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驱使
“手脚都收拾干净,这段日子务必给我小心行事!”许逸脸色难看,疾走的同时低声吩咐。
在他身边一个左脸有刀疤的粗犷男人也低低地应着,“是,那刚上钩的鱼…?”
“也弄干净。”许逸满面的阴霾,忽地顿住,转身指着男人一字一顿,“记住了,咱们的性命可就在这上头了,别到时候有命赚没命花。”
“这是条大鱼。”那人一副亡命之徒的不以为意,直直地盯着许逸,“真正的大鱼。”
四目相对,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贪婪,许逸也就不那么坚定,犹豫了片刻后,只说道:“小心行事。”
夜幕晦暝,是风雨将至。
“最怕的是无所求者,凡有所求,权财色……哪一样都是弱点。”凤栩靠坐着马车,远远望向低矮简陋的茅屋,朝安并非尽是权贵,城中亦有寻常百姓,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边缘不起眼犹如村落的一小片地方,住着的仿佛都是讨生活的百姓,实际上却在地下藏着一座赌坊。
凤栩神情冷淡,“贪啊,哪怕明知风声紧,还是忍不住动手,庄大人,这一局,是本王胜了。”
同样坐在马车里的庄慕青揣着袖子叹了口气,“下官认输了。”
他与凤栩前两日便随口定下了个赌约,赌的便是许逸会不会老老实实地收手一段时日,倘若如此,他们要查下去还真要费一番心思,可凤栩却说钉子已经埋下去,他们绝不会放走这头肥羊。
之前的外乡商人都已因为各种原因死得干净,便只能另寻他法——引蛇出洞。
人傻钱多的外乡商人,朝安城只要出现这么一个人,那赌坊的人便会自行与之接触,而许逸也明知凤栩在查自己,却还是不肯放走这口到了嘴的鸭子肉。
外头刀兵已起,周围早已被宫铭带人团团围住,凤栩收回视线,平静道:“只是这一次与我们对弈之人不是什么聪明人罢了,被欲念驱使着的傀儡,哪怕明知是饵也要凭着侥幸二字一口咬上去,倘若对方当真是个聪明人,这局棋不见得会输得这样快。”
说到这儿,凤栩自嘲地摇了摇头,“当年真是眼拙,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他竟也真心实意地当成友人结交,如今想来,凤栩觉得自己也是可笑。
庄慕青这段时日也听了不少凤栩从前的事,知道这个许逸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人,但显然传闻中的那个靖王与如今的大不相同,当年凤栩可是当真不曾将许逸视作下属,他这个人护短又重情。
世家子们许多巴结不上他,又玩不到一起去,偏偏又被凤栩的骄狂跋扈压了一头,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最初这个“纨绔”的名声也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遑论当初还有个珠玉在前的太子凤瑜,天真又嚣张的凤栩被彻彻底底衬得黯然失色。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清。”庄慕青温和道,“殿下且放宽心。”
他声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宫铭低沉的禀报,“靖王殿下,赌坊溃败盾入地道,我等已寻到赌坊入口。”
“做得好。”凤栩推开马车门,他今日着云纹赤袍,发束金冠,踩着锦靴下了马车,“留活口,全部押回刑部衙门。”
不过一个赌坊,纵然有些打手,却连山匪都不如,宫铭带着人如入无人之境般一路推进,不过半个时辰,适才还人声鼎沸的地下赌坊便已如秋后落叶,凤栩随引路的禁军亲自下了地道,这地道修整平滑,分明是人力开凿,而地下赌坊的繁华也超乎他的预料,修葺奢美,浮雕描金,好一个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殿下。”宫铭脸上带着血迹,他紧握佩刀,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阴沉的郁色,迎上来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前面……”
凤栩已经走过那可容纳百人搏戏的大堂,见他这幅模样,蹙眉问道:“前面怎么了?”
“不太干净。”宫铭艰难地开口,“恐污了您的眼睛。”
凤栩微微蹙眉。
他身边的庄慕青迟疑道:“殿下…?”
“去看看。”凤栩说。
宫铭在前引路。
穿过大堂后向下便是一些雅间似的小屋,禁军正挨门搜查,而宫铭带着凤栩继续向下,这座地下赌坊竟向下有许多层,犹如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宫殿般奢华,还在楼梯上,凤栩便嗅着了一丝异味,像是香料、酒精与某种怪异味道结合而成,甚至还有隐隐的靡靡之音,越靠近,越清晰。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直至真正看见第三层的模样,他与庄慕青都停在了门口。
第三层中修建了一个极大的酒池,熏香尚未熄,安置十余张短榻,浑身赤裸的男人都被押着,不难猜出之前在做什么,而许多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子却神态痴狂迷乱,毫无羞耻模样地尽情摆弄自己。
禁军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在这充斥淫.靡放荡酒池肉林的第三层内,各个面红耳赤。
男男女女赤身相对,凤栩到来之前这群人在做什么已经显而易见,这座地下赌坊竟还做着这样的勾当,连自诩斯文的庄慕青都变了脸色,嘟囔着“这般淫秽”“有辱斯文”等等。
凤栩眉心渐渐紧皱,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后,发现这些女人的模样都不大对劲,每个都神态迷离,这样的神情让他觉得很熟悉。
目光扫视之下,凤栩的神情骤然凝滞,旋即猛地阴沉下去。
他大步向前,走到一张短榻上,那短榻上的锦缎还带着不明水渍,而凤栩的目光落在小几上的一个精美玉碟,那上头赫然摆放着数粒熟悉的猩红药丸。
“长醉欢。”凤栩低声。
从看见那些女人的模样时凤栩就觉得熟悉,隐隐有所猜测,在亲眼看见长醉欢时竟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定定地愣在了原地。
他也曾服用过长醉欢,而这东西最狡诈的一点也在于此——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哪怕只是看见与之相似的东西,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渴望,又何况是这样的一碟摆在凤栩面前。
凤栩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尝过长醉欢带来的、迷乱又疯狂的欢愉了。
他喉结微微滚动,喘息也不自觉粗重起来,指尖颤抖着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却又生生忍住,狠狠蜷指攥紧。
不,不能——
凤栩在心中竭力抗拒着长醉欢,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好不容易看见了希望。
决不能——
决不能再一次落入深渊。
可双眼却没法从长醉欢上挪开,他死死盯着那一碟猩红的药丸,只觉得那东西仿佛伸出了无数细长如蛛丝的触手,将他死死缠缚着拖向深渊,无论再怎么抗拒,视线就是难以挪开半寸。
他就这样几近狰狞地盯着长醉欢,眼眶都泛起薄红,目眦欲裂地浑身颤抖起来。
“殿下!”最先发觉他不对劲的便是离凤栩最近的庄慕青,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看见凤栩死死盯着案上点心旁边那一碟不知是何物的猩红药丸,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上前将那东西倒扣下去。
凤栩仍旧心绪难平,却猛地转过了身去,捂着心口狼狈地弯腰喘息,庄慕青想要上前去扶,却被凤栩挥手猛地推开,他踉跄了两步,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搜,仔仔细细地搜。”
宫铭与庄慕青对视了一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凤栩这样失态,宫铭不敢放松,立刻俯身道:“臣领旨!”
凤栩狠狠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自己想要回去将长醉欢吞下的冲动,艰难地抬起脚往外走,“先出去。”
庄慕青跟在他身边,凤栩连上马车时都险些跌下来,庄慕青搀扶着他坐回马车,凤栩已经是满身的冷汗,靠在马车上闭着眼,长睫不住地轻颤。
长醉欢带来的欢愉与痛苦此刻在他身上交织,在看见长醉欢的那一刻,这么多日子的隐忍都在刹那崩塌,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他险些要不顾一切地将那东西塞进嘴里。
那是逃不掉的诅咒。
凤栩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长醉欢,他甚至连赵淮生都不曾说过,凡是看见与长醉欢相似之物,都能引动长醉欢遗留下的、死死刻在心底的渴望。
连发作时蚀骨的痛意都隐隐地开始翻涌,凤栩初时还能忍一忍,可很快他便忍受不住地在马车上蜷成一团,整个人都在颤抖,喘息粗重又凌乱。
遇事沉稳的庄慕青罕见地慌了神,却听得凤栩低哑艰难地说道:“送我,回宫。”
刚刚发作没两日的凤栩本以为还能忍过去,可直到此刻才觉得大事不妙,他更不能忍受在这里——在外面,不知多少人都能看见听见的情况下露出那种不堪的模样,无能怯懦又狼狈的自己,只要想到凤栩便已经难以忍受。
回宫。
回到殷无峥身边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082.不甘
庄慕青看着痛苦蜷缩在马车角落里的凤栩,心都悬了起来。
“殿下,快到宫门了。”庄慕青急得冷汗都冒了出来,“您怎么了,下官派人去宣太医?”
“不。”凤栩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嘶哑一声,他颤抖着伸出手,手里攥着那块清透的紫玉腰牌,“回…净、麟宫。”
猩红的血珠子从他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在衣衫上晕开犹如绽放红梅般地血渍。
庄慕青一时间忘了伸手去接。
凤栩一直在用手紧扣着马车,直到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庄慕青却连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定然是地下赌坊的问题,可进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凤栩变成这副模样,他好似也心里有底,连太医都不愿见,非要即刻回宫。
但此刻不是深究这些事的时候。
庄慕青将沾着温热鲜血的腰牌接过,目光复杂地低声说:“下官明白。”
殷无峥给凤栩的腰牌只此一个,见之如见君王,值守的侍卫自然不敢阻拦,放任这辆马车疾驶入宫门,庄慕青早在路上时便吩咐人快马入宫回禀陛下,马车还在半路上,便遇上了天子御辇。
庄慕青下了马车便行礼:“陛下……”
脸色冷峻的帝王却看都没看他,径自大步上前,猛地拉开了马车的门。
正蜷缩在马车里浑身颤抖的凤栩抬眸,在瞧见殷无峥的那一刻终于放下了心,他艰难地、缓缓地对那逆光的身影伸出了染血的手,如同在深渊中渴求一线生机。
“殷…无峥。”他颤抖地唤了一声。
“我来了。”殷无峥进了马车,将车门关上的同时将凤栩捞进怀里,“别怕,阿栩,我来了。”
凤栩始终隐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殷无峥胸前的衣襟,可他却又费力地扬起一抹笑,声音抖得不像话:“我…我看、见,长醉欢,殷无峥…我、没吃。”
像是在邀功。
这小傻子。
殷无峥低头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心,轻声说:“好,我们小凤凰做得好。”
外头的周福对庄慕青笑了笑,俯身道:“庄大人受惊了。”
庄慕青也是第一次见陛下这样紧张一个人,他方才从御辇上下来时,神色难看得比在战场上还要狠厉,不由得开口道:“靖王殿下……”
“此事不怪庄大人。”周福已经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对庄慕青笑说,“有劳庄大人送小主子回来,剩下的事便不必庄大人忧心,地下赌坊一事还需大人多多费心,该查的都查清楚,该缉拿的,也统统下狱。”
庄慕青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什么。
周福是皇帝身边的人,他说的话,等同于陛下的意思。
尽管不知靖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庄慕青知道,这件事彻底激怒了殷无峥。
早在庄慕青派的人到宫中之前,安插在凤栩身边的暗卫便先一步将消息传回了宫里,凤栩刚发作没两日,殷无峥才放心他夜里出去,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便能引动长醉欢发作。
这次发作来得突兀,凤栩又身在外,吓得魂不守舍,连手指的疼都感觉不到,血淋淋的十指死死攥着殷无峥的衣裳。
只有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才能知道,哪怕是虚假也是难以拒绝的无上欢悦,戒断的过程就已经让凤栩痛不欲生,而之后每一次瞧见与长醉欢相似的东西,都能让他想到长醉欢带来的欢愉,继而变成从心底生出的、真切的渴望。
长醉欢发作时间的推迟让凤栩生出了希望,而今不过因为瞧了一眼便成这副模样,又重新将艰难往上爬的凤栩推入了深不见光的暗渊。
之前的、现在的一切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
殷无峥抱着凤栩回了净麟宫,凤栩一直颤抖着缩在他怀里,分明绝望又痛苦,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连殷无峥都已看不清彼此的前路,凤栩好似真的已经逃离不了长醉欢为他定下的宿命,曾经年少得势,却当真要不得善终么?
“阿栩…”
殷无峥坐在榻上,低头瞧向怀里的凤栩,神情无奈又温和。
"阿栩,我们…"
就算了吧,我们不要继续了。
他想这么说,他终于只是个凡夫俗子,天子如何,帝王又如何,他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坐上了这个位置,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栩这样痛苦,就如同当年四面楚歌的那个西梁王长子一样的无能为力。
“我会陪你。”殷无峥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他勉强提起了精神,不愿让已经承受无数痛苦的凤栩听出他的绝望与退缩。
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穷尽碧落黄泉,你我永无分离。”
殷无峥虽然没有明说,可凤栩听懂了,赵淮生曾经说过,长醉欢就像是一座山,压垮的不仅仅只是承受痛苦的人,更有身边人。
对他动了情的殷无峥也快要被压垮了。
凤栩觉得好痛,不仅是因为长醉欢,更是因被他一起拖进深渊的殷无峥,可他又欢喜,因为殷无峥是真的爱他,分明已经是天子之尊,却要与他同生共死。
埋在殷无峥怀里的凤栩虚弱且艰难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即是回答——我还可以,我能做到。
高傲又娇气的小凤凰已经在殷无峥不曾知晓的时间里,变得极其坚韧顽强,他不甘心止步于此。
殷无峥眼前有些模糊,他伸手轻轻遮住凤栩沁着泪光的双眼,而后温热的泪便滴落在了自己的掌背。
他说:“那好。”
这条路太苦,可凤栩要走下去,殷无峥就愿意陪他熬着。
这一次的发作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过两个时辰便过了劲,凤栩甚至没如往常般直接昏睡过去,他清醒着任由殷无峥为自己梳洗沐浴,换上了柔软干净的素色中衣,还有力气对殷无峥说起地下赌坊的事。
“长醉欢是西南传过来的东西,宋承观早年曾因过被外放至西南元夏为太守,元夏偏僻荒芜,赵院使为我配药时也曾说过,长醉欢所需药材多珍贵,且其中重要的几味致幻药材多出自西南,想来将长醉欢带回朝安城的,应当是宋承观。”
凤栩轻轻咳了一声,才接着说:“地下赌坊的那些女人……应当都是被长醉欢所控制的傀儡,临走时禁军已将赌坊围困,说不定遍寻不得的宋太尉,就在那儿。”
自从陈文琅被抓后,酷刑受尽,加上长醉欢的威力,几乎是有问必答,唯独在宋承观这件事上,他虽然说出了之前两人的藏身之处,可宋承观不愧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待殷无峥的人去抓捕时,早已是人去屋空。
而后宋承观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
在地下赌坊发现长醉欢的那一刻起,凤栩便怀疑之前找不着,陈文琅也从未提起过什么赌场,想来是宋承观这老东西对自己极为信任的女婿也留了一手,所谓狡兔三窟,只怕陈文琅前脚带兵去清云行宫,后脚宋承观就脚底抹油先走为上。
陈文琅成了,他宋承观就东山再起,陈文琅败了,他宋承观也毫发无伤。
算计得明明白白。
只是凤栩没想到,原本查得是许逸,竟然牵扯出了宋承观,倘若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
“别让许逸跑了。”凤栩说。
真相虽然尚未可知,但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殷无峥颔首,他几乎是一夜没睡,正自己穿戴帝王衮袍与冕旒准备去上早朝,玄色的朝珠下,那双眸子冷冽漠然,唯独在看向凤栩时能露出几分温和的柔色。
“私设赌坊,设局敛财,刑部知道该怎么做。”殷无峥俯身轻轻摸了下凤栩的鬓角,“你好好休息。”
凤栩牵着他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即又松开,露出了个温软柔和的笑,“放心,去吧。”
他已经能在长醉欢发作之后笑出来,可殷无峥却只觉得满心酸涩,这样疲惫倦怠的凤栩竭力地表现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面,无非是因为他之前露出的动摇。
殷无峥替凤栩将薄被盖在肚子上,轻声说:“好生歇歇,待醒了,叫赵淮生来看看。”
他还是不放心。
但朝政也不能扔下,他要是就这么陪凤栩死了也就罢了,可既然还要做这个皇帝,总要顾忌江山与满朝文武。
更何况……还有人等着他收拾呢。
踏出房门的刹那,殷无峥身上的气质陡然生变,所有的温柔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如同一柄出鞘亮出刃的刀,锋锐而冷厉,他可不是什么只高居庙堂之上的圣人,而是运筹帷幄之下还能上阵杀敌的君王,这条帝王路,是殷无峥亲自提刀踩着无数尸骨杀出来的。
大霄江山是他的天下,满朝文武是他的臣子,从前诸多野心是为了权利、是为了报复,可如今——
他更要皇权稳固,天下平定。
为了他想要保护的人。
“庄慕青那边如何了?”殷无峥边走边问。
“回陛下,一切顺利,禁军已围了平宣侯府,只待刑部审出个结果。”周福低眸,语气中存着一丝森然杀意,“便能动手!”
083.错过
庄慕青昨夜将凤栩送回宫中后,便放弃马车直接策马回了地下赌坊,彼时宫铭已带着禁军将赌坊搜了个彻底,除却朝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甚至还有几位前朝旧臣与朝安富商都在其中,并非是在赌坊,而是在赌坊第三层那酒池肉林的靡靡之地。
妓院青楼在朝安常见,却也没有这般淫.乱不堪,而且那里不只有女子,还有一些年级尚小清秀漂亮的男孩,只不过每个人都是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模样。
在赌坊捉了几个管事审过后,起初还嘴硬的管事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平宣侯世子供了出来,庄慕青当即下令将许逸一同捉拿归案,丝毫不知情的平宣侯刚死了次子,又被抓走了嫡长子,当即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庄大人。”宫铭命手下押着个人上前来,“其余人依照吩咐交由刑部扣押,只不过这位,还需大人定夺。”
他一抬手,手下便薅起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苍老如枯树皮的脸。
庄慕青不曾亲眼见过太尉宋承观,只见过用于通缉的画像,武将出身的宋承观气势非同寻常,虎目精悍,身形高大,与眼前这个苍老憔悴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全然不同,可庄慕青还是从与画像相似的眉眼中认出了他。
“前朝叛党宋承观。”庄慕青沉吟片刻,沉声:“一并送去刑狱,别让他死了,本官亲自向圣上奏明。”
宫铭点点头,又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了庄慕青。
庄慕青打开一瞧,正是那猩红如鲜血般的小药丸,神情当即有些复杂。
长醉欢早已绝迹百年,尽管前朝时也曾流入朝安城,但很快便因此物阴毒而被封禁,故而盘踞西北与西南相距甚远且隔着崇山峻岭的西梁从未有过此物踪迹。
真正认出这东西的,是从刑部寻来的一个仵作,因为在地下赌坊不止发现了活人,还有没来得及处理掉的尸首。
仵作姓王,正是他认出了长醉欢,色如血,味甘,食之生幻,如坠极乐,正是偏门杂记中记载的西南秘药,庄慕青在得知长醉欢后,再联想到凤栩看见长醉欢的反应,便想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且遍体生寒的真相——凤栩也同地下赌坊的那些人一样,服用过长醉欢。
见庄慕青沉默了半晌,宫铭低声提醒:“庄大人?”
庄慕青蓦地回神,轻轻“啊”了一声,又说:“知道了,劳烦你带人回去。”
宫铭是禁军总督越隽的人,也是殷无峥为凤栩安排的护卫,一举一动莫不是天家圣意,有他亲自处理这件事,即便是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之人,也是无计可施。
只不过庄慕青也没想到,晌午后,他又见到了凤栩。
不止是凤栩。
刑部衙门此刻所有的官员都恭恭敬敬,比往日靖王在这时还要谨慎——因为天子亲至。
凤栩比前日所见憔悴了些,面无血色,尽管竭力撑着,但还是露出了些许疲色,庄慕青原本还想不通这靖王殿下怎么瞧上去苍白削瘦体弱多病的,现在倒是知道了,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没人能对这样的凤栩无动于衷,从他为了兄长的妻儿甘愿担下一切罪责宁死也要护住他们时,庄慕青就知道,凤栩与传闻不同,一个痴情的男人或许会令人感慨几句,但一个坚韧无畏历经磨难仍旧屹立的男人,才真正令人动容。
“前朝叛党正在大狱之中。”庄慕青亲自在前引路,又轻声问了句:“靖王殿下无碍?”
凤栩愣了下,有些莫名其妙,“无事。”
除了殷无峥和陆青梧母子,凤栩待谁都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态度,甚至于……最开始连殷无峥都是这个待遇。
庄慕青也不介意,微微笑了笑,却蓦地感受到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心头一惊,连要说的话也哽在了喉间。
……直到那道阴鸷冷戾的眼神收回,庄慕青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于是又不免想到,究竟是谁传谣说陛下厌恶靖王殿下的,这分明是恨不得捧在心尖,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陛下运气真好。
能被凤栩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地惦念、爱慕着。
刑狱自古便是阴冷不见光处,凤栩接连被长醉欢折腾了两次,正是虚弱时,到了门口,分明炎炎夏日,却冷得轻颤了颤。
“阿栩。”殷无峥眉头微皱,低声说:“我叫人把他送进宫里去。”
宫中地牢里如今还关着个陈文琅呢。
凤栩的神情变了变,森然的冷意转瞬即逝,他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平和又冷静,可这一次地下赌坊所见和长醉欢的突兀发作,都让本就将要被逼疯的凤栩更加歇斯底里。
“我都来了,总要见见他们。”凤栩低低地说,他要见的可不止宋承观一个人。
案子还没结,贸然将这些人送到宫中地牢去,刑部这边可就要头疼了。
凤栩能狠戾残酷地报复,但又会顾虑大局,在几近疯魔中保持着一丝近乎无可动摇的清醒。
到门口后,凤栩无需旁人跟随,只让殷无峥陪他进了阴森的大狱。
凤栩先去见了许逸,许逸被是在榻上被禁军捉来的,散发薄衣,他知道赌坊的事情败露,也猜到凤栩会来见他,只是没想到殷无峥会陪他一起来,忍不住露出几分怨毒的笑。
“靖王殿下,求仁得仁啊。”许逸知道凤栩不会放过他,索性连讨饶都免了,“当年费尽心思,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凤栩颇为认同地轻轻点头,“是啊。”
许逸嗤了声。
两人隔着大狱的木栏,一个锦衣华服,一个散发狼狈,却偏偏言辞熟稔,似如旧交好友般。
“你背着我做了不少事。”凤栩平静道。
地下赌坊足有三层,在第三层的酒池肉林后,还藏着巨大的刑房,里头甚至有刚刚死去的尸体,这样打规模的地下建筑,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出来的。
许逸便答,“不错,那地方便是我祖上修建的,原本是一处皇陵,不过修到半途便因一场地动变了山水走势而停工封穴,我便拿来用用。”
凤栩点点头,“你藏得不错。”
“哈哈哈,是他们太蠢了。”许逸坐在杂草堆上捧腹大笑,边笑边说,“卫皇后那个女人,还有你那个蠢货哥哥,竟然还天真地想让那些庸人翻身,怎么可能?他们生来就是蝼蚁啊,整日做那些春秋大梦,所以他们死了,若不是卫梓湘这个女人,凤家的江山也不会这么快就无可救药,还有殿下你,也一样的蠢,分明生来就握着寻常人得不到的权,竟还说什么兄友弟恭,窝窝囊囊地坐一个闲散王爷,哈哈哈哈,真是、真是蠢得可笑!”
“是啊,我也觉得。”凤栩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次换许逸愣住了。
“是他们的手段太温和了。”凤栩缓缓地说,“就该直接将阳奉阴违的东西杀干净,譬如现在的你,也就只能在狱中叫嚣几句了,还有我,识人不清,竟然将你这样的东西留在身边那么多年。”
许逸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嫉妒与怨恨统统爆发了出来。
他猛地扑上前攥着木栏,咆哮道:“那你又算什么东西?蠢得连自己祖上的江山都守不住,哈,心甘情愿给人做榻上的玩意儿才留下这条命苟活而已。”
殷无峥眉心微蹙,眸中刹那流露出杀意。
凤栩立即有所察觉,轻轻拍了下殷无峥的手,他反倒是此地最平静的那个。
“看来是对我不满已久,不过也是,从前我不怎么讨人喜欢。”凤栩很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从前那个嚣张跋扈不识疾苦的自己有多讨嫌,他攥住了殷无峥刹那蜷起的指尖,对许逸说,“可至少我曾真心待你,许逸,宫变那日我去寻你,除了想借些人手送嫂嫂和怀瑾出城,还想要与你说,保命要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
许逸呆滞了下来。
他看不上凤栩的天真,嗤嘲他的真心,却又发了疯一样嫉妒他能得到父母兄嫂真心的疼爱。
可谁又不想要被真心对待呢?
嫉妒与讥诮,不过是因为得不到,他嫉妒次子能得到父亲的疼爱,又不得不做出个好兄长的模样,嫉妒凤栩,又不得不小心伺候,可现在凤栩却告诉他,就在当初,他也曾被真心对待过。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凤栩神色凉薄,语气冰冷:“早该杀了你们这些朝中蠹虫,既然自诩身份高贵,视众生如蝼蚁,如今的你何尝不是蝼蚁,说罢,你是几时与宋承观狼狈为奸的。”
许逸蓦地回神,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他的疑惑真情实感,凤栩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又问:“地下赌坊的长醉欢,是从哪来的?”
“买的。”许逸说,到了这份儿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了当地和盘托出,“那些货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调教好的,长醉欢也是从那些人手里买的。”
凤栩沉吟。
看来许逸是当真不知道这东西出自宋承观的手,虽然无关紧要,但凤栩的郁气却散了些。
不过他还是得死。
许逸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畏惧死亡,又或许是因凤栩方才的话,他心乱如麻,竟开口说:“如果……”
“没有如果。”凤栩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做下的事总要付出代价,我要,你也要,许逸,你难逃一死。”
许逸怔怔无言。
凤栩这样决绝,他却后悔了。
嫉妒也好,厌恶也罢,他卑劣地想要毁了凤栩,毁了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可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连许逸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的心,只是在凤栩说出“我都不怨你”时,许逸尝着了苦涩的悔意。
084.珍重
得知许逸与宋承观之间没关系,凤栩也稍稍释然了些,但平宣侯府为臣,却眼睁睁看着当初皇室受辱,许逸更是行事狠辣草菅人命,该付出的代价,谁也跑不掉。
与宋承观就没什么话好说,血海深仇是真,凤栩才刚瞧见他那憔悴苍老的狼狈样子,便愉悦起来。
“放心,你还能活很久。”凤栩轻轻地笑着,只是神色中尽是偏执凶戾,“陈尚书还等着你呢。”
宋承观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人仿佛是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从刑部大狱中出来后,庄慕青便发现先前神色难霁的凤栩是带着笑的,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近人情的陛下正与他牵着手,还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而后便见凤栩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娇,半点看不出阴郁来。
但庄慕青很快就发现,凤栩与殷无峥在一起的时候,眼里便只有殷无峥,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在将这二位送上马车的时候,殷无峥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庄慕青蓦地恭顺地下头去。
“他很好吧。”殷无峥说。
庄慕青再抬头时,天子御驾已经走远了。
凤栩坐上马车便没骨头似的靠着软枕,待殷无峥坐过来,又慢吞吞地伏到了他怀里去靠着,低低笑道:“你怎么总吓庄大人?”
“你说呢?”殷无峥捧着他的脸在唇角亲了亲,“他总在看着你。”
凤栩乖乖仰起脸给亲,眯着眼笑,“你明知道他没那个心思。”
庄慕青看他的眼神可磊落坦荡得很,没有丁点儿的欲,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不敢。”殷无峥的声音低下去,“你是我的。”
后半句话成功取悦了凤栩,却听得殷无峥又低声问:“那许逸呢,你真不怪他?”
“怎么可能?”凤栩微微挑眉,笑意中蓦地覆上了漫不经心的冰冷,“我说过,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只要他的命怎么够,世间极刑不止能施于身,更能诛其心,你看见许逸最后的眼神了么?他要后悔死了。”
苍白温凉的指尖在殷无峥掌心描摹轻抚,语气高傲而残酷,这才是凤栩,大霄的靖王,言之凿凿真情实感地剖白也能被当做武器,兵不血刃地要许逸一败涂地。
殷无峥被凤栩曾经的天真骄狂吸引,也因他如今的倨傲冷酷而着迷,一下一下轻轻吻着凤栩的脸颊脖颈,低低地说:“做得好,阿栩。”
从前凤栩虽又娇又狂,那都是父母兄嫂宠爱纵容出来的,他们要凤栩活在安稳平和的假象之下,而这两年里真正体会过俗世凉薄的凤栩早已变了心境,殷无峥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与欢喜——他是这两年里,唯一得到凤栩宽恕的人。
凤栩不明所以地回吻了一下殷无峥的唇角,低声笑问:“不会吧,你怎么连许逸的醋都要吃?殷无峥,你好酸啊。”
殷无峥目光深沉幽暗地定定瞧了他片刻,才缓声道:“你原谅了我,阿栩,我怕你也会原谅其他人。”
凤栩微怔,扶着殷无峥的肩头坐直了些,笑意收敛,正色轻声:“你……说什么?”
“我也曾伤过你,两年前,朝安宫变,我亦袖手旁观。”殷无峥嗓音微哑,揽着凤栩腰身的手臂也微微用了些力气,“对不起,我……”
他话未能说完,凤栩的指尖已经抵在了他唇上。
四目相对。
凤栩轻轻叹息,“若说没有半点怨恨,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你原本就是从西梁来的质子,倘若我是你,那个时候的选择和你也没什么不同,彼时你我都没得选,所以在你出城时……”
他的神情微微变了,像是陷入回忆的空茫,沁着斑驳血迹的记忆回到了两年前的三月初六,帝后惨死于宫中,太子被射杀于宣德门前,凤栩也杀红了眼,将陆青梧母子送出城后,他知道他得代替凤怀瑾回到朝安。
他特意换了个城门回去,倘若要离开朝安回西梁,殷无峥最有可能走得便是西武门,凤栩孤身在林中远远望着,本以为与殷无峥应当是错过了,却没想到竟真叫他等到了。
他瞧着殷无峥带人策马远去,其实也不过遥遥一眼而已,在殷无峥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凤栩的眼神追随踏上回乡路的他良久良久,直至故人消失在天地一线的远方,才有人从密林中缓缓走出,轻道一声:“珍重啊,殷无峥。”
凤栩本以为那便应当是结局了。
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他甚至不敢站在殷无峥的面前与他道别,好似这三年来的痴恋本就该无疾而终。
他没想到还能再听见殷无峥的消息,他夺了西梁王位,揭竿而起,剑指大启。
殷无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冰冷凝结,他怔怔望着凤栩近在咫尺的脸,喑哑地唤:“阿栩…”
他从来都不知原来凤栩曾亲眼看着他离开,一天恨不得在他眼前晃八百次的凤栩,偷偷躲在无人发觉的角落,只为了看他一眼,说一句无人听见的“珍重”,他以为蛮横无礼的凤栩去找过许逸,去找过许多人,却从来没阻止过他归乡的路,而是沉默地守在那条路上与他道别。
而后决然地转身走入了那个再无庇护的地狱。
“阿栩,对……”殷无峥蓦地攥住了凤栩的手。
他眼中的痛惜那样深沉,凤栩轻声说:“别再说对不起,殷无峥,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殷无峥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紧紧拥着失而复得的小凤凰,在他唇上轻啄浅吻,温柔而珍视,低哑道:“我爱你。”
殷无峥在后怕。
他对凤栩是有过杀心的,在重新回到朝安时,他知道前朝旧主留不得,但尽管如此,殷无峥迟迟难以下决心杀了他,尤其是在那夜过后,他得到了凤栩,这只曾经那样娇气又跋扈的小凤凰在他面前被折断了羽翼,颤抖得像一只脆弱又漂亮的蝶。
他真的怕,倘若那晚没提起宋承观与陈文琅溃逃,倘若凤栩当真一心求死,哪怕只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狠下心肠——
那么有关凤栩的一切都会被埋葬。
他永远不知凤栩在深宫之中受了怎样的搓磨,又是如何在不见天日的长夜中念着他、想着他熬过来,甚至还有那句至今才被他得知的“珍重”,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凤栩与他的痴心消失得干干净净。
爱与欲在此刻纠缠着翻涌不熄。
“我爱你。”殷无峥近乎急切地对凤栩表明真心,在险些失去他的恐慌中吻了上去,在唇齿厮磨间一句又一句地唤他,“阿栩,我爱你。”
凤栩被他亲得骨头都软了,苍白的脸颊也泛起薄红,好在他还记着这会儿是在外头,仓促地偏开脸伸手挡住了殷无峥的唇。
“我知道了。”凤栩有些赧然地抿起唇,连耳朵也带着红,轻声带着喘息,“回去再亲…”
殷无峥一直顾忌着凤栩被长醉欢折磨到脆弱的身子,即便是与他欢好也竭力温柔克制,甚少有这样近乎失控的热切,反倒叫他怀里的凤栩有些心猿意马。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何况殷无峥又是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这么亲昵地贴在一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凤栩暂且还没有在净麟宫外与殷无峥做些什么的兴趣。
殷无峥被他推拒时连耳带腮红透的羞赧模样勾了魂,静静瞧了片刻,才勉强老实下来只抱着他,又忍不住在微烫的脸颊轻吻几下,极为认真地压低声问:“回去以后,除了亲,还能有别的么?”
他甚少这样直白地对凤栩说这种事。
甚至还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凤栩心想果然不是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压着他就胡来的殷无峥了,但两人平日都是彼此暗示后的水到渠成,即便是在殷无峥因他身体而禁欲时,凤栩忍不住的引诱也都带着半遮半掩的意味,殷无峥如今这样问他,凤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清楚话。
“阿栩。”殷无峥伸手捧过他的脸颊,不许凤栩躲闪,又问,“可以么?”
“…可以可以。”凤栩挣扎着偏开脸,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多扭捏,越是如此越是赧然,只能强撑着绷紧脸色,“你几时学会……这种事也要问我的?”
殷无峥未忍住低笑了声,他也没料到郑重其事的询问会惹来凤栩这样的反应,可无论怎样的凤栩,他都越瞧越喜爱,也越瞧越心疼。
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戏折中的痴心人大多要被辜负,他也曾辜负过凤栩的情意,如今想来悔之深重难以言描,他恨不得回到两年前的惊蛰拦下自己的马,告诉自己小凤凰就在那里,他们不该就这样道别,即便凤栩不会离开朝安,即便他不能停下脚步,但至少——
至少要落魄的小凤凰知道,殷无峥也喜欢凤栩。
“我们再不分别。”殷无峥在凤栩耳畔轻声许诺。
085.生路
红帐春宵暖,薄衾覆缠绵。
冷厉严苛的殷无峥唯独待凤栩时温柔到了骨子里,恨不能倾尽所有来偿这五年里始终守在这里的小凤凰,他吻过凤栩所有的伤疤,尤其是右手掌心,情事结束后,他便松开了十指相扣的手,转而捉着凤栩的手腕去吻那掌心狰狞的疤痕。
凤栩被他吻得痒,眉眼间餍足与媚意交织,又洇开了笑。
“不要了。”他咬字轻软,轻而易举地将被吻了许多下的手抽回来。
殷无峥伸手将汗涔涔的凤栩揽入怀,见他尚还有些精神,低声问了句:“明日还去刑部?”
地下赌坊的案子只剩收尾,还附赠了个意外之喜宋承观,依照当初的约定,宋承观与陈文琅死后,凤栩便也死期将至,不过此时此刻的二人默契地都不曾提起那个交易,但凤栩也着实没了再去刑部衙门的理由。
“去做什么?”凤栩伸手去勾殷无峥的发尾,在指尖绕过一圈又一圈,“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殷无峥也纵着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倘若你想安稳度日,在宫中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凤氏……阿栩,你准备怎么办?”
凤氏,前朝皇族。
大启皇室本不该留到今朝,凤栩知道他和凤怀瑾能活到今日,都是因为有殷无峥护着。
倘若凤氏只剩下一个人,无论凤栩怎么做都无所谓,可偏偏如今活着的凤氏后裔不止他,他以旧朝君主的身份对新君称臣,凤怀瑾还在宫中住着,凤氏皇族已绝无可能安安稳稳地活。
凤栩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问:“你想做什么?”
“凭你所想。”殷无峥意有所指,“殷氏不会有后人,倘若立储,便要过继。”
凤栩蓦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瞧着殷无峥,见他神色认真,便知道殷无峥不是说说而已,震惊不已地凤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若说离经叛道,殷无峥可比他做得还要绝,譬如杀尽自己全族,殷氏宗族除了那个活着的瑄乐郡主之外,想找个过继的孩子都没了。
“我得想想。”凤栩踌躇地抿起唇,把自己埋进了殷无峥怀里,“我哥只剩下这么一个后嗣,我得想想,殷无峥。”
“无妨。”殷无峥摸了摸他乌云锦缎般地发,轻声说:“不愿也不碍事,我费尽心机得来今日的地位权势,总是能护住你们的。”
凤栩悄悄抬眼,便能瞧见殷无峥那张俊美脸上还未褪尽的欲色,不愧是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男人,在冷厉漠然消融后,他的美也浸透了锋芒锐利,分明是在战场上厮杀过不知多少次的人,可却仍旧身如无暇玉。
不似他,遍身旧伤。
凤栩微微垂眸。
多年前也是这样,哪怕是西梁来的质子,身为太子的哥哥也从不敢小觑殷无峥,甚至动过要将殷无峥除去的心思,可凤栩那样痴恋这个男人,凤瑜疼爱弟弟,不忍见他伤心,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强大足够自信,留下了殷无峥。
而自始至终,能与殷无峥棋逢对手的,也只有当年惊才艳艳的太子凤瑜。
靖王凤栩,一直以来都被这些天之骄子的光芒衬得黯淡失色,哪怕是到了现在,仍然一事无成,这两年里他唯一能做得也只是死咬着牙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好,活到让叛臣为大启江山殉葬的那一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的,对九泉之下父母与兄长的交代。
“如果当年活下来的是哥哥就好了。”凤栩不止一次这么想,说得也很坦然。
倘若有人能力挽狂澜扶天下之将倾,凤栩觉得那只有哥哥。
抱着他的手臂却倏尔受尽,凤栩被捏着下颌强迫抬起头,对上殷无峥如隼般的双目。
“凤栩。”殷无峥难得地对他重了语气,“是凤瑜又能如何,在彼时的境况下,你做得已经足够好,即便是凤瑜也不见得会比你更好,况且在我眼里,没有人的性命比你的更珍贵。”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绝无仅有的珍宝,这世上任何人的性命与凤栩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凤栩自然是欢喜的,因殷无峥毫无掩饰的偏爱痴迷,可他又彷徨无措,从未想过活下来的人瞧见了生路,却更加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与世隔绝活在仇恨与痛苦中两年的凤栩只觉得到处都陌生,他的过去早已与覆灭的大启都如水中花般散成涟漪。
凤栩垂下眼,伸手小心地覆在了殷无峥的掌背上,是一个小心试探似的讨好动作。
“对不起。”凤栩低声,“我不该说这种话,可我……”
话未说完便被殷无峥用吻堵了回去,这一次的吻分明是带了恼怒的,但也仅是轻轻的吮咬而已,殷无峥对待凤栩时很小心,压抑着怒火吻了他许久,才与他贴着唇哑声道:“可你害怕,是么?”
他早就发现了。
凤栩肆无忌惮做得那些事,几乎都是在笃定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明心殿的大火前,清云行宫的偏门后,甚至是时时刻刻威胁着他性命的长醉欢,正因如此,凤栩才能毫无顾忌地去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熬过了长醉欢的折磨,可小凤凰还是没有学会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只不过是从为了旁人而死,变成了为殷无峥而活着罢了。
“凤栩。”
殷无峥掐着凤栩的后颈,一字一顿,“我教你怎么活。”.
怎么活。
凤栩的确不知道。
从前他活得浑浑噩噩,整日潇洒玩乐,如今他因为殷无峥而活着,他贪恋殷无峥的宠溺疼爱,殷无峥就是他紧攥着的浮木。
他也不知道殷无峥想怎么做。
只不过第二日,凤栩便又被宫铭送来了刑部衙门,平宣侯府的案子由他与尚书省右丞庄慕青、刑部尚书罗百川一同观审,其实已然证据确凿,许逸定然是活不了,只不过凤栩没料到平宣侯竟然当真与此事无关,就在定案之际,公堂之外,平宣侯身着朝服,跪在了地上。
“老臣教子无方,愿代犬子受过!”许旭昌一个头磕在地上,“求靖王殿下法外开恩,放我儿一条生路。”
平宣侯府祖上对大启自然是有功的,可如今大启亡了,对大霄而言,平宣侯也不过是个旧朝臣。
所以平宣侯此刻求的是凤栩,是大启的靖王。
公堂上的许逸也怔住了,他对这个父亲也多有不满,尤其看不惯他宠溺幼弟,却没料到今日这一遭,当即愣在了公堂上。
罗百川当即斥道:“公堂之上岂容放肆!堂下罪人已然认罪,来人——”
“殿下!”许旭昌膝行两步上前,高声道:“殿下,就请看在往日犬子与殿下尚有几分情分的份儿上,饶过犬子性命吧!殿下!”
往日情分。
这四个字一出,连素来铁面无私的罗百川都卡了壳,他也是新官上任的刑部尚书,对朝安城的旧事还不太了解,更加不知道这位平宣侯府世子与靖王殿下有什么渊源,也不仅纳闷,这人不是靖王殿下亲自捉回来的么?
也没说要从轻发落啊。
但这桩旧事庄慕青知道的就不少,譬如许逸当初的确是与凤栩有些交情的,譬如平宣侯府在当年那场宫变中如何缄默,甚至在宋承观得势后当即表忠心,就如同大启亡国后,平宣侯府立刻投靠了新君,也正是因此,许旭昌才活到了今日。
他看向了始终沉默着的凤栩,低声:“殿下,这……”
凤栩轻轻抬手,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而后在安静下来的公堂上慢条斯理地说:“侯爷这是何必,许逸之过不足以连累许氏,至于法外开恩……律不容情,何来开恩一说。”
他根本没提起所谓的旧情,他与许逸之间也早就没什么旧日情分好说。
许旭昌早知如此,却仍不甘心,他老泪纵横地叩首,“老臣自知孽子罪不容诛,可老臣年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怎能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臣愿代子受过,求殿下开恩!”
“来人。”凤栩淡声,“扶平宣侯起身。”
立即便有刑卒上前强行搀起了许旭昌,此刻公堂外不止有平宣侯,更有许多来衙门外头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凤栩在其中瞧见了盘下李家铺子的老者,更有许多被许逸暗害却迫于权势求告无门的苦主,这也是朝安城头一遭对达官贵人的罪行不加以遮掩包庇的公审。
在一片安静之中,凤栩对许旭昌说:“那苦主的性命又当如何呢?平宣侯,许逸手上血债累累,我与许逸之间并非私怨,为的是一个公道,恕难从命了。”
瞧着许旭昌蓦地灰败下去的脸色,凤栩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笑话,当众求他顾念旧情,无非是这老东西知道,许逸有今天的下场少不得他从中推动,可许旭昌也不想想,他既然大动干戈地要许逸死,又怎么会被他威胁几句便放过许逸?
再者说,他们还真没多少旧情。
他巴不得许逸死无全尸曝尸荒野。
086.追回
凤栩说得冠冕堂皇,此案便再无转圜余地。
杀害许言的凶手没查出来,反倒定了许逸的罪,不过有小厮改口供在前,许言的案子便以“意外”论处,无需层层向上递,刑部直接结案后向御前呈了个折子,还是靖王殿下亲自拿进宫去,连三省都不经直接送到陛下的龙案上。
凤栩嚣张放肆地往龙案上一坐,双手环胸。
“宋承观是前朝的臣,结党营私贪墨弄权也是前朝的罪名,不过他与陈文琅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谋逆犯上,说好了,人要交给我的。”
“那就叫他在狱中暴毙。”殷无峥将没看完的折子挪到一边去,给凤栩腾地方坐自己的书案,大有将纵容进行到底的架势,“你若想要,许逸也一并送到地牢去。”
“倒也不必。”凤栩婉拒,“他该怎么死就怎么死吧。”
殷无峥目不斜视地低头看折子,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还是手下留情了。”
凤栩又从殷无峥身上嗅着了酸意,没忍住笑出声。
“他最多算辜负我曾真心相待,但真正因他而蒙受不公的苦主又不是我。”凤栩随手捞起一支笔,拿笔杆轻轻点了殷无峥的腕一下,“真要惩戒自然也轮不到我来,大霄延续了大启的律法,铁律当前,又不是摆设。”
殷无峥微顿。
他发现至少在对待仇家上,凤栩一直都清醒又理智,谁欠了他,他又该讨回来多少,心里那杆秤一直都清楚明白。
“都依你。”除此之外殷无峥不会有别的回答。
世间少有这样心若明湖之人,他又怎么能不喜欢小凤凰。
早在入夜前,殷无峥便将奏折都发了回去,用过晚膳,他对伺候在一旁的周福说:“拿来吧。”
“是。”周福领旨出去。
坐在一旁的凤栩不由得问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殷无峥也不答,只等到周福提着个漆木食盒回来摆到桌面上,才轻声说:“打开瞧瞧。”
食盒严丝合缝,凤栩却久久没动,从周福带着食盒回来,他便嗅到了悠远记忆中极为熟悉的、香甜的味道,那甜意沁在过往中,叫人眼眶发酸。
足有半晌,他才颤着指尖将漆木盖子掀开,便瞧见里头那黄油纸上的金黄酥烙,没有名贵膳具,亦没有精致卖相,金色的酥烙上洒着黑芝麻,浓郁的香甜与热气弥漫,是李家铺子的千层酥烙。
“怎么,怎么会…”凤栩失神喃喃。
殷无峥说:“尝尝吧。”
凤栩魂不守舍地伸手拿了一块,酥脆香甜的千层酥烙与往日的味道一模一样,因长醉欢而模糊的记忆不会恢复,可当初的快活潇洒却不会忘记,这味道代表了不可追忆的往日,旧梦如画,柔软而温和得让凤栩几欲落泪。
他寻不回的过去,镌刻着此生欢愉的曾经,不知如何进退的前尘与今朝,都仿佛在此刻尘埃落定。
凤栩抽了抽鼻子,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却有些哑,“你从哪弄来的?”
“我派人去寻了李氏女。”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脸颊,“她得了父辈的手艺,只是因身为女子、又因平宣侯府逼迫而不得不远走他乡,李家铺子日后会再开下去,朕会亲赐牌匾,李氏女的铺子还会开在朝安城。”
他从没说起过,却闷声不吭地将这事儿记在了心上。
凤栩眼前有些模糊,心里发软,殷无峥知道他想要什么,在乎的也不只是一块旧日的糕点,所以他并未将李氏女召入宫中做厨娘,而是要她的铺子在朝安继续开下去,李氏糕点也在此地传承下去,一如这恒久沉默的山河一般,人也好,国也罢,都无千秋永存,可有些东西却能传承下去,不会断绝。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长生不老,是人便总会有亡故的那一日,有些人不过是先一步走上那条路,人死如灯灭,可也有不会随亡人而消散的东西,正如你咬牙撑着不肯低头的气节,凤栩,活下来的人最不应止步不前。”殷无峥将低着头的凤栩揽在怀里,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你失去的,我都会竭力帮你找回来,找不回来的,我会给你新的,阿栩,休要自囚了。”
凤栩久久没作声,良久良久,他不着痕迹地蹭去眼角濡湿,抬头笑得又乖又软,拿起一块千层酥烙喂到殷无峥唇边。
“你也尝尝,我从前最喜欢了。”他仍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笑着说:“每次不高兴,我都去这家铺子。”
当年风光的靖王少有不痛快的时候,每每惹他动怒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
殷无峥心知肚明,张口咬下了一口酥脆香甜的酥烙,却只尝着了酸涩,为当初因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凤凰。
两人将一块千层酥烙都吃完后,凤栩猛地环住了殷无峥的颈,温热的眼泪如串珠般落了下来,从隐忍压抑的呜咽到难以自制的放声大哭,那三年的无望痴缠也好,这两年的煎熬绝望也罢,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好疼。”凤栩哭着说,几乎字不成句,"殷无峥,我好疼…"
痛失至亲好疼,那些酷刑也好疼,他从来都不敢说,父皇母后和兄长都死了,怀瑾又那么小,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不得不坚强,大启的天子不能哭,不能喊疼,可长醉欢却逼得他对一个阉人痛哭祈求,于是便只剩下一条死路,只有坦荡威严地赴死才能对得起凤氏君主的身份。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做皇帝实在好累又好痛,每一个日升月落在凤栩的眼中都是沉闷不见光的长夜,他在龙椅上俯瞰着满地白骨尸骸,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如此便不会疼了吧。
他终于在殷无峥面前彻底露出了所有的脆弱与无措,这些年他每一步走得都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可到最后依旧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不起,凤栩,对不起。”殷无峥想要说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可长醉欢仍然是悬在凤栩颈后的一把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是蓄积已久的愧疚也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句:“我爱你。”
他愿意为凤栩付出所有,无论小凤凰想要什么都好。
凤栩哭得有些累了,他眼眶泛着湿润的红,胡乱用袖子将蹭脸企图擦干泪,却被殷无峥伸手制止,而后那人便用柔软的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还低声哄着,“小凤凰的眼泪也好珍贵。”
就仿佛他真的是个什么宝贝一样。
凤栩有些赧然,却又仿佛释然了,他低头瞧着殷无峥衣裳被自己眼泪打湿的那一小块深色,抿了抿唇,“你哭过么?”
“哭过。”殷无峥答得坦然。
凤栩却出乎意料,他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的。”殷无峥的语气有些无奈,他将给凤栩擦眼泪的帕子收好,抱着他说:“哭过很多次,阿栩,我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幼时更是西梁弃犬,有许多事做不到,也会流泪痛哭,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无坚不摧?”
凤栩眼里的殷无峥一直都强大自信,哪怕是在朝安城做质子的时候,再卑贱的身份落到殷无峥的身上,也没能压弯他的脊梁。
可殷无峥说也是个凡人,会落泪也会束手无策。
“阿栩,每一次长醉欢发作时,我只能瞧着你却无计可施。”殷无峥疼惜地吻了吻凤栩的脸颊,扣着他的后颈往下压,让彼此额心相抵,“不知怎样才能让你欢喜一些,别再难过,只要你说的,你想要的,我便都为你做到。”
越爱便越是愧疚,对当初,对凤栩,殷无峥只想尽力弥补,无论做什么都好。
凤栩望入殷无峥的眸,从前总是如千层寒冰般冷淡的神情早已消弭成万千温柔,是只给他一个人的纵容。
“我要你喜欢我。”凤栩很小声地说,漂泊无依的小凤凰终于寻到了他的梧桐枝,他安心地将自己靠在殷无峥的怀中,好似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要我们白头偕老,百年后也能同棺而葬。是不是……太贪心了?”
太过贪心的话,他怕连现在有的都会失去。
“不多。”殷无峥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凝望着他,“怎么会多,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凤栩轻柔又小心地吻了吻他的唇,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明日……我去问嫂嫂,但是殷无峥,怀瑾毕竟是她和我哥的孩子,凤姓也不会改的,你……”
“我不在意。”殷无峥握着那一截清瘦的后颈回了个啄吻,“那都不要紧,江山后继有人即可,遑论凤氏原本就是皇族,我既然干杀尽殷家的人,便没想这江山能姓殷多久,倘若没有凤怀瑾,也不过是随便寻个孩子罢了。”
凤栩没作声。
他知道这不一样,尽管不是殷无峥的血脉,但至少过继来的孩子能姓殷,可兄长只剩下怀瑾这么一个血脉,他必然是要姓凤的。
087.储君
“什么?”陆青梧惊愕地瞧着凤栩,又瞧了瞧院子里正玩着的凤怀瑾,蹙了蹙眉,“这是…殷无峥说的?”
两人在屋檐下,凤栩凭栏而坐,略有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笑意,轻轻颔首,“是,不过也只是有此心而已,毕竟怀瑾还小,总要瞧一瞧他愿不愿、能不能坐诸君的位子。”
凤怀瑾年幼丧父,又是亡国皇族的后裔,原本能活命便是天大的机缘,可凤栩从绝境中为凤氏后人得了一条生路,甚至连他想不想做皇帝凤栩都会在意,凤家的人在这一点上犹为相像,都对小辈宠溺疼爱到了纵容的地步,当年的凤栩被这样纵宠着,如今他也不知不觉地对凤怀瑾疼爱有加。
但陆青梧却思虑繁多,她目光略有复杂。
即便是武将之女为人不拘小节,但她心思细腻,怎会不知殷无峥为何对凤怀瑾另眼相看,她固然想要亲自继承亡夫遗志,却又对殷无峥不大信任。
“阿栩。”陆青梧忖量了片刻才开口,“帝王疑心重,即便是父皇……也不会任由旁姓之人染指江山,如今朝中尚有大启旧时臣,倘若怀瑾真为储君,到了那时,难保殷无峥……”
她并未将话说下去,但说到这儿便已经足够直白,人心何其难测,即便是这会殷无峥看好凤怀瑾,难保来日不会对凤怀瑾心生忌惮不满。
其实归根结底,她想起殷无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淡漠模样,便不相信他是能为了凤栩做出这样出格事情的人。
凤栩笑了笑。
他从不疑心殷无峥的心意,因为殷无峥的偏执甚至要远超于他,是痴心太过的缘故,凤栩曾以为殷无峥的骨子里长着规矩,是做事一板一眼的西梁嫡长子,但他想错了,殷无峥骨子里的是桀骜不驯与离经叛道,他才不在乎什么规矩教条,生父也好手足也罢,甚至于同族,他都能杀得毫无犹豫。
走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龙椅,为了一个凤栩,亦天子之尊要与他殉情,在旁人看来只怕又疯又可笑。
可殷无峥就是这样的人,芸芸众生在他眼中不过蜉蝣蝼蚁,冷漠是本性,凤栩是例外。
“他不会的。”凤栩轻柔而笃定地说,“殷无峥不会有子嗣,殷氏也早已没有能过继的孩子,与其随便寻一个,倒还不如怀瑾,他可是太子凤瑜与将门之女的孩子啊,除非怀瑾自己不愿,那即便再难,我也会为怀瑾另寻出路,在此之前,不若将他当做储君教养一段时日。”
陆青梧仍有迟疑。
凤栩对围着院子里花圃玩闹的怀瑾招了招手,怀瑾早慧,话还说不明白的年岁,便已经极为乖巧,立刻噔噔噔跑到凤栩面前来,软声软气地喊“小叔”。
“乖孩子。”凤栩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怀瑾额头的汗珠,又将掌背在他柔软脸蛋上贴了贴,他的喜爱丝毫不加掩饰,瞧着眼前这张小脸,依稀能见几分故人眉眼,于是笑里也添了几分浅淡的怅然,他说:“要同你父亲一样啊,怀瑾。”
陆青梧在一旁红了眼眶,偏开脸调整了片刻,才低声笑了笑:“年幼顽劣,生得像他父亲,性子倒是像小叔。”
“还是不要像我了。”凤栩摸了摸怀瑾的头,低低地说:“我们怀瑾这一生,安安稳稳的才好。”
千万不要像他这样,半生风光,半生落魄,活得那么艰难.
既要为凤怀瑾争一条出路,凤栩便在尚书省任令史,前朝世子多不屑为尚书郎,以至于尚书省权柄下移落到了令史手中,如今尚书省焕然一新,凤栩这个令史自然也就没有能在尚书省一呼百应的权,但以他的身份摆在那,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尤其是秉公处置了平宣侯府世子后,连刑部尚书罗百川也对他高看一眼。
但凤栩入尚书省,另有目的。
“殿下,这是您要的卷宗。”庄慕青亲自带人给凤栩搬了许多刑部堆积的卷宗过来,瞧上去有些神色匆匆。
凤栩坐在案前“嗯”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道:“庄大人这几日忙?”
庄慕青苦笑一声,叹道,“是了,鲁南大旱,接连两月滴水不见,唉。”
凤栩也对此事有所耳闻,示意身侧的允乐去给庄慕青上茶,又说道:“天灾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朝廷也当拨款赈灾,鲁南粮仓应当堆积了不少余粮,不如上奏开仓放粮,也免生乱民之患。”
“殿下说得是。”庄慕青落座抿了口茶,才摇头叹息:“鲁南之地…仅是今年旱灾倒也罢了,哪怕是借粮也足以叫百姓先安稳过了这一年,可鲁南百姓却实在是……那边的布政司上了折子,去年刚上任的县令死在了乱民之中。”
凤栩这次是真有些错愕了,他微微蹙眉,问道:“灾情刚起,还不至饿殍万里,何至于此?”
庄慕青摇了摇头,“鲁南之地有传说,若遇大旱,便要‘打旱骨桩’。素有‘倘苦不雨,便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之说,而魃鬼常被指为新死小儿,往往率众发掘其坟,倘若小儿之坟挖过,旱情仍无缓和,便会群情激奋,凡是新死之坟,无论是不是小儿,有枣没枣都得打上三竿,如此一来,家有早夭小儿的父母也好,新死之人的家人也好,怎会任由死者被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本地乡绅这样纵容下去,县令阻止时反倒被当成“旱骨桩”打死在了坟前,这才闹到了布政司那里,但人家沿袭了数百年的习俗,遑论又有法不责众之说,布政司不敢擅自派兵镇压,便又将折子送到了朝安来。”
他说到这儿,又长叹道:“布政司就在鲁南都束手无策,何况远在朝安城的咱们,那县令也死得冤枉,可死了个朝廷命官,这事儿便不能善了,如今罗尚书正因这案子焦头烂额呢。”
凤栩听完冷笑一声:“受人蛊惑的愚民罢了。”
庄慕青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凤栩平静道:“此事我也曾闻,所谓‘打旱骨桩’,抗旱是假,借此发横财、泄私愤才是真,挖坟掘墓过后,恐怕不仅仅是新死者被鞭尸焚烧,连其陪葬一应物品也都不翼而飞了吧,乡绅带头蛊惑百姓做这种事,还敢伤及朝廷官员的性命,可见鲁南之地乡绅颇得民心,其权利甚至大过了本地县令,简直荒唐。”
乡绅之流并无官身,可朝廷的政令却只能通过他们传到百姓的耳中,这些乡绅无利不起早,灾情尚未严重何必要挨个掘新坟,这次若不是死了个县令,只怕事情也不会闹到朝安城来。
早年他便听兄长提过一嘴,鲁南之地的官员上折子,奏请朝廷严行禁止,只可惜还没等朝安有什么动作,便出了宣德门之变,以至于此事延误至今。
庄慕青虽觉得所谓“打旱骨桩”是不足信的怪力乱神之事,但却不曾深思,经凤栩一说才蓦地恍然,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殿下的意思是,抗旱是假,搜刮陪葬品是真?”
“野史杂记也有些用处的。”凤栩淡淡道,“我这个纨绔曾看过不少,正史也好经集也罢,许多事不过匆匆遮掩过去,庄大人大可派人去查,且看那些被掘发的新坟中,陪葬之物都到了哪去,以此为线查下去,便可知究竟是谁无法无天,胆敢怂恿百姓杀害朝廷官员,即便是法不责众,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这般猖獗,就算杀一二领头人,也算是震慑。乡绅这种东西,连官员都能换,他们有什么惹不得?”
比起兄长的委婉迂回,凤栩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个筹划,他更相信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必要时杀一儆百,乡绅之流难道还能反了天?
庄慕青也被凤栩的杀伐果断震惊得哽住了片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话在理,所谓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政令层层传下去,各地乡绅却与官员勾结暗中搜刮民脂民膏,如鲁南之地这般直接杀县令还仗着人多势众且有“抗旱”由头便无法无天,放任下去岂还得了?
“此事须有陛下决断。”庄慕青斟酌后说道,“今日议政堂上,便可向陛下奏明,恐怕要大动干戈,真要行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朝中多了去想要粉饰太平之人,比起费心费力地为一个县令讨回公道,倒不如放任他们随便去闹,只要不闹得天下皆知,这些官员们便能赞一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那就让陛下决定吧。”凤栩微微勾起唇,对庄慕青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庄大人,要不要赌一赌。”
庄慕青立即挑眉,“愿闻其详。”
凤栩缓缓道:“就赌三日内,必有钦差前往鲁南。”
庄慕青神色如旧,心里却明白这可不是一个赌约那么简单,而是凤栩要站在他这边的意思。
“彩头呢?”庄慕青问。
凤栩随意道:“就赌天香楼的一顿饭。”
庄慕青颔首:“成交。”
四目相对,彼此都晓得,成交的不止是这一顿饭。
088.纵容
议政堂是殷无峥与三省六部的大人们议事要地,当凤栩出现在这儿,还坐在了离皇帝最近的位子上时,诸多视线便明里暗里地落在了他身上。
凤栩甚至还瞧见个老头对他皱了皱眉,显然是将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但殷无峥纵容,便暂且没人开口找茬,议政间仍以鲁南旱情为重,开仓放粮已是势在必行,但庄慕青身为右丞提起因“打旱骨桩”而被村民杀害的县令时,便有人说道:“此事涉事之人众多,总不能将整个村子都捉了审,那县令到任一年,头回遇上旱情,不知当地习俗,虽是枉死,却也只能就这么罢了。”
庄慕青皱了皱眉,“臣近日查看过往卷宗,鲁南旱情频发,凡是遇旱,便要挖坟掘墓,更是屡屡牵扯人命,此次甚至死了朝廷命官。早在两年前,便已有官员奏请严令禁止挖坟掘墓,彼时政令已然通过,今时大霄变法却并未变动此令,有违律法、杀害官员,倘若就这么算了,日后朝廷的威信何在?!”
庄慕青年轻,可他受皇帝重用,甚至于他那个当中书令的爹此时此刻也坐在议政堂里呢。
一番铿锵有力的诘问下来,说得可谓有理有据,连凤栩都暗暗颔首,心想庄慕青不愧是能拿笔杆子捅死人的文官,嘴皮子也利索。
那被驳了面子的老头脸色不善,凤栩发现就是这位方才对他坐在这极为不满,这人冷冷一哼,“那又能如何?前朝之法本就不该留,活人难道还没有死人要紧?不过是个习俗而已,他们要挖便挖去了,村民众多,难不成要派兵将百姓歼灭?!”
他说起前朝之法时,还特意瞥了眼凤栩,也不知他口中不该留的究竟是前朝律法,还是坐在这儿的前朝皇帝。
庄慕青也不甘示弱,拿出了早朝文官骂架的气势,冷着脸沉声:“村民众多,总有个聚众领头的,不过是本地做过官、中过举的乡绅而已,这些人本该帮着朝廷治理天下施惠于百姓,如今却胆敢唆使寻常百姓杀害朝廷命官,岂能留他?!”
两人吵得你来我往,凤栩瞥了眼八风不动的殷无峥,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他从前可没那个资格上早朝,如今听这几个文官吵吵嚷嚷,才晓得往日父皇为何提起早朝便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了。
这些清贵文人儒雅士子,一旦政见不合吵起架来,便恨不得撸袖子将口水都吐对方脸上去,什么风雅什么儒气都抛诸脑后。
庄慕青还算得上是收敛,只是沉着脸半句不让调率清晰地驳斥,两人吵了半晌,还有其余官员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凤栩实在听得耳根都发麻,恰好从庄慕青口中听见那始终与他辩驳的老头名叫韩林鸿,神情瞬间变了变,双眸眯起,仿佛一只被侵犯领地的狸奴弓起了脊背。
就是这个老东西啊。
之前还奏请殷无峥纳妃来着。
算盘珠子能从他府里崩凤栩的脸上。
原本还能再耐着性子听一会儿的凤栩,这下是忍不了一点了。
“韩大人是吧。”靖王冷不丁一开口,众人顿时安静一瞬,凤栩便将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掌心托着腮,笑吟吟地问:“不知那鲁南带头挖坟掘墓的乡绅之流中,可是有韩大人家的亲戚啊?”
这话针对性很强,就差指着韩林鸿的鼻子问他你是不是想徇私啊?
韩林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刹那黑了个彻底,他也不再管庄慕青,恼怒道:“荒谬!下官一心为大霄,鲁南之地风俗既成,那便随着他们去就是了,何必非要与百姓为难!?”
说得自己可真像个忧国忧民的好官,但凤栩可不吃这套,他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是这样么,本王瞧韩大人这般包庇那杀害朝廷官员的凶手,还以为凶手也是韩家人呢。”
当年能气得先生吹眉毛瞪眼睛,靖王的嘴也利得很,尤其开口便是那副混不吝的语气,眼瞧着韩林鸿脸色更难看,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韩大人,便又自顾自地懒散道:“不过韩大人口口声声回护百姓,却不知将朝廷官员的身家性命置于何处,再有,大霄子民若是不守大霄律例,放之任之下去,这大霄的律法难道是个空有其表却无用处的废纸不成?!”
“你!”韩林鸿坐不住了,腾的一下起身,转头便对殷无峥行礼抱屈,“陛下,臣一心一意为大霄,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绝无私心啊!”
满屋子的官员都知道靖王是陛下钦封的,还在尚书省挂了职,只不过都不曾与他打过交道,除了庄慕青以外,都对这位言辞锐利的靖王殿下颇为好奇。
靖王殿下从不让人失望,当即嗤笑出声,“漂亮话谁不会说,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怎么到了韩大人嘴里那位姓杨的县令因维护大霄律法而被杀害,反倒成了咎由自取,甚至还要纵容行凶者肆意妄为,韩大人都愿意为大霄肝脑涂地了,不如将这案子办了,也叫咱们陛下安安心。”
殷无峥不作声,反倒是凤栩嘴一张在道德上对韩林鸿极尽压制,韩林鸿老脸憋得青红交替,反驳道:“此事要查便是大费周章,分明能息事宁人,何必非要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哟,真心话说出来了。”凤栩继续嘲讽,“原来是怕麻烦啊,做官做到您这个份儿上,还好意思说为大霄江山肝脑涂地呢。”
韩林鸿这次是真被气得说不出话了,指着凤栩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靖王这么说,又刚刚破了平宣侯府的案子,不如就由靖王亲自去鲁南办了这案子!”
他已经被气得口不择言,有些话凤栩能说,是因为殷无峥纵容,可他说出来便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门下省的侍中还不配替皇帝做决定。
“他不会去。”低沉冷淡的声音骤然响起。
韩林鸿猛地清醒过来,立刻惊出了冷汗,对殷无峥俯身说道:“陛下,臣……”
话没说完,便瞧见坐在高处的皇帝站起身来,走到了靖王身边,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头,沉冷道:“他得留在朕身边。”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
殷无峥就这么将自己对凤栩的宠爱展露在了群臣面前,也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凤栩能坐在这儿说话,都是他允许的。
韩林鸿哪里还能不明白殷无峥的意思,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靖王,还惹得陛下不快,一时间脸色惨白下去。
殷无峥却没理会他,转头对庄慕青说道:“此事由你亲赴鲁南去办,如何?”
庄慕青俯身道:“臣领旨。”
“等等。”凤栩又开口,“鲁南那地方连县令都能被杀,可见乡绅之流何其猖獗,庄大人的身家性命也要紧,不如带上些武将兵马防身。”
鲁南布政司手里有兵,凤栩这么说,更是在暗里挤兑韩林鸿不将小官的命当命。
殷无峥便也点头,“你想让谁去?”
凤栩说出那个早想好了的名字:“宫铭。”
庄慕青此行是领了皇命,倘若将案子办的漂亮便是大功一件,随行之人自然也少不得功劳,凤栩既然决定要在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自然便要让自己人去。
宫铭是他的护卫,才能得了这次机遇,收拢人心的手段,永远都这样赤裸且明了。
在殷无峥应允之后,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来,也让几位朝中高官心里有了数,哪怕凤栩是前朝皇室,但陛下亲自封王,沿用封号,允其涉政,可见恩宠非凡。
出宫时,韩林鸿脸色最难看,瞧见庄家父子时,忍不住冷声道:“庄大人,你我都是开国之臣,难道就这样看着那前朝余孽这般乱来?”
“韩大人何出此言呐。”庄廷敬目不斜视,“那是陛下亲自赐封的靖王,是大霄的靖王,与前朝有什么瓜葛,遑论靖王殿下所说在理,咳咳……慕青啊。”
庄廷敬一副年迈体弱的模样,掩着唇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嘱咐,“莫要辜负了陛下重用。”
庄慕青微微一笑,颔首道:“是,父亲。”
韩林鸿被这对父子一唱一和气得拂袖而去。
两父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了笑。
“他怎么非要找点不痛快,这回可真是触怒了天颜。”庄慕青低声念叨。
庄廷敬笑了声,“他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
两父子默契地相视而笑,余下的话便不必宣之于口。
议政堂内,凤栩被压在桌案上亲得面颈皆红,殷无峥按着他的腰,低声道:“又是庄慕青?”
“你不也一样重用他?”凤栩不甘示弱地反问,又没忍住偏头低低地笑出声,“你怎么非要乱吃他的飞醋啊?”
殷无峥压着凤栩不许他起来,在他耳边轻轻一吻,“怎么办,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凤栩一怔,随即贴到殷无峥颈侧去,闷声闷气,“我也喜欢你。”
他坦诚得让殷无峥心尖发软,酸也酸不起来了,只剩疼惜与无限欢喜。
089.情缠
被新君养在后宫的靖王接连出现在刑部衙门、早朝乃至于议政堂,但有一日,新主会与靖王一同休沐。
又一次熬过长醉欢发作,这次发作的时间又推迟了两日,临近时,殷无峥几乎如临大敌,恨不得将凤栩时时刻刻留在身边,凤栩的身子大抵也是真养回来了不少,这次发作后并未即刻昏睡过去,还能清醒着等到赵淮生来。
凤栩脸色苍白地靠在榻上,将苦涩药汤一饮而尽,纵然仍有不适,但好歹没立刻呕出来。
哪怕殷无峥不在身边,凤栩也并未阳奉阴违地倒了药,他在竭力地活下去。
“殿下,变了许多。”赵淮生将空碗接过来,“好些了?”
“嗯。”凤栩有气无力地伸手轻擦过唇角,丝毫没有血色的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发作的间隔时间在延长。但发作的时间在变短,赵院使,我是不是……要醒来了。”
从如梦似幻的死路中醒来,固然痛苦万分,但凤栩却甘之如饴,回望之时,来路尸骸遍野,而他脚下是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沁染出的一条生路,其中也沾着凤栩自己的血,所以哪怕走得艰辛,他也坦荡荡地绝不回头。
最后四个字凤栩说得很轻,但赵淮生还是听得真切,他近乎欣慰般轻轻点头,“是啊,小殿下。”
凤栩的眼神望向窗外,静默而空茫。
他还在这里,可故人的身影却已经都瞧不见了。
要几时才能想到他们也只是坦然一笑?
凤栩自己也不知道,即便遗忘了许多,尤其是幼时的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但父母琴瑟和鸣、兄长温柔体贴,终究在被长醉欢蚕食的记忆中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记忆如同褪色的纸,温情在其中散发着星火一般的点点微芒。
“母后总说我顽劣。”凤栩犹如自语一般低声,“要是如今她在,定要夸我能堪大用了。”
可卫梓湘宠爱幼子,从来不希望凤栩扛起什么,长子凤瑜也这么想,他们都想要小凤凰一生平安喜乐,凤栩一直都知道,可到头来,他成为了堆积如山的枯骨之中生出的、凄艳的花,所有人的愿望都落了空。
赵淮生何尝不知,但凡是朝安城的老人,就知道当初的靖王是何等的万千宠爱加身,否则也养不出那样矜傲又娇纵的性子。
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呢,几近凋零的小凤凰能涅槃重生,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
殷无峥记挂着凤栩,也没心思在议政堂听朝臣争吵,以最迅速且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将诸事定下后便匆匆离开。
昨日罢朝,今日又行色匆匆,而且那位靖王凤栩还不在,这其中显然是有所联系。
还在议政堂内的几位大人们面面相觑,韩林鸿冷哼一声,低声说了句:“简直祸国殃民,同那干政的妖后如出一辙。”
大霄才开国,所谓干政妖后,说得自然是前朝那位虽有才能却是女儿身的卫皇后,凤栩的亲生母亲。
庄廷敬闻言皱了皱眉,不大爱听这话。
见无人出生,韩林鸿反倒更来劲,隐隐有些煽动之意地说:“我等皆是大霄的开国臣,难道要眼看着陛下沉迷那个前朝余孽,任由他祸乱朝纲不成?”
“韩大人这话言重了吧。”刑部尚书罗百川性子耿直,话更是直接,“且不说前朝余孽这码事连陛下都不在意,仅仅是靖王此人,也离祸乱朝纲这四个字有段距离吧,他入尚书省从未乱来,城郊赌坊更是当记头功,韩大人又何必非要对一个年轻人上纲上线?”
韩林鸿与庄慕青之流不对付,刑部归右丞管辖,在他眼中也就是站队右丞,当即蹙眉冷声道:“罗尚书,连您也被那妖后之子糊弄了不成?!”
罗百川脸色不好看,“韩大人,你…”
“罗尚书。”始终沉默的庄廷敬蓦地开口。
他的辈分在这儿,罗百川也只有低眉的份儿。
韩林鸿见装庄廷敬阻止,还以为位高权重的中书令终于站在自己这边,却没想到庄廷敬冷冷道:“卫皇后虽是女子,却在大启气数将尽时,借女儿身力挽狂澜强行为大启续命二十年,否则江山早被宋党之流的世家蚕食殆尽,自卫皇后掌权的政令来看,即便是男子也不见得有这般胸襟远见,如此功绩,足以令其名垂青史,却仅仅因她是女子,便冠以妖后之名,将她千秋功绩化为乌有,妖后乃是宋党之流强行扣过去的污名,韩大人,你我身为读书人,既说着要摒弃门第之间,怎又因男女之别而轻贱他人?!”
韩林鸿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番劈头盖脸的驳斥,一时间都有些懵了,“下官…”
庄廷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韩大人,你府中也有女儿,怎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庄廷敬拂袖而去。
罗百川瞧着还有些懵的韩林鸿,冷笑一声,“不知韩大人能教养出怎样的贵女来,庄大人家中的嫡女在西梁可就才名远扬了。”
韩林鸿这才想起来,庄廷敬也有一个女儿,他这一辈子就府中一位正妻,膝下一儿一女,庄慕青惊才艳艳,如今又身居要位,与他相比,韩林鸿下意识便忘了那位同样早有美名的才女。
也难怪庄廷敬为何忽然动怒,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韩林鸿心中不屑,他将女儿养得文静秀雅又如何,不也是为了日后嫁个好夫婿的手段?
可男人怎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美艳蠢笨才好。
对于凤栩而言,宫中没有秘密,他从关押宋承观和陈文琅的地牢中出来,便从允乐的口中得知了议政堂的这番争执。
苍白清瘦的青年轻轻擦去指尖上的一丝猩红血迹,眉眼间尚未散尽的戾气翻涌起阴鸷的冷冽,仿佛于阴暗角落中生出的妖冶毒花。
“韩林鸿。”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扔下,“不知死活的东西。”
主子从地牢出来时心情虽然好,但情绪也极其不稳,连允乐侍奉时都觉得胆战心惊,此刻更是从那惊人的煞气中察觉到了危险。
于是允乐将头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咱们…?”
“自然是什么都不做了。”凤栩勾起唇,“他不过是嘴上说了几句,就因为这个把他碎尸万段,可说不过去。”
碎尸万段四个字,凤栩咬得极重。
允乐莫名的觉得,主子说了这么大一段话,这么多字,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有这四个字而已。
“是。”允乐低着头说。
在凤栩身边这么久,允乐多少也能揣摩到主子的一些心思,他说不动手,也只不过是暂时而已。
凤栩站了一会儿,身上的血气已经散去了不少,眉目间的阴冷也尽数被敛起,瞧上去又是孱弱而无害的模样,才轻声说:“回宫吧,殷无峥应当已经回去了。”
等凤栩回净麟宫时,果真瞧见已经在宫中批折子的殷无峥。
殷无峥也没问凤栩去做了什么,见他回来便迎上去,伸手抚了抚凤栩的脸颊,轻声说:“日头正毒,下回晚一些,待我回来陪你。”
“也没有这般娇弱。”凤栩笑了笑,极其熟稔地伸手去攀殷无峥的肩,他只到殷无峥的肩头,想要亲他便得踮起脚,索性压着殷无峥低头,才如愿以偿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小声说:“好累啊,殷无峥。”
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喊殷无峥,可这三个字说出口又莫名地柔软,轻柔的尾音像是撒娇。
“抱你去歇?”殷无峥伸手揽住柔韧的腰身将凤栩往怀里带。
“等等。”凤栩朝案几上堆着的奏折扬了扬下颌,“我不想回榻上,鲁南那边可有消息了?”
殷无峥已经习惯且十分受用凤栩的粘人,不再故作冷淡后,这只小凤凰几乎得了空就要与他腻在一起,便捞起人坐回案几上,怀里圈着凤栩,另一只手勾来笔杆。
“还未瞧见。”殷无峥低头亲了下凤栩的脸颊,又在落吻处轻柔衔咬皮肉,低声道,“别再提他。”
莫名的醋劲到现在还没过,凤栩心中暗笑,用被咬了的脸颊去贴殷无峥,像撒娇的幼鸟,“我问的是正事,你又乱吃什么飞醋呢,这么酸。”
殷无峥没作声。
这样好的小凤凰,被觊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况庄慕青待凤栩的确有所关怀,都是初次动情,沉稳如殷无峥也免不得心怀惴惴地不安。
万般心绪,不过是因为太过在意。
凤栩也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并不排斥殷无峥展露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也同样如此,更享受着殷无峥强烈的在乎,见他不出声,又从上前腻着亲吻。
殷无峥将他搂得更紧。
分明是他在禁锢着凤栩,可殷无峥却觉得真正被驯服圈禁的人是自己,他逃不掉了,这只小凤凰已经将他死死地控制在身边了。
哪怕凤栩真要束缚他,殷无峥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伸出双手。
090.圆梦
今年朝安城暑热更甚于以往,凤栩身子虚弱不耐热,虽说脾胃虚寒,却仍格外喜爱冰鉴果子,殷无峥原本还没注意到,直至凤栩贪凉太过,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被殷无峥撞见,当即严令禁止凤栩再多食凉。
那日整个净麟宫都没消停,允乐以为自己也要得个侍奉不当的罪名受罚,吓得战战兢兢,好在有凤栩护着,允乐到底是顶着陛下近乎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捡了条命。
如此一来,议政堂也不必去了。
脸色惨白的凤栩瞧上去也格外惹人恋爱,岁月既残酷又温柔,将小凤凰搓磨成了如今的模样,可眉眼之间却又与少年时无异。
“殷无峥。”凤栩怀里抱着个软枕,乌发披散在身后,瞧上去温和又乖顺,“别生气了?”
殷无峥就坐在离他不远的案前,脸色紧绷,冷峻如冰,低头看奏章,罕见地没有理会凤栩。
凤栩叹了口气。
行,仿若初见时是吧。
但这次他理亏,殷无峥早就说过数次不可贪凉,可夏日实在难熬,凤栩耐不住便命令净麟宫的下人守口如瓶,而殷无峥也没派人在他身边监视,就这么瞒了下来。
……谁能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被发现。
“殷无峥——”
凤栩坐在榻上,拖长了尾音又好似虚弱般有气无力地唤他。
果然,殷无峥猛地起身到了他身边来,皱眉问道:“哪里难受?”
嘿,如此轻松,凤栩心里暗笑却不显露,一副可怜兮兮低眉又顺眼的模样,若柳扶风地往殷无峥怀里贴。
“你……”殷无峥关心则乱,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凤栩真哪里疼哪里难受都竭力地忍着,总是故作平静,现在这分明就是在故意装模作样。
殷无峥差点被他气笑了。
“你可真是。”殷无峥单手搂住钻进怀里的小凤凰,捏起他的脸颊,也绷不住什么不近人情的冷酷,叹了口气,“知错了么?”
“嗯嗯。”凤栩点点头,态度甚好。
一看就是没上心。
殷无峥松开了他的脸,又揉了一把,才冷笑道:“少来这套了凤栩,明日叫周福跟着你。”
凤栩脸色僵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
“你说呢?”殷无峥反问。
凤栩无言。
是了,周福跟在殷无峥身边不过是个贴身的护卫,实际上殷无峥并不怎么需要人伺候,连帝王衮袍和冕旒都自己穿戴上,别说是太监,连宫女都难近他的身。
至于为何要放到他身边来,缘由已经不必多说。
凤栩自作孽,也不敢再讨价还价,闷声不吭地把头埋进殷无峥怀里,唇角却忍不住勾了勾。
他喜欢殷无峥这样在意他,如今的凤栩比起当年要偏执疯魔得多,只有感受到殷无峥的疼惜与在乎才能安心下来。
只是又听见殷无峥叹了口气,凤栩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殷无峥神情中含着几分复杂的犹豫之色。
这可真的是少见。
凤栩伸手轻轻碰了下殷无峥的脸颊,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殷无峥攥住凤栩的指尖,有些无奈地低声说,“可你身子不适,我……”
殷无峥从来没主动说要带他去过什么地方,凤栩一听立刻不柔弱了,猛地从殷无峥怀里坐直身子,双眸灼灼发亮。
“去哪?”
殷无峥哽住了片刻,又失笑。
他没说去哪,只是将凤栩抱回了怀里,“想去?”
凤栩这次点头就比较真心实意了,他攀着殷无峥的肩,也不再问去哪,只说:“想的,带我去。”
无论殷无峥带他去哪,凤栩都会欢欢喜喜地跟上去,落在殷无峥眼底,却只觉得心酸,当年的凤栩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总是凤栩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说想要去哪,他若是不答应,小凤凰就要气得炸毛。
殷无峥不将凤栩的真心当回事,可直到过了这么久之后,他才明白,凤栩是真的对他有所希冀的。
“好。”殷无峥捉着他的指尖亲了亲。
凤栩没想到殷无峥会再次带他出宫,依旧是周福随行,马车出宫后便一路向东,直到城门口,凤栩被殷无峥环在怀里,将马车的幕帘放下,回头问:“你要……带我出城?”
他隐隐有所猜测,以至于眼眶都有些红,却始终不敢确定。
他们之间曾经可供回忆的旧情实在不多,殷无峥便知道凤栩是猜了出来,往日的亏欠尽化为满心的愧,又像是沾着凤栩鲜血的刀刃,也将殷无峥刺的鲜血淋漓。
“是。”殷无峥轻声,“阿栩,我答应了你,竭尽所能为你找回一切。”
凤栩想起重逢后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他在虚实交叠之间看见殷无峥向他走来,在那场水中月般地幻象中圆了他的旧梦,而这一次,被殷无峥从马车上抱下来,凤栩瞧见了莲池中开满的并蒂莲,花中珍品,前朝时便在此了,只是从未开得这样盛,重叠花瓣仿若粉霞铺满湖面,一朵一朵并蒂而生,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凤栩搂着殷无峥的颈,怔怔地看着满池的莲。
旧忆与今朝重叠,馥郁的莲香与当初殊无二致,码头前停着小小的乌篷船,凤栩不知何时落下泪来,他的轻声温柔似风:“并蒂莲开,倘若一对有情人在花开时同去湖心亭,此生便能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十八岁的凤栩从来不信鬼神,却偏要殷无峥陪着他来湖心亭,结果自己在亭里待了一整夜。
凤栩又含泪笑出了声,他目光始终落在莲池上,将当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殷无峥,你非要不识抬举是吧,你这一辈子都、都休想,甩掉本王。”
因哽咽顿住的那一下,凤栩的声音便彻底带上了哭腔。
“是我不识抬举。”殷无峥轻轻吻了吻凤栩脸上的泪珠,舌尖尝着了涩然,他低声说:“我们同去湖心亭,要百年好合,这一辈子都不分开。”
凤栩泪湿衣襟,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殷无峥带凤栩上了小舟,让凤栩靠在自己怀里,将小舟划向湖心亭,说来当年的小凤凰一心想要去湖心亭,又不许随从上船,自己却又不会划船,到最后还是殷无峥将小舟划向了湖心亭,正如今日一般。
碧空花海下,不闻喧嚣,旧时那些惨痛的伤痕与记忆仿佛也被一并抛在岸边了,凤栩从殷无峥的怀里出来,伏到船围去看莲花,小舟自交映的莲叶之间穿过,凤栩只需稍稍伸手,便能碰到并蒂莲。
花只是花而已,却因时光曾赋予它的过往而变得不同,凤栩又回头看殷无峥,他眼睫之上还沾着晶莹的泪,在湖光天色下泛起细碎的微芒。
“今年花开得真好。”他轻声说。
“是开得好。”殷无峥附和后,也轻轻地说了句,“或许它们也知道,你我尚有未能圆满的夙愿。”
凤栩微微地笑了。
可今日,他的憾事都已被殷无峥悄然抹去了。
湖心亭一如既往,却干净得好似已被人提前收拾过,凤栩不必问也知道是谁做的,殷无峥带他来这儿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小凤凰已经擦去了泪痕,小舟摇晃不稳,他没让殷无峥再抱着,而是被殷无峥牵着手带上了湖心亭的台阶,与他牵着手走到了亭中,湖心亭被并蒂莲的花和叶掩住了大半,凤栩瞧不见莲池的全貌,周围安谧得只剩风声,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秘境一般。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殷无峥指了个方向,“瞧了你一夜。”
宽大的莲叶将视线封死,彼时又夜深,凤栩又只顾着生气,自然不知道,他有些惊诧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不肯与我在亭中,又跑到莲池里去看我?”凤栩带着笑问,“为什么,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么?”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二年,也是他们最势如水火的一年,凤栩纠缠不休,也愈发地不择手段,甚至闹得满城风雨,连西梁那边都知道殷无峥被一个有权有势的小王爷看上了,殷无峥更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却只让小凤凰憋着一股劲儿越挫越勇。
“或许更早呢。”殷无峥蜷指蹭过凤栩的脸颊,目光缱绻,“阿栩,我只是……明白得太晚。”
从很早之前,或许是他曾为张狂少年而惊艳的那一瞬,他的目光便总是时不时地落在这骄矜的小凤凰身上了。
“哦……”凤栩尾音微扬,刻意避开了曾经的不堪,半是玩笑的语气揶揄道,“有些人见了我就避之不及,恨不得躲到天边去,结果又偷偷摸摸地看我啊?”
殷无峥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比起凤栩五年来都不曾变过的心意,他的那点心思又有什么可避讳。
“是。”他答得笃定,“谁会不喜欢小凤凰呢。”
凤栩耳尖有些红,别开脸嘀咕:“那你,那你那次……为什么,为什么没碰我?”
那次,说得便是给殷无峥下.药了。
凤栩后来很久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毕竟那种情况下,殷无峥要么是对他真的没兴趣,要么是不行,可凤栩分明瞧见他难熬的反应,那就只剩第一个可能了。
为此,凤栩挫败了很长一段时间。
091.野心
凤栩有些别扭地低眸。
却听见殷无峥在片刻的沉默后,似是轻叹一声,“我很后悔。”
凤栩刹那紧张起来,攥着他的衣襟仰起脸问:“后悔什么?”
殷无峥笑了声,轻啄了下他的脸颊,又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后悔那日放过你,不知死活的小凤凰。”
他语气分明温柔,却又带着莫名的狠劲,听得凤栩耳根滚烫,而后轻柔的吻便落在了耳廓,带着殷无峥温热的吐息与低哑轻语。
“你就没想过,即便事成,吃了亏的是谁?”
凤栩一愣。
他那时对殷无峥的执着已经过了头,只想着殷无峥既然这么讨厌他,倘若与他发生了什么,定是要气死了……但他确实也没想过,就算有那一夜又能怎样,殷无峥若是真厌恶他,也只会让彼此愈发势如水火罢了。
少年时的凤栩就是这样行事无所顾忌,想便做了,连后果都不想,全凭着一股莽劲往前冲。
“可我……”凤栩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蛊人的媚藏在眉眼间,与浓墨般化不开的情意交融纠缠着,小声又委屈地说,“我喜欢你啊。”
正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在重逢时对他提出那样的交易,要知道哪怕陈文琅再怎么对他狠手折磨,凤栩都以命威胁不肯松口,那是只有殷无峥能得到的例外。
“我也喜欢你。”殷无峥的注视深邃而专注,“凤栩,就只有你。”
为什么宁愿硬抗药性也不愿碰他,就真的只是因为厌恶么?殷无峥也曾自问,可答案却是他不敢深思也不敢承认的。
凤栩欢欢喜喜地凑上去亲他,从眼角亲到唇。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坦诚,哪怕是有所回避之时,也是因更加炙热的情意。
殷无峥一直很受用,直到凤栩的亲吻愈发向下时,他才匆匆捧起小凤凰的脸阻止他。
“不能亲了。”殷无峥好笑又无奈地低声制止。
凤栩的眼神清澈又无辜,但那其中有夹杂着某种隐晦的暗示,殷无峥当然能看懂,但他还是对凤栩摇了摇头,“不行。”
从殷无峥坚定的回绝中凤栩也明白今日想在湖心亭做点什么是不可能了,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埋在男人怀里念叨了一句:“花前月…嗯,良辰吉时,怎么这样不解风情…”
“我若是解风情,有人可要难过了。”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腰身。
再怎么养着,还是没见长肉,但也没办法,再服用一段时日的长醉欢,凤栩连命都要搭进去,如今伤了元气,也只能慢慢养回来。
两人在湖心亭留到了日暮时分,如血残阳西坠入莲池,映得满塘辉光灿然,凤栩发觉莲花到了夜里花瓣便会收拢,而在他回忆中的那一夜,是整夜的花开,于是恍然惊觉他不仅仅只是忘了许多事,连如今能回忆起的,都因长醉欢而掺入了妄想。
发觉凤栩顿住了一瞬,殷无峥转头问他:“怎么了?”
凤栩若无其事地对他笑,“明年还带我来么?”
“好。”殷无峥说,“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带你来。”
凤栩点点头,他想,其他的都不要紧了,记忆是真是假终究是过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他和殷无峥还有日后的很多很多年。
残阳余晖落在花与叶之间,仿若不熄之火般绚烂,小舟穿梭其中,遗憾与圆满在此间轮回往复。
回宫已是掌灯时。
“庄慕青要回来了?”凤栩从殷无峥手里拿过从鲁南送回来的折子,仔细一瞧,便轻笑道:“我说那姓韩的怎么不许人查,果然是沾亲带故的。”
朝中官员们的关系错综复杂,就连鲁南的地方官也是如此,没什么关系的要么出不了头,要么为官也如履薄冰,再要么就如杨县令一般,死了也没人在乎,杨县令辖区的乡绅望族彼此勾结,领头的其中一人,他母亲便姓韩,是韩氏的旁支。
虽说是远亲,但至少还带了个亲字,路途虽远,可韩林鸿到底是朝中贵人,鲁南那外戚常常交上“供奉”,也正因此,韩林鸿才愿为他们说上几句话。
但也仅限于此了。
若真有心想保他们,韩林鸿大可以请旨让自己的人去鲁南,到时候怎么办案怎么结案,其中能用的手段可就多了。
凤栩坐到摆着冰盆的短榻上去,有些惋惜,“倘若此事他也有插手,便能把他也一道送进刑部。”
在记仇这件事上,凤栩比谁都要狠,说是睚眦必报也不为过,韩林鸿得罪了他,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泯恩仇的。
殷无峥心知肚明,但完全没打算管束,反倒在一旁平静道:“不必急于一时,日子还长。”
凤栩神色间刚升起的那点儿戾色便被一句“日子还长”抹去了.
庄慕青办事也颇为雷厉风行,赶在了中秋前回朝安城复命,不仅揪出了鲁南作威作福的乡绅名门,还连带着与他们勾结的官员一并缉拿,返程时鲁南百姓追车相送,可谓名利双收。
门庭若市的天香楼今日仍旧客满,只是一楼堂中不是寻常客人,都身着禁军装束,而二楼内皆是如今朝中的青年才俊。
凤栩从宫中出来,比其他人倒得晚了些,走到雅间外边时,里头已经有交谈声。
吱呀。
门被推开,身着红袍腰束缎带的年轻人推门而入,他并未戴冠,而是随意将长发束起,但雅间中的朝中新贵谁也不敢怠慢,以庄慕青为首,纷纷起身相应。
还不等他们行礼,凤栩便淡声道:“庄大人的庆功宴,本王是客,诸位大人无需拘礼,都坐吧。”
除却此行去往鲁南的宫铭之外,段乔义也在其中,官员们面面相觑,庄慕青得了封赏人尽皆知,听闻在天香楼设宴庆功便都赶着来道喜,只是谁也没料到靖王殿下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