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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天威

凤栩面对殷无峥时总是温顺而无害的,尤其是这段时日,他被长醉欢折磨得脱了层皮,除却对陈文琅动手那一次,便少有这样阴郁狠戾的时候,但他当初能为了陆青梧母子拼死杀出一条出城的路,还能为了他们母子火烧明心殿将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是疼爱了他一辈子的兄长的遗孀与孩子,也是凤栩最不容触碰的禁忌。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允乐身上也挺狼狈,沾着草叶,像是在地上滚了两圈似的,他怀里的凤怀瑾就更狼狈了,小脸上还蹭着土和细小的血痕,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了。

不过是几息之间,凤栩心里的杀意已经翻涌如惊涛骇浪。

他的脸上就写着“我想杀人”四个字。

比其凤栩,陆青梧就镇定多了,她先是把瑟瑟发抖的凤怀瑾从允乐怀里抱了过来,坐到一边熟稔地擦拭着凤怀瑾脸上的污渍血痕,同时用端庄高贵的太子妃口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允乐不敢隐瞒,当即一五一十地禀告。

“是瑄乐郡主在宫中办赏花宴,请了朝中大人们的家眷入宫,适才不知哪两位大人的夫人不识路,走到了咱们净麟宫这边儿,皎玉殿的奴才正带着小公子在外头玩纸鸢,两位夫人还牵着个小少爷,那小少爷非要小公子的纸鸢,奴才们告了罪便想带小公子走,谁料想那两位夫人竟命人动起手来,打了皎玉殿的奴才不说,还伤着了小公子,奴才听见动静过去,才将小公子带了回来。”

“什么瑄乐郡主?”凤栩沉声。

允乐抬头瞧见主子那阴沉可怖的神色,不由得心头悚然,立刻回道:“瑄乐郡主前日进宫,是殷氏宗室女,瑄乐这封号还是前朝定下的,陛下也没改,随陛下来朝安城的官员都将妻儿家眷接了过来,瑄乐郡主本该在宫外建府,只在宫中小住一段日子。”

凤栩这几日闭门不见人,自然也甚少听宫中的风声,自然不晓得宫中几时多了这么一位郡主。

惦记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颂清如今坟头都长了草,凤栩怎会畏惧什么夫人郡主,他眉眼阴鸷冷戾,问道:“殷无峥呢?”

允乐即答:“回主子,陛下还在议政堂呢。”

“去把周福叫来。”凤栩冷声吩咐。

敢直呼天子名讳,还敢将伺候皇帝的太监总管随意传唤,宫中也仅有凤栩一人,允乐清楚陛下是怎么将主子放心尖儿上的,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往外跑。

“阿栩…”陆青梧眉心轻蹙,受了委屈的是亲儿子,做娘的岂能不怒,可她也忧心幼弟,轻声叹道:“瑄乐郡主,到底是姓殷的,你…”

倘若要追究,难免是拂了这位东道主瑄乐郡主的面子。

“姓殷的又如何?”凤栩脸上的厉色顷刻褪去,对着眼眶红红的凤怀瑾轻声细语道:“我们怀瑾还是姓凤的呢,凤氏再落魄,也由不得她们肆意作践,我倒是要瞧瞧,何等高官权贵的夫人,敢在宫中如此肆意妄为。”

要是论嚣张跋扈,翻遍朝安凤栩也是当仁不让的榜首,可陆青梧到底信不着殷无峥,她低低唤了声:“阿栩。”

凤栩将手一抬——那是“不必多说”的意思。

“带怀瑾回皎玉殿吧。”凤栩的语气近乎不容置喙,又对陆青梧笑了笑,“小孩儿可瞧不得我要做的事,怀瑾受了惊,嫂嫂陪一陪他,剩下的事,我来办。”

陆青梧沉默须臾,最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有些怅然,当年莽劲儿上头整日作天作地的顽劣幼弟长大了,却与她曾想的截然不同,本该一世安稳逍遥的小凤凰竟也会露出那样冰冷狠戾的神情,甚至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凤栩冰凉刺骨的杀意。

这事儿没法善了。

凤栩也不急,他知道殷无峥身边儿跟着的总管太监不简单,这个时辰自然是不能将正与朝臣商议国事的殷无峥唤来,但有周福也就够了,殷无峥同姓殷的都不亲,否则那位瑄乐郡主到如今也不会只是个郡主,甚至连封号都没动一动。

周福是个聪明人,从允乐口中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放下他主子赶到了净麟宫来,低眉便说道:“小主子放心,老奴已吩咐宫门值守,今日事若无定论,入宫的夫人们都出不去宫门。”

凤栩眉梢微挑。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周福,这人的权利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也就是说他极得殷无峥的信任。

凤栩换下了那身素净的衣裳,着赤袍,麒麟兽足踏祥云的纹样,金冠也端正,纵然面色仍有苍白,气度仍是贵不可言,他也换下往日冷淡懒散的模样,眉梢眼角皆是当年朝安城靖王的矜骄嚣张。

他施施然地起身,不紧不慢哼笑出声:“那就去瞧瞧,哪位夫人敢在宫中这样行事。”

周福顶替了允乐的位置随侍在凤栩身侧,低声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瑄乐郡主也请不来什么高门贵女,是工部的一个小吏之妻孙李氏,另一个是这李氏的同胞妹妹,嫁进了吴家,她夫君在宫中当差,公爹是定远将军吴恒豫。”

凤栩没想到他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周福连人都给查出来了,不由得微微挑眉,“有劳周总管了。”

“不敢不敢。”周福谦逊笑道,“替小主子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瑄乐郡主名为殷秋水,算得上是殷无峥的堂妹,不过她一向与当年西梁王后与世子亲近,不过见殷无峥没追究的意思,反倒接她入都城,殷秋水便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入宫没两日就大操大办起所谓的赏花宴。

身着华贵衣裙满发髻琳琅钗环的殷秋水不过二八年岁,高坐在主位之上,听着那些女子明里暗里的恭维,愈发神气起来。

而她身边正坐着一对容貌相似的姐妹。

年轻些的女子抚着隆起的小腹,温温柔柔地笑说:“这朝安城的皇宫就是气派,我们姐妹都在这宫中迷了路,不过听闻陛下后宫也无女子,适才不知哪儿出来个小孩儿,也是怪事。”

“什么小孩?”殷秋水也不知此事,她才进宫没两天。

女子不着痕迹地轻轻蹙眉,随即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而坐在她旁边牵着个稚童的女子脸色便不大好了,她轻轻哼了声,“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哪个宫女秽乱后宫弄出来的。”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院子里的谈笑风生,女眷们受惊纷纷望向宫门处,却见一队侍卫强行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将整座宫宇给围了起来。

宫门外一位赤袍金冠的青年神色倨傲地走进来,满院子的女眷都变了脸,她们是不可见外男的。

殷秋水脸色蓦地阴沉,她拍桌子起身,对那大摇大摆闯宫之人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也敢擅闯后宫!”

凤栩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予她,目光阴鸷地落在了她旁边坐着的那对李氏姐妹身上,姐姐李瑶带着儿子,妹妹李卿正怀有身孕,两人在众多女眷之中也算好辨认。

“周福。”凤栩缓缓道,“动手。”

周福立即高声:“将李氏姐妹带过来!”

凤栩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使唤不动这些侍卫,这也正是他要带着周福来的缘故,周福早已是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不可招惹的存在,只要他开口,必定都是天子的授意。

侍卫立即上前将李氏姐妹强行从小几前押到了院子里,两姐妹俱是面无人色,李卿立即转头对殷秋水哭诉:“郡主,救救妾身,妾身怀有身孕怎可由外男这般拉扯!”

殷秋水接连喊了好几声“来人”却没有反应,当即也慌了神,她不认识这阴冷的华袍青年是谁,但却晓得周福的是殷无峥的身边人,立刻道:“周福!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宫是皇族女,你也敢这般放肆?!”

周福不以为意,而是对凤栩躬身道,“人带到了。”

李瑶的儿子不过四五岁模样,被这阵仗吓得在母亲身边嚎啕大哭,李瑶也六神无主,倒是她妹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啜泣道:“妾身夫家于大霄有功,却叫妾身在宫中受这等羞辱,不若一头磕死在这儿,也好过辱没了夫家清誉!”

女眷窃窃私语,嘈杂吵嚷,加上幼童哭嚎,李卿又摆出贞洁烈女的姿态哭诉,院子里当即乱成一锅粥。

但凤栩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跪下。”

周福立刻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会意,押着李氏姐妹便跪在了地上,可到现在,殷秋水和李氏姐妹都一头雾水,不知眼前这在宫中呼风唤雨的青年是什么人。

“都安静!”周福冷声呵斥,侍卫纷纷拔刀出鞘,都是些深宅妇人,一时间都被吓得面无人色,院中嘈杂戛然而止,静得针落可闻。

而那莫名出现的赤袍如霞的男子缓缓走上前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俯身捏起了惊惶掉泪的幼童,语气阴郁而沉冷地缓缓开口。

“小东西,纸鸢好玩儿么?”

062。震慑

幼童被吓得哆嗦着大哭,凤栩提溜着他后衣领将人拖到自己身边儿来,李瑶心疼儿子也顾不得怕了,当即疯了似的挣扎怒斥道:“你快放开我儿!”

啪——

清脆的巴掌声将李瑶的嘶声怒吼打断,也让满院子的女眷噤若寒蝉,唯独凤栩自己嗤地笑了声,随手将小孩往后一扔,这一下也是下了力气的,那小孩当即在地上滚了两圈,疼得嚎啕大哭,而凤栩正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自己才扇过人巴掌的手。

“我还是第一次打女人。”凤栩对脸色已经有些狰狞的李瑶笑了笑,那笑尽是阴鸷的森冷,“不过也没什么不同,攀上了姓殷的就以为能在宫中横着走了,来人——”

李瑶这下连正坐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儿子也顾不得了,分明是暑热的天,可她浑身上下却开始冒冷汗,宫里头的皇帝身边无妻也无妾,她路上遇见那小孩便也没当回事,不过是儿子想要那纸鸢而已,她仗着近日攀上瑄乐郡主,便也得意忘形纵容下人去夺,却没想到招惹来这样的煞星!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张扬跋扈的青年到底是谁?

“把她吊上去。”

凤栩一指宫门。

押着李瑶的侍卫当即动起手来,李瑶骇得肝胆俱裂,殷秋水面子上也过不去,可周围侍卫们拔刀等着呢,寒光凛凛的,她也只能脸色难看地说一句:“你到底是谁?”

凤栩到底还是虚弱,打李瑶那一巴掌也不重,不过站这么一会儿,说话便有些没力气了,他冷瞥了眼那位郡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殷无峥做了皇帝,她这个入宫暂住几天的郡主设宴而已,赴宴的宾客都敢在宫中这般放肆,可见瑄乐郡主也是个跋扈的东西,可凤栩最是不怕这样的人了,他当年还是朝安城第一纨绔子呢。

“这皇宫是我的家。”凤栩将帕子轻飘飘地扔下,目光锐利如泛着寒芒的锋刃,纵然面色苍白孱弱,可气势却不肯弱上半分,“看在你姓殷的份儿上,从此刻起休再多言,否则这宫门宽敞,不差多挂上一个人。”

殷秋水本想反驳这座皇宫是殷家的,而且自从西梁王与世子殷兆衡死后,殷氏宗族也凋零,如今就剩下她这一门旁支,可偏偏有凤栩的那句威胁,她还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也被挂上宫门。

李卿更是惊得不敢作声,也不敢再放肆,老老实实地跪着。

众人眼睁睁看着李瑶被捆起双手挂上了宫门,谁也不敢多话。

凤栩有些累了,站得也勉强,周福自然瞧出他的吃力,立刻命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主子,您坐。”

凤栩的身份在宫中也实在前所未有,周福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唤小主子,便如允乐等奴才般唤了主子,可殷秋水却因这一声更加心惊。

周福的主子是殷无峥,当今的天子!可他却唤这人为主,凤栩的身份在殷秋水眼中怪异又神秘,只是瞧着像个病秧子。

凤栩坐在椅子上,瞥了眼还坐地上哭着的小孩,“带过来。”

周福立刻将人提了过来,这小孩现在也知道怕了,看凤栩的眼神充满惊恐。

凤栩却阴沉讥诮地笑了笑,貌似温和道:“不是要放纸鸢吗,左右都是在空中飘着的,你娘心疼你,给你做纸鸢玩玩,怎么样,好玩么?”

这么大的小孩已经明白些事了,否则怎会仗着有母亲在身边肆无忌惮,只不过如今他娘被挂在宫门上晃荡着,小孩瑟缩着要躲,凤栩冷声道:“让他看着!”

周福立刻捏着小孩的下巴逼他看向宫门,顺道将他嘴也捂上了,免得再继续狼哭鬼嚎。

凤栩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会对一个小孩动拳脚,不过让他长记性的法子可多了去,这两年来的摧折磨难也让凤栩明白,谁说极刑只有用在血肉之躯上才算?诛心亦是世间至极的酷刑。

李卿脸色发白,想要说什么却在瞥见宫门上的姐姐后咽了下去。

一时间连小孩也被吓得呆住了,院子里只有李瑶的哀叫痛呼,被捆双腕悬吊着的滋味自然不好受,连周福都有些惊诧于这位小主子的手段,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小主子为了那对母子俩可是把刀都架在陛下脖子上了,今日若不是他身边的奴才机灵抢了凤怀瑾走,恐怕这会儿拴在李瑶手上那根绳子就要变成挂在脖子上了。

凤栩从来不是隐忍温吞的性子,有仇不报夜里都睡不着觉,何况这次出事的是凤怀瑾,他瞧见凤怀瑾脸上的血痕时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殷无峥,有所收敛,目光落在有孕的李卿身上时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李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惨白着脸柔弱道:“此、此事与妾身无关啊!”

凤栩从前眼神不好识人不清,但他现在可不是能随便被糊弄过去的少年郎,瞧那李卿分明是心虚,心中冷笑,吩咐道:“差点忘了你,周福,去找个皎玉殿的奴才过来,有关没关光凭一张嘴可不作数。”

周福将怀里的小孩扔给了个侍卫,立即起身去办事,跟着来的其他宫人也机灵,上前为凤栩遮阳扇风,伺候得可谓无微不至。

皎玉殿挨了打的奴才本以为这亏得咽下去,谁承想还能峰回路转,被带过来时在场的女眷也都纷纷抽了口气,那小太监年纪也小,不过十四五岁,半边脸都肿了,一侧眼睛也睁不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奴才……”

小太监要行礼,话还没说完,凤栩便说:“不必了,站着将事情说清楚了。”

那小太监弯腰都费劲,吸了口冷气才站稳,连连谢恩:“多谢主子体恤,是今日奴才们陪小公子在外头等夫人。”他瞥了眼正被押着跪在地上的李卿,咬了咬牙,才接着说:“就是她,她和另一位夫人本不该走到这条道上来,可他们带着的小少爷吵着闹着要咱们小公子的纸鸢,那夫人便来讨,奴才们自然不给,那夫人便斥奴才们有眼无珠,还说小公子是野种,抢了纸鸢还不够,他们那小少爷上前推了咱们小公子一把,奴才们有罪,一时没个提防,见小公子受伤,情急便反驳了两句,结果……”

小太监说得委屈,声泪俱下,伸手擦了擦眼泪后一指李卿,“就是这位夫人,说要教教小公子规矩,奴才无能,勉强拖住了这两位夫人带来的人,好在允乐公公听见动静来将小公子带走,否则……否则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跟着凤怀瑾的就两个奴才,一个小太监,一个是伺候母子俩的宫女,都年纪不大,在护卫面前必定吃亏。

凤栩含笑的眼神便落在了浑身都在颤抖的李卿身上,他倒是没想到,敢对凤怀瑾动手的是这个瞧上去若柳扶风的女子。

被注视的李卿更摇摇欲坠了,她颤声说道:"妾身有孕八月有余,就快临盆了,求公子饶妾身一回吧,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说得不错。”凤栩颇为认真地颔首,“你再蛇蝎心肠,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该与你一同受罪。”

李卿闻言稍稍放下了心,立即道:“多谢……”

“别急着谢啊。”凤栩神色有些倦怠,轻轻挥了挥手,“我这人讨债不愿耽搁时间,既然快临盆了,那就住到宫里来吧,等孩子降世,我再同你算这笔账。”

李卿的脸色蓦然僵住了。

其余女眷也都震惊掩唇,她们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李氏姐妹入都前便与瑄乐郡主走得近,毕竟这位可是为数不多姓殷的了,皇族天家,谁不想巴结?!这次得意忘形弄出了祸端,就连郡主——

不少人偷偷看向脸色难看却始终不敢作声的瑄乐郡主,心里便清楚今日素来嚣张的李氏姐妹是要遭报应了。

出来许久,凤栩又才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他是当真没力气了,起身时眼前发黑险些又跌回去,吓得周福立马上前去扶,还低声问了句,“那这边儿?”

凤栩缓了口气,才低声说:“挂着那个,两日后放下来,谁敢提前半刻,就替她在上面挂满七日。”

七日,那就是要命的意思了。

这女人挂上两天,也算是没断了她的生路,周福点点头应下,“那小的?”

“让他在这儿好好玩着。”凤栩瞥了眼已经吓呆的幼童,一声冷笑,“宫门下钥之前送出去,告诉殷无峥,没要了他们的命是想给怀瑾积些阴德,他最好知道怎么做。”

他从前不爱见血,也没觉得有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过节,可那都是从前,也难怪殷无峥骂他蠢,无用的善心慈悲,是够蠢的。

周福摸了摸鼻尖,心想小主子这么一闹,前朝恐怕也不会安生,但若是不由着他闹这一遭,不安生的就成了陛下,到那时……前朝只会更加不安生。

063。相悦

凤栩强撑着回净麟宫,才进门便一个趔趄,允乐吓得魂都要没了。

放心不下又回来的陆青梧连忙去扶,急道:“阿栩,你怎么——”

“我没事。”凤栩扶着短榻上的小几坐稳,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放心吧,怀瑾不能白白受委屈,倒是你,怎么在这儿?”

陆青梧叹了口气,“阿栩,我放心不下你啊。”

她知道凤栩不会善了此事,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没回到皎玉殿她便抱着凤怀瑾折返了回来,她委实放心不下凤栩,更怕连累了他。

凤栩笑得不以为意,“放心,只是稍作教训而已,她们有所倚仗,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

陆青梧哽住了。

是了,凤栩的靠山是江山之主万乘之君,谁的靠山能有他的稳?

“可……”陆青梧用那种类似长辈般地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雷霆雨露皆君恩,阿栩……他未必会一直这样纵容你。”

她说得其实还委婉了,这世上如宁康帝一般的男子能有几人?宁康帝胸无大志,也并非是什么文武双全的治国奇才,不过是被这世道与身世逼上了那至高无上龙椅的寻常人而已,他一腔痴心付予一人,卫皇后也值得,以韧如蒲柳的女儿身生生扛下大启江山二十年。

但世间真情难得,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彼此悦爱?

何况凤栩与殷无峥那三年闹得何其不堪,陆青梧认命是因为她没办法,而不是真的信殷无峥会无条件地宠着凤栩。

“别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护你们周全。”凤栩竭力嚷着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信服力,可他实在虚弱到连语气都跟着发飘。

陆青梧恨恨道:“你先顾着些自己,阿栩,今日境况你自己心里也应当有数,凡事…多思量,谨慎些。”

“我知道了。”凤栩随口应道,“带着怀瑾回去吧,平日也少带他来,他还小,我又这幅样子,怕过了病气给他。”

凤栩的脸色实在难看,瘦削的苍白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陆青梧每每问起,凤栩便说是旧疾,不过两年而已,他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旧疾,分明是在敷衍,可他不说真话,旁人也逼不出什么,陆青梧面色复杂欲言又止了半晌。

凤栩瞧出她的犹豫,又笑了笑,轻轻眨眼,“去吧,过会儿殷无峥要来了,今日我弄出的动静不小,免得咱们新朝君主不高兴,我还得讨好他呢。”

陆青梧一哽:“你……”

“寄人篱下啊。”凤栩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用玩味语气道:“你不会还想留下看我们……”

他言辞暧昧,陆青梧终于败下阵来,她认输了,深吸口气:“你啊,自己当心。”

听见门被关上,凤栩这才松了口气,彻底脱力地伏在了小几上,他是真的没什么力气,恹恹地不想动。

却又忽而听得门被推开,凤栩无奈地撑起身道:“怎么又回……”来了。

剩下的两个字卡在了喉间,凤栩愣神之间,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坐到了他旁边,他嗅到了殷无峥身上清冽冷淡的香,于是也渐渐回神。

“你……”凤栩斟酌着停顿了片刻,“什么时候来的?”

殷无峥说:“从‘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的时候。”

他用与凤栩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重复一遍,甚至还在那句话上咬重了语气,反倒让凤栩莫名其妙地耳根一烫。

偏偏殷无峥还得寸进尺,他伸手摸了摸凤栩红透了的耳朵,凤栩的两只耳朵生得硬,殷无峥曾偶然听说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耳廓硬的人性子也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与凤栩何其贴切,这小凤凰凭那一股劲儿硬是缠着他闹了三年,也凭着执拗倔强熬过了两年的生不如死。

凤栩被他摸得一个哆嗦,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躲不得便只能似嗔似羞地瞪了殷无峥一眼。

他很少有这样羞赧窘迫的时候,当年连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小凤凰也说得理直气壮,对他用那些下三滥手段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赧然羞涩,殷无峥稍一走神,却又想起彼时的凤栩是什么样子。

惴惴不安,迟疑不定,满脸都写着做了坏事的心虚,想来也没心思这样害羞。

殷无峥伸手轻轻捧起凤栩的脸颊,这几个月来凤栩又瘦了些,瞧着远没有骨肉匀称的少年郎好看,可只要想到他是因何憔悴至此,殷无峥对他便只剩下无限怜惜。

“阿栩,我都听见了。”殷无峥低声问,“你想怎么讨好我?”

凤栩也没羞多久,他与殷无峥之间早不知坦诚相见多少次了,只不过一时没能习惯多做事少说话的殷无峥口无遮拦而已。

听殷无峥这样问,凤栩双眸含情,纵然在病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孱弱而多了些许我见犹怜的风情。

他轻声说:“予君温柔乡啊,瞧你敢不敢要。”

“我有什么不敢。”殷无峥听懂了,神色骤然暗下去,好气又好笑地捧着凤栩的脸狠狠在唇上亲了一口,“待你好起来,我可要来讨这一笔账。”

殷无峥当然想凤栩。

想他想得都要疯了。

可凤栩这样虚弱,他又不是什么禽兽,怎能对凤栩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凤栩分明是用这点拿捏着他,那明湖般地双眸带着勾魂摄魄的媚,自从他尝过情事后便多了这少年时全然没有的风情,殷无峥因此而心头悸动——凤栩变成这样,是因为他。

四目相对,凤栩窥见殷无峥双目中暗沉的、压抑的欲,糅合着令人心软的疼惜。

至少凤栩没法无动于衷,他都惊诧于自己竟然这样喜欢殷无峥,甚至于比两年前纠缠时更甚,那时他对殷无峥的欢喜并不纯粹,更多的是被拒绝后的羞恼与不甘,可长年累月的追逐下,加之这两年刻骨铭心的思念,连凤栩自己也不知他究竟是几时对殷无峥死心塌地的。

“别这样看着我。”凤栩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偏开了脸,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泛起桃粉,衬得那清秀俊朗的容貌无端透出冶艳妩然。

可倦色也那样明显。

他才熬过长醉欢发作不久,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得顾着身子等下一回接着熬,殷无峥心疼他,将人给抱进了怀里,轻声说:“那要怎么样,凤栩,我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

他近来总是说这些让凤栩意想不到的话,当年凤栩觉得殷无峥就是个无情无欲不懂风情的木头,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谈起风月来比谁都得心应手。

还不等凤栩回话,他就被殷无峥抱进了内室的卧榻上。

“歇歇罢。”殷无峥俯身在凤栩额心轻轻落了一吻,“外面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许是因为这句“一切有我”,凤栩始终未曾说出口的忧心烟消云散,他相信殷无峥说到做到,万人之上的天子会为他挡下那些风霜冷雨,而他也不必因重担而辗转反侧,便这么阖眸睡了过去。

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苍白却细腻如脂玉的脸颊,而后便听得门被轻轻推开,周福在净麟宫时已习惯轻手轻脚,谁晓得小主子几时休息,他轻声说:“陛下,瑄乐郡主求见。”

这个时候求见,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殷无峥冷声:“让她等着。”

天子寝殿从前是明心殿,但自从被凤栩一把大火烧了以后,殷无峥也就没再修建,这偌大的皇宫不缺那一座宫殿,战事方休,国库紧张,有银子不如干点别的。

加上殷无峥始终宿在凤栩的这座净麟宫,于是外边也就将净麟宫当成了殷无峥的寝殿,即便里头住着一位前朝旧主,殷秋水派人问过,加上打听到殷无峥出议政堂便回了净麟宫,这便急急忙忙地赶来告状——她只派人去查探殷无峥在哪,于是至今都不晓得净麟宫内住着的不止有殷无峥一人。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周福通报一次后便让她等着,殷秋水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晌,早晒得苦不堪言,她性情也娇纵,却实在不敢在殷无峥面前放肆,便只能耐着性子等。

谁承想没等到殷无峥让她进去,反倒等到了太医院的一位太医。

赵淮生也瞧见在门口的这位年轻姑娘,他消息比凤栩还灵通些,笑得这是近日入宫的殷氏郡主,便行了一礼,随即对周福说道:“周总管,下官来给小殿下和陛下请脉,还送来了小殿下的药。”

“哎,赵院使,这可不巧了。”周福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主子出去了一遭,累得不轻,陛下刚将人抱榻上去,正睡着呢,不若您晚些再来?”

赵淮生便也点头,“那是不巧,这药就留下温着吧,待晚些时辰,下官再来请脉。”

周福客客气气地将赵院使送走,一旁的殷秋水心中却疑窦丛生。

这太医口中的“小殿下”与周总管口中的“小主子”分明是同一人,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一句殿下与主子。

064。回望

殷秋水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能见着殷无峥。

“郡主殿下,陛下这会儿脱不开身,您就先请回吧。”周福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殷秋水心中暗恼,面上勉强笑了笑,问道:“周总管,这是陛下的意思?”

若真不见,何不早些说,偏偏让她站了这么久,分明是蓄意为之,正因如此,殷秋水才不敢露出什么怒色,当日殷无峥在西梁夺权上位时,曾对不起他母家的殷氏宗族血流成河,也就留下他们家这一支因不起眼而未曾做过什么的旁支。

殷无峥才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血脉,他是个弑父杀手足的疯子,殷秋水仗着自己是殷氏族女才娇纵,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殷氏的荣光,都仰仗着殷无峥这位天子。

“自然。”周福惯会装模作样,谦卑躬身,“老奴只能传达陛下旨意,万万不敢假传圣旨,郡主还请回吧。”

殷秋水知道自己今日是见不着殷无峥了,可她不甘心,咬了咬唇后,将腕上成色甚好的翡翠镯子摘下来,塞向了周福,低声问道:“周总管,今日那人……”

她话没说完,周福便已经避开了她送过来的镯子。

“郡主殿下不必如此,小主子的身份在宫中也不是秘密。”周福缓声道,“小主子名为凤栩。”

凤栩,殷秋水觉得耳熟,却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可单单是凤这个姓便足够让她目瞪口呆。

难怪那人说这皇宫是他的家,可她着实想不通一个前朝余孽怎能在宫中这般嚣张,甚至连天子都偏颇于他。

殷秋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他……”

电光火石之间,殷秋水蓦地想起来了为何觉得这名字耳熟,当年西梁王世子殷兆衡曾将一事当成笑话在席间说起,正是殷无峥在朝安城被一个男人给看上了的事,而那个不知羞耻对殷无峥纠缠不清的靖王,可不就叫凤栩么!

殷秋水觉得荒唐,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周福不紧不慢地添上一句,“今日那两位夫人冒犯的,正是小主子的侄儿,前朝太子凤瑜的儿子,郡主殿下,那二位夫人的事,老奴劝您还是当瞧不见得好。”

更荒唐了。

当今天子任由前朝余孽在宫中耀武扬威,甚至连官员家眷都不顾?

正如周福所说,凤栩的存在于宫中不是秘密,纵然之前知道的人不多,可自从行宫琼云楼上凤栩当众为殷无峥的帝位正名后,当朝天子将前朝废帝养在宫中的消息便早已在朝中传开,而凤栩将李氏姐妹一个吊宫门一个扣押的事也在短短半日之内,如飓风过境般传遍朝野。

吊在宫门上的李瑶根本没人敢放下来,有孕的李卿则直接被扣在了净麟宫,连孙家的小少爷也是宫门下钥之前匆匆给送了出去的。

孙家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可吴家却是有个披甲上阵杀过敌的老将军吴恒豫,吴恒豫有三个女儿,却只有吴孟章这一个儿子,李卿本是吴孟章的侧室,不过正妻难产而亡后,李卿恰好怀孕,加上殷氏得了天下,李氏又同宗室女殷秋水交好,便给她抬了正妻。

谁能想到不过是进宫一回,就闯了祸还被人家直接扣在宫中。

孙家的孙子晁直接哭到了定远将军府上,他也就那么一个儿子,从宫里送回他府上时人已经吓得呆呆傻傻,连话都不会说了。

吴孟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官员家眷又身怀有孕,纵然犯了什么错也不该扣押在宫,这凤栩委实太过张狂,还当这是大启吗?!”

孙子晁性子怯懦,也不敢骂得这么大声,只能对上位坐着的老者求道:“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啊?拙荆还在宫门上挂着呢,那位说要挂上两日,她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了啊!要么,要么咱们去求见陛下吧,陛下总不会任由他这样胡来。”

吴恒豫年事已高,不复年轻时的凌厉锋芒,甚至连脊背都已经稍稍有些佝偻,他听着这两人义愤填膺地说了半晌,才平静问道:“出事多久了?”

吴孟章看了眼天色,迟疑道:“这,怎么也该有四个时辰了。”

吴恒豫又问,“那你们可听见什么风声?”

孙子晁和吴孟章对视一眼,两人俱明白了什么。

吴恒豫瞧他们神色似乎是有所明悟,这才说道:“宫中的风吹草动怎能逃得开陛下的眼睛?到现在都没动静,便是陛下在纵着他呢!你们又可知这两个妇人在宫中做了什么?”

孙子晁和吴孟章也不吭声,他们自然是还没了解前因后果,孙子晁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是起了几句口角而已,深宅妇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啊?”

吴恒豫冷笑了一声。

他问:“陆青梧母子的事是庄家办的,可晏家故意捅出去这二人的身份,如今朝安城可还有个晏家?”

适才还振振有词的两人变成了哑巴,但他们知道吴恒豫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

“想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家没了。”吴恒豫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两个妇人在宫中肆意妄为,得罪的就是前朝旧主的亲侄儿,听说还伤了人,不过是攀上了个连公主封号都没有的宗室女,她们何以如此胆大妄为啊?!”

说到最后,吴恒豫的声音也因愤怒而扬高。

谁在宫中能没有几个自己的眼线,在宫中的前因后果吴恒豫早就知道,他自然也觉得凤栩实在狂妄又狠毒,可偏偏都到了这个时辰,宫中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于是陛下的意思便也明了。

这才是吴宇恒为何一直没敢进宫要人的根源所在。

吴孟章也从亲爹的咆哮声中听明白了因果,上一个非要同凤氏皇族作对的晏颂清死于非命,整个晏家也被连累,从前做的那些事都被陛下翻出来从重处置,无论当初是谁对谁纠缠不休,如今殷无峥对凤栩何等宠爱已是事实。

“可,可她还怀着我们吴家的骨肉。”吴孟章仍有些不甘心。

吴恒豫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早朝,再说此事。”

外界已因凤栩处置了李氏姐妹一事满城风雨,但凤栩的净麟宫依旧风平浪静,殷无峥嫌李卿留在净麟宫碍眼,哪怕他一眼都看不着,还是命人将她挪去了废弃许久的冷宫。

凤栩从允乐口中得知宫门上那位也还挂着呢,这才满意。

凤家落魄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于能留下他们这几条命已是万幸,当初若是陆青梧母子没被找回来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在宫中,倘若忍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前朝余孽这四个字就够他们死几百次,而他所做也不过是想重振凤氏之威,至少让陆青梧母子在宫中活得能安稳些。

也让宫中上下都知道,凤氏的确虎落平阳,但也不是任由恶犬欺辱的。

夜里朝安城下起雨来,殷无峥在净麟宫寝殿的外间摆了龙案,就在上头批奏章,而凤栩坐在屏风遮挡后的内室的窗边,檐下观雨自是风雅,只是有人要不好过了,挂在宫门上那位要是怪,也只能怪天公不作美。

“瑄乐郡主是怎么回事?”凤栩忽然问。

皇宫一直是他的家,殷无峥闯进来时凤栩尚未觉得如何,可今日见瑄乐郡主大肆剧版什么赏花宴,凤栩才那么真切地感觉到何为朝代更迭,旧朝会彻底湮灭在不停向前奔流的时光中,而新朝的一切都让他陌生。

偶尔,凤栩会觉得自己还活在两年前的皇宫,那还是大启的朝安城。

外头的殷无峥顺口道:“在朝安给她寻了处宅子,姓殷的如今只剩她这一脉,将宅子稍稍修葺一番,过几日便叫她挪过去。”

他像是知道凤栩在想什么,又轻声添了一句,“凤栩,你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这里也只会有你我。”

凤栩眼眶忽地一酸,他是该随着乱世旧朝而去的君王,如今却活在颠覆了江山的新朝,他早已预见了大启的覆灭,不过是在朝夕交替之时,从此大启的盛世便只是史书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数笔,多少曾活生生的人最终只剩笔墨下的名讳与受后人评说的生平,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他应当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大启消逝,新朝崛起,同样会带来新的盛世。

可直至今日在那个赏花宴上,瑄乐郡主堂而皇之地将皇宫视作殷氏皇权的象征,而他不过是个本该连站在这里都没资格的前朝君王。

不过是一霎而已,凤栩骤然间惊觉,他从未有一刻真正接受旧朝的覆灭,可天下局势的洪流太凶又太快,他被裹挟着向前走,无法回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百余年国祚的大启轰然倾塌,而他如今在这里,手中还紧攥着一缕前朝遗留的风,耳畔似仍有盛世的遗响。

不知何时,殷无峥走进了内室。

凤栩被捏着下颌抬眸,与殷无峥的视线相对,听见他说:“你是帝王,天下之主,而非困囿于旧朝的囚徒。”

殷无峥的眼神那样温柔,如同柔和的月光。

他说:“阿栩,我是你为江山择的新主。”

065。并肩

殷无峥是乱世中的天下枭主,可他能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是因为凤栩,来日纵有千秋功绩,也是因凤栩的成全,是旧日天子钦定了来日帝王,是万般无奈之下的破釜沉舟,也是一朝君主交付天下的信任。

凤栩相信殷无峥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可殷无峥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轻语。

“凤栩,倘若他朝留名史册,你我之名讳当如日月,恒久相伴。”

纵然旧朝覆灭,但凤氏仍存,殷无峥要凤栩陪他站在这世间至高处,即便是百年以后,史书之上,他们的名字也要并列在笔墨纵横间,永不分离。

凤栩既无措,又欢喜,他能从殷无峥的怀抱与低语中感受到被需要、被渴望、被珍视。

殷无峥大了他五岁,当年入朝安城时也不过才及冠的年岁,可他一直都这样沉稳冷静,哪怕是被他纠缠时也不曾气急败坏过,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就是这样的殷无峥,现在将自己的爱与欲赤裸坦诚地剖开来,捧给了凤栩,爱得坦坦荡荡,也不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过了半晌,凤栩才别别扭扭地小声说:“哪有你这样造反的…”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是真的在不好意思,引诱他时那样蛊惑人心,表诉钟情又何其坦诚无畏,偏偏是在得到疼惜与宠爱时会露出这样难为情的样子,甚至连瞧他都只敢时不时地偷瞄一下,像张牙舞爪的小狸奴蓦然得了个亲吻后的不知所措,赧然到尾巴尖都蜷起来。

“那又哪有你这样对叛臣的?”殷无峥轻轻抚过凤栩的脸颊在他鼻尖轻轻一吻,借着咫尺间彼此吐息都纠缠在一起的亲密距离,轻声地说:“我是大霄的天子,却是你一人的臣,阿栩,不要害怕。”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

殷无峥说会是他一个人的臣。

殷无峥……在奉他为主。

凤栩咬了咬唇,缩在殷无峥怀里闷闷地“嗯”一声,又低低道:“可为什么…殷无峥,人心会变得这样快么,你那时明明不喜欢我。”

他还是在害怕。

殷无峥也无奈,这是他自己做下的孽。

“阿栩。”殷无峥伸手捞过凤栩的腿弯,将怀中人抱到腿面来坐着,他清瘦得很,抱起来也轻,殷无峥便顺势轻轻抚了下嶙峋细仃的后脊,有些心疼,“口说无凭,来日方长……这皇宫仍是你的家,任性一些也无妨,其他的事,交由我来就好。”

两年里小凤凰已经太辛苦,长醉欢又不知还要折磨他到几时,殷无峥不求其他,只求凤栩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凤栩揽着他的脖子,低头细细打量起殷无峥的眉眼,仍是他熟悉的俊美,殷无峥的好看是泛着冰冷雪色的锋芒,不苟言笑的冷漠沉稳又极具压迫性与侵略性,可凤栩还是从其中瞧见了一丝只会展露给他的温情柔和。

于是便瞧得有些痴了。

直至殷无峥的吻落在他唇上,那是极其温柔克制的一个吻,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温柔对待,于是情难自禁地予以了回应。

两人之间连榻上云雨都不知有多少次,可凤栩还是在这个吻中展露出了他的生疏青涩,因为紧张与羞赧,他甚至连换气都忘了,被殷无峥放开时猛地吸了口气,靠在殷无峥怀里缓了许久,才平复下凌乱又急促的喘息。

他听见殷无峥含笑的低声:“怎么亲一下就这样了。”

凤栩不作声,他哪里答得上话。

片刻后,他小声地问:“那吴家那边你想怎么办?”

殷无峥却反问:“你想要如何?”

凤栩沉默下来。

他自然不是什么能以德报怨的良善之人,当年甚少用这些残酷手段,是因为没人敢得罪朝安城风光无两的靖王,缄默几息之后,他说:“此事不能轻易算了,待她生产后再说,还有那个郡主…你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亲戚?”

这话多少带了点抱怨埋怨的嗔怪,殷无峥只觉得可爱。

他难得地低声笑了笑,才说道:“只这么一个,自我夺位后,西梁殷氏便死得子嗣凋零,至于她,与殷兆衡牵扯不深,便不曾注意过,若非此次留在西梁的女眷入都,我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凤栩神情复杂,低声道:“那就好。”

西梁王族以殷为贵,世子殷兆衡便是殷无峥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西梁王自发妻死后,对这个嫡出的长子也就不那么上心,多年来他们用着先王后娘家的银子挥霍,练兵养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而被当成质子送入朝安城的殷无峥,他的死活无疑没人在乎。

凤栩也是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后,才真正明白当初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怎样如履薄冰,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不必太过在意她。”殷无峥将凤栩抱起来几步便走到卧榻前,轻车熟路地将凤栩放下安置好,才接着说:“殷氏死得也差不多了,倘若她不识抬举,再死一个也不碍事。”

他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殷无峥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吝啬于对任何人付出感情,虽然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却没有海晏河清的抱负。

他在乎的很少很少。

两日后,宫门上半死不活的李瑶被送回了孙家,她那个被吓呆的儿子至今连话都不会说,可有孕的李卿却还被扣在宫里,没过两日,吴家终于坐不住了。

吴恒豫亲自入宫求情,他年事已高,早卸甲多年,并非是殷无峥麾下的武将。

于是连宫门都没进去。

没过多久,吴恒豫便穿上当年从戎时的战甲,径自跪在了宫门外头。

“陛下!休为前朝余孽伤忠臣之心!”

吴恒豫在宫门前高喝,宫中周福将此事回禀后,试探道:“陛下,让吴老将军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回事,您可有对策了?”

“随他。”殷无峥不以为意,“派人去告诉吴恒豫,倘若他安安生生,吴李氏自然母子平安,倘若闹下去,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这话传到吴恒豫耳中,中气十足一身正气的吴老将军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宫中的消息因那日赏花宴的女眷不胫而走,任谁也没料到两个朝臣的家眷会因前朝的君主而惹上祸事,尤其是当今陛下对那废帝的回护,殷秋水得知吴恒豫也灰溜溜地大败而归后,气得摔了一套青瓷茶具。

“不过是个自荐枕席的男妾而已,皇兄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殷秋水气急败坏,她将殷无峥称为皇兄,但却没想过,为何与天子平辈,却迟迟连个公主的封号都没有。

也不等殷秋水气多久,便有小太监来禀报道:“郡主,宫外的郡主府已重新修葺过,陛下命奴才来给郡主带路,还请郡主快些收拾细软,赶在今日宫门下钥前送郡主出宫。”

殷秋水不情不愿地皱起眉。

在宫外住与皇宫里头怎能一样?她已见识过这座古老而庄严的皇宫繁华,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出宫,当即道:“本宫知道了,待收拾几日便出宫。”

“郡主。”小太监重复道:“还请郡主收拾细软,奴才送郡主去郡主在朝安城的宅邸。”

殷秋水脸色难看,她拂袖怒道:“本宫想住到几时岂是你这奴才说得算的?”

小太监平静道:“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郡主别为难奴才。”

“放肆!”殷秋水猛地起身,咬了咬牙道:“本宫这就去见皇兄!”

时辰尚早,凤栩这两日养足了精神,白日瞧着也没那么恹懒,却还是不愿走动,便窝在窗前的短榻上把玩殷无峥送的那盆四季海棠。

海棠姹紫嫣红,开得妍丽,凤栩喜欢瞧海棠花艳烈的红,那样生机勃勃。

直至外边传来嘈杂声,凤栩微微蹙眉,伸手抱过了那盆海棠。

净麟宫门前,殷秋水一袭宫装,琳琅的钗环叮当作响,她怒道:“不长眼的狗奴才,本宫来求见皇兄,你们也敢拦着?!”

允乐年岁小,可连皇帝他也见过不止一次了,怎会被一个小小的郡主吓着,他带着人将宫门挡住,面无表情道:“回禀郡主,奴才已然说过,陛下并未在这儿,里头只有我们主子,郡主既是女儿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皇兄在哪?”殷秋水这几日也在宫中打听了许多,包括明心殿那场大火与琼云楼上凤栩的回护,可她还是觉得这人不过是殷无峥豢养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根本没将凤栩放在眼中。

“那谁知道呢。”

一道讥诮的清冽声音传来,殷秋水皱眉瞧去,正见一云暖柔色缎衫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来,怀中还抱着盆鲜艳如火似霞的盆栽,指尖正拨弄着花叶,瞧上去漫不经心的。

“说了殷无峥不在这儿就是不在这儿。”凤栩有些不耐,殷秋水对他而言就是闯入自家的陌生人,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言辞上更加不客气:“滚吧。”

殷秋水蓦地瞪大了眼。

她颤抖着伸手指向凤栩,怒斥道:“你,你简直放肆!”

066。吾妻

凤栩拨弄花叶的手指一顿,似笑非笑地抬眸。

他生了张漂亮又乖巧的脸,可眉梢眼角尽是冷郁,比其从前嚣张矜骄到不可一世的桀骜,如今的凤栩阴鸷冰冷,沉下脸时,便露出近乎漠然的冷淡。

“放肆呀。”他轻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郡主,也敢在我面前说放肆,还真是可笑。”

殷秋水本就记恨他毁了自己在宫中办的赏花宴,还要她丢尽了脸面,如今见凤栩这般跋扈,仗着殷无峥不在,便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男妾罢了。”

允乐脸色一变,怒道:“郡主慎言!”

殷秋水话说出口也后悔,尤其是瞧见凤栩沉郁如深潭般幽暗的眼神时,掌心不受控地冒出了冷汗。

她咬了咬牙,声音都低了下去:“本、本宫说错了吗?!”

“你以为呢?”

低沉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秋水脸色骤然一变。

殷无峥才来便听见殷秋水在净麟宫前大放厥词,瞧着转过身来面色惨白支支吾吾的殷秋水,他扬手便是一巴掌。

他的力气可不是虚弱的凤栩可比的,殷秋水当即踉跄跌坐在地上,发髻散了一半,华美的钗环头饰当啷落地,连嘴角都沾上一丝血迹,她捂着脸惊恐地对上了殷无峥的眼神——那是个杀气浓郁到几乎是在看死人的眼神。

“再有一次。”他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殷秋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伪,她知道这位新主是认真的,殷无峥的手上沾满了同族的鲜血,她怎么能忘了这是个怎样冷酷的疯子?

于是所有想要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殷秋水吓得面无人色,匆匆垂下眼躲避那个眼神,呐呐道:“是,是…皇兄…”

“以你的身份,不配称我皇兄。”殷无峥不仅动手还动口,当众将殷秋水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他冷声道:“你能活着,不是因为你姓殷,而是因为你父母安守本分,否则殷氏的族陵也不差你一具棺椁。”

殷秋水惨白着一张脸连忙跪着告饶,“是,是!瑄乐知罪,求陛下恕罪。”

殷无峥收回眼神,“滚出宫。”

“多谢陛下恕罪,瑄乐告退。”殷秋水如蒙大赦,适才还想要留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现下却是慌不择路地起身便走,再也不提求情一事。

“好威风啊。”凤栩轻笑了笑,咬字轻而缓地说,“陛下?”

由他唤出这声陛下,实在没什么敬畏在其中,反倒是戏谑玩味——亦或是蛊惑勾引。

殷无峥走到凤栩身前,伸手将他搂了搂,一并往院子里走时轻声说:“这会儿日头正足,怎么还亲自出来。”

“瞧瞧你这个堂妹闹什么幺蛾子。”凤栩怀抱着那盆海棠,进门前将花放在廊下,这海棠前日有些打蔫,他问过宫人才晓得须得照照日光才行。

他在认真照料这盆据说能花开不败的四季海棠。

“不必管她。”殷无峥抚了抚凤栩随意束在脑后的乌发。

那如瀑青丝柔软顺滑,摸着如上好的锦缎一般,凤栩躺在榻上,这头发便散在他身下蜿蜒铺在床褥,墨黑衬着那白如玉雪的人,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殷无峥情难自禁地撩起一缕发轻轻吻上去,深沉的欲念与极致的克制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并不违和。

凤栩眼睫轻颤,靠着短榻上的小几,指尖也不自觉地蜷了蜷。

“殷无峥。”他轻轻地唤。

殷无峥不肯坐到小几的另一端,便与凤栩挤在一处,将他往怀里揽,“怎么了?”

“你…”凤栩顿了顿,似是若无其事地问,“你想要娶妻么?”

“嗯?”殷无峥微愣,随即亲昵捏起凤栩的下颌,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想啊,怎么不想?”

凤栩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委屈。

从前的大启也不兴男风,即便也有人豢养男妾娈宠,也不过是当个暖榻泄欲的玩意儿,没人会真的娶个男妻回家,这简直离经叛道有违纲常,凤栩从前就见过不少,分明家中已有正妻,甚至还有几房妾室,也会在外头偷偷养些男妾以供取乐。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情爱在权贵眼中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传说,话本中的痴男怨女也终归只是故事,可凤栩生在父母恩爱兄嫂和乐的帝王家,他本以为殷无峥既然说了喜欢他,便是……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的了。

于是伸手便将殷无峥的手推开,又要将人一起推开,“起来,我累了,要去休息。”

反倒被殷无峥抱得更紧,凤栩是真的下了力气在挣扎,以寻常男人的力道不至于这般艰难,可凤栩的身子实在弱不禁风,半晌下来折腾得自己气喘吁吁,结果蚍蜉撼树般没半点用处。

“你放开我!”凤栩是真的生了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

“好了,好了,阿栩。”殷无峥见真逗得狠了,连忙去吻凤栩的脸颊,“乖点,因为我要娶妻,就这样生气?”

凤栩气得直咬后槽牙,“谁生气了,你是皇帝你说得算,现在放开我然后滚出去!”

殷无峥并没有放开他,更没有滚出去,反倒伸手勾住凤栩的一条腿弯压过来,逼迫凤栩跨坐在自己身上,更便于将人控制在怀里。

“阿栩。”殷无峥的语气骤然郑重起来。

凤栩挣扎的动作一顿。

“我娶你。”殷无峥轻轻吻在凤栩的唇上,低声重复,“我娶你,好不好?”

凤栩几乎是呆滞在了原地。

“你、你…”他磕磕绊绊地呢喃,“你说什么?”

“我娶你。”殷无峥便耐心又说一次,他轻轻拍了下凤栩的后腰,又在他唇上轻咬一记,“我说娶你,阿栩,娶你做我的妻。”

凤栩这两年来被将要覆灭的大启和长醉欢带来的末路压得直不起腰,严酷风霜将他摧折得几欲凋零,他靠着回忆殷无峥而熬过漫长无尽的夜,却从未奢求过能真的得到疼爱与喜欢。

可现在殷无峥不仅对他说喜欢,甚至……他想娶他。

“你…疯了么?”凤栩的底气不足,因为他真的欢喜,也那样的期待。

“我一直是个疯子。”殷无峥坦然地笑了笑,“阿栩,殷氏已经没有旁支了,殷秋水的父亲也在年初时病逝,姓殷的除了我以外便只有一个宗室女,大霄的下一任君王注定不会是殷氏的嫡系血脉。”

西梁殷氏是个极大的宗族,而今只剩下这么两个人,因为什么凤栩也有所了解——自然是殷无峥。

他几乎屠尽了殷氏。

凤栩一时说不出话。

而殷无峥毫不在意地将凤栩抱紧,低声道:“我是个杀尽全族的疯子,那再离经叛道一些也无妨,阿栩,你会名正言顺地坐在我身侧,与我同受百官叩拜。”

凤栩咬了咬唇,又不吭声了。

这是他惯用的小伎俩,牙尖嘴利的小凤凰强词夺理也争辩不过时,便干脆不说话,但这会儿纯粹是因殷无峥的语出惊人,他在回应与否之间摇摆不定。

长醉欢是如影随形的刀,凤栩甚至疑心自己究竟能否真的摆脱它,又能活到哪一日。

更何况他是前朝废帝,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当年父皇力排众议将母后册为皇后,惹得世家不快,又因母后干涉朝政,引来群臣相逼,最后落得今时下场,连大启都在这场君臣之争的内斗中轰然倾塌。

以史为鉴…这是在重蹈覆辙。

殷无峥看出了凤栩的惊疑,他轻柔温和地啄吻着小凤凰的唇角,低声犹如安慰:“别怕,别害怕,阿栩,有我在。”

他说有我在。

“可……”凤栩抿了抿唇。

“不碍事。”殷无峥含着他的唇浅浅吮吻后,含笑道:“你还有时间想,但是阿栩,无论如何,生也好死也罢,你都会是我的妻。”

他说得笃定。

殷无峥倘若霸道强硬起来,比其当初的凤栩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哪怕是身处劣势也能暗中谋划、逆转乾坤,正如他从卑贱的西梁质子到如今的万乘之君。

“殷无峥…”凤栩有些赧然地偏开脸,却温驯地伸手将衣带扯开,一身衣裳就这么松散敞开。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对心爱之人情难自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凤栩又摆出这样邀君尽情的诱人姿态,殷无峥顺理成章地被撩拨出了其他心思。

可在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深吸口气,将凤栩拥紧,却什么多余的都没做。

“不可以,阿栩。”殷无峥说,“这几日……你要留着力气。”

旖旎缠绵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长醉欢发作的日子快要到了,情事之上殷无峥再没有最初折腾凤栩的劲头,他知道凤栩的身子这时候有多脆弱,这个时候肆意欢好显然不合时宜。

凤栩在短暂地沉默后,忽而卸了力气般缩在殷无峥怀里。

“这样啊。”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仿佛并不在意,可尾音却在颤抖。

067。新生

长醉欢发作的前夜,凤栩将自己蜷起来缩进殷无峥的怀里。

他已经很习惯殷无峥的怀抱与温度,但还不擅长于向他寻求庇护,以至于连依偎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殷无峥将凤栩拥在怀,轻轻抚着他瘦削的脊背,有风自垂落的床幔外吹入,虽是夏日,他还是将蚕丝做的锦被将怀里单薄孱弱的小凤凰遮上了些。

“我想陪你,阿栩。”他忽地开口,声音很轻。

凤栩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要。”

“阿栩…”殷无峥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让我陪着你吧,往日错过诸多…总想再补偿你些。”

凤栩缄默了须臾,仍是重复:“不要。”

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长醉欢是能让人变成恶鬼的东西,扭曲性情,摧毁身体,从里到外从身至心地被染上肮脏的污色,发作之时更是丑态百出狼狈不堪,这世上凤栩最不愿被殷无峥瞧见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要殷无峥看见现在的自己,追在他身后三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凤栩不敢回看,宫变那日犹如一道门,门后是过往的靖王,张扬恣意,门前是如今的凤栩,阴晴不定。

他控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怨恨与凄苦,求不得的苦他早已吃过,但真正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并非情爱之上的求不得,而是旧日难追、旧人难觅,从此往后哪怕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寻不回腐朽于旧日化为尘土的至亲。

“殷无峥,你不必补偿我什么。”凤栩伸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小指,他用难得平和的口吻低声说,“你从未亏欠我,而长醉欢……这是我一个人要走的路,我只想……自己走。”

与其说是亏欠,不如说是错过。

凤栩甚至不知道殷无峥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是当年赤诚坦荡敢爱敢恨的他,还是如今畏首畏尾阴鸷冷漠的他,但凤栩也不愿深究,他渴求已久的人能这样与他相拥,乲就足够了。

无论是哪一个凤栩,都只喜欢殷无峥。

唯一差的那一丝缘分,便是凤栩不知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他愿意与长醉欢相争一场,走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他真的好累也好痛,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每一刻里,都恨不得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良久良久,他听见殷无峥低沉的叹息,“两个人总是要比一个人轻松些的。”

凤栩的确因这句话而动摇了,但也不过是一转而逝。

“多一个人也不会让长醉欢的痛苦减半。”凤栩手微微握紧,又忽地松开了,他翻身而起,屈肘撑在榻上,对殷无峥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殷无峥,凤栩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渺小至极,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该好好活,不要犯傻。”

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殷无峥说起过生死,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就仿佛凤栩一定能摆脱长醉欢一样,但其实都知道比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才更大。

然而在这一刻说出口后,凤栩反倒觉得坦然了。

可殷无峥却反手攥住了凤栩松开的手,昏暗中他的眼神深沉如渊,然而深藏着的一丝痛楚仍旧难以自制地显露出来。

“凤栩,我不能…”殷无峥说,“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这天子权柄也不过如此,我追权逐利苦心孤诣多年,可如今看来,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仍受天地桎梏,唯有你——阿栩。”

他忽然停住了,凤栩下意识追问:“什么?”

殷无峥轻笑了笑,他说:“你与俗世皆不同。”

与他而言,从母家没落父亲轻视开始,世间便是单一的混沌,他要权利,要天下人皆畏惧的权利,要所有曾轻视他羞辱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为此他摒弃不必要的情绪一心一意地布局谋划,而小凤凰就是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

他是苍白世间唯一的浓墨重彩。

殷无峥一直往前走,不肯回头,直至某一次回望,才瞧见那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绮丽瑰艳,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漫长的时光中错失了什么。

“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殷无峥近乎是执拗地咬重字音,“所以凤栩,你不是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什么东西,你是凤栩,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来的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毕竟殷无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不过从前将执念放在了权利上,而现在凤栩成了他的执念。

次日,凤栩院子里包括允乐在内的下人都被赶出门去,日日来探望凤栩的陆青梧又吃了一次闭门羹,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对,恰好碰上了来此的赵院使。

“赵院使。”陆青梧也是认识这位太医的,当年她有孕,还是赵院使最先诊脉诊出来的,故而语气也恭顺几分,“赵院使来这儿,是为了见阿栩?”

赵淮生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称她“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陆青梧见状便明白,赵院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她立刻追问道:“赵院使,你与我说实话,阿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院使心想这实话是说不了一句,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小殿下不愿下官多嘴,不过眼下并无什么大事,小殿下他……”

他顿了顿,才真情实感地接上后半句:“小殿下是下官此生所见性情最为坚韧之人。”

凤栩的确是异常坚强,是赵淮生生平所见第一人,可他还是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长醉欢真的能被戒断么?

史无前例的情况下,赵院使做出的判断也仅仅是推测,他仔细研究过配成长醉欢的药方,只要不再服用,被侵蚀的身体便能渐渐复原,可倘若日后每隔一段时间,凤栩便要遭这么一回罪直到死。

此时将自己捆住手脚蜷缩在榻上的凤栩思绪纷杂,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几乎都是有关于殷无峥。

可他却始终未曾感受到熟悉的预兆,时辰分明已经到了,凤栩强行压下了那一丝因某种猜测而生出的欣喜,仍旧默不作声地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他听见寂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候敢违背命令还能成功走到他院子里的只有一个人——殷无峥。

同时,门外的殷无峥也微微蹙起眉。

他怎么放心就这样把凤栩自己晾在这儿,便如从前那般只在廊下陪着他,可今日屋子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门里门外的两人都在沉默。

半晌,门内的凤栩终于小心翼翼地唤:“殷无峥?”

“我在。”殷无峥下意识应声后,疑虑顿生,又隐隐带些勉强压抑下去的欣喜。

凤栩的声音太平静了,这绝对不是长醉欢发作时他该有的样子。

而屋内的凤栩在短暂地缄默后,试探般地开口:“你……你进来帮我解开吧。”

下一瞬,门便被推开。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坐在了榻上,伸手将凤栩身上的缎子解开,中间甚至因莫名的手抖而险些打出个死结,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凤栩坐起来揉了揉被绑得有些酸痛的手腕,随即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确认没有预兆中再明显不过的心悸后,才对殷无峥缓缓道:“应该……不是今日了。”

七日发作一次的长醉欢在今日竟没有如约而至。

转瞬间,凤栩被极大的力道拽去死死抱住,他没力气推拒更不想拒绝,反倒贴在殷无峥的怀里颤抖着伸手回抱住了他。

“时间推迟了。”殷无峥的语气并不平静,纵然在竭力压抑着狂喜,他说,“赵院使说得没错,怎样一步步上瘾,就能怎样再一步步地戒断,凤栩,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他连着问了两遍。

凤栩没料到殷无峥会这样激动,连尾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一时间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又或许是根本没回过神,呐呐道:“我、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新生。

凤栩猝不及防地被殷无峥压在榻上,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又凶又狠的吻封住了唇,殷无峥从来没吻得这样凶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揉碎了吞下去,凤栩听见他粗重而凌乱的喘息,这是个带着急切与欢喜的吻。

被放开时凤栩险些窒息,他狼狈又艰难地平复着喘息,而殷无峥比他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喘息声都毫无章法。

“阿栩…”殷无峥凑到凤栩耳边,又忍不住吻了吻他泛红滚烫的耳廓,“你真的是……好厉害的小凤凰。”

凤栩勾着他的脖子,眼眸如星般灼亮,唇微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压低了殷无峥的脖子又吻上去,肆意急迫地要殷无峥明白,他也一样欢喜。

他的吻虽急切却因身体虚弱而轻柔许多,像小猫似的轻舔吮吻,吻得殷无峥心猿意马。

068。相伴

再欢喜,长醉欢发作也不过推迟了一日而已,凤栩在次日夜里忽觉心悸,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殷无峥也因他的动静醒来,两人入睡时便只在屏风外留一盏烛火,床幔之内,灯影昏暗,彼此四目相对之际,凤栩从殷无峥的眸中瞧见了苍白而面露畏惧的自己。

几乎是刹那,凤栩伸手遮住了殷无峥的双目。

他应当是坦荡无畏的帝王,而非此刻仍对长醉欢惊恐不已的自己。

“阿栩。”殷无峥任由双眼被遮挡,伸手轻轻抚了下凤栩清瘦的腕,缓缓低声:“休要苛责自己,你很好,人有七情,惧在其中,皆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也没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即便怕也不要紧,我抱抱你好么?”

凤栩眼眶一酸,他咬了咬唇。

不要紧么?

自从遭逢巨变,从前那个骄狂得毫无顾忌的靖王便强迫自己做一位君王。

不能害怕,不能喊疼,不要对奸佞低头,不要因畏惧折腰,无论陈文琅用什么手段折磨,成为凤氏天子的凤栩都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从此朝安城死了靖王,再没有娇气的小凤凰。

可殷无峥回来了,殷无峥告诉他不要怕,又对他说怕也没关系,让我来抱抱你吧。

他可以不再因凤氏天子这四个字而强撑其裂痕斑驳的身躯,即便痛苦一如既往,但他却不再孤身一人。

在殷无峥说完后良久的安静中,凤栩没有收回遮挡他眼睛的手,却将自己一点点蜷缩着窝回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将鼻尖贴在殷无峥颈侧,在畏惧中拾得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我…”凤栩的声在颤,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这些年来他只尝到过长醉欢步步紧逼、发作时间一日早过一日的感觉,如今这把悬在脖颈的刀正在缓缓退去,哪怕只是微小的退却——

“我可、可以的。”

颤抖的声音却也犹为坚定,这是凤栩第一次因自己而下决心与长醉欢宣战,不是被迫,也不是无奈认命,是因为长醉欢这堪称微末的退步,又或是殷无峥待他的真心,往前走,只要往前走,曾失去的欢喜如今仿佛唾手可得——只要活下去。

他分明怕得厉害,连瘦弱的身子都在发抖,好似狂风骤雨下纤细的海棠——孱弱而坚强。

殷无峥将怀中人抱紧,他无法体会凤栩承受的痛苦,也明白再心疼也比不过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他也因此而觉得挫败,但却不能在凤栩面前表露出来,他的小凤凰已经很害怕,以这样寻求安全感的姿态依附在怀里,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地要凤栩明白——

“我爱你。”

殷无峥收回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凤栩的腕,将遮挡自己眼睛的手掌轻柔地挪开,牵到了唇角,在他掌心落下轻柔一吻,他说:“只要是你选的路,无论哪一条,我都陪你走。”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做不到看着凤栩这样难熬,更无法逼迫他经受折磨。

事到临头才终于能明白为何赵淮生说过长醉欢古往今来无人能摆脱,连亲近之人都会因此而被拽入深渊。

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是贪眷迷乱的幻境也好,是畏惧发作的痛苦也罢,明知是穿肠毒药也还是选择吃下,终此一生都会被长醉欢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相比于抽筋拔骨的戒断,在醉生梦死的欢愉中死去反倒更加轻松。

曾笃定自己能让凤栩活下去的殷无峥不免觉得那想法有些可笑。

自以为铁石心肠,却还是在凤栩湿漉漉的眼神中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怀中的凤栩却用颤抖而坚定的语气回应:“不要。”

殷无峥微怔。

低下头的一瞬间,对上凤栩正瞧着他的目光,痴迷的渴求与眷恋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眼前,殷无峥甚至因此而呼吸一滞。

“我一直,都在努力走到你身边去。”凤栩竭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他曾寂灭空洞的双眸在此刻泛起犹如星火的碎光,“从前是,现在也是,殷无峥……我去过了,你曾被困的地方,望不见尽头的深渊,那晚在明心殿,孙善喜说等你回来,我会死得比他惨一万倍,但我不怕……殷无峥,我等了两年,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万劫不复也无妨。”

旧日的许多记忆因长醉欢的侵蚀而模糊,而每每长醉欢发作时,凤栩便会不由自主地分神,说话时总有细微地停顿,言辞也偶尔衔接不恰。

这一番话,他说得很慢。

殷无峥却听得仔细,在凤栩说出那句“万劫不复也无妨”的时候,当年对凤栩的绝情恶劣化作锐利箭矢,刺穿了此刻殷无峥的心,他感觉到了近乎撕心裂肺的疼。

他曾好奇过那也在灯下疯得如炼狱厉鬼般的凤栩在想什么,却原来是这样。

——凤栩想的是死而无憾。

“阿栩。”殷无峥失语哑然了片刻,又嗓音低哑地叹,“真是……痴人。”

凤栩轻轻摇了摇头,他收回手去回抱住殷无峥,低声说:“长阶初见,我不知你活得辛苦,自以为是地以怜悯施舍去喜欢你,不怪你…我怕我明白得太迟,来不及再重新走到你身边,可是、可是无论重来多少次,殷无峥,我都会走向你,有缘无分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上你的。”

连凤栩自己都说不清因由,殷无峥身上总有吸引他的东西,不仅仅是那张让他为之惊艳了许久的脸。

初见也许是一时兴起,可他追着殷无峥三年,早在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某个瞬间,对他情根深种,大抵是因为殷无峥永远那样清醒理智,分明处于那样的劣势却游刃有余,倘若是在深不见光的暗渊中,他便是唯一灼亮而恒久的光。

那是娇生惯养的凤栩不曾见过的东西,在绝望中发芽,于深渊中抽枝,而后长成繁茂的凌云木——

凤栩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后沉溺到无法自拔。

哪怕是再重来一次,千万种初见的可能,无论在何处、在何时,都是他会为殷无峥而动心的天时地利,只因为那个人而已。

也曾怨过恨过,可终究还是喜欢的。

“殷无峥。”凤栩又小声地唤,他带了几分哭腔,眼尾也泛起薄红,他问:“我走到你身边了吗?”

殷无峥在那一刻觉得无论什么都无法回应凤栩这五年来的感情,凤栩比他想象中……还要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承受曾逼得他对奸臣宦官求饶的痛苦。

“当然。”殷无峥艰涩开口,他颤着手去捧起凤栩的脸,哑声道:“小凤凰,一路走来……很累了吧。”

凤栩蓦地落下泪,他在温柔疼惜的注视中轻“嗯”了一声。

“辛苦了。”殷无峥轻轻吻在他眼角,吻到了温热苦涩的泪,“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小凤凰,只要再坚持一下……这次我也在走向你。”

他知道凤栩还不能休息,也终于明白他与凤栩即便不是同路人,从未并肩而行过,但那又如何?他们在向彼此走去。

凤栩第一次没让殷无峥离开,他缩在殷无峥怀里等待痛苦降临,在真正发作起来后,他死死攥着殷无峥的衣裳,在他怀里犹如濒死般急促喘息,尽管想要表现得再坚韧勇敢一点,可还是在痉挛抽搐中尽显狼狈。

——一定难看死了。

凤栩心里剩下的一丝清明还在这样想

肢体扭曲面容狰狞的样子的确好看不到哪里去,哪怕凤栩有这样漂亮的脸也无济于事,可殷无峥所见的只有在痛苦中竭力挣扎的伴侣,他曾听闻海上有猛禽,一生忠贞,倘若认定伴侣,便是同生共死,若一方死亡,而另一方绝不独活。

眼睁睁瞧着凤栩痛苦至此,殷无峥也近乎被熬干心血。

倘若凤栩撑不下去了,殷无峥想,他一定也难以独活。

长醉欢发作并非持续的折磨,隔几个时辰便会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当凤栩汗涔涔地熬过第一次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床幔不知何时被痛苦到难以自制的他抓着扯了下来,天光入室,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早、早朝。”

殷无峥定是又为了他耽搁早朝。

中衣皱巴巴的殷无峥起身去端了杯水回来,捞起凤栩喂给他,这半宿的嘶声力竭之下,凤栩的唇苍白干裂。

“昨夜吩咐过周福派人告知朝臣今日不必入宫上朝,会再召官员入宫议政,前朝有我的人盯着,不会出乱子。”殷无峥喂完了水,轻轻在凤栩鼻尖吻了吻,“别担心这些,身上还有哪里痛?要睡一会儿么?”

哪里都很痛。

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出来敲碎了又胡乱拼凑回去。

凤栩艰难地露出一抹笑,嘶哑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殷无峥知道,却没再多说,重新回到榻上将凤栩捞在怀里,两人俱是一身狼狈。

“歇一歇。”殷无峥轻声说,“我在这里。”

其实也只能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而已,凤栩不能吃东西,否则便会在接下来的抽搐中呕出来,便只能靠阖眸休息积攒应对下一次的力气。

两人浑身都被汗浸透,相拥在狼藉一片的榻间。

069。独占

凤栩最后的记忆便是筋疲力尽地昏睡在始终紧紧拥着他的男人怀里。

再次醒来时,昏暗仍旧盈满寝殿,仿佛那久过一日的折磨都只是一场荒诞诡奇的梦,可浑身被拆开过似的痛楚与疲倦真切存在,他连动动手指都没力气。

但身上却全无汗湿黏腻,甚至连曾被汗水浸透的长发也被精心梳洗过,不用想凤栩也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还在,他能感受到殷无峥轻缓规律的呼吸落在额角,温和轻柔。

凤栩微微抬眸,便瞧见殷无峥近在咫尺的睡颜,他睡得很沉,眼下洇着乌青,即便是憔悴倦怠这张脸也得天独厚地依旧俊美,连威仪都不曾减弱半分。

借着昏暗的光瞧了许久,睡梦中的殷无峥才似有所觉般微微蹙眉,随即睁开了眼,正那道瞧着自己的视线。

“你醒了?”殷无峥像是有些懊恼般将眉心蹙得更紧,当即便要起身,“怎么不——”

他话没说完,凤栩便勉强抬起手勾住他的肩,不让人起来。

殷无峥动作顿住,轻如羽毛的触碰便这么落在了他眼尾,让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来。

“殷无峥。”凤栩没什么力气地唤他,指尖轻轻地描摹在殷无峥脸上,轻之又轻地嘶哑小声,“很累了吧?”

殷无峥怔住。

他没想到凤栩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不好过,憔悴虚弱得连说话都勉强,却还在问他是不是很累,他变得体贴又小心翼翼,与从前变得太多,只要想到究竟是怎样的变故让骄狂桀骜的小凤凰这样温和柔顺,殷无峥就宁愿凤栩对他冷嘲热讽地问一句:“哟,这就不行啦?”

见殷无峥久久不语,凤栩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殷无峥遽然回神,拍了拍凤栩的后脊,“饿了么?”

凤栩这种时候一般都没什么心情用膳,可殷无峥实在担心,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的折磨,凤栩滴水未进,倘若这样下去,不等长醉欢耗尽他的性命,凤栩的身子会先垮掉。

但凤栩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嗯,要吃东西。”凤栩竭力地提起精神来,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苍白乖巧的笑。

像殷无峥记忆中无数次看见他对着帝后与凤瑜那些至亲一样。

殷无峥沉默须臾,才轻轻吻在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那要先放开我,宫中现下无人。”

凤栩便乖乖地抽回手,他当然还是没什么胃口,即便痛苦已经退去,可骨血中似乎还存留撕裂碾碎后的隐痛,可瞧殷无峥的样子,在长醉欢发作的这段时间里殷无峥一直陪在他身边,自然也没吃什么东西。

不多时,殷无峥便回到寝殿,允乐也很快带着早已备好的饭食送来。

凤栩到底还是没吃下去几口,但好歹有了点力气,他这才发现时辰并非是他以为的天尚未亮,因为外头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满室昏暗是因今日乌云蔽日。

“什么时辰了?”凤栩说完便咳了两声,他撕心裂肺地痛呼了这么久,这会儿还能说出话都已经不容易。

“快入夜了。”殷无峥模棱两可地应下,“放心,朝政已处置妥当,还剩一些不要紧的,不会耽搁正事。”

凤栩“啊”了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啊。”

难怪连殷无峥都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原来不仅陪着他熬过了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将政务办完大半,算算时辰,他应当是才睡下不久,就因自己醒来也跟着醒来了。

但殷无峥只字不提,将凤栩安顿好后便要去外间,刚起身,袖子便被拽住了。

“怎么?”他便又坐回去。

凤栩攥着他的衣袖借力起身,还没坐稳就跌进了殷无峥怀里,也就顺势倚靠着他,低低道:“带我一起。”

戒断长醉欢带来的不只有痛苦,还有曾被药性刻意抹去的心痛如摧,凤栩也是在卷土重来的悲痛中发觉,原来他从没有从当年那场宫变中走出来,他一直被困在那日的皇宫中,徘徊在失去至亲沦为棋子的两年里,于是不想走出房门,不想面对物是人非的陌生。

他是…前朝的孤魂。

大抵是因这次是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被殷无峥从头到尾地陪着,凤栩忽然觉得殷无峥离开视线的每一刻都难以忍受,他将脸颊贴在殷无峥温热的心口,听着一声又一声鲜活的心跳,不像他最后将母后从悬着的白绫上放下来时,碰到的只有彻骨的冰冷。

“带着我吧。”凤栩用嘶哑的声音低低重复。

殷无峥哑然。

别这样,再任性一些也无妨,小凤凰不该是这样迟疑小心的,可殷无峥无法宣之于口。

“好。”他答应下来。

凤栩被抱到外间的小几前,靠着殷无峥而坐,如此一来,小几上的奏章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不过他却对国事朝政没什么兴趣,只眼巴巴地瞧着殷无峥,他忙于政务时方才的温和便消失无踪,又换上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苛神情。

国事冗杂繁重,有些甚至要仔细斟酌方能决定,凤栩自然是不会的,他从前任性妄为惯了,这两年也都在攒着力气等着看仇人遭报应,对政事当真是一窍不通,可殷无峥似乎对此游刃有余,但凤栩却忽地发现他皱了皱眉。

于是瞟了眼殷无峥手中的奏章,漫不经心的眼神倏尔凝滞了。

“韩林鸿?”凤栩缓缓念出上奏章官员的名字,眼神缓缓变了,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般露出阴鸷冷戾的神色,半是戏谑地哑声问,“他有个女儿吧?”

凤栩不知这个韩林鸿是谁,可他上奏章说得并非国事,而是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凤栩刚好瞧见最后的请旨纳妃,在殷无峥面前再小心卑微,凤栩也还是那个对心爱之人满是独占欲的他,尤其是现如今,殷无峥是他能攥住的、唯一的浮木。

殷无峥却因凤栩的反应而诡异地得到了满足,像是被激怒了的小狸奴圈地盘,怎么都要比之前郁郁寡欢死气沉沉的样子要鲜活灵动。

他面色微妙地应:“嗯,不过……”

“不过什么?”凤栩微微眯眸。

殷无峥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亲唇角,低声说:“不过他女儿险些嫁给了殷兆衡。”

凤栩神色狐疑,贴着殷无峥的唇厮磨了两下,悄悄收起了适才阴冷的眼神。

“韩家是西梁氏族。”殷无峥轻声解释,“韩林鸿虽有三子却都早夭,只剩一个女儿,当年他想将独女嫁入西梁王氏,原本定下的是个旁系宗室子,但不知为何殷兆衡非要纳此女为世子侧妃,虽不是正室,但也给了韩氏面子下聘,连婚期都定下了。”

凤栩颔首,又问:“那怎么没嫁进去?”

“因为我回了西梁。”殷无峥口吻讥诮,“大抵是收网时韩氏察觉到了什么,硬是将婚事给退了。”

凤栩缩回他怀里,嘀嘀咕咕地嘟哝声“可惜了”,巴不得韩氏女嫁过去,然后连同殷兆衡一起被殷无峥收拾得干干净净。

殷无峥轻车熟路去拍了拍他的背,恰好允乐进来送川贝雪梨羹,殷无峥端着小瓷盅试了试温度,才放到凤栩手中,“别恼了,润一润喉,皇宫中不会再多出什么女人,我养一只小凤凰便够了。”

凤栩耳尖微红,殷无峥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是什么笼中的金丝雀一样……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凤栩是会安于现状的人,他从来都没什么野心,更对权利不甚上心,被戏称朝安城第一纨绔,其实也从没真的以权压人过。

凤栩没什么食欲,但的确有些渴,瓷盅也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没几下便喝光了。

将空了的瓷盅交还给殷无峥后,凤栩问:“那吴家呢,可有什么动静?”

吴家的孙媳妇儿现在还被他关着呢,若是以前,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儿上凤栩或许还不会太过计较,可已经做过天子的凤栩早舍弃无用的仁慈怜悯,更何况受伤的还是他已故兄长唯一的孩子。

“吴老将军进宫求过一次情,被我挡回去了。”殷无峥不知从哪拿了个帕子,给凤栩擦了擦唇角。

凤栩伏在他的肩上,姿态眷恋又依赖,“你都不问问我想做什么?万一我真杀了那个女人,你要怎么同吴家交代?”

“交代什么?”殷无峥反问,“你若是不高兴,都杀了也无妨。”

“你…”凤栩一怔,“殷无峥,你真像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仁慈圣德的明君。”殷无峥平静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夺天下也只是为了权利而已。

冷酷狂妄,凤栩如是评价。

“但我会听你的。”殷无峥话锋一转,捧起凤栩的脸,眉眼间尽是不作伪的认真,“倘若你想我做个明君,我会如你所愿。”

凤栩眨了眨眼。

……莫名其妙的,大霄江山与百姓的将来似乎落在了他的肩上。

070。报复

地牢阴暗,血气浮动。

身着暗紫金云窄袖袍的青年一步步踏在遍布干涸血迹的地面,手中宫灯内烛火跃动,明灭不定地映着墙面上修长的影,直至在牢房门前驻足。

而牢房内被早已干涸的血迹染成枯褐色的干草上,正趴伏着满身狼狈不知生死的一个人。

牢房内的犯人吃喝拉撒尽在窄小的地牢内解决,自然要多脏污有多脏污,站在门口的青年嫌恶皱起眉,冷声吩咐:“弄干净点,送刑房来。”

“是。”当即有人应。

刑房内的血气混合着阴沉的死气,从前连见血都要皱眉的靖王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暗紫到近乎玄色的衣裳衬得他更加苍白,在阴暗地牢内,平静的眉眼都带着莫名的森然。

长醉欢也好,国破家亡也好,每一样都足够凤栩痛不欲生,殷无峥的爱与温柔不足以抚平这两年来积压沉甸的痛苦,在净麟宫闷着也不过是暂且将近乎要崩溃的情绪封堵而已,凤栩便想要出来走走。

但他从来不是喜欢赏花赏景的性子,这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允他做出跑马这样的事来,于是凤栩想到了还在地牢里的陈文琅。

果不其然,在方才瞧见陈文琅凄惨模样的一刹那,始终梗在心口的郁气都散了一丝,他需要一个能将满心怨念恨意发泄出去的通道,正被人拖着过来绑在木质刑架上的陈文琅便是最好的选择。

瞧见形容枯槁的陈文琅,凤栩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他倚靠着椅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从前的兵部尚书——那曾高高在上俯瞰着他痛苦模样且以此为乐的人。

他染上了长醉欢的瘾,殷无峥为了避免他戒断便会在发作时任由他熬着,待熬过去了,再逼他服下一颗,之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在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没了一只手,瘦到两腮凹陷,伶仃嶙峋地骨头撑起一身枯萎的皮囊,双眼空洞麻木。

“哈。”凤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将茶盏随手仍在桌面上,忽地起身往前凑了凑,他的笑中是真切的愉悦与极致的恨意。

“陈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凤栩冰冷的嗓音在地牢内显得阴鸷,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在空寂的地牢中更加森然,“我当初总想着活剐了你该从哪下刀,不过现在看来,这样也不错,你不是说长醉欢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滋味如何呀?”

陈文琅终于渐渐地露出清醒的神情,呆滞的眼神充斥绝望与惊恐,他干枯皲裂的嘴唇动了动,从最初的发不出声音渐渐变为嘶哑的字音,嗓音如生锈的铁器摩擦般,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杀……杀了,杀……”

凤栩听了半晌,才了然地轻轻颔首,而后便露出了个温驯柔和的笑,唇微动:“做梦。”

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哪怕当年宫变真正的谋划布局之人是宋承观,陈文琅也不过是宋承观的棋子而已,可真正赋予凤栩生不如死折磨的都是眼前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账,凤栩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到了呛咳。

“咳…哈,陈大人,你可得好好活着啊。”凤栩弯腰缓了一会儿,才伸手若无其事地擦去眼角因呛咳涌出的湿润,他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椅子上,看似平静之下已然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恨与疯,“在我的痛苦休止之前,你要比我疼上千倍万倍。”

陈文琅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废物这么可怕,分明已经被斩了的手又泛起被一片片削去皮肉的疼。

凤栩享受他这样畏惧的眼神,连疲惫都感受不到了,他轻轻吩咐:“动手。”

当即有人拿着刑具靠近陈文琅,在陈文琅惊恐万状的眼神中,须臾之后,地牢内猛地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曾经他肆意加诸于凤栩身上的痛苦,如今都被凤栩翻倍地还了回去,地牢内的血气伴随歇斯底里的惨叫而愈发浓烈,凤栩瞧着堪称残忍的行刑过程笑得肆意,直到陈文琅几乎要死在这里,凤栩才收起适才的兴奋,似是怜悯般吩咐:“记得寻个太医来,不可怠慢了陈大人,我要他——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这对陈文琅来说无疑是世间最狠的诅咒,他一身脏污的囚衣已经被血浸透,可还存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血水流进了眼中,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赤色,恍惚间,他想起当年那个弱小如幼鸟的青年,他后悔了,并非是后悔当初那么对待凤栩,而是后悔西梁大军入城那日,他就该杀了这个提线木偶!

凤栩才不在意陈文琅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要看见陈文琅痛苦就够了,心情舒畅的凤栩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提着宫灯慢吞吞地自己走出了地牢,等在外头的允乐连忙迎上来,他嗅着了凤栩身上腐朽与鲜血的味道,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提半个字,只说道:“主子,咱们回宫?”

“嗯。”凤栩看似心情尚佳,将宫灯放在允乐手里。

允乐将宫灯熄灭,回去的路上轻声说,“陛下身边的周总管适才过来传话,午膳陛下来净麟宫用,还特意嘱咐,主子倘若饿了便不必等他。”

始终食欲不佳的凤栩这会儿许是因心情太好,竟真有几分饿,他坐上轿辇,吩咐:“等等他,让小厨房先备份点心。”

他甚少有主动要东西吃的时候,允乐连忙应下。

两人才到净麟宫门前,正好撞见个脚步匆忙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猛地跪到凤栩面前,惊慌失措道:“吴、吴夫人临盆啦!”

凤栩的脚步骤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眯起眸,“怎么回事?”

李卿的身孕至少也还得有一月方能临盆,何况他可从未苛待这位有身孕的夫人,即便再想教训她,也定然会等她生产之后,若非顾忌她腹中的孩子,那日挂上宫门的也定然有她一个。

小太监是真的吓着了,磕磕绊绊道:“奴、奴才也不知,就,就适才,夫人在屋中惨叫,奴才们一进去,便瞧见夫人衣裳都被血浸湿了。”

“去请太医。”凤栩并不慌乱,有条不紊地吩咐,“再派人禀告陛下,我亲自去瞧瞧。”

凤栩吩咐完便转身上了才刚下的轿辇,他的确想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倘若放她回去再想从吴家将人弄出来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可他从没想过伤害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而且李卿临产这件事,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事有蹊跷。

李卿被挪去了偏远的宫殿,凤栩比太医先一步到,这座偏僻宫殿里只剩个做杂役的宫女,殷无峥自然不会心善到给李卿安排奴仆成群地伺候,屋子里是李卿凄惨的惨叫,凤栩是外男,推门而入后便只站在外间。

宫女年岁不大,一见凤栩便跪在地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说清楚怎么回事。”凤栩不耐地低声呵斥,又伸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两声。

宫女这才战战兢兢地应道:“奴、奴婢也不知,她原本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今日就这样了,奴婢在院子里听见动静来看,就、就看见她流了好多血……”

内室的李卿也听见了有人来,她嘶声对外面喊道:“求,求你,救救妾身的孩子——放妾身回去吧。”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站得累了,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

“别装模作样,太医在路上了。”凤栩哑声讥诮,“若真在乎这个孩子,又怎会如此,省省力气罢,免得太医没来,你便先一尸两命了。”

内室的李卿疼得浑身哆嗦,两腿之间尽是血迹,她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尤其是听见那句“一尸两命”,双眼骤然瞪大,她是真的怕了,哀声哭求道:“是、是妾身一时脚滑,求你救救妾身和孩子。”

凤栩被她哭得心烦,嗓子也隐隐作痛,便伸手示意允乐俯首而来,低声交代几句后,允乐轻轻点头,直起身冷冷替凤栩说道:“主子说了,你是怎么作死的他不感兴趣,你最好少说几个字,攒点力气等到太医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大抵是凤栩太过冷静无情,李卿一时竟真的不敢再说话,生怕熬不到太医赶来。

凤栩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对满室的血腥味也无动于衷,他身上的血气远远要比这浓郁,他虽然不甚了解李卿,但却知道这个女人柔弱是假,狠毒是真。

凭心而说他并不在乎李卿的死活,但倘若她真在宫中一尸两命,难免要给殷无峥惹麻烦。

他最不愿再给殷无峥添什么新的麻烦,凤栩有些烦躁地拧起眉,连带着对李卿当真生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杀意。

殷无峥留了几个心腹商议新政之事,来报信的净麟宫人并未受到阻拦,小声对殷无峥说完前因后果后,殷无峥面不改色地低声吩咐,“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必惊慌,一切有我。”

071。死路

凤栩被内室的惨叫吵得蹙眉,索性到厢房去等着,给李卿诊过脉的赵淮生来回禀时,只说了四个字:“不容乐观。”

女子生产本就凶险,何况李卿又是以外惊了胎早产,赵淮生说得已经足够含蓄委婉。

凤栩在地牢耗费了太多精力,此刻恹恹地扶着额角,低哑地笑了声,“瞧出怎么回事了?”

“据夫人所说,是失足跌倒。”赵淮生摇了摇头,“不过臣瞧过了,她腹上的淤痕,像是磕在了桌角这般的尖锐之物上。”

凤栩嗤了声,用果然不出所料的语气哼笑,“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恰好有人推门而入,并非是凤栩派去告知殷无峥的小太监,而是殷无峥身边的总管周福。

周福俯身禀报:“陛下口谕,宫中消息尽已拦下,请您放心,还有……”

“陛下说,不必惊慌,一切有他。”

殷无峥将李卿临产的消息封死在宫中,几乎是纵容凤栩随意为之的意思,凤栩自己也清楚,他唇角微微勾起,赧然又含着微妙的娇。

“那请周总管代我谢过陛下。体贴了。”

嘶哑的嗓音唤出尊称,说得分明是极有礼数的话,可却因矜娇的语气而显得暧昧不明。

周福俯身含笑道,“遵命。”

凤栩掩唇打了个哈欠,对赵淮生弯眸笑了笑,“不必你亲自盯着,随便找个人守着就是了,我睡一会儿,有了消息再派人来回禀罢。”

赵淮生是知晓前因后果的,见殷无峥这般宠信凤栩,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毕竟凤栩将有孕在身的官员家眷扣在宫中本就不合规矩,倘若此女在宫中出了什么意外,哪怕当真只是失足,这笔账也会算到凤栩的头上,赵淮生原本还有所忧虑,现下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