要殷无峥爱自己,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不知人间疾苦,守不住大启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无峥也要一脚踏上这条绝路。

“我……”凤栩阖起眸来,松开了殷无峥的手,颓丧地耷拉着脑袋,他轻声说:“把我绑起来吧。”

殷无峥一愣,“你……”

“把我绑起来吧。”凤栩低垂着头,声音平静,眼泪却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了下来,他说,“我不吃长醉欢了。”

殷无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凤栩捞进怀里来抱着,轻声说:“我陪着你,阿栩。”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长醉欢发作的预兆,他本能地开始恐惧,颤抖着说:“我不想见你,谁也不想见,把我绑起来吧,我就在这里……等时辰到了,你再回来。”

长醉欢发作时的自己太狼狈了,那不像他,凤栩不想任何人看见那时的自己,更何况还是殷无峥,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说着不吃,可真正逼到那个地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渴求长醉欢,无论是哭求还是威胁,得不到便会如之前一般对殷无峥斥责怒骂。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无峥还想在说什么,他怀里的凤栩却已经挣扎了出来,抱着自己缩到墙角,将脸埋进了臂弯里,闷声说:“要么把我绑起来以后出去,要么我会捡起地上的长醉欢吃下去,殷无峥,我只这一个要求。”

殷无峥别无他法。

凤栩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回到了榻上去,而外头的周福也因殷无峥的吩咐,寻了质地柔软却韧性极佳的布料来。

他被严严实实地困住了双腿,两只手也被栓在头顶的床栏上,殷无峥几乎将他整个人禁锢得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挣脱。

凤栩脸色苍白,正细微地颤抖,长醉欢的瘾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渐渐复苏,他咬了咬牙,继续下逐客令:“出去,院子里也是……谁都不许进来。”

这是凤栩第一次出自于本心想要对抗长醉欢,他知道自己会有多狼狈,于是不许任何人看见。

“好。”殷无峥到底还是应下了,可临走之前,他轻轻握了一下凤栩的手,对他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强求,不必再强撑。”

凤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阖起眸,低声道:“倘若真不强求,又何必要自寻死路,殷无峥,你总是能赢我。”

只要对上殷无峥,凤栩便不战而败,正如今日,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也堕入苦海炼狱?

他何尝不知殷无峥是在赌,可偏偏殷无峥得到了最重要的筹码——爱。

凤栩还是很怕,可他更怕连累殷无峥。

059。相配

哪怕已有决心,可真正发作起来,凤栩还是在漫长的煎熬中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娇生惯养的小凤凰在两年里学会了恨,而这恨意在长醉欢发作的折磨中攀至顶峰,他甚至后悔当初让孙善喜死得太轻松,他该像陈文琅一样也好生尝尝这滋味才对。

长醉欢曾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发作时翻倍地还了回来,凤栩因殷无峥而生出想要与长醉欢争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无峥,真是个混账。

凤栩在神志不清时苦笑地想着,这个人无论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总是能让他痛。

可凤栩又好喜欢他,两年的时光,思念与欢喜被他酿入其中,至今他的爱已如世间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况下,悄悄为这具行尸走肉内同样枯萎的灵魂落下甘霖。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偿所愿而坚不可摧。

比其在寝殿内苦苦挣扎煎熬的凤栩,殷无峥就背对着门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听着凤栩痛苦至极的嘶哑叫声,也终于在不自觉的回望过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沦陷于情爱中愚不可及——他曾这样冷眼看待热忱赤诚的凤栩。

可只有当自己也深陷其中时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谓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凤栩的惨叫声中感觉自己也要坚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罢——

不过是死而已,小凤凰不会再孤翼只影,而他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这么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凤栩走这一遭。

我们不继续了——

他多少次想冲进去对凤栩这么说。

可殷无峥知道这是凤栩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他便只能将一切都咽下去,后脑抵在门板上,麻木地等着,殷无峥想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就请让凤栩的痛苦早日终结,小凤凰坦荡率真,无愧于天地,他委实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门内是苦海,门外也非岸,当凤栩声音弱下去已是十几个时辰后的事,殷无峥在周福的提醒下换上了帝王衮袍,戴上了明珠冕旒,临走时还吩咐不许任何人进院子,这一日虽然天子并未罢朝,但满朝文武却发觉高坐龙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于早朝后将议政推迟到下午,急匆匆地便离开。

庄慕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下朝后拦住了周福,将人带去角落中低声询问道:“陛下近来是怎么回事?已有两次不上朝,今日又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关?”

他跟随了个什么样的主子心里自然清楚,有时庄慕青也会觉得殷无峥实在冷漠理智过了头,好像这世间万物都无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凤栩是不同的,能让天子罢朝,庄慕青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说道:“大人怎会有此一问?”

庄慕青低啧一声,无奈道:“陛下对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将不满,又有朝安城世家余孽在朝中明里暗里地兴风作浪,近来因陛下罢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员都议论纷纷,我心中实在不安,才寻总管问上一问,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稳,还需谨慎些才是,总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从旁规劝?”

周福沉吟须臾,而后露出惯有的谦和笑意,轻声说:“还请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宁,自有老奴与诸位大人为陛下分忧。”

最后一句话,周福说得很轻,却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杀意。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太监总管,他是殷无峥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心腹,朝中的官员们为天子办明处的事,那他便为陛下解暗处的忧。

听得周福这么说,庄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后宫里那位只怕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但周福却觉得陛下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庄慕青在外不晓得,可周福却清楚那位小主子对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凤栩此刻的处境说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他私心里不愿陛下高处不胜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对小主子一番痴情有所怜惜。

周福笑说了句“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后才离去。

而此刻净麟宫外,赵淮生也被从偏殿中带了出来,他站在院子外头来回踱步,直至殷无峥有些疲惫地走出院子说:“过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衮袍还没换下去,庄严的冕旒后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凤栩被长醉欢折磨一次,殷无峥都觉得比当年快马行军三日三夜还要累。

赵淮生听后也猛地松了口气,他抚着心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好事,这次是他主动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无峥也知道该高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沉默片刻后问道:“要多久,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长醉欢的控制?”

提及此事,赵淮生刚露出来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瞒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说,究竟要多久,老臣心里也没底,毕竟这事……实在是没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撑过去,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太医从来不敢与皇帝这么说话,毕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对殷无峥有所隐瞒,便也只能实话实说。

在瞧见殷无峥神色一闪而过的阴郁时,赵淮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他很清楚这位是做得出让太医给凤栩殉葬这种事来的。

但好在殷无峥还用得上他,只是在良久的缄默后,才轻声说:“就没什么办法……让他别这么痛苦么?”

赵淮生也因此而无话,他沉默着摇了摇头,长醉欢唯一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便是服用后逐渐侵蚀身体,好在凤栩此刻戒断还不算太晚,他的身体尚能恢复生机,但瘾头发作时却并不是身体上真切的损伤——那似乎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万虫蚁啮咬啃噬,也就没有能缓解的法子。

赵淮生不是没想过,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长醉欢曾经用虚幻的欢愉为凤栩抹去痛苦,如今凤栩便得将当初未曾受过的苦翻倍地承受下来,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种公平,但对于凤栩而言,这所谓的公平也实在是太过不公。

殷无峥见状也不再提起,只说道:“过一个时辰再进来。”

他抬手将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随手摘下,抛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允乐,而后转身向寝殿内走去,这段时日以来都是他亲自照顾凤栩,从沐浴到更衣。

寝殿内的凤栩晕在榻上,被褥已然乱得一片狼藉,被束缚在其中的凤栩蜷缩着,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榻上,他整个人都很苍白,孱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星点烛火,可他又那么坚韧,有一次从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中熬了过来。

殷无峥为他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哪怕是再柔软不过的布料,也在剧烈挣扎下让纤细苍白的腕与踝蹭出血痕,殷无峥依次吻过那些新伤,像是要隔着两年的岁月,去吻那个已受尽摧折的灵魂。

凤栩是在沐浴后不久醒来的,屋子里只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干净清爽,睁着眼许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渐渐地回神。

他稍稍偏头,看见屏风后端坐着的那道身影——殷无峥应当是在处理政事。

凤栩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分明没发出什么响动,可外间的殷无峥却倏尔顿住,而后猛地起身快步入内——

“阿栩。”殷无峥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顿住,最终俯身在坐起来的凤栩额心轻轻落下一吻,带着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凤栩在心里苦笑,他还是很难过,没人能在经历那样的折磨后平静无事,可他看见了殷无峥眼下的淡青。

他应当也已经很疲惫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凤栩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明白,当年的母后对抗朝安世家的举动多有魄力,她是从民间而来的皇后,也是真正为民办事的贤后,只可惜这世上容不下那样好的人,世家藏污纳垢,也容不下这样一位皇后。

高贵的身份,同样代表着更沉重的责任。

凤栩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叫人送饭食和药来吧。”

但其实并不想吃,凤栩瞧见什么都恶心。

殷无峥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几次皱眉,好似在隐忍着什么,最终殷无峥将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声说:“不想吃便不吃罢,凤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凤栩愣住了片刻。

殷无峥又说:“任性一些也无妨。”

哪怕是强行吃下去,凤栩也还是在日渐清瘦,倒不如让他顺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凤栩堪堪回神,“你这是…?”

“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蜷指轻轻蹭过凤栩的脸颊,珍视而温和,“顺其自然罢,想你活得再轻松些。”

凤栩已经背负了许多,而活着不该成为他的负担,殷无峥在凤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么,他说:“莫强求,也是你告诉我的。”

莫强求。

是凤栩不再执着旧日,殷无峥也不再逼迫他活着,他们用了五年的时间,坎坷又艰难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凤栩从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从漫长的两年中猛地卸下了无形的担子,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一头栽进了殷无峥的怀里。

“殷无峥…”凤栩小声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长醉欢赐予的幻梦。

否则怎会让他轻飘飘的欢喜到几欲落泪。

殷无峥摸着凤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轻而郑重地说:“对不起,两年前让你伤心,两年后也让你难过,但以后都不会了。”

凤栩说不出话,便伏在殷无峥怀里轻轻摇头。

两年前他咎由自取,两年后的痛苦也不是殷无峥赐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说:“没有的,两年前不怪你……现在,现在也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殷无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抚过,既酸涩,又欢喜。

他蓦地想起某日夜里,凤栩也曾念叨过的话。

——那也挺好。

——好什么?

——你对我挺好。

这只小凤凰……怎么能笨成这样呢?

“凤栩…”殷无峥伸手轻轻拨开凤栩面颊上的几根长发,他不再是当年带着稚气的少年郎,长开的眉眼清隽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当年倔强执拗的凤栩如出一辙,坦荡荡的澄澈,明湖般干净。

殷无峥骤然间明白他险些失去了什么。

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又哽在了喉间,最终成为印在凤栩脸颊上的一个啄吻。

凤栩蜷指轻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尝不觉得此刻如梦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的温度与心跳,于是更加贪恋地依偎在殷无峥的心口。

“两年前我待你也不好。”凤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三年里都将喜欢当恩赐,当我与你处境相同时,才明白那时我所谓的喜欢于你而言是什么,殷无峥,我曾经怨过你,又觉得这样好没道理。”

他还是虚弱,话一说多,到最后声音便轻得有些低不可闻,于是便稍微顿住喘口气,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重逢以后…”

“我舍不得你。”殷无峥轻柔地打断了凤栩的话。

自重逢后凤栩曾问过数次,直至此刻殷无峥才终于说出真心话,他当然是舍不得凤栩的,与其说是凤栩与他的交易,倒不如说那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台阶,他从来都不想杀凤栩,哪怕明知应当,也不想做。

凤栩鼻尖又一酸,他轻轻啜泣了一声,“你怎么偏偏…”

“偏偏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么?”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后颈,“我知道太迟了,我的小凤凰已经累了,所以没关系,无论结果怎样都没关系。”

从凤栩为了他让求了许久的长醉欢洒落满地时,殷无峥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凤栩想好好活着,他便陪他好好活着,凤栩不愿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尝不可。

殷无峥的爱深沉而不顾一切。

但凤栩还是让殷无峥出乎意料,他低声说:“有关系的,殷无峥,你是皇帝了,许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许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诏令之下,天子位高权重,掌生杀大权,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苍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权利,就得担起整个天下,而不是只在乎一个我。”

殷无峥怔怔无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权利地位,为的自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的抱负,他从西梁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不顾一切地争夺江山,为的不过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处,让曾俯视他的人跪着死,他要天下权,要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以霄为国号,以天自比。

殷无峥无师自通地拿捏人心,却没人教过他要怎样做一个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凤栩在殷无峥的怀里抬起脸,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称职的皇帝,父皇有母后为他周旋时,宋太尉尚且有所顾忌,可我坐上龙椅后,只能瞧着宋太尉与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他们吃着百姓的肉、喝着他们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铺出纸醉金迷的寻欢场,旧朝已死,新朝当立,你是大霄的皇帝,当以百姓、以国事为重,殷无峥,与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无峥想说不是,凤栩在他这里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凤栩。

可凤栩要他做个好皇帝。

“我听你的。”殷无峥低头吻了吻凤栩的唇角,又没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凤栩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进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对殷无峥的一直都有幼兽守护领地般的占有欲,可这两年来从父母编织的好梦中醒来后,凤栩才明白俗事万千,人活一世,绝非只有一个情字,他本以为见过许多肮脏事,却没想到撕开世家那层华贵的表象后,内里竟是那般污浊不堪。

科举士子苦读半生,能轻易被人换掉试题,那些生来便在青云路上的人毫不犹豫夺走旁人的心血继续扶摇直上。

天灾之下求的赈灾银,还没出朝安便被官员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们堆了满院子的金玉珠宝无处可用,而受灾地饿殍千里户户挂白。

可他无能为力。

也明白为何母后非要与朝安世家对着干,他的母亲与兄长想要惠泽苍生,也正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抱了一会儿,等凤栩喝下补身子的药后,又躺回榻上睡着了,赵淮生也只说是好事,凤栩这身子元气亏损太重,多睡一些恢复得便快一些,他得攒足精力才能应对长醉欢下一次的发作。

而殷无峥则对着自己钦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图变法,便是想让如今并不安稳的大霄更便于治理,至于那些寻常百姓,他并未多做在意,倒是庄慕青隐晦地提起过几次,新法严苛,只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虑良久,殷无峥忽然唤来周福,吩咐道:“去寻大启先皇后与太子撰写的田税水利新法,还有市易商贸相关,朕瞧瞧。”

当年文慧皇后大肆变法,她的儿子册封太子后也与其一心,母子二人与彼时的御史大夫赵玉章等一干朝臣激进推行新法,为农商争利,以至于世家不满,以宋承观为首的守旧派官员纷纷反对,最后更是将赵玉章陆鹤年等官员,更是连帝后也未能逃脱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太子亲卫为护送妻儿与弟弟离开,凤瑜手无寸铁地死在宫门外。

或许他也不曾想到,受尽宠爱的幼弟会回到朝安城,担起大启的江山。

想起凤栩,殷无峥素来冷硬的心便不自觉地柔软,又有些羞愧。

他曾轻视于凤栩的不知人间疾苦,以为生来便金尊玉贵的小凤凰哪里懂得旁人的艰辛,却没想到真正忧国忧民的竟也是这只小凤凰,也许当初无论是文慧皇后还是他都看走了眼。

凤栩并非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倘若尽心教导,他未必不如当年的太子凤瑜,也未必不会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无峥誉为有机会名垂千古的明君凤栩正在陆青梧面前低眉顺眼,他以身子不适为托词解释这段日子的闭门不见,可陆青梧是拿他当亲弟弟疼的,眼瞧着凤栩愈发形容憔悴,她怎么能信凤栩那套草稿似的说辞?

凤栩靠在软塌上叹了口气,“真的,殷无峥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颂清,他还能帮我收拾晏颂清他爹,赵院使说我伤了元气,补药正一碗接一碗地送过来,待补回来也就无碍了。”

“凤栩。”陆青梧木着脸,深吸了口气,指着他怒道:“少说屁话!”

凤栩被骂得愣了愣。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陆鹤年的女儿,虽是将门出身,却也端庄得体,连往日教训他都是拐着弯地挖苦嘲讽,这还是他头回听见陆青梧这么简单粗暴地怒斥,一时间竟还有点新鲜。

“你几时也学会这种话了?”凤栩轻轻眨了眨眼,“从前还不许我说呢。”

陆青梧:“……”

她被凤栩这幅装乖耍赖的模样气笑了,“你可真是——”

“哎…”凤栩立刻出声打断她,扶着额角夸张地蹙眉轻哼着:“不行,头疼——”

陆青梧又无言以对了。

可她却隐隐觉得这次愿意再见她的凤栩又有了点变化,之前那个开口闭口语气淡如冷水的凤栩只让她觉得陌生,如今这个才更像她熟悉的那个幼弟。

陆青梧也更笃定,这段时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凤栩不愿说,她再强逼也无用,便也只能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先疼着,凡事心里有数就是,还有…”

陆青梧忽而顿了顿。

她目光复杂地又叹,“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数,江山易主不怪你。”

陆青梧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殷无峥固然夺了天下,可彼时大启的江山早就千疮百孔,这事儿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宫中苦苦支撑了两年的凤栩。

她刚说完,允乐忽而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怀里还抱着正小声啜泣的凤怀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陆青梧面色一变。

懒散歪在榻上的凤栩也骤然直起身来,气势陡然生变,神色间戾气翻涌。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