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赵淮生刚要后退,又忽地“哎”了一声,立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个冰蓝碎纹的小瓷瓶,“险些忘了这个,清露丹,清肺润喉,一日一颗。”
“多谢。”凤栩拿过来便倒出一颗塞嘴里,清润温凉的药丸泛着细腻的甜,干哑作痛的嗓子当真舒适了许多。
李卿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凤栩更不关心她是死是活,至于那个孩子,他更加没有丝毫愧疚,要怪就怪他得了这么个母亲,倘若今日当真要胎死腹中,这因果也只能算到李卿的头上。
于是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再醒来时,屋里已经燃起了烛火,凤栩恍惚间觉出身侧多了个人,而自己正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牢牢禁锢着,他便顺势将脸颊贴到了那人的颈侧。
“什么时辰来的?”凤栩轻声问。
嘶哑的嗓音已经好了很多,加上初醒时的轻软,一句话被他问得又娇又柔。
“有一会儿了。”殷无峥低头亲了亲他的发,“见你睡着,便没叫你。”
凤栩“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得有些甜,埋在殷无峥怀里缓了一会儿,他终于清醒了许多,又问:“那女人呢?”
“活着。”殷无峥言简意赅,但很快添上后半句,“未能保住她腹中子。”
凤栩缄默了须臾。
没想到李卿活着,孩子倒是没了。
这倒是少见,寻常女子生产遇险,多是一尸两命,连保住孩子都谢天谢地,可在赵淮生“不容乐观”的评价下,居然保住了母亲没能保住小孩,实在匪夷所思。
“怎么会这样?”凤栩问。
殷无峥平静道:“她腹部的伤正是腹中胎儿的头,猛力一撞之下,尚未出世的孩子便在母体中受伤,赵淮生派人来回过话,生产顺利,这孩子是因那一撞而死。”
即便是凤栩听完后都不由得愣了愣,他竟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这孩子并非因早产而死,而是因为他母亲。
凤栩忽地起身,殷无峥也跟着起来,“不再歇歇?”
“我去瞧瞧。”凤栩摆了摆手,露出个讥诮的笑,“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殷无峥拍了拍他的后脊,“去罢,别留太久。”
凤栩还穿着白日去地牢时的那身华贵的暗紫锦缎衣裳,只不过沾染的血气散得干净,产妇的屋子原本不可让外男随意进出,但这是在皇宫,凤栩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拦着他。
于是在榻上脸色苍白虚弱的李卿瞧见出现在面前的青年时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她又怒又怕道:“你,你怎能……”
“少啰嗦。”凤栩坐在允乐拖进内室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对上李卿怨毒的眼神,他笑了笑,“你也知道了吧,那是个死婴。”
李卿神情中的复杂一刹而逝,换上了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哭哭啼啼地说:“是妾身一时不小心,只是不习惯宫中的奴才伺候,没想到……”
“不小心?”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出声,眼底却冰冷,声音也在刹那沉下去,“这可不是不小心,你磕得多准啊,方才我去瞧了眼那孩子,啧,死在母体中,骨头都碎了。”
李卿蓦地愣了一下,随即脸色蓦地难看下去,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斥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亲骨肉又如何呢。”凤栩哼笑,“自以为巴结上了姓殷的宗室女,便敢在宫中肆意妄为,却没想到那位郡主根本护不住你,在宫中的每一日都睡不安稳吧。”
李卿神色慌乱,“你……”
“那该怎么办呢?”凤栩打断了她,目光讥诮而冷冽,缓缓道,“要想办法回府啊——自然了,又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好巧啊,你腹中还有一枚棋子,多好用的棋子,已近足月,便是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滑胎,在宫中失足以至于早产,始作俑者自然便是我这个将你扣在宫中的前朝君主了,是吧,夫人?”
李卿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隐隐露出惧色,额心冷汗滑落,她根本不敢与凤栩对视。
“你,你在说什么。”李卿语气僵硬,“我听不明白,那是我的孩子,我……”
“你下了力气,胆子也大,敢用孩子做逃出去的筹码。”凤栩冷淡而嘲讽地低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用力过猛,自己断送了这孩子的性命,你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如今又杀了自己的孩子,你以为出了宫,你夫家会如何对你?”
李卿终于被凤栩的咄咄逼人说得崩溃,她猛地坐起身,因产后的疼而脸色扭曲,再也维系不住那柔弱又端庄的伪装。
“你胡说!”她嘶声喊道,“是你,都是因你,我才会在宫中失足丧子!”
李卿吼完便静了片刻,她忽地低低地笑了起来,咬牙启齿地盯着凤栩说:“是你擅自囚禁官员家眷,害我失足小产,你等着吧……前朝余孽而已,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将你淹死。”
凤栩冷眼瞧着这终于露出真面孔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是么。”
李卿陡然生出不安。
“进来吧。”凤栩淡声。
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低着头走进来,正是被安排在李卿身边伺候的两个宫人。
凤栩看似温和含笑,轻声说:“这位夫人在宫中失足,你二人便有侍奉不利之罪,为堵悠悠众口,难免要将你二人的性命来给她夫家当个过得去的说法。”
两人脸色刹那苍白下去,可不等他们讨饶,凤栩不急不缓的声音再度响起,温柔低沉犹如蛊惑一般。
“可倘若……是她自己找死,便怪不得任何人了,你们明白该怎么说了么?”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任谁都能听得出是什么意思,他将两条路坦诚地摆在这两个奴才面前,一生一死。
他们会如何选择也显而易见——
小宫女率先反应过来,一个头磕在地上,用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是夫人自己撞上了桌角,奴婢亲眼所见,是夫人自己撞上去的。”
小太监也明白了怎么才能活命,跟着磕头附和道,“对,对,是夫人自己磕上去的,奴才们冤枉啊!”
凤栩含笑瞧向愕然的李卿,轻声说:“瞧,是你自己妄图以腹中子作威胁,否则仅是惩戒而已,这孩子不会死,而你母凭子贵,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地做吴家的夫人。”
“你,你不能…”李卿果然怕了,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那样被惩治,想借着腹中孩子尽早离开,却没想到竟直接杀了尚未出世的骨肉,没了孩子,得罪了贵人,以她的家世,日后吴家焉能有她一席之地?
“自作聪明。”凤栩轻描淡写地讽刺一句,伸手一指太监宫女,“过会儿我便会命这两个宫人将你送回府去,他们便是人证。”
他收回手,接着说:“连同你那个在腹中便被生生磕碎了头的孩子,那便是物证。”
这也是凤栩在这两年里学到的,要做就做绝,一旦出手,便要彻底击溃对方,令她再不能反击,也让局势再无转圜。
在李卿愈发扭曲的神色中,凤栩含笑起身,在临走之前,他颔首笑着说了句:
“这可比我给你的惩戒要好玩多了,夫人。”
072。偏护
凤栩本想回净麟宫去好好歇歇,一出门却瞧见等在院子里的周福,最得殷无峥信任的心腹气定神闲,俯身道:“吴家夫人之事走漏了风声,吴老将军与吴大人深夜入宫,陛下已前往应对,特留老奴在此,小主子无须惊慌。”
凤栩平静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戏谑阴冷地哼了声,“惊慌啊…该惊慌的另有其人吧。”
他意有所指地回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吩咐道:“让我也去瞧瞧这场戏。”
“遵命。”周福唇角浮起笑,能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又岂是只会藏身于庇护下的雏鸟?
此刻,议政堂内,平日里是各位大人与皇帝商议国政之处,如今吴恒豫带着儿子跪在地上,吴孟章的担心瞧上去情真意切。
“陛下,内子即便是冒犯了贵人,可她毕竟身怀有孕,即便不能带她回府,今日也叫臣瞧一瞧她啊陛下!”
吴孟章磕了个头。
吴恒豫随后便接话,“正是如此,还望陛下开恩…”
殷无峥面色冷峻地淡声打断:“她还活着,朕已是开恩。”
语气寡淡而平静,说出的话却狂妄至极,可殷无峥是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掌万民生杀之大权,他说是开恩,便容不得置喙。
吴恒豫显然忌惮着晏家的下场,何况他这位老将军手里早就没有兵权,在军中熟识的旧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被殷无峥明里暗里地换成了他的心腹,如今实在没什么能与天子叫板的底气,至多也就是这三分薄面。
而殷无峥身体力行地向他证实,这面子确实很薄,殷无峥根本不在乎。
“欺君之罪,朕留她活命,难道不算大恩?”殷无峥冷声。
吴恒豫一时哽住,倘若欺君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他心中也对这个儿媳妇儿生出厌烦来,攀上个郡主而已就敢肆意妄为,他早已打探清楚,那女人得罪的是前朝凤氏余孽,而陛下与那位的纠缠早就人尽皆知,包括清云行宫琼云楼上的事,吴恒豫也有所耳闻。
弑父杀手足屠同族的天子会对一个人例外偏爱,吴恒豫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也是更深的忌惮,但那女人终究身怀吴家的血脉,尤其是在儿子第一位夫人难产而死后,这个孩子吴家上下都极为重视,听见宫中的风声后,吴恒豫到底没忍住来走了这一遭。
他暗中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吴孟章也立即会意,连忙恭顺叩首道:“臣与内子叩谢隆恩,只求陛下垂怜,让臣见一见她吧。”
殷无峥微微眯眸,李卿产下死胎的事吴家早晚会知道,这么瞒下去也无意义,而就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声很轻的嗤笑。
“那就见见吧。”
凤栩从门后走出,缓缓站到了那跪着的两人身前,仿佛被叩拜的是他一般。
前朝的天子不输今朝,尽管孱弱削瘦,但凤栩站如青松,仪态倨傲矜骄,他对那两人露出了笑。
“正好,我将人带来了,二位不仅能瞧她,还能直接带回家去。”
吴家父子愣了愣,都有些诧异事情竟如此顺利,吴孟章当即谢恩,“多谢——”
他还没谢完,刚生产过衣裳都被血污浸染的李卿被两个太监拖了过来,披头散发脸色憔悴的李卿神情惊恐,甚至因适才凤栩的话而心虚到不敢看那对父子,因有孕在身而隆起的腹部此刻也恢复平坦。
吴家父子也都怔在原地,尤其是吴孟章,神色在刹那间空白,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怎么,怎么回事…?”
虽说本就听闻李卿在宫中出了事,可吴家父子难以置信的是这前朝凤氏的废帝竟然这样胆大妄为,直接将人丢到了他们面前,还笑得那样趾高气扬。
再忌惮,吴恒豫面上也挂不住,他瞧不起这样的亡国之君,更看不上他以色侍人,当即便压着怒火沉声道:“陛下,这,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别急啊。”凤栩抬手制止了吴恒豫的诘问,脚步轻快地窜上主位,靠坐在了殷无峥的椅子扶手上,两手交叠,微微抬了下颌示意,“夫人,说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栩还算给李卿留了点面子,虽然未曾给她时间梳洗,但好歹是将衣裳穿上了。
“我…我…”李卿声音颤抖得字不成句,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咬了咬唇后蓦地哭出声来,“是,是伺候妾身的奴才怠慢,妾身…妾身才失足跌倒,磕到了桌沿!”
李卿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指向了凤栩。
“是他,他污蔑妾身,还命令伺候妾身的两个奴才一同污蔑妾身,妾身的孩子无辜枉死,妾身竟还要遭人污蔑,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啊!”
李卿俯身叩首,哭得好像当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凤栩的笑意变冷,沉默地看着李卿将这场戏唱完,便瞧见吴家父子果真信了她的话,得知吴家的血脉已夭折后,吴孟章的神情更加恼怒。
却又好似在情理之中,谁能想到一个怀孕的女人能对自己和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啪。”
“啪。”
凤栩缓缓拂掌,笑意已经淡下去了许多,“说得好啊。”
李卿心中莫名地开始不安,不该是这样的,她说得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孩子已经没了,倘若吴家知道孩子是因为她才会夭折……那她才是彻彻底底地要陷入万劫不复了。
“胆子很大。”殷无峥开口便是冰冷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反倒叫人心中更加惴惴难安。
李卿我见犹怜地啜泣着,实际上指尖已经在细细地颤抖。
凤栩在吴家父子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中从容自若地笑了笑,又摇头轻叹,“看来要劳烦赵院使在这个时辰入宫了。”
吴家父子对视一眼,又瞧向明显慌神了的李卿,终于发觉了些许端倪。
吴恒豫并非蠢顿之人,他主动放下兵权,便是不愿掺和进党派倾轧之中,是难得的聪明人,眼下一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厉声呵斥李卿:“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卿眼泪淌个不停,她拼命地摇头,抽泣着说:“是,是妾身失足…妾身所言,句句属实…”
“呵。”凤栩嗤笑,伸手勾了勾殷无峥的袖口,“虽然是场闹剧,但也怪有趣的。”
殷无峥旁若无人地握住了凤栩的手,分明是盛夏,可他的手始终温凉,殷无峥便轻声说:“倘若累了便回去歇,这里有我。”
对凤栩说话时,天子连“朕”这个自称都变成了我,纵容也毫不掩饰。
吴家父子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衡量起来,这个凤氏旧主在陛下心中显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完这场戏吧。”凤栩意兴阑珊地一哼,又对仍动歪心思的李卿慢声道,“冥顽不灵的下场一般都好不到哪去,你该说实话的。”
哪怕凤栩还没拿出什么证据,只是派人去请了一位太医,可李卿已经自乱阵脚地露出了不少破绽。
吴家父子也只能跟她一起跪着,谁也不敢起身,直到已经回府的赵淮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被周福给带进了宫中。
赵淮生一看这架势便懂了,心照不宣地与凤栩交换了个视线后俯身参拜:“臣叩见陛下。”
人还没跪下去,殷无峥已开口阻止,“不必了,说说今日吴李氏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此事蹊跷。”赵淮生如实道,“夫人所说失足跌落在地,可臣观其腹上淤痕,分明是大力磕碰桌角而成,倘若是意外,以夫人房中桌沿的高度,俯身磕碰时也不该磕碰在胎儿头颅所在的下腹,倒像是蓄意地径直撞上去所致。”
李卿猛地瞪大眼。
她的确算无遗策地在吴家父子面前完善了自己的谎言,可她却没料到真正的破绽竟然在这里,是位置!
她颓然地瘫坐了下去,脸色从惨白变为了灰败,再如何狡辩也都没了用处,可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谁能想到身边没女人更无后嗣的皇帝宫中会养着前朝皇室的孩子,不过是一念之差,竟然便落得今日的下场。
吴家父子更是恨得直咬牙,他们气势汹汹地进宫来讨个说法,结果竟是因李卿自己作死撞没了孩子!
吴恒豫再没脸留下去,狠狠瞥了眼呆滞下去的李卿后,对殷无峥叩拜一礼,“老臣失礼了,陛下恕罪,老臣这便告退。”
他起身瞧了眼仍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低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她回府去!”
最后与吴孟章一起连拉带拽地将失魂落魄的李卿给扯了起来。
“且慢。”
两人同时顿住,看向出口阻止的前朝旧主,那清隽又苍白的漂亮青年眉眼含笑,轻声说:“别忘了那个孩子啊,虽说命不好,刚刚出生便夭折了,好歹也是你们家的血脉。”
吴恒豫一口气憋住,脸颊气得涨红,匆匆道:“有劳了!”
转头看向脸色难看的吴孟章,厉声:“还不走?!”
三人离开后,赵淮生特告辞出宫,凤栩顺势滑进了殷无峥的怀里,轻轻吻了殷无峥映着光影的脸颊。
“碍事的人都走了。”凤栩小声,“还好那女人够蠢,没惹出大乱子。”
殷无峥回吻在他唇角,压低声说:“惹出乱子也无妨,有我在。”
凤栩将自己埋在了他的怀里,偷偷摸摸地抿嘴笑。
从前就是这样,好像无论他做错什么,都有父母和兄嫂纵容,凤栩蓦地想到——殷无峥似乎是在刻意地学着曾经至亲对他的疼爱,纵宠不说是原模原样,只能说是变本加厉。
073。过往
李瑶的儿子自回府后便没再说一句话,整日呆呆傻傻的,李瑶更是因被吊那两日废了双臂,而李卿更是丧子失宠,都不过是因为得罪了宫中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主子。
即便李卿是咎由自取,可将孕妇扣下等着生产完再报复的举止也足够令人忌惮,凤栩的存在不是秘密,却是在朝野与深宅间成为讳莫如深的话题。
凤栩得知后也只是付予一笑,轻轻摸了下正老老实实吃着小点心的凤怀瑾,笑着轻柔道:“谁让她们有眼无珠呢,怨不得旁人呀。”
说完,凤栩的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暗。
这几个人里头,凤栩唯一没想处置的就是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也确实没料到,那孩子却成为这四人之中唯一丢了性命的。
“你啊。”陆青梧至今想起凤栩闯宫大闹仍有些惊魂未定,“那日后也休要这样不管不顾,这皇宫……毕竟不姓凤了。”
“嗯嗯。”凤栩点了点头。
简直敷衍得陆青梧无可奈何。
“你还真是…”陆青梧叹了口气,将吃饱了的凤怀瑾抱下椅子,牵着他说:“我们先走了,记得我说的话。”
殷无峥从议政堂出来后会先到净麟宫来用个早饭,再去处理他的政务,陆青梧每日都掐着殷无峥回来之前的时辰离开,果然,她走后不久,刚换下朝服的殷无峥便来了。
见凤栩于吃食上兴致阑珊,没吃两口便停了筷子,殷无峥想起当初凤栩似乎喜欢在坊间小铺子内吃些点心,便轻声说:“想吃些什么别的东西么?宫里厨子做的不喜欢,我派人去宫外买回来?”
他问得很认真,凤栩甚至觉得倘若他说喜欢什么,殷无峥能直接过去将厨子带回宫里征用。
但他又的确没什么胃口,想了须臾后,才轻声说:“长隆大街的…千层酥烙。”
凤栩同朝安城精贵的世家子们不同,哪怕是背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他也从未染上什么恃强凌弱的恶习,幼年时兄长带着他扮作寻常人家的兄弟俩,隐瞒身份深入坊间去玩,也正是那时,凤栩尝着了藏匿于千家万户中不起眼的小糕点铺子,没有玲珑斋那样精贵华美,却意外地好吃。
如今想来,那些记忆都仿佛褪色般蒙上了一层阴翳,凤栩甚至有些记不清幼时在宫中常吃的小糕点,只记得香甜酥脆的千层酥烙,还有那日余晖漫天的朝霞。
凤栩终于生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欲望,他轻轻地说:“买回来就不酥了,殷无峥,我想去铺子里吃。”
尽管不知为何,但凤栩提出要求总要比淡漠的一句随便要好,殷无峥没有片刻地犹豫便应下来,“今日便去,时辰晚些,我带你出宫。”
“皇帝出宫可是要有很大动静的。”凤栩低声。
殷无峥面色如旧,“不妨事,叫他们不要声张便是了,带上周福即可,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
天子出宫是件大事,为保护天子安全,每每出行的仪仗队便声势浩大,但殷无峥显然是要暗中出行的意思,这么一来,倘若走漏了风声对天子而言实在危险。
凤栩又犹豫退缩了,他抿了抿唇,“可……”
他好不容易提过一次要求,殷无峥岂能容他反悔,不容置喙地将此事定下:“好了,到时周福来接你,不会惊动任何人。”
这四四方方的天凤栩已经看了两年,哪怕如今困住他的樊笼没有了,凤栩自己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往外走,江山依旧是这片江山,从大启变成了大霄,旧朝的君主还被笼罩在动乱的阴云之下,远远望着大霄的太平,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殷无峥说到做到,将政务都办完后便吩咐周福将凤栩接上了马车,直奔宫外,出宫门时驾车的周福连腰牌都不必亮,他是殷无峥身边的大总管,守门的侍卫也只有点头奉承的份儿,这是凤栩在殷无峥回来后第三次出宫,而前两次都是去行宫,且过得都不怎么安生。
待马车外响起热闹大街的喧哗声时,凤栩将马车窗推开了个缝隙,瞧向了繁华而纷杂的人间烟火,行人匆匆、摊贩叫卖,彼此擦肩而过的刹那缘分便也转瞬即逝,只是不知今生一眼,又是多少个前世求来的缘。
他曾听一位高僧说过,缘聚缘散、人来人往方是浮生,是故天下筵席终将散,可擦肩那一瞬的缘不会因消失而变得从未存在过。
彼时的凤栩年轻气盛,因困囿于求而不得的情爱去拜访那恰好游历至此的僧人,却没听懂僧人委婉又含蓄地劝诫,他才不要什么擦肩的缘分,更不要筵席将散,倘若如今再遇到那位僧人,凤栩唇角微勾,他会拉着殷无峥的手告诉那和尚:“人来人往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回到我身边了?”
想到此处,凤栩蓦地笑出了声。
殷无峥穿着身常服,但也颇为华美,见凤栩对着窗外笑,轻声问道:“这么高兴?”
“还好。”凤栩将窗开得大了些,但夏日闷热,马车在闹市又走不快,便将腰身揣着的折扇打开轻轻扇着,“如今时辰还早,待再晚些,这条街上马车连进都进不来,夜市上有许多东西,各家铺子在门前支起小摊,沿街打把势卖艺的手艺人各有所长,做糖人的老伯能用糖捏出很漂亮精致的凤凰,还有说书先生……热闹了上百年呢。”
对坊间这些事凤栩自然是了解的,他不喜欢圈在宫中,也不像世家子弟中的纨绔那般出入风月场,三天小宴五天大筵地寻欢作乐,他只喜欢城外跑马捞鱼捉鸟,再有便是坊间这些玩乐之处,瞧卖艺的表演半晌还能叫好赏钱,什么烟花之地在凤栩眼中还没有一盘糕点来的实在。
凤栩眼神有些发怔,原来他曾经那么真切地以为可以永远那样安稳下去。
殷无峥想说些什么,但凤栩却已回过神来对他笑,“你从前都不肯陪我来,我还当你不喜欢这些地方,便绞尽脑汁地邀你赏月看花,可又实在是无趣,最后便只能瞧着你了。”
殷无峥便也想起小凤凰笨拙又执拗地追在他身后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觉得酸涩。
凤栩还在说:“谁让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
殷无峥眼前的凤栩与当年的靖王渐渐重合,他想起了当年矜骄傲气的小凤凰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对他说:“殷无峥,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我看你就好了。”
实际上连耳根都泛起薄红,分明是在害羞。
少年郎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为他在城门外拼死拖延时间,为他上琼云楼对天下正名,哪怕是生死大事他也从容坦然,小凤凰在血与泪中长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模样。
殷无峥缄默良久后,才轻声说出那句自己曾经因不敢承认而深埋在心中的话:“比月亮和花还好看的,是你啊。”
曾几何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相信不在意,却也暗暗地为这只小凤凰而怦然心动。
凤栩微微一愣后笑了笑,他已经不再是会为此而兴奋激动到难以自制的少年人了,只会安静地牵起殷无峥的手,轻轻握住。
彼此掌心相贴,殷无峥又碰着了凤栩掌心那狰狞到磨平掌纹的疤。
长隆大街的李氏点心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铺子,也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长隆大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偶尔铺子老板会带上糕点去夜市摆摊,凤栩从前最喜欢他家的千层酥烙,虽说模样不比宫中的点心精致,但用料实在味道也好,每次在殷无峥这吃了憋,凤栩便会来小铺子里要一份千层酥烙,勉勉强强地将自己哄好。
提起此事时,殷无峥几乎可以想到气急败坏的小凤凰一边吃千层酥烙一边在心里恶狠狠骂他的样子了,用糕点哄自己的小凤凰也很可爱。
巷子很窄,马车便停在了巷口,殷无峥带着凤栩下了马车,周福躬身道:“二位主子,奴才在这儿候着你们。”
殷无峥“嗯”了一声,便牵着凤栩的手一同走进了巷子里,时辰还早,各家都没点起灯笼,这巷子里光暗,两侧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铺子,凤栩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李氏点心铺时却愣住了。
那铺子如今换成了卖蜜饯果子的,是个年迈的老者,见店门口站了两位穿着不凡的贵人,老叟起身相迎。
“二位贵人,想看些什么?”
老人的声音将愣住的凤栩唤回神,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认错了铺子,可又清楚自己不会走错路,甚至这家铺子两侧的豆腐坊与火烧店都还如旧,唯独李氏的糕点铺子换了人。
“老伯。”凤栩不自觉地握紧与殷无峥牵着的那只手,感受到殷无峥似是安抚般轻轻捏了两下,才勉强镇定下来,轻声问道:“这家铺子……原本不是卖糕点的么?”
“哦,哦。你说李家铺子啊。”老伯恍然,又叹了口气,说:“老李走啦,都是去年的事了。”
凤栩彻底僵在了原地。
074。难解
又是这样,不敢回望却拼命想握住的过往,偏偏如同掌中流沙一般从指尖消失。
凤栩站在往昔与来日之间,回头是寻不回的过去,前行是遍野疯长的荆棘,脚下蜿蜒的是自己的血,朝安城的小凤凰就这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他这才发现原来对那个连姓名都不知的李伯记得这样清晰,那是个慈眉善目身量不高的瘦老头,整日笑呵呵的念叨着吃亏是福,知道凤栩每次来吃千层酥烙时心情都不大好,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世道呀,活着就够了。”
活着就够了。
挣扎在被权势世家操控的江山之下,卑贱如蝼蚁的他们,无暇在乎太多,只想要活着就好了。
消失在旧日的人们永远不会回来,而千层酥烙的味道也只能在回忆中尝,这一路而来的风霜雨雪,落在了他眉眼间,凝成淡漠孤冷的凉薄。
瞥见凤栩神色由震惊转变为漠然的殷无峥心头发紧,本想着顺凤栩的意,也正好带他出宫走走,兴许能让凤栩高兴一些,却不想出了这样的变故,简直是弄巧成拙。
“这样啊。”凤栩平静地问,“是因为年岁大了?”
果子铺老板摇了摇头,叹息道:“寿终正寝那可是喜丧,可老李…哎,老李这铺子不大,也算勉强能糊口,他儿子早年进山摔死了,儿媳又得了病,没两年也去了,去年有户富贵人家看中了老李这家铺子,不仅要兑下铺子,还要老李交出家传的点心食谱,老李不给,那些人便拳脚相向,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老李在榻上躺了三日,就这么咽了气。”
一生坎坷守着个小铺子的老人,死得这样悄无声息又不堪至极。
“后来呢?”凤栩问。
果子铺老板也是个没有家室的老人,他又叹气,“老李死了,那些人便嫌弃这铺子晦气,也就将铺子留给了老李那个小孙女,可那是个姑娘,周围明里暗里指点她抛头露面,恰好老朽之前的铺子赁期到了,便在这儿盘了个新铺子,讨口饭吃。”
凤栩心里便有了数。
打死李伯的那些人不是商人,否则不会非要这犄角旮旯里的小铺子,甚至在听见死了人后便不要了,更像是一时兴起,将寻常百姓当做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东西,真正的生意人都无利不起早,为了讨口饭吃的人更不会在乎哪里死过人,只要能有口吃的,连乱葬岗也去得。
“是谁做的?”凤栩问。
老人微顿,从对方的锦衣华服与无畏从容中咂摸出了点什么,他意有所指地说:“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哦。”凤栩近乎讥诮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天下如今最尊贵的人就在他身边呢,“我倒更想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贵人了。”
老人便答,“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
凤栩从那家店买了些蜜饯才出门,坊间小铺子自然比不得宫中的精致,凤栩又因没能如愿而郁郁,走出小巷时,月光映着他眉眼间冰凉的郁色,阴沉如黑云。
周福瞧见浑身冒冷气的凤栩也不禁愣了愣,“您这是……”
殷无峥给了他个不必多问的眼神,揽腰制止了凤栩想要上马车的动作,而是吩咐道:“去查平宣侯府的小公子现在何处,半个时辰,他要出现在这儿。”
周福心领神会,他本就是为殷无峥做这些不能见光之事的,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当即躬身退下。
巷子里人烟稀少,各家铺子都将灯笼收起来,凤栩站在墙角的阴影下,连声音也变得清冷,“平宣侯府是前朝世家,你将许言弄来,倘若不斩草除根,此事与你有关的消息便会传回去,哪怕是周总管去做,也瞒不住的。”
殷无峥轻轻抚着凤栩的脸颊,借月光放肆打量那张与少年时相似的脸,张开了的眉眼比从前还要漂亮,月色令那双点漆双眸镀上层银亮的碎光,只是比其从前,少了许多欢喜。
“即便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之处。”殷无峥说,“而周福正是来弥补天子大权所不能及之事。”
凤栩缄默良久,才说:“可惜了,没吃上李家的千层酥烙。”
李伯死后,他的小孙女守不住家业,李家的糕点日后也就再也尝不着了。
殷无峥知道凤栩在乎的不仅仅是千层酥烙,他本想借此机会哄凤栩高兴,却不料因平宣侯府反倒让凤栩动怒。
“多可笑啊,殷无峥。”凤栩提着那包蜜饯,讥诮地低笑,“这就是官,这就是民,高高在上与卑贱如尘,杀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男人瞧不上女子,哪怕是皇后之尊,也不过只是个料理深宅后院杂事的妇人,李伯死了,他的孙女连继承那间铺子做生意都要受人诟病,这就是所谓的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啊。”
从前被至亲保护得太好,小凤凰知道这些事已经太迟,当年宫变的引子便是因卫皇后,卫皇后重用寒门朝臣,提拔廖长松之流,她推行变法,农商皆能从中获利,却动摇了如附骨之疽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世家之流的利益,以至于最后世家与卫皇后之间的矛盾愈积愈深,从政见不合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将造反逼宫说成冠冕堂皇的清君侧,只需要一句卫皇后是女子就够了。
深宫妇人干政就是该死,他们为自己的不堪与肮脏披上华贵的外衣,好似当真是该名垂青史的贤臣良将,为江山除去了祸乱朝纲的罪人。
那也是凤栩万劫不复的开端,轻描淡写的一句女子不得干政便能将卫皇后指为妖后,再光明正大地打着义正言辞的名号去争权夺利谋逆犯上——
凤栩觉得好恶心。
“这就是人啊。”殷无峥缓缓道,“当今朝安城的世家,曾几何时也是门庭凋零的寒门,人总是如此,平宣侯府不也是如此么,阿栩,你应当早就知道了才对。”
平宣侯府,凤栩的确早就知道,许言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而平宣侯府的世子,名叫许逸,是当初跟随凤栩身边的纨绔子,装得挺像狗,凤栩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这条狗反咬一口——当年宫变,是朝安世家密谋,平宣侯府亦在其中。
他们并未直接参与逼宫,却人人都知情,只不过都盼着颠覆皇权,各个作壁上观,等着从宫变之后的局势中讨点好处。
就在宫变的前一日,许逸还在若无其事地跟他喝酒,鞍前马后地阿谀奉承。
“是啊。”凤栩低缓地笑了,“位高权重之人视人命如草芥,可卑贱之人一旦翻身,也会与从前的世家做相同之事,因为贪欲总是无穷无尽——也总要为之付出代价的,现在我来向他们讨代价了。”
凤栩微微仰起头,月光下明眸蕴戾色,那一丝丝攀上眉目的冷厉让这张脸更多了几分惊人的艳。
周福动作很快,便亲自拎着一个穿着贵气的小公子回来,正是醉得一塌糊涂的许言,他大抵是横行无忌惯了,从前有凤栩这个纨绔在上边压着还能收敛些,如今是彻底原形毕露,满身呛人的胭脂水粉味儿,混合着浓烈的酒气,
呛得凤栩直皱眉。
周福将人捆起双手往地下一扔,许言十七八岁的年纪,脾气却大得很,醉得口齿不清还在嚷嚷:“你,你们是谁?你们大胆!我爹,我爹可是平宣侯!你们这些贼子,还不快些放开公子我!”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步履平缓地走上前,而后——一脚踩在了许言的脸上。
夜深人静中蓦地响起许言的惨叫声,一刹那他连酒都疼醒了不少,不仅疼,更是被人踩着脸的屈辱。
“你,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许言吐字不清,但依旧嚣张。
凤栩嗤笑,“少来这套,当年你哥在我面前也不过是条摇尾巴的狗而已,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许言已经彻底清醒了,见对方比自己还要嚣张,一时间竟心生怯意。
“你,你是谁?”他问。
凤栩收回脚,足尖抵在趴地上的许言下颌处,逼迫他微微抬起头来,垂眸含笑道:“当年我也曾见过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可能不记得。
靖王生了一张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许言年少时曾见过一次那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只觉得他身上有比日光还要耀眼夺目的东西。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凤栩。
“你……”许言呐呐,他两只手被绑在身后,狼狈地趴在地上,脸颊还有方才凤栩留下的鞋印,却没了方才那股嚣张劲儿,“为,为什么…?”
“为什么?”凤栩手里捏着一块被咬了半口的蜜饯,神情变得喜怒莫测,冷淡道:“大抵是因为,今日我想吃李家的千层酥烙了吧。”
“什么?!”许言初时还没听懂。
李氏的千层酥烙?
就在某一刹那,他忽地想起了前因后果,一瞬间明白了缘由所在,脸上血色尽褪。
075。回敬
许言认出了凤栩,心头也随之阵阵发紧。
一介前朝废帝如今能自由地出现在宫外,甚至还能公然将他这个侯府公子带到这儿来,可见传闻不假,当今陛下的确是疼爱他。
凤栩收回脚,后退一步抱肩抵着墙面,森然冰冷地露出笑来。
“这么多铺子,偏偏挑中这一家。”他慢声说,“许二公子,眼光不错啊。”
许言磕破了腮,满嘴的血腥味,血混着涎水从嘴角淌下,他哆哆嗦嗦地解释:“是、是巧合,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凤栩顿时露出惋惜的神色,垂眸道,“那真是可惜了。许二公子还不知道吧,我这个人最会恃宠生娇了,陛下在这儿亲眼瞧着呢,就算明日许二公子横尸街头,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今日谁让我不高兴——”
他的声音骤然阴冷下去。
“我就要他的命。”
许言的犹豫也在刹那间僵住,他僵硬了片刻才缓缓将视线移开,落在那个始终在凤栩不远处沉默着的俊美男人。
他刚才说……陛下在亲眼看着呢。
所以他就是……大霄新主?
尽管荒谬,但许言亲眼所见,年轻冷硬的君主对凤栩这样肆无忌惮的行径毫无约束之意,显然凤栩说得没错。皇帝会纵容他,哪怕……他杀了平宣侯府的公子,何况他只是个次子,还是侧室所生的庶子!
“处理得干净一些。”凤栩漠然吩咐,仿佛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
可这跟兄长说过的凤栩不一样,许言听过很多次他那个跟在靖王身边的嫡兄说凤栩是个无能的废物,连骑射捕猎都不愿下手,看见血就要皱眉,天真愚蠢得不像个皇室中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说要让他横尸街头。
“等等,等等!”被周福拽着后衣领提起来的许言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是!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是有人指使我的!!”
周福瞧向凤栩。
凤栩轻轻点头。
周福便会意,手当即一松,许言又迭了回去。
“早说不就好了。”凤栩貌似好说话地语气平和,可神色间的冷郁丝毫没有消减,“是谁?”
许言吞了口混着血腥气的口水,颤抖着说:“是,是……是兄长,是他说那家铺子,碍、碍眼,让我想办法,让那家铺子……消、消失。”
平宣侯府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眼前的庶子许言,另一个……便是凤栩的老相识,嫡长子许逸。
当初靖王的身份何其尊贵,能跟在他身边的也都是朝安城中名门世家出身的子弟,许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会说话办事又漂亮,是靖王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大红人。
凤栩在短暂的沉默后笑出了声。
许逸不会无缘无故看铺子不顺眼,谁会注意到角落里一只蝼蚁的死活呢,无非是因为……他。
见凤栩迟迟不开口,许言当他不相信,连忙接着说:“真的,是真的,他一直对王爷……对您不满,是您之前常常去那家小铺子,他才让我将那家铺子弄垮,连私下里也常常,常常……”
凤栩丝毫不觉得出乎意料,淡声问:“常常怎么?”
许言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对着凤栩和盘托出。
“常常说您是不配姓凤的废物,还有许多不敬之词,一年前西梁起兵,他整日在府里发脾气,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家铺子,便、便吩咐我来做这些。”
其实早在意料之中,凤栩以为这世上除了陈文琅和宋承观之外,无人能再激得他生出这样浓烈的杀意。
可今日凤栩才发觉——
“欠债的可真多啊。”他轻声道,“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的。”
远远不止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些曾在他身侧假意奉承,而后在凤氏江山倾塌之时推上一手的人,所有人——
都该死。
“我,我都说了。”许言小心翼翼地讨好着问,“您,您能放了我了吧?”
凤栩蓦地笑出了声,他乐不可支地扶着墙面,用轻蔑而讥诮地眼神瞧着许言。
“哈…”他笑着说,“不能哦。”
许言先是一愣,随即骤然慌乱地咆哮道:“你说什么?!我都已经说了,我全都说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握刀的人该死。”凤栩抬起手轻轻一挥,“心甘情愿做那把刀的人,自然也该死。”
周福会意,在许言出声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对凤栩微微俯身道:“小主子放心,老奴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周福将许言拖走后,凤栩背抵着墙面仿佛刹那间卸了力气,他有些疲惫地将半个蜜饯随意丢下,仰首怔怔地望着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
神色怔忡间,凤栩又蓦地闭起眼。
当年殷无峥就曾讥诮般地对他说:“靖王又如何,你身边又有几人真视你为主?”
彼时的凤栩理直气壮地反驳:“什么视我为主,我当他们是友人,我们志同道合,何况我日后也不是要做皇帝的,论什么主仆啊。”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李家铺子是因他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凤栩伸手遮住了上半张脸。
“殷无峥,我早该听你的。”他哑声说,“我真的是蠢,识人不清到这种地步,还连累得局外人丧命…”
话没说完,他便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凤栩,不要苛责自己。”殷无峥也知道言辞实在苍白无力,可他还是尽力安抚道,“你也是无辜之人,更不该因此而羞愧,真正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也不是你……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
殷无峥恨不得将让小凤凰变成这幅模样的人统统杀光,可即便如此,覆水难收,时光也难退回,遍布裂纹的白瓷更不会恢复如初。
倘若真有神明在上。
……请放过他的小凤凰吧。
殷无峥将清瘦单薄的凤栩牢牢抱在怀里,重情之人也最容易为情所伤,没有了长醉欢的凤栩要靠自己熬过这两年来所有的坎坷绝望,殷无峥知道凤栩在努力地对他笑,挣扎着从二十年风光与两年落魄的落差中走出来,可偏偏造化如此,不肯放过他。
凤栩用力攀住殷无峥的肩,比其国破家亡的痛苦而言,李家铺子实在显得微不足道,可就在凤栩努力想要放下过往时,这桩因他而起的惨案如蛛丝一般将他束缚着拖回了无边无际的苦海。
他放不下,忘不掉,哪怕是痛苦与悲伤,也是拼凑成如今这个凤栩的一部分。
就在殷无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怀里的凤栩蓦地抬起头来。
小凤凰这次没有掉眼泪,那原本明媚漂亮的脸上被如风霜般地冰冷杀意覆盖,尽管平静,可眼神却分明透着歇斯底里的疯。
“我要杀了他们。”他用阴鸷的声调重复,“我要杀了他们,殷无峥。”
“只要你高兴。”殷无峥捧起他的脸,在唇角轻轻落下一吻,“他们的命就还算有点用处。”
直到回宫,周福也没回来,更无人知晓今夜天子曾带着前朝旧主出宫。
次日,净麟宫。
“主子,奴才今日听值守的侍卫说,平宣侯府家的二公子死了!”允乐的语气极为惊诧。
凤栩坐在靠窗的短榻上,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后问道:“怎么死的?”
“巧得很。”允乐奉命想法子哄主子高兴些,见凤栩似乎是有点兴趣,立刻开讲,“听人说是今日早上发现的,许二公子吃醉了酒,醉倒在长街上,大抵是天色太晚,路上乌漆嘛黑的,不知谁家的马车没瞧见睡在路中间的许二公子,就这么驾车过去,马蹄刚好踏上了许二公子,听说连骨头都断了,衣裳又被卷进车轮里,被马车拖着走了许久,地上的血迹蜿蜒了二十丈远,浑身血肉模糊的都不成人形了。”
“是么。”凤栩唇角微勾,“那真惨啊。”
允乐被他笑得不寒而栗,昨夜主子那么晚才回宫,今日便传出夜里许二公子惨死长街的消息,允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可那又如何,这不是他该在乎的。
凤栩又问,“找到凶手了么?”
“没有。”允乐摇摇头,“打更的也没瞧见是谁家的马车,夜深人静的,许二公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没人瞧见马车是谁府上的。”
凤栩是当真没料到周福会用这样的手段。
他专门为殷无峥在暗中行事,说是暗卫,不如说是殷无峥的杀手、一把利刃,在不得见光处为天子除掉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即便是杀人,也能做到悄无声息,甚至是让人连尸体都找不着,可他却偏偏大张旗鼓地用这种手段杀了许言,这可比一刀了结要痛苦多了。
说谁谁到。
“小主子。”周福进门来行礼,“陛下今日与大人们议政,赶不及来陪小主子用午膳,老奴来知会一声。”
“知道了。”凤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周总管,甚合我意。”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周福俯身笑了笑,“为您与陛下分忧,是老奴的本分。”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周福也对前朝孙总管的下场有所耳闻,自然也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陛下养得可不是什么金丝雀,那是个真正浴火涅槃而来的小凤凰啊。
076。靖王
许言醉酒死在了马车下,倘若是在子嗣繁多的世家之中,一个庶出次子的死不算什么,但平宣侯府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哪怕许言是次子,对身为世子的许逸多有退避,但平宣侯许旭昌对这个儿子也算宠爱,锦衣玉食没有半分亏待。
“父亲,此事蹊跷。”许逸是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年轻人,他眉心紧皱,“小厮说二弟在西市景春坊吃酒,一眨眼的功夫人便不知所踪,可发现二弟尸体的所在是东市长隆大街与云河路交界处,以二弟的脚程,喝得烂醉又没有马车,怎么会跑出那么远?”
许旭昌老来丧子,脸色极为难看,猛地一拍桌案。
“找出来。”他冷声说,“本侯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敢在天子脚下杀我平宣侯府的人。”
许逸心里却有些不安,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声道:“父亲,先上奏请陛下下旨,让刑司来查,毕竟我们平宣侯府可从未与新君为敌,在朝中也是事事听从吩咐,与四大营之流不同。”
平宣侯府,当年帝后与宋党对峙时,便不偏不倚与世无争,实则暗中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宋党掌权后毫不犹豫投向宋承观门下,而大启覆灭新君入主朝安城后,便迫不及待地又成了新朝的开国臣。
“平宣侯府,真正的墙头草。”凤栩轻轻感叹,指尖在烛火上拨弄过,引得烛火摇曳轻颤。
看得殷无峥眼角直跳,虽然知道凤栩不会再拿腕子往火上放,但他手腕那烧伤后留下的疤却不会再消失,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烛台挪开。
凤栩顿了顿,自然知道殷无峥为什么这么做,也就十分识趣儿地收回了手。
“周总管做得可不是天衣无缝。”凤栩托着腮,长睫在眼睑落下阴影,掩去了眸子里的冰冷,“人死在长隆大街上,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许旭昌定然会生疑。”
殷无峥熟练地将凤栩揽腰捞起来,一个转身自己坐在了他刚才坐得短榻上。
“平宣侯次子的死蹊跷诸多,下边的人查不了,平宣侯已上书奏请刑司接手。”殷无峥轻轻捏了下凤栩的脸颊,“让他们查去吧。”
凤栩没忍住笑了声。
人是周福下手杀的,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且还是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许言就是被杀的,但偏偏又不留痕迹,让人明知道是凶杀却也只能当成意外来看。
可这样还不够,只死了个许言而已。
凤栩没说出口。
平宣侯府固然是墙头草,可如今也确确实实地向新君俯首称臣,旧朝被宋党搅和得乌烟瘴气,朝安城中的寻常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新君收拾旧山河,少不得要稳住朝野,晏家父子虽有功但欺君谋逆也是板上钉钉,如今平宣侯府什么都没做,若是对之下手,于殷无峥的名声实在不好。
否则凤栩早就把姓许的一家都弄死了。
他到底还是顾及着殷无峥。
见凤栩沉默下来,殷无峥轻轻摇了他一下。
“阿栩,你还有很多时间。”殷无峥低声,“地牢里的陈文琅,好玩么?”
凤栩有些狐疑地抬眸,他在瞧向殷无峥时,下意识收敛起自己扭曲疯狂的戾气,一双眸子清润柔和。
“挺好玩的。”他如实道。
从前他朝不保夕的随时准备赴死,自然只盼着陈文琅和宋承观早早陪自己一起死,九泉之下也还能有点脸面去见父母兄长,可现在陈文琅多了点别的用处,譬如能让他在戒断长醉欢的痛不欲生和郁郁寡欢中愉悦一些。
“许言敢仗着平宣侯府肆无忌惮在朝安城杀人,从前只怕也没少做这样的事,整个平宣侯府也不见得会干净到哪去。”殷无峥落吻在凤栩的鼻尖,“慢慢玩。”
凤栩揽住了他的颈,亲昵地贴上去回吻了一下,“随便我?”
比其前段日子对殷无峥敬而远之连眼神都不愿给的样子,凤栩俨然已经习惯与殷无峥亲近,毕竟是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怎能真的无动于衷。
“嗯。”殷无峥仿佛是想彻底坐实色令智昏的昏君名头一般,“你欢喜就好。”
凤栩觉得殷无峥的语气颇有奇怪之处,却又想不明白,直到次日周福来宣旨——陛下手谕,封凤栩为王,赐号为靖。
虽无封地,却给了凤栩亲王的俸禄,连亲王服饰都一并送来了,是前朝甚至是记载中都从未有过的祥云金凤宽袖赤袍,与前朝凤氏君王的龙袍极为相似,甚至那展翅凌云的金凤也象征着凤栩的身份,连封号也延用了当初的靖王。
“殿下。”周福将圣旨交给凤栩时,还交予了他一块透如明水的紫玉壁,一面浮雕山河图,在还没有掌心大的玉璧之上雕刻得细致华美,另一面则雕着一个“殷”字,“这是陛下给您的腰牌,可随意出入宫门,亦可号令宫中禁军,群臣见之如见天子。”
不等凤栩说话,周福又接着拿了个信封出来交给他。
“这是陛下手谕,平宣侯次子的案子,刑司以殿下之令马首是瞻,如今圣旨已经送到那边儿去了,殿下想几时过去都行。”
凤栩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拿着天子手谕,偏头瞧向桌面上摆着的朝服与腰牌,又看向周福,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腰牌这东西几乎都是铜制,譬如被称为虎符的兵符,但殷无峥给了他这块紫翡,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伪造的东西,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周福又问:“殿下,可是要先出宫?倘若要去刑部衙门,陛下便不来用午膳了。”
见凤栩犹豫,周福又低声说:“平宣侯府的人在衙门呢。”
凤栩抿了抿唇,随即轻声说:“准备得这样周全,就是想要我去吧。”
周福便笑了笑,“宫中方寸的天,殿下应当也看腻了,便当做出去散散心,陛下说了,他在宫中等殿下回来用晚膳。”
“允乐。”凤栩唤道,“更衣,出宫。”
殷无峥想得周全,甚至给凤栩准备了贴身的护卫,是禁军中越隽手底下的人,叫宫铭,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凤栩既然要穿亲王衣冠出宫,便得有相应的排场,无论是雕漆描画的马车,还是随行的仪仗,都算是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六部之一的刑部衙门此刻也乱成一锅粥,先是平宣侯府次子的案子被扔了过来,由刑部接手的同时,还传来一道手谕——此案全权交由靖王。
靖王!
刑部尚书抱着新鲜热乎的圣旨人都麻了。
朝安城的案子多是由京兆府去查,但平宣侯府出了事,刑部便多少要过问,谁承想陛下直接把案子整个给挪了过来,甚至还给统管审理整个大霄案件的刑部弄了个靖王来。
靖王凤栩,将前朝废帝封王,还弄来刑部查案。
“这简直是荒唐!”刑部尚书如是怒吼。
“陛下亲自下的谕旨。”穿着官袍斯斯文文的庄慕青坐在一边平和道,“没经门下省中书省,直接传入六部,即便是再荒唐,这位靖王殿下也得小心伺候着。”
庄慕青官拜尚书右丞,下头管着兵、刑、工三部,已然是年纪轻轻便爬上正四品的才俊。
刑部尚书罗百川脸色变幻了一阵子,才叹了口气,说:“那依庄大人所见?”
凤栩固然是前朝废帝,可他在清云行宫为殷无峥向天下正名的魄力,的确是常人所不能及,无论两年前有关这两人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如今陛下是真宠着他,是真正得罪不起的贵人,正如庄慕青所说,罗百川心里也清楚,他得小心恭敬地伺候好了这位主儿。
庄慕青温和一笑,“恭候靖王殿下尊驾吧。”
靖王的仪仗还没到刑部衙门,刑部官员们就已经纷纷整理衣冠准备相迎,甚至连尚书省的右丞庄慕青也在其中,许逸才下马车便瞧见刑部门口一溜的官员,当即便震了震。
他自然不会以为这些大人们是在等他,毕竟侯府再煊赫,可也不会让刑部官员摆出这幅迎接圣驾的姿态。
许逸谨慎地靠近过去,寻了个正规规矩矩站好的官员低声问:“大人,你们这是……”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然浮现了仪仗队的影子,那官员立刻神情严肃地打断他:“别说话,有贵人到了。”
许逸一头雾水地闭了嘴,视线落在了正缓缓靠近的仪仗上,一眼便看出这规格不像是陛下亲临,倘若是天子出皇宫,只怕禁军得尽数出动随行。
可他甚至在这群官员中看见了尚书省的右丞,陛下心腹庄慕青,连他都要站在这迎接的人,到底是谁来了?
难道是中书令庄廷敬?!
待仪仗队停在衙门前面,那华美庄严的马车前,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高声道:“靖王殿下到——”
官员们顿时跟随庄慕青屈膝行礼,口中齐呼王爷千岁。
唯独许逸愣在当场,因过于震惊而陷入呆滞。
什么……什么王??
077。玩味
靖王走出马车,一袭赤色金凤广袖袍明艳如霞,纵然清瘦白皙瞧上去文弱,可眉梢眼角尽是清贵的矜傲,淡淡扫了眼屈膝相迎的群臣,平静道:“都起来吧。”
刑部官员又齐声谢恩后才起身。
是当真将凤栩当做皇室亲王对待,陛下亲自写的圣旨还在刑部衙门摆着呢,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当众给凤栩难堪,除非活腻了。
庄慕青走到凤栩面前,微微颔首,笑意温和道:“殿下,又见面了,下官庄慕青。”
西梁大农令、大霄中书令之子,殷无峥麾下文武双全的能臣,官拜尚书省右丞,凤栩对庄慕青的底细很了解,还是在路上听宫铭说的,但他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凤栩记得当初将陆青梧母子带回来的便是庄慕青,火烧明心殿那日也曾见过他,虽说庄慕青有心隐瞒陆青梧母子的身份,却被晏颂清捅破了篓子,看在他一路上待陆青梧母子照顾有加的份儿上,凤栩对他笑了笑,轻声说:“庄大人,朝中正四品的青年才俊,久仰了。”
这样客气的话凤栩从前是不会说的,但他好歹做了两年皇帝,如今又以前朝废帝的身份成了新朝的亲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罗尚书。”凤栩一碗水端平地又对唯一身着尚书服制的大人点了点头,算是将面子给足了。
罗百川性子冷硬耿直,原本没想给凤栩什么脸色看,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对他以礼相待,罗尚书脸色也真正地和缓了许多,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且先进门罢。”
刑部官员们簇拥着那赤袍青年进了衙门,唯独许逸被留在外头无人问津,他愣愣地瞧着那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消失在实现里,就如同多年前一模一样,高贵骄傲、奴仆成群的靖王,到哪里都是被所有人仰望的月亮。
分明是炎炎夏日,许逸骤然回神后,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怎么会是他?
靖王,这是前朝时凤栩的封号,他做了皇帝后年号被宋承观改为晏平,但朝安世家谁不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个提线木偶,世家少爷们私下里都戏称他是个草包皇帝,甚至连谥号都想好了,就叫哀帝,这对君主是何等的大不敬,但没人能治他们的罪,许逸终于觉得自在了,不用再跟着那个废物鞍前马后地恭维伺候。
他厌恶至极凤栩那副不识人间疾苦的张狂样子,更嫉妒他身份高贵又得父母兄长宠爱,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蠢货废物,让人羡慕又嫉妒。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大启都亡了,凤栩却还能翻身?!
许逸想到方才进门的凤栩,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那么高高在上一如当年般被簇拥着进了刑部衙门。
等等……他为什么要来刑部?
许逸越想越不安,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忽地,身侧响起了个尖细的声音。
“许世子,咱们殿下请您进去呢。”
许逸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在自己身前躬身站着的,正是方才随侍在凤栩身边的小太监。
允乐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许世子,靖王殿下请世子进衙门问话。”
许逸僵硬地跟着那小太监进了刑部衙门,统管整个大霄各地案子的刑部自然不算清闲,每张桌案上都摆着成堆的卷宗,而赤色凤袍的靖王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最高处的主位上,两侧各是右丞庄慕青与尚书罗百川,许逸被带到案前,想要看凤栩便得抬头仰视——就如同当年大启尚未覆灭时那样。
凤栩被囚在了明心殿两年,大启没有了之后更不愿出门,自当年宫变那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许逸。
唏嘘谈不上,只是忍不住戏谑,当年宫变时,他曾派人去交好的友人家中求援,而许逸所在的平宣侯府他是亲自去的,可连许逸的面都没见到。
那日长街上兵荒马乱,整个朝安城都不得安宁,是在夜里起了刀兵,凤栩被平宣侯府那扇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拒之门外,许逸没见他,却在门的另一边幸灾乐祸般地笑着对他说:“殿下还是别白费心机了,趁还有时间,不如尽早逃命去吧。”
彼时的凤栩转身就走,情况危急,他没时间为许逸的背叛伤神,但当年被刻意忽视的怨恨在得知李家的遭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四目相对,凤栩对许逸平和寡淡地笑了笑,态度不冷不热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淡声道:“说说吧,平宣侯府的二公子死在长街可不是件小事,本王奉陛下的手谕督办此案,许世子倘若知道什么,便说出来听听。”
许逸只觉得唇舌都变得僵硬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比谁都知道凤栩绝不可能当真这样平和地对他,曾经有多厌恶凤栩天真愚蠢的良善,现在就有多希望凤栩能如旧,可他看见了凤栩意味深长的一眼,顿时脊背发寒。
督办此案,为何陛下要让凤栩督办这个案子?许逸心如乱麻。
“回、回王爷。”许逸低头,“二弟……并无什么仇家。”
“哦,是么,”凤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还没什么仇家,真正杀了他的仇家不就坐在这儿么,凤栩暗暗地想,看见许逸那震惊又忌惮的复杂神情时,也觉得痛快。
凤栩问过后便交给了刑部的官员接着问,大抵是因陛下亲自册封的靖王在这儿坐着,刑部官员们一个个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不找出杀害许言的凶手便不罢休,而凤栩端着茶盏笑意淡到微不可见地沉默着。
光是许逸那个惊慌失措又错愕惊讶的眼神,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像一只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老鼠,还在徒劳无功地试图寻找生路。
这是场恶劣的游戏,如同一局早已注定好结局的棋,而凤栩俯瞰棋盘,手里攥着所有的棋子,所有人都如同他指尖丝线下悬挂的木偶。
毕竟平宣侯府是苦主,询问也不好太过,但凤栩没提让他坐下,许逸便一直站着,虽然不同于犯人跪着答话,却是实打实地站了一个多时辰,当许逸浑浑噩噩从刑部衙门出来时,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他毫不犹豫地回府对许旭昌说了此事,平宣侯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封王就封王了,看皇帝那个疼爱他的样子,也是迟早的事,你慌什么,当初你与靖王也算有些旧情,即便当年帝后的死咱们没帮什么忙,但也不曾推波助澜,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到刑部去想来也不过是玩玩,何须在意。”
许旭昌自然不知道许逸曾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对凤栩讥诮嘲讽,更不晓得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甚至连凤栩喜欢去的那家糕点铺子,他也因厌烦而暗地里让许言去弄垮了店。
许逸更不敢多话,可他心中实在不安。
“爹,我觉得不对。”他说,“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插手二弟的案子,这其中怕有蹊跷。”
“能有什么事?”许旭昌有些不耐地皱起眉,“靖王又如何,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小子,就算去了刑部衙门又有几人能服他,你少管这些有的没的,查清楚杀你弟弟的凶手才是要紧事。”
许逸张了张嘴,想起在刑部被推上主位的凤栩,连尚书省右丞都对他恭敬有加。
……可不像是没人服他的样子。
“都是些表面功夫而已。”庄慕青亲自给凤栩斟了杯茶,他笑起来很无害,带着读书人的斯文气,“朝廷上的官儿各个都是人精,但罗尚书性情耿直,是个难得的贤臣能臣,下官不免要问殿下一句,这案子是怎么个查法?”
模样文弱,开口却老练,不难听出他是怕罗百川那个倔脾气闹出什么事来,特意为了他探探凤栩的口风。
凤栩一顿,“殷无峥没告诉你?”
他怎会看不出今日在刑部衙门这样顺利,多亏了刑部尚书的顶头上级庄慕青在这压着,本以为庄慕青是知道内情的。
庄慕青无奈一笑,“殿下还不知么,册封您为靖王的圣旨并未经过三省,下官听着风声才匆忙来此,但想来许二公子的死……应当是另有内情了。”
凤栩抿了口茶,将瓷盏往桌上一放,闷响与轻声同时响起:“死有余辜。”
庄慕青沉默片刻,轻轻点头:“下官明白了。”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凤栩不由得轻叹,而后瞧了眼天色,想起殷无峥说过在宫里等他用晚膳,便施施然地起身告辞。
只是有人却因凤栩而辗转难安、食不下咽。
都说做贼心虚,当年若不是有凤栩压着,纨绔的名声谁也比不过许逸,他可不是靖王那样跑马疯玩的纨绔,而是真真正正手里头不干净的,依照当朝律法,将他处决十次都不够判的。
许逸回想起从刑部衙门出来时,最后看见凤栩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冰冷,便觉得不寒而栗。
凤栩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078。偏执
许言的案子没人证没物证,连弄死他的是马车都全靠仵作推断,马车的轮子都没找着,刑部再怎么查这案子都在死胡同里,凤栩也不急,每日都去刑部衙门转一圈,连着三日下来,案子是寸步难进。
因许言平宣侯府公子的身份,加之此案疑点,便从意外丧命改成了蓄意杀害,于是刑部的调查方向便改为与平宣侯府或者许言有过节之人,难免便要查到私下的关系,也就是在这里,许逸一改知无不言为弟弟报仇的态度,笃定平宣侯府素来与人为善绝不可能结仇。
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还真就会信了许逸,可李家铺子的事让凤栩明白,许逸的手底下不干净。
他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有猫腻。
夜里,因长醉欢发作在即,时间如今也不确定,凤栩便没再出净麟宫,殷无峥来时,听他说起平宣侯府的事,低声问:“要不要周福……”
“让周总管歇歇吧。”凤栩穿着单薄的中衣靠在短榻上,手里头拿着刑部递上来的卷宗,是有关许言案子调查整合后得出的相关资料。
他伸手对正脱外袍的殷无峥招了招。
殷无峥便走近坐下,凤栩往前挪了挪靠到他怀里,将卷宗指给他瞧。
“别小瞧了刑部的大人们,喏,我这两年不能亲政,不过京兆府可是收着不少次状告平宣侯府的诉状,只不过这些告状的苦主没多久便撤了诉状,而状告的理由也多是侵吞私财。”
凤栩查得的确仔细,但自然不是为了给查出杀许言的凶手,而是借着此案稽查平宣侯府的底细。
原本凤栩想的也是走殷无峥在朝安城的暗线,但许逸自己告到了衙门,他也就刚好顺水推舟地查了下去。
“刑部人多眼杂。”殷无峥为他将鬓发轻抚至耳后。
凤栩几乎要以为殷无峥要他将此事暂且放一放,却没想到殷无峥在沉吟片刻后,只是叮嘱道:“过两日再去,切记将宫铭带在身边,我会命人在暗中保护你,万事小心。”
除了在战场上死得最多的武将之外,纠察百官有弹劾之权的言官、以及去各地的巡抚死得最多,或是因党权纷争,或是被灭口,人命是最脆弱的东西,殷无峥恨不得将凤栩拢在掌心里,时时刻刻放在眼前,也经不住凤栩再出什么意外。
可他的小凤凰已经在樊笼中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愿意自己走出去,无论是为了报复还是其他的什么,殷无峥都不能也不想将他关进另一个金丝笼中。
“我知道的。”凤栩将手中的卷宗随意放在小炕桌上,揽着殷无峥的肩跪坐起来。
烛光落在他削瘦的肩,素色衣领半掩白皙精致的锁骨,在殷无峥眼中,哪怕这具身躯遍布旧伤犹如覆着细密裂痕的白瓷,也如同娇嫩漂亮的花瓣上蔓延开的脉络般,让这朵顽强坚韧的红梅昳丽更甚。
凤栩自己将衣衫半解,露出了遍布纵横交错旧伤的身躯。
自从殷无峥得知了他全部的秘密,还陪伴他度过一次长醉欢发作后,凤栩从开始的淡漠不以为意,到渐渐地喜欢将自己的旧伤展露在殷无峥的面前——卑劣又狡诈地想要殷无峥再多爱他、多心疼他一些。
他紧紧盯着殷无峥的双眸,无时无刻都在确定那双眼中只有痴迷与怜惜,没有半分嫌恶,如此才能稍稍安心。
当年他爱慕殷无峥成痴,如今殷无峥也是拼凑、支撑起凤栩的那口心气,犹如溺水之人紧抱浮木一般,哪怕明知这样的感情炽烈又沉重,偏执又扭曲,凤栩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可以洒脱坦荡地赴死,可活下来需要付出更多,也就要索求更多,不再抗拒戒断长醉欢不是因为不怕,只是因为殷无峥而已。
在殷无峥的吻落于颈侧时,凤栩听见一声呢喃轻语。
“别怕,我爱你。”
凤栩捧起他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在情动时泛起带着点疯的炙热执拗,唯独没变的是与从前如出一辙的痴慕。
“你当然要爱我。”凤栩呢喃着低头吻上去。
只有殷无峥的爱,是凤栩在所有死局中唯一的生路。
长醉欢发作就在这两日,这场情事殷无峥极尽克制,隐忍温柔,他本不愿凤栩将体力浪费在这种事上,但真正要承受痛苦的凤栩需要这样的亲密与安抚,至少云雨后缩在他怀里的凤栩睡得很安稳,否则便如昨夜那般,辗转反侧了半宿。
屋内烛火未熄,殷无峥瞧了凤栩的睡颜许久。
那三年里他从未相信过凤栩的真心,更不相信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会喜欢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对凤栩上了心。
清云行宫里,分明已经为自己定下结局,却还是站在琼云楼上为他一个乱臣贼子证明,行宫门前孤身一人挡在外头,那是殷无峥第一次看见凤栩为他而执剑,那是朝安城娇贵又傲气的小凤凰,也是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作践自己以求多活几日的凤栩,殷无峥总是想起重逢那日,便是无尽悔意。
他怎么能忍心伤害这样爱他的凤栩。
良久良久,殷无峥才轻到几乎不可闻地低声:“我怎么会不爱你。”
这次凤栩的发作时间没再推迟,殷无峥照例提前派人去朝臣府中知会休沐一日,从头至尾地陪着凤栩,只不过这次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时,凤栩伤了左腕,虽不严重,但近几日是动不了了,让凤栩在净麟宫休养之际,殷无峥与朝臣议政后,将庄慕青单独留了下来。
“平宣侯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殷无峥问。
庄慕青早猜到是为了此事,当即回禀:“回陛下,平宣侯次子之死尚无其他线索,不过可疑之人倒是查出不少,只不过都是些外乡人,甚至……许多都已死在回乡路上。”
“既然可疑,就追查下去。”殷无峥说,“凤栩明日便能去刑部衙门,若有进展,告知他便可。”
“是。”庄慕青顿了顿,低声问道:“靖王殿下无碍?”
殷无峥自认对这些下属还算了解,微微抬眸,“你在担心他?”
庄慕青立刻想到这二位的关系,犹豫须臾后才斟酌着措辞地说:“只是前两日便见靖王殿下脸色不好,何况……靖王殿下这几日看来,靖王殿下与传言中不同。”
殷无峥沉默了良久,直到庄慕青都有些不安后悔,才开口道:“朕信得过庄氏,也信得过你,在外时替朕多照顾他些。”
庄慕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连忙俯身道:“臣明白。”。
两日未至刑部的靖王殿下又出现在了衙门,尚书省右丞庄慕青亲自去宫门口接人,将人带到了刑部衙门。
一路上也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尽数告知。
“所以状告许逸的都只是外乡来的商人,却莫名在朝安散尽了家财,还都是在这两年内发生的事。”凤栩边看卷宗边问。
庄慕青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其实前些年也有过一两次,只不过人数太少,事情到京兆府那便被压了下去,连刑部都没听着风声,这两年里变本加厉了而已,两年间加起来,光是在京兆府报过官的,就足有三十七人,而这三十七人中,因潦倒穷困死在路上的,有三十二人,剩下的五人是否平安返乡,还未查证。”
凤栩陷入沉思。
两年前许逸整日跟在他身边,但也偷偷在暗中有小动作,这两年他被困宫中不能亲政,许逸便已如此放肆。
“散尽家财也总得有个路子。”凤栩沉吟,“强占会留把柄,只怕是用了什么手段,朝安世家子们常玩的也就那些东西,想来九成是靠赌。”
好歹也做过二十年的纨绔,凤栩虽然不屑于那些搏戏手段,但私下里也曾玩过,甚至里头那些关窍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才觉得没意思。
“殿下明鉴。”庄慕青附和,“但从前朝起律例便已明文禁赌,朝安城大小赌坊也早被清净。”
凤栩笑了声,将卷宗放下,平静道:“世家权贵们私下里做的事都屡禁不止,草菅人命也是家常便饭,连尸身都寻不着、更无人在乎的不计其数,莫说是赌坊,朝安这座繁华都城藏着的东西可不少,尽量找到那些被算计了的富商,只要有活口就好说,再有……寻个生面孔来。”
庄慕青几乎刹那便明白了凤栩的打算,若是能得到那些被坑过的富商证词会省下许多力气,再不济,若是死光了,那就再弄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目标”。
“下官亲自去办。”庄慕青不假思索地颔首,他看了眼时辰,已然过了晌午,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城中用个午膳?今日段都统休沐,有他相伴,不会有事。”
凤栩的确饿了,刚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很虚弱,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宫。
于是想了想后,轻声道:“那就去吧。”
079。双面
朝安城繁华,食肆遍街,天香楼便是其中翘楚。
凤栩仰首望着天香楼描漆镶金的牌匾,这是朝安城的老字号,连牌匾都是大启建国皇帝御赐的,即便过了这些年历经风雨霜雪,仍不见褪色。
“庄——哎。”从酒楼里走出的段乔义在看见凤栩的那一刻生生地哽住了,双眼也随之惊愕睁大,用“这咋回事啊”的眼神看向了庄慕青。
庄慕青轻咳一声,“段都统,这是靖王殿下。”
同样回以“你还不过来行礼?”的眼神。
段乔义福灵心至,立刻上前刚要俯身道:“下官段乔义,见过靖王殿下。”
“段都统有礼。”凤栩的神态与语气都堪称疏离,连眉眼间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天香楼在朝安极负盛名,你们倒会选地方。”
从前凤栩也常来天香楼,或是设宴,或是赴宴,彼时他便是众星簇拥着的月。
段乔义还没从庄慕青把凤栩一起带过来的震惊中回神,下意识尴尬笑了两声,“是啊是啊,靖王殿下来过么?”
庄慕青瞳孔一震,立刻上前用肩将段乔义撞开,回头给了他一个“你想找死么”的严厉眼神,又对凤栩笑了笑说:“殿下看了半日的卷宗想必也累了,咱们先进去吧。”
段乔义也差点咬着自己舌头,猛地回过神来想到凤栩从小就在朝安城长大,比他们谁都了解这,怎么可能没来过天香楼?
凤栩看似并不在乎,先一步进门。
刻意落后的庄慕青飞快低声说了句:“陛下吩咐。”
段乔义一时半会想不明白陛下的目的,但回神后便知道什么话该说,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你是…靖王殿下?”
凤栩一进门便瞧见个熟面孔,天香楼是朝中官员的产业,掌柜的姓刘,靖王殿下当年尊贵又大方,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刘掌柜与他也称得上相熟。
“刘掌柜。”凤栩微微牵起唇角,对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
“是,是啊。”刘掌柜面色复杂,他就在朝安城中,自然也晓得这两年里在凤栩身上出现了太多变故。
他与以前也不一样了,那不可一世的尊贵狂傲此刻尽化水一般寡淡的平静。
最终也只是给这位算不得熟识的掌柜一个微小的颔首,与一句“好久不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过去美好得如梦似幻,也残酷的遍地血腥,凤栩近来频频回望,长醉欢侵蚀了他的身体与记忆,已经褪色的记忆不会再恢复,于是模糊的记忆中如同阴阳般界限明晰,一面柔暖温和,一面猩红阴冷,他不会遗忘过去的仇恨,但也不再留恋执着于往日,有怨报怨,血债血偿,一切冤缘都将于债消那日落幕。
紧随而来的庄慕青和段乔义也瞧见了这一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段乔义眼神复杂地压低声说:“他……没事吧?”
庄慕青沉默着,他已经有些明白为何殷无峥要他带着凤栩出来走走,只有真正与这位曾经的末代君王相处,才能看得出他平静之下隐隐藏着的、破碎的麻木。
国破家亡的亡国之君,他站在前尘与今时之间,走过熟悉的街口只怕也会觉得陌生吧。
“走吧。”庄慕青说,“他轮不到你我来担心。”
且不说还位皇帝注视着凤栩,单单是这位旧朝君,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与施舍。
凤栩始终面色如常,在庄慕青和段乔义这两个新朝臣前也从容自若,吃相也文静温吞,三人就坐在大堂中,忽地,听见隔壁桌有人哄笑出声。
“哈哈哈,他啊,啧啧,还真是一往情深呢,当初追着人家跑了三年,连朝安城的寻常百姓都知道,那闹得可叫一个满城风雨!”
“谁说不是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向着人家呢,也不知把自己早死的爹娘和哥哥放在哪了。”
“要我说啊,摊上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是姓凤的一家倒霉,当年太子凤瑜那是何其的贤明温雅,就不该生下这个纨绔子。”
“就是,为了个男人,连自家的江山都能拱手相让,我要是他爹啊,都能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了。”
邻桌的四人喝了些酒,嗓门也高了起来,边说边笑,仿佛当真是为早逝的帝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替他们处置了凤栩这个逆子。
“倘若能真从皇陵里爬出来便好了。”凤栩自语一般地叹了口气。
段乔义与庄慕青对视一眼。
“那个,殿下……”段乔义迟疑道,“要不要下官…?”
庄慕青没作声,他见凤栩这样平静,像是根本不欲将事情闹大的样子。
他甚至以为凤栩不会追究。
但凤栩就这样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向邻桌走去,从刑部衙门出来他便与庄慕青都换上了常服,以至于此刻瞧上去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且削瘦又孱弱苍白。
邻桌四人根本没注意,段乔义与庄慕青也不明白凤栩要做什么,于是便眼睁睁看着凤栩走到了其中一人身边,一手抓住那人头发将他脑袋往后一拽,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在那人惊愕到来不及怒骂时,一抹银光倏尔闪过!
“啊!!!!”
鲜血飞溅,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段乔义目瞪口呆。
庄慕青愕然愣住。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凤栩就已经施施然松开了满脸是血的男人,平静地放下那只袖中藏了弩箭的手,任由脸颊开了两个洞的男人狼狈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如注地往外涌,凤栩左手满是血迹,脸上也沾着猩红的血点,对呆若木鸡的另外三人笑了笑。
“怎么,还想替本王早逝的父母兄长,教训本王么?”
银冷的弩箭在刺穿了男人双颊后沾着血钉在大堂内的柱子上。
整个大堂在片刻的死寂后,骤然爆发出哗然声,呆滞的三人骤然明白站在他们眼前看似文弱的清瘦青年是什么人,再加上此刻满地打滚那人的惨状,纷纷脸色惨白下来。
跑堂的小二不敢上前,连刘掌柜也不曾现身,凤栩就这么满身是血的站在那,抬脚踩上了地上那人的脖子,只需再用些力气,即便踩不断,也能令人窒息而死。
他笑着问:“怎么都不说话了,方才不是挺会说的么。”
始终在暗处的宫铭悄无声息地现身,堂内几个正在用饭的客人也都面露杀气地站起身,俨然都是殷无峥派到凤栩身边的暗卫。
段乔义轻轻嘶了一声,“我真他娘的……那是越隽身边的人吧,难怪他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动手……”
“少废话。”庄慕青推了他一把,随即起身,“别愣着了。”
段乔义飞快上前,他休沐并未佩刀,但身形高大健硕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习武之人,庄慕青在他身边气势也丝毫不弱,当即训斥道:“你们放肆,陛下钦封的靖王,岂是你们能肆意冒犯的?”
凤栩的靖王封号如今只有朝中勋贵知晓,尚未行册封大典,自然也就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
以至于腿软到站不起来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前朝的靖王不是早就做了皇帝,还成了亡国君么?!
这三人连靖王重新被赐封的消息都不知,自然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家,早被一道道虎视眈眈的眼神吓得两腿酸软,颤巍巍从椅子上起来也管不了其他当即跪了个整整齐齐。
凤栩笑出了声,一脚踢在受伤那人本就血淋淋的脸上,从前见了血便皱眉作呕的靖王此刻遍身猩红,却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宫铭,查清楚他们的身份,送进刑狱去,冒犯皇室中人即为藐视天子,如此欺君大罪,由刑部定夺吧。”
“是。”宫铭颔首,犹豫片刻后,又说:“属下带您去更衣?”
凤栩垂眼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神情冰冷而阴鸷,他冷声道:“不必了,回宫。”
他平静得好像方才拿弩箭射穿了别人脸的根本不是自己,即便是脚底下踩着别人的脖子,神情都是镇定从容的,隐忍而深藏的疯。
“失陪了。”对段乔义和庄慕青轻轻点头后,凤栩转身便走。
本以为靖王是个忍辱负重被逼无奈小可怜的庄慕青张了张嘴:“……”
同样一日之内被凤栩震惊好几次的段乔义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算是知道他那个纨绔名从哪传出来的了。”
这一言不合就见血,说他是纨绔都轻了,真要做了掌权的皇帝,那就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始终躲着的刘掌柜不知几时冒了出来,他望着凤栩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道,“靖王殿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
来天香楼的多是富庶子弟,曾有一次一个公子哥自己猎了兔来,地上沾了兔子的血,恰好被刚进门的靖王瞧见,年少的靖王当即变了脸色,险些吐出来。
凤栩是真的厌恶血腥,从来都远庖厨,不会亲自看宰杀烹煮的过程。
听掌柜的说完,段乔义几乎不敢相信这胆小到见血都怕的靖王,会是方才那个隐隐透着戾气的狠辣凤栩。
刘掌柜面露惋惜地摇了摇头,“靖王殿下的纨绔名声也不过是个戏称罢了,我们都晓得,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
却只有身份低微之人才晓得,刘掌柜如此,李老板如此,恶名满朝安的凤栩其实是一个从无世家子恶习的好孩子。
庄慕青在渐渐拼凑出完整凤栩的过程中感觉到了悲哀,为这个大变模样的靖王殿下。
080。撤案
凤栩刚沐浴换了身云锦白衫,从庄慕青那得知消息的殷无峥便匆匆赶来。
“你急什么?”凤栩看上去与往日无异,神情自若含笑,“我又不会吃亏。”
殷无峥这样偏爱,他要是还因为几个小卒子吃了亏,就当真没脸再活着了。
凤栩才沐浴过,湿漉漉打着卷的发尾垂到了腰际,瞧上去白净文弱,殷无峥轻轻抚了下他濡湿的长发,“只是不愿你受委屈。”
“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凤栩伸手拦揽住了他的颈,低声笑了笑,“我不是都教训过他们了,你不问问我想怎么处置他们,毕竟都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哥儿。”
不出意料的,殷无峥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说道:“随你。”
凤栩早就知道自己那点聊以慰藉的癖好。
从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怎么让仇家痛不欲生开始,就连杀孙善喜时,他都不知想过多少次,以至于付诸于行动时做得干脆又游刃有余,人在绝境中要么被压垮,要么被逼疯,凤栩连自己的腕子都敢放在火上烤,不知多少次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对待旁人就更不会留情。
他在疯狂又残忍的报复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就连上次在巷子里,周福刻意将许言弄成那副凄惨的死相,大抵也是殷无峥的授意,凤栩便知道他在殷无峥面前彻底没有秘密,无论是地牢里的陈文琅,还是被挂在宫门上的孙李氏,甚至是死在马车下的许言,都是殷无峥容他发泄满腔阴郁怨气而已。
“教训教训也就够了。”凤栩说,“我还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能杀,这几个还罪不至死,但总得受些教训。”
他亲自出手教训最狠的那个,也是因口出狂言冒犯了他父皇。
凤栩心里一直都有一杆秤,所以他不怪殷无峥抢了天下,太子凤瑜已死,凤栩知道半疯又不知能活到哪日的自己抗不起江山与万民性命,更何况是如今还不满三岁的凤怀瑾,他有一位母仪天下的母后,更有贤明仁德的兄长,即便是平庸的父皇也心慈仁善,这样的人教出的孩子,又怎么会真的是非不分。
凤栩说到做到,派人去那几个世家子府上警告后,各自打了板子,关不到两日便放了回去。
不过是几个不重要的东西,凤栩更在乎平宣侯府,他曾经视为友人的许逸在背后做了不少事,凤栩自认不够聪明,但气量却足够小,睚眦必报,谁也别想得罪了他以后还能独善其身。
刑部借由许逸的案子翻出了许多外乡商人的旧案,许逸得知后当即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更是暗暗后悔不该为了一个庶子将事闹大,便立刻去找亲爹平宣侯。
“爹,不能再让刑部查下去了。”许逸脸色很差,再也没有平宣侯府世子的春风得意,“就当二弟是意外身亡吧,只要咱们不追究,刑部也不能再查下去。”
许旭昌本就因次子的死迟迟没有结果而心情郁郁,见许逸竟然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猛地一拍桌案。
“岂有此理!那是你亲弟弟!”许旭昌怒斥。
许逸苦笑道,“是,他是我亲弟弟,可爹,再让刑部这么查下去,您老的嫡子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旭昌一时间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爹,二弟死得蹊跷,我一直怀疑究竟是谁会用这种阴险的阳谋。”许逸叹了口气,“现在刑部借由二弟的案子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旦……一旦被他们拿着证据,凤栩绝不会放过我的。”
“你……”许旭昌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踱步转了两圈,才沉声道:“你个逆子,从实招来,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
许逸哪里还敢隐瞒,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先交代了宫变那日如何私自与凤栩决裂,这些年来又私下里做了什么事,听得许旭昌脸色越来越难看,许逸也就破罐破摔似的平静道:“若是没有赌坊,侯府焉能有今日风光,凭几家铺子又能赚多少银子?那凤栩……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还能翻身!”
宫变后便沦为提线木偶的天子,又成了亡国君,却还能在新朝以王爷之尊受尽尊崇,许逸暗暗嫉妒凤栩的好运气,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却半点没想凤栩是怎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你、你…”许旭昌脸色难看阴沉到了极致,踉跄着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无意于政事,更不想参与什么党权倾轧、皇室争储,更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只想有个能安稳活着的一席之地便足矣,早年放权给了嫡子,却没想到许逸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你糊涂啊。”许旭昌握拳砸了一下桌面,痛心疾首。
“说什么都晚了。”许逸沉沉地开口,“凤栩说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爹,他在天香楼公然伤人,还将四个世家子弄进了大狱,即便是这样,陛下也纵容他,倘若真要让凤栩这样继续查下去,我就完了。”
许逸自己也心虚,他其实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凤栩和许言的死有关,可他就是不安,毕竟……他曾经让许言去弄垮了凤栩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破店。
现在许言莫名其妙地死了,凤栩又刚好封王,许逸实在担心。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许旭昌再怎么宠爱次子,也不能在此刻不顾嫡长子的死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逸,说:“就依你吧,许逸,倘若凤栩真想要对付你,就算是为父也没法子。”
平宣侯府固然也有自己的门路,可什么门路能抵得过当今天子?
许旭昌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对哪个君王都没什么忠心,谁掌权便是谁的臣,却没想到儿子竟然闯下这样的祸事,他甚至觉得许逸还隐瞒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许逸脸色难看,又有些不甘,却无话反驳。
“哦?不查了。”凤栩靠在椅子上,单手托着下巴,瞧着笑吟吟的。
许逸在他面前低着头,好声好气地笑了笑说:“是,这么些日子也没消息,何况府中小厮已说了,那日他吃醉了酒,没跟在舍弟身边,连舍弟几时走的都不知,生怕说出来挨罚才诓骗于我,想来舍弟亡故不过是意外一场,便不烦劳殿下与刑部的各位大人们费心了。”
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见凤栩。
可无论是刑部尚书罗百川,还是右丞庄慕青,听见他不肯再查,都推到了靖王殿下身上,逼得许逸不得不亲自求见靖王。
“这样啊。”凤栩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才刚查着些眉目呢。”
也不知说得究竟是哪个案子。
许逸笑得有些僵,“误会一场而已,不如……”
“不行。”凤栩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许逸脸色微变,“殿下……”
“我说,不行。”凤栩坐直了身子,笑意敛起,神色淡漠下来,“这案子刑部接了,就要一查到底,何况世子,死得毕竟是你的同胞兄弟,如今唯一的证人也改了证词,难保不会是因兄弟阋墙……”
凤栩嗤笑,“毕竟我瞧世子,也不是什么在乎兄弟情义的人。”
“殿下!”许逸变了脸色,强忍着不敢发怒,“还请慎言!”
凤栩又笑,他微抬下颌,矜贵高傲地俯视着许逸,“这有什么好羞于不肯承认的,毕竟你已经做了不是么,平宣侯世子,既然瞧不惯怎么不亲自动手,反倒要你这个替你去做这把刀。”
许逸知道他说得是什么,当即出了满身的冷汗。
“是害怕么,平宣侯世子。”凤栩慢悠悠地说,“当年躲在门后,不敢在我面前说出那番话,就连这两年里也是这样,只敢借刀杀人。”
许逸声音微颤,“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他不仅懂,更被凤栩说中了心事,他一直嫉妒那个嚣张狂妄的小王爷,凭什么他能父母恩爱兄弟和睦,分明是皇室中人,却被娇养出了那样天真的性子,许逸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想着,凤栩或许是在藏拙,总有一日他会对自己的兄长亮出刀刃。
可是没有。
这世上怎能有这样命好的人,出生便锦衣玉食,阖家安宁,也正因如此,许逸知道自己的想法与妒忌有多卑劣,哪怕是当初将要落下枝头的凤凰,他还是不敢当着凤栩的面说出那番讥讽之词。
他不敢面对凤栩的一切,凤栩的坦荡、赤诚都映照出了他自己的秉性不堪。
“听不懂便罢了。”凤栩下了逐客令,“请回吧。”
也就是这件事没得商量的意思。
许逸走后,在门外听了全部的庄慕青进门说道:“他慌了。”
凤栩不以为意,“亏心事做多了吧。”
“正是如此。”庄慕青笑了笑,“坏消息,那些外乡商人无一活口,好消息,咱们的钉子被赌坊的人注意到了。”
“坏消息可以当做没有。”凤栩对他说,“只要找到,即刻命禁军拿人。”
庄慕青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