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慕青却神色从容。
他当然知道,甚至于今日包下天香楼庆功之人,也不是他,而是凤栩。
牢记出宫前殷无峥的再三嘱咐,凤栩滴酒未沾,只给自己斟了杯凉茶,稍稍一抬,“本王以茶代酒,贺庄大人。”
他敢用茶举杯,旁人却不敢,更加不敢怠慢了靖王,便也纷纷举杯恭贺,坐在庄慕青身边的段乔义没忍住,在喝完酒的间隙凑过去低声问:“咋回事啊这?”
庄慕青睨他一眼,“喝你的酒,别管。”
庄慕青又举杯对凤栩笑说:“下官还需多谢靖王举荐。”
“你自己的本事。”凤栩带了点儿笑,意有所指地轻声,“他看重庄大人,本王亦是。”
这个“他”是谁虽然凤栩没明说,但在座的心里都明镜似的,自然是当今的新主殷无峥,可这话从凤栩口中说出来,倒好似带了点别的意味,就连庄慕青心里也是一惊,在他看来凤栩与陛下本就是一条心,或者说凤栩能坐在这儿,也全都是陛下的意思。
但无论是今晚的庆功,还是凤栩所言,都让庄慕青隐隐感受到了凤栩的野心。
于是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也是做过两年皇帝的人,甚至能在国破家亡后的新朝活到现在,还当上了王爷。
“下官愧受。”庄慕青不动声色地笑。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倒是凤栩没动几下筷子,中途还唤了小二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便有人端着做工精致的并蒂莲琉璃果子进来走到凤栩身边。
“小主子。”周福笑着说,“主子嘱咐了,不可贪凉,不可食多。”
众人又开始交换眼神,因为进来的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周福,看他模样便晓得凤栩又多受陛下的宠爱。
凤栩叹了口气,难得从平淡中露出几分无奈,“这又不凉…还以为出来了便能吃的别的,他叫你随侍,就是为了盯着我吧?”
周福笑而不语,对众人微微躬身后退了出去。
凤栩抬眸,瞧满屋子神色各异的人,微微一笑道:“诸位自便,不必管我。”
庄慕青神色略微复杂地收回视线,陛下身边的心腹都能伺候凤栩了,他还在这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所以当年到底是谁传的谣言说陛下对靖王的纠缠百般嫌弃千般推拒,依他看,这二位分明恩爱得很。
凤栩没吃多久便施施然地起身离席,以他的身份众人也只有躬身相送的份儿,直到靖王殿下走了,满屋子噤若寒蝉的人才算有了点活气。
直至这场庆功宴收尾,段乔义和庄慕青一起出门时才问:“靖王那是什么意思啊?”
庄慕青也百思不得其解,便摇了摇头,“不知道。”
两人俱是露出深思之色,想不通凤栩的示好为了什么,夜色中檐下灯笼暖光溶溶,似待归人,凤栩走进净麟宫,多瞧了两眼灯笼才进门,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殷无峥身边。
“宫灯上的是凤凰?”他趴到殷无峥肩头问。
“嗯。”殷无峥转头亲了亲他的额心,“吃什么了?”
凤栩竖起一根手指,如实禀报,“一个琉璃果子,再没别的了。”
“好乖。”殷无峥又亲了他一下。
在外高贵冷艳的靖王殿下被亲成了软玉温香,将自己埋进了殷无峥怀里。
092.宫宴
凤栩想起今日庄慕青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忍不住笑,揪着殷无峥的衣角跟他说:“今日庄大人可吓坏了,怕是以为我要造你的反。”
“你若是想,哪里还用得上他们。”殷无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自己费心筹谋这么多年的权势轻如鸿毛。
凤栩也吃这套,他喜欢在殷无峥看来自己比任何东西都要紧,低笑道:“真不怕我结党营私啊?”
殷无峥知道这话可不是什么试探,也知道凤栩想听什么,他真的很好懂,于是便从善如流地配合着说:“与你结党营私的不是我么?”
凤栩又高兴了,贴着殷无峥亲昵地亲来亲去。
他一开心就像小狗似的又亲又舔,但做为饲主的殷无峥才是被动的那个,直到自己从前对凤栩多有亏欠,于是如今对凤栩也纵容到了没边儿。
等凤栩亲够了,殷无峥才揽着人拍了下腰,低声催促:“去歇歇。”
凤栩不大乐意,仍窝在殷无峥怀里,他身上虽凉,但人却不耐热,又不愿意从殷无峥怀里起身。
“一会儿去陪你。”殷无峥耐心哄着,“小睡一会儿,醒来吃药,吩咐了小厨房给你做桂花冰酥烙。”
凤栩每日睡得时间要比清醒时多很多,用赵院使的话来说就是他太虚了,睡觉也是在自行修补这千疮百孔元气亏损的身子。
凤栩恃宠生娇,贴着殷无峥的脸颊低声,“那你抱我去。”
殷无峥当即将人抱起来,不仅抱到了榻上,还为凤栩脱去了外袍,伺候得体贴又细致。
待凤栩睡得深了,殷无峥才起身悄无声息地去了偏殿。
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暗的光。
“朝安局势如何?”殷无峥问。
周福躬身,“回陛下,自宋承观的死讯传开后,朝安世家与旧朝臣都安分了许多,只不过对小主子……颇有微词。”
周福既然这么说,那定然不是微词这么简单,殷无峥对凤栩宠爱太过,难免有人心生不满,更何况凤栩的手都伸进朝廷了,难免有人不满,可想要为凤怀瑾铺一条储君之路,靖王凤栩必须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但殷无峥也不太担心,凤栩很聪明,直接盯上了庄氏,拉拢到了庄氏足以他在朝中站稳脚跟,至于其他的阴谋阳谋……
“盯紧了。”殷无峥冷声。
——自然有他顶着。
“奴才明白。”周福躬身,却在心底暗想,倘若是聪明人,便应当知道小主子再怎么狂妄也是陛下宠出来的,明知如此还要去找人晦气,这就是人各有命,嫌命长了。
但偏偏这种自诩聪明人的蠢货还不少,总想着拿规矩压天子一头,却没想过规矩究竟是谁定的。
与此同时的庄府,庄慕青与庄廷敬说了今日庆功宴上凤栩的招揽之意,庄廷敬沉默了良久良久,才沉声道:“并无不可。”
父子两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庄慕青跟着颔首道:“是,只是儿子想不通,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如果单单只是想纵着凤栩在朝中玩一玩也就罢了,可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其中大有深意。
庄廷敬呵呵一笑,语重心长,“慕青,伴君如伴虎,为臣者得聪明,但偶尔糊涂一下也无妨,你料事如神连圣意都能揣测得分毫不露时,也就离死不远了。”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时候就做哑巴,不知道的时候就听话,只要大局稳定,这些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庄慕青缄默须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无论是殷无峥还是凤栩,至今都不曾乱来,那人家小两口之间无伤大雅的小情趣,就无需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大霄江山初定,又逢天灾,连朝安城都遭了灾,好在殷无峥动作快,鲁南旱情也并未造成灾民流离失所。
比起不问世事只晓得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前朝,新君的声望比亲赴鲁南的庄慕青还要更盛几分——这其中未尝没有庄慕青刻意捧高新君的缘故,总之如今大霄算是太平,恰逢中秋佳节,于是早在庄慕青返程时,礼部便已开始为中秋宫宴筹划,
允乐在院子里晾晒桂花,凤栩往日不那么爱吃甜,但大抵是近来喝的苦药汤太多,偏爱这些清甜的凉食,小厨房每日都换着花样地给他做。
凤栩则是躺在院子的美人榻上,饶有兴致地瞧内侍省送来的账目,宫宴多由礼部与内侍省来办,而账目则需要后宫之主过目,确定无需修改后才能定下,没想到内侍省直接送到了净麟宫来。
但想到如今内侍省总管便是周福,这也在情理之中了。
随手划去几道不怎么好吃不怎么好看造价却高的菜后,凤栩将账目交还给周福,便见周福又递来了册子。
“小主子,这是宴请宾客名单,请您过目。”
凤栩恹恹地揉了下眼睛才接下,视线扫过,问道:“官员家眷也在其中?”
“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周福笑了笑,“总不好叫大人们入宫赴宴,夫人们在府中等着。”
凤栩一想也是,只不过前朝宫宴甚少,只在除夕前有那么一次,他又嫌无趣,每每都提前溜走,如今也觉得这觥筹交错的大筵没什么意思,粗略瞧过,便点了头。
“那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凤栩又想起了什么,幽幽道:“没有什么世家贵女献艺的流程吧,弹琴跳舞的那些……”
周福没忍住低低一笑,“小主子放心,咱们陛下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人?”
凤栩听得高兴,由衷道:“周总管,你真的很会说话。”
周福低眉,“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能将实话说得叫人舒心也是本事,凤栩心想难怪他能混到现在这个位子上,笑吟吟地嘀咕了句:“希望他们也都识趣儿点,别给我找不痛快。”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儿,大启的宁康帝就算再特立独行只娶一妻,那皇后好歹也是个女子,如今天子沉迷一个男人,世家女们反倒不那么着急,毕竟谁在乎皇帝那点儿真情?
进宫为了什么,要的是权势,要的是地位。
一个男子,根本威胁不到她们。
于是中秋宫宴,便成了许多人想要一飞冲天的机遇,只要见到陛下就好,男人有几个不好美色?
至于家中没有妙龄女儿的大人们,也各显神通,自有办法。
于是真正宫宴那一日,各家贵女盛装出席,雍华宫内姹紫嫣红争相斗艳,凤栩是跟殷无峥一起来的,殷无峥自然身着玄色金龙衮袍,他身侧的凤栩就要张扬明艳得多,亲王规制的宽袖袍赤如暮霞,祥云金凤盘踞其上,金冠嵌宝珠,即便是站在天子身边也丝毫不显弱势。
眼瞧着满殿花枝招展的世家女们,凤栩笑意愈深,与殷无峥承百官叩拜后落座时,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招蜂引蝶。”
殷无峥便伸手拍了拍凤栩的腰,这是个极其亲昵的动作,又带着安抚与宠爱。
“蜂蝶有什么好,我只喜欢这只小凤凰。”殷无峥说得十分自然。
他平日里不善言辞,更加不苟言笑,但在哄凤栩高兴这方面简直是无师自通,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凤凰的意图每一次都很明显,他看得出来,自然也就知道该说什么。
果然,这次凤栩又被哄得开心,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谈笑被群臣看得真切,但各家贵女也算气定神闲,皇帝喜欢谁跟她们又没什么关系,他总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吧?她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靖王凤栩,而是盯着大霄后位之人。
于是世家贵女们都端庄得很,甚至有不少人还对凤栩笑了笑。
凤栩:“……”
有什么毛病。
直至乐舞变换,身着轻纱的曼妙舞姬如云雾般轻盈入殿,领舞之人红纱覆身,腰肢柔韧似蛇,殿内蓦地响起一道道窃窃私语,连凤栩都微微眯起了眼——那领舞的是个容貌明艳的少年郎。
有关这次宫宴的东西凤栩都看过,只不过觉得无甚在意,便没发现有人竟然动了这种小心机,连凤栩都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纯稚又妩媚,甚至还与他少年时有几分相似,且正是最适为娈宠的年岁。
好得很啊,凤栩伸手召来周福,低声问:“这人谁弄进来的?”
周福伸手一指,低声道:“礼部的刘大人。”
凤栩便瞧见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颇为满意地瞧着场中,轻轻点头后,凑到了殷无峥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殷无峥也不是傻子,瞧见那少年便晓得背后之人是什么心思,可除了凤栩之外的男女在他眼中没什么差别,甚至连眼神都没给那卖力献舞的少年,而是对凤栩轻轻颔首,将允乐从后边端上来的清淡小食亲手放到凤栩面前。
正好那少年一舞终,正微微喘息地瞧着年轻俊朗的天子,可谓是柔情蜜意。
“赏。”殷无峥低沉平淡的声音响起。
不待少年谢恩,周福便已高声道:“陛下有旨,刘世辛大人领赏。”
少年懵了,刘大人更懵了,雍华宫中都在刹那安静了下去。
周福笑着催促道:“刘大人,陛下.感念大人心意,特将此人赏给大人,大人还不接旨?”
刘世辛愕然之余瞧见了坐在陛下身侧那人笑吟吟的神情,一瞬间知道自己是办砸了事,脸色倏尔苍白了下去。
093.笑话
但今晚出现的漂亮少年远不止那一个,或是清雅俊秀,或是妩媚妖冶,比今日盛装的世家贵女们还要用心思,但有了刘大人的前车之鉴,凡是动了心思塞人的官员各个都一身冷汗。
这些本要献给天子的少年郎,最后都被殷无峥原路退回。
靖王端坐在本该属于皇后的位子上,始终笑吟吟的,女眷处却是心思各异起来,靖王似乎比她们想象中心眼要小得很,竟是半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
身着奢贵宫装满头琳琅钗环的殷秋水冷笑一声,瞧向了正好坐在她旁边的秀艳女子,低声道:“瞧见了吧,我早说过,那个靖王只要在堂…在陛下身边一日,韩家与你永无出头之日。”
韩如萱秀美的眉皱起,不得不收起了对这个男子的轻视之心,她咬了咬牙,低声道:“真是不知收敛。”
若说拿捏男人心思,她自小学得就是这个,连受尽宠爱的西梁世子不也为她神魂颠倒?
如靖王这般善妒霸道,怎能得长久?
殷秋水一眼便瞧出韩如萱的不甘,当日凤栩要她颜面扫地,还被赶出了宫,殷秋水也始终嫉恨着,当即便开始煽风点火。
“他一个男子倒是无妨,倘若真霸占着陛下两年,你的年岁可就不如今朝了。”殷秋水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位端庄少女,“庄家的女儿可都成内定的皇后了。”
韩如萱早就到了出嫁的年岁,在西梁时便被庄家的女儿庄香君压了一头,西梁人人都晓得才女香君,提起她却只是一句韩氏女,可论起美貌来,韩如萱自认不输于她。
怎能甘心。
韩如萱深吸口气,再没作声。
凤栩原本还觉得宫宴无趣,这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往日没人敢闹幺蛾子,瞧瞧今日,可真是热闹得很。
只不过宴席还没过半,凤栩便明显体力不支精神不济,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分血色也褪了下去,殷无峥便低声耳语:“回宫去歇歇,过会儿便去陪你。”
凤栩有些不情愿,又实在倦怠,他这身子就是这样。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地说:“我去偏殿等你。”
殷无峥哪里能拒绝他,便只有点头,亲昵地捏了捏凤栩的耳尖,答应下来:“好,去吧。”
夜风如今已带了凉意,周福将偏殿的窗都关好,凤栩已经躺在了外间的短榻上昏然欲睡,还没等他睡熟,便听见外头响起周福的声音:“小主子正歇息,谁都不见。”
谁这么没眼色?
凤栩微微蹙眉,似乎听见个女子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不由得撑起身来,向外边问了句:“周总管,什么人?”
还不等周福应声,门外便响起个女子的声音:“臣女韩如萱,求见靖王。”
凤栩此刻脑子混沌,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韩如萱是何许人也。
无缘无故找上门准没好事。
片刻后,偏殿的门被推开,身着赤袍的靖王面色难霁,不耐烦道:“有事?”
他语气实在恶劣,韩如萱皱了皱眉,连礼数都未曾周旋,便昂着脸对凤栩说:“靖王殿下,臣女来与你做个交易。”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
不是,她有病吧??
凤栩往门框上一靠,似笑非笑,“说吧。”
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韩如萱全然将他当成了一个男妾看待,会用的手段无非也就是深宅后院里那些,便开口道:“我知陛下喜欢你,但大霄总要后继有人,后宫不可能一直无主,只要靖王殿下不与我为难,助我入宫诞下皇嗣,来日后宫之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凤栩心想,这不巧了,储君已有人选,殷无峥也答应了要娶他。
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后宫就没有别的水能淌进来。
“我看你是没睡醒。”凤栩冷笑,“做梦呢。”
韩如萱没料到凤栩会这样不留情面地讥讽,一时间双眸圆睁,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凤栩唇角笑意浸满了讥诮,整个人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偏执冷戾,“还想与我井水不犯河水,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韩如萱被惊得退了一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开口便将旁人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暗道这靖王果真如传闻中一般狂妄嚣张,便也羞恼道:“陛下可知你这般跋扈?!”
凤栩嗤笑,这世上没有人比殷无峥更了解他是个什么东西了,连他怎么把人手削成骨头架子都看见过,更别提当初那三年里他可比现在还要嚣张。
他正想要说什么,脸色却蓦地一变,戏谑又玩味地扬了扬眉,“他当然知道啊。”
韩如萱见他往自己身后看,隐隐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身,正瞧见后殿院子里身着衮袍的帝王,冕旒之下的那双眼阴冷而锋利,仿佛寒冬腊月的铁器一般,稍稍一碰便要撕下一层血肉来,于是不寒而栗。
偏偏身后还传来靖王的讥笑:“他可是最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坏东西了,那又如何,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韩如萱脊背发寒,脸色僵硬地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没有人让她起来,夜里的青砖冰凉,韩如萱跪了一会儿便冒出冷汗来,却只见那双玄色云履自她身旁走过。
“他是什么模样,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那人在片刻驻足后便与她擦肩而过,随即阴鸷冷淡陡然一变,只听得天子声腔温和地问:“才这么一会儿,没睡好吧?”
韩如萱既羞愤又惊惧,她全然没想到天子私下里竟也这样纵容宠爱靖王,她只不过是深闺女子,连诗会都不曾去过,只知晓天子便是最尊贵之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得罪天子。
凤栩没睡好脾气就格外地大,从前还能忍一忍,现在有殷无峥疼,他忍不了一点。
“嗯。”委屈的带了点鼻音,凤栩就这么一头钻进殷无峥怀里,语气娇纵,“还没睡着,她就过来胡言乱语了一通,让我帮她进宫做你的皇后还要生个孩子继承皇位,韩家是不是养狗了啊,一家子人脑子都进狗肚子里了么?”
他连阴阳怪气地抱怨在殷无峥眼里都是可爱灵动的,便没忍住低笑了声,应道:“嗯,应当是,带你回宫去歇息?”
凤栩平日在殷无峥面前算得上乖顺,即便是撒娇也都挑无人的时候,今日被韩如萱一闹,他搂着殷无峥的脖颈扬高声调,做作得十分彻底,“你要抱我回去。”
“好,抱我们小凤凰回宫。”殷无峥无有不应,伸手便将凤栩揽腰横抱在怀。
韩如萱被忽视得彻底,殷兆衡也为她而神魂颠倒过,可韩如萱却第一次知道,有人能对另一个人纵容到这个地步,原本不过是想要荣华与地位而已,如今却是真开始嫉妒能得到偏爱的凤栩。
“等等。”凤栩忽然拍了拍殷无峥的肩。
殷无峥停下脚步等着他说话。
“把韩家小姐‘请’回殿上去吧。”凤栩对周福说,特意在请字上咬了重音。
自认对靖王殿下已经十分了解的周福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更别提韩如萱直接踩着凤栩最不容许旁人触及的雷池淌过去,也不觉得意外,躬身道:“奴才领旨。”
等两人走后,周福毫不留情地将跪在地上的韩如萱拎起来,嘴上还说着:“请吧,韩姑娘。”
韩如萱心中只觉得不好,惊得面无人色,“你要做什么?!”
周福摇了摇头,心想你非要得罪小主子做什么,那可是连陛下都得伏低做小好好哄着的祖宗。
雍华宫上,宫宴仍在继续,虽然皇帝与靖王离席,但百官反倒不再束手束脚,觥筹交错间,便瞧见周总管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拖着个人。
韩林鸿越看那人穿得衣裳越眼熟。
直到周总管将人往他面前一扔,韩如萱尖叫一声猛地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被这么拖着进来扔在了地上!
韩林鸿也总算明白这身衣服为何眼熟了,他愕然地起身道:“这……”
“韩大人。”周福笑眯眯地打断他,故意在安静到针落可闻的大殿之上朗声,“陛下口谕,还望大人对韩姑娘多加约束,今日韩姑娘闯进后殿指名道姓要见靖王殿下,未出阁的女子还是自重些好,下不为例。”
这便是当众将韩家的脸面往地上踩了,可偏偏韩如萱自己理亏,本就是她偷偷摸摸去见了外男。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当众出丑,家世越高,越会沦为旁人的笑柄,日后别说入宫做皇后,就连想寻个好夫家都难。
韩林鸿没脸再留下去,脸色难看地拽起韩如萱拂袖而去。
这场宫宴可谓一波三折,到最后百官也无兴致饮酒做乐,各自回府时,庄家的马车上,端庄温婉的庄香君蹙着眉头:“陛下实在是……做得过了。”
“这可不像是陛下做的。”庄慕青说。
庄香君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靖王?韩如萱即便有错,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何以这般大张旗鼓地毁她名声?”
庄慕青笑了声,说:“倘若是陛下的手笔,今日送上大殿的,就是韩如萱的尸体。”
庄香君愕然愣住:“可……可是……”
“没有可是,别去招惹他们。”庄慕青从未用这样肃然的语气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千万记住。”
庄香君还有些回不过神,愣愣地点了点头。
094.远亲
宫宴过后,想着往殷无峥身边送人的那些官员明显歇了心思,就连费尽心思想嫁进皇室的贵女们也都不得不重新斟酌,自小学得是女德女戒不可善妒,夫妻相敬如宾便已是难得的恩爱一生,旁人皆如此,如此便是寻常。
可一旦出现了例外,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没有便罢了,有人拥有了戏本子里独一无二的偏爱,瞧的人便也会生出心思来。
陛下何其宠爱靖王,明知他是前朝旧主,还赏赐王位,允他涉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怎能不让人生羡?
不知多少人羡慕、忌惮甚至是怨恨的靖王正在刑部看鲁南县令被杀一案的卷宗,查案的是庄慕青,亲自断案的是罗百川,案子办得快且漂亮。
许多案子不是查不出真相,而是底下层层递上来,交到刑部的卷宗不知沾了多少铜臭与人命,真相便也被掩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易中。
“就这样吧。”凤栩将卷宗放回桌上,“庄大人,做得不错。”
庄慕青拿起卷宗笑了笑,“也多亏殿下力排众议。”
凤栩却沉默下来。
不是他力排众议,而是殷无峥走上了那条母后与兄长没走完的路——为了他。
世家手握大权,四大营尽归麾下,皇权衰落,而卫皇后就在那时坚定不已地站在了公理与正义一方,她相信天理昭昭,最终也归于这片她曾付出了一切的山河之间。
从此云山雾是她,四时景是她,她的血永远浸在这江山中,就如同魂灵屹立于此,永久地、永久地俯瞰脏污秽浊的人间。
“谁让我是她的儿子呢。”凤栩轻声说,“其实无论是我还是兄长,都不及母后,最开始,宋承观也好,世家也好,都未曾将父皇放在眼里,更遑论是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可偏偏父皇将权与刀给了她,于是大启国祚多了二十年。”
庄慕青不知凤栩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卫皇后是父亲提起都要敬服的女人,他便应道:“先皇与先皇后情深一世,先皇后亦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凤栩无谓地勾起了唇。
他自认不是什么恶人,更加不是纯粹的好人,只是凭心行事而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庄慕青,轻声说:“凤家的男人都命好,我哥也一样,话说回来,庄大人,还得多亏你替我找回了嫂嫂和怀瑾。”
庄慕青笑不出来了,明心殿被焚毁那一日,他可是亲眼得见凤栩能为那对母子做到什么地步,甚至于晏颂清的死……或许都是因为凤栩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敢当。”庄慕青竭力平静。
凤栩却笑了笑,说:“庄大人也不必如此,本王是真心道谢,遑论……”
他微妙地顿住了片刻,才接着说:“日后本王也需庄大人多多相助呢。”
庄慕青连说不敢,他知道凤栩有所图谋,但也不在乎了,归根结底那也是人家小两口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允乐忽而进门来,在凤栩身边低声道:“王爷,平阳郡主和郡马到朝安了,要见您呢。”
平阳郡主?
凤栩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谁,还当是殷无峥又多了什么姐姐妹妹姑姑侄女的,蹙眉道:“见我做什么,不见。”
允乐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发觉主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一家子是谁,小声提醒:“王爷,平阳郡主是凤氏宗室女,郡马是临东沈氏,宁康元年的举人。”
凤栩怔了怔,心想原来是我的亲戚。
可临东这一家实在不起眼,凤栩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门远房亲戚,平阳郡主虽然姓凤,但与凤氏嫡系还是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加上这个临东沈氏的郡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经允乐提醒,他才想起来。
当年凤氏受辱,平阳郡主一脉躲得远远的,大启国破,平阳郡主更是声都没有,这会儿倒是找到朝安城来了。
“那就见见吧,在天香楼设宴为他们洗尘。”凤栩的语气漫不经心,可见是并没将平阳郡主一家当回事,反倒转头看向了刚想要告辞退下的庄慕青,笑着说:“庄大人,一起去看看热闹?”
庄慕青:“…是。”
凤栩不紧不慢地和庄慕青一起到天香楼时,周福已经在天香楼安排好,迎上前对庄慕青点了点头道声“庄大人”,又对凤栩说:“就在里头了,不仅平阳郡主夫妻二人来了朝安,还带上了他们的独女。”
凤栩轻嗤,“还真是拖家带口来的。”
雅间内,平阳郡主凤璃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郡马沈云霆也文质彬彬的。
“他怎么还不来,要让我们等多久啊?”语气不耐的是个美艳少女,模样更像凤璃。
“清儿。”沈云霆低声,“他如今正得势,你……”
“得势又怎么了?”凤璃睨了丈夫一眼。
沈云霆便无奈闭上了嘴。
凤璃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以为意道:“得势他也是凤家人,如今还姓凤的只剩下我,算起来我也是他的长辈,”
沈清附和:“是啊,让长辈等这么久,还真是没礼数,难怪说他是朝安城的纨绔。”
她声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三人向外看去,恰好瞧见身着亲王赤凤袍的俊朗青年站在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一字一顿地反问,“没礼数?”
很好,还没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凤栩就开始厌恶这一大家子了。
大抵是没想到凤栩就站在外头,沈清也有些尴尬,蹙眉反驳道:“本就是如此……我娘也算是你的姑母,怎能让我们在这儿等这么久?”
凤栩微微眯眸,他身边的庄慕青开口解释道:“靖王殿下官居尚书令史,公务缠身,百忙之中方才抽身来此。”
庄慕青也算生得斯文俊俏,说起话来带着读书人的书卷气,但凤璃显然并不吃这套,不过她好歹收敛了些,没像沈清那般娇蛮质问,只说道:“那倒是难为靖王了,做大霄的官还能这般尽职尽责,坐吧。”
倒好像她才是东道主。
庄慕青觉得这一家真是有点不要命的,甚至害怕凤栩桌子一掀,指着周福说“给我上,杀无赦”,然后这一家三口就血溅当场,毕竟当初在一楼大堂内,凤栩也没给那几个碎嘴子的世家子留面子,说打就打,说关就关。
但凤栩今日心情上佳,因为出门时殷无峥抱着他亲了许久,还给他塞了几块小点心做零嘴,幼稚是幼稚了一点,可凤栩就是喜欢。
于是他也就从容地坐在了主位,庄慕青则坐在他身边,周福侍奉在一边。
凤璃还端着皇室中人的架子,皱眉看向庄慕青,“凤栩,什么人都能随便坐在这?”
被直呼姓名的凤栩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笑意盎然道:“我劝你别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半个字。”
说罢,将热茶微微抬起。
“否则这东西就会泼到你脸上。”
凤璃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放肆,我是你姑母!”
“行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凤栩讥诮嗤笑,“八百年不走动的远房亲戚,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若不是今日本王心情不错,你们三个,早给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嚣张么,谁不会啊,凤栩嚣张起来比谁都狂妄,直接用跋扈震慑住了这一家三口。
凤璃也发现摆出长辈身份和规矩礼数根本压不住凤栩,可她一贯如此又忍不住想要斥责,只不过在凤栩冰冷刺骨的眼神下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脸色僵硬地吐出一句话来:“我到底是凤家人,血脉相连的宗族,打断骨头连着筋。”
凤栩心想我现在就想把你骨头打断,但他在衙门一上午,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比起当初吃两口便咽不下去还要吐出来,凤栩如今的胃口已经好了许多,他也不管那边的三个人,连话都不接,当场开吃。
凤栩吃起饭来根本不需要人布菜,周福不得不在旁边小声叮嘱:“小主子,主子说了,夜里宫中厨房给您做石花糕与四果汤,午膳少用些凉食。”
庄慕青在一边听得惊诧不已,没想到陛下连这点小事都记挂在心,但转头想起长醉欢来,又不免在心中叹息。
服用长醉欢的人活不了多久,身子更是差得要命,想必正是因此,陛下才对靖王殿下诸多关注,可他不知道凤栩正在努力戒断长醉欢,还当凤栩命不久矣,一边为这样的人可惜,一边又为陛下怅然。
凤栩才不知道庄慕青那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吃得快但少,很快就放下了周福为他准备的银筷子。
“要回宫么?”周福问。
凤栩刚要点头,始终不敢吭声的凤璃终于急了。
“等等。”凤璃脸色难看,说话却比方才收敛了许多,“靖王殿下,我们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寻你。”
凤栩不以为意,“什么要事?”
凤璃瞥了一眼周福和庄慕青。
凤栩便不耐烦地一挥手,起身便要走,“爱说不说。”
见他要走,凤璃连忙道:“等等——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凤氏,也是为了帮你。”
帮我?
凤栩眉梢微挑,又坐了回来。
“说说罢。”
他倒要看看这一家子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095.贪欲
“我知晓当今皇帝待你不薄,可你毕竟是个男子。”凤璃端坐着说,“男子不能生养终究没个依靠,清儿怎么说也有凤家的血脉,倘若她能进宫为皇帝生下一子半女,毕竟血脉相连,日后你也算有所倚仗。”
凤栩环肩而坐,顿时明白这一家子葫芦里装着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
当初庄慕青带陆青梧母子回宫,凤栩不惜扛下弑父杀兄的罪过自尽也要护住他们,对外便宣称这两人身份是假,真的陆青梧母子早已死在自己手上。
虽说庄慕青等人都晓得是因为什么,但自那之后凤栩也并未替陆青梧和凤怀瑾正名,在凤璃看来,如今姓凤的除了凤栩便只剩下她。
见凤栩沉默不语,沈清轻哼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母亲说这都是为了凤家,要是我能得子,日后继承大统,岂不能复我凤氏河山?”
凤栩低笑了声。
光复河山,大启落入宋承观之流手中两年不说,就连当初母后与宋党在朝中针锋相对时,也不见临东的平阳郡主帮过什么忙。
瞧见凤栩神情的周福和庄慕青都暗道不好,一时间眼神纷纷变了,一个心想你非要招惹小主子不痛快干什么,另一个无奈觉着是不是该给这一家三口准备后事。
凤璃见凤栩不肯应下,蹙眉道:“你还不知吧,坊间都传遍了,皇帝迟早要娶庄家的独女立为皇后,庄家正风光,到那时岂有你的立足之地?”
庄慕青猛地一愣,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这是谣言!这绝对是谣言!
他立马想跟凤栩解释,但凤栩却抬手制止,说出了令他倍感意外的话:“行啊,那就随我入宫吧。”
大抵是没料到凤栩这么好说话,凤璃一家三口也怔住,便见凤栩平静吩咐:“周福,备车。”
凤璃貌似欣慰地点了点头,说:“看来靖王还是明事理的。”
凤栩勾起唇,“是啊。”
凤栩把庄慕青带来的,自然也得将人送回刑部衙门,上马车后,庄慕青正色道:“殿下,庄氏绝无觊觎后位的野心!”
天可怜见,他真没有啊!哪个混账王八蛋在外边儿乱传谣言!
凤栩好像根本没上心似的“嗯”了一声。
庄慕青这下是真绷不住了,他苦着脸叹道:“是真的,殿下,庄氏如今太过惹眼,我父亲早有收敛锋芒的意思,再过段时日他便会自请告老还乡,我们——”
凤栩终于转过头来,问道:“那你呢?想回西梁去?”
庄慕青一时间也猜不透凤栩的意思,只能斟酌着说:“不见得……全凭陛下和殿下的心意。”
“哦。”凤栩点点头,“西梁有什么好,朝安城繁华,庄大人,安心住着吧。”
庄慕青试探道:“那平阳郡主……殿下的意思是?”
“她来找我,不就是想让女儿入宫么。”凤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让那一家子都入宫,还有什么不满意?”
庄慕青欲言又止。
他这话说得真的很像“让那一家子都进坟”。
凤栩又对他笑了笑,“庄大人也不必忧心,只要庄姑娘别想不开,本王与皇帝自然仍对庄氏委以重任。”
言下之意,只要你妹妹不作死,你就还是地位显赫的重臣。
庄慕青连忙点头。
将庄慕青送回衙门后,凤栩吩咐人将他尚未看完的公务送进宫去,便带着临东来的那一家子直接回宫。
“安排住处。”凤栩吩咐,神情冰冷。
周福便晓得小主子带这家人回来可不是真要成全他们,忖量片刻后,低声道:“那就瑶露阁?”
这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宫殿,离净麟宫远着呢。
“嗯。”凤栩颔首,又意味深长地吩咐,“别让他们出宫。”
不是想进宫么,那就都别走了。
周福刚应下,凤栩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夜里把沈清带过来。”
“小主子,这……”周福一顿,夜里殷无峥要来的。
凤栩的笑意沾了戾色,平静道:“既然都带进宫了,给她点机会也无妨。”
周福了然颔首。
这是怕人死得太慢了。
回衙门后的庄慕青怎么想怎么不安心,熬到了时辰,立刻赶回府,找到了正与母亲练字的妹妹,郑重其事地说:“香君,外头的流言你可听说了?”
庄香君不明所以,“啊?”
庄慕青见状放下心来,摆了摆手说,“无事,只是坊间多了些传言,香君,你可万万不能入宫。”
庄夫人蹙眉,“怎么,香君还配不上后宫主位?”
庄慕青还没落到实处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对母女两人缓缓道:“你听我说……靖王殿下他……”
在庄慕青将靖王对天子五年痴情、以命护嫂侄以及琼云楼为天子正名,才终于换得他们陛下回心转意两人终成眷属都讲完后,庄香君眼眶都红了一圈。
庄慕青放下了心.
今日因鲁南旱灾一事,殷无峥回宫时已夜深,刚一进净麟宫,便瞧见院子里站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
门前的周福上前解释道:“这是平阳郡主凤璃之女。”
沈清再没有白日里的娇蛮,眼神都变得楚楚可怜。
殷无峥也没想起来凤栩还有这门亲戚,可他何其敏锐,看这架势就察觉到了什么,冷峻神色蓦地露出一丝笑。
看来他的小凤凰又要生气了,生气就要哄,于是便要抱要亲。
两人都对此十分满意,并且乐此不疲。
“阿栩呢?”殷无峥压根没看沈清,便往房中去。
周福在一旁道:“回陛下,小主子今日乏了,看完尚书省的卷宗后便歇下了。”
“药膳用了么?”
“用过了,小主子说药放得多太苦,倒是今日的冰圆子,小主子甚喜。”
殷无峥一句一句问得细致又体贴,全然没瞧旁边对他秋波暗送的沈清,沈清更是惊诧无比,她本就没将凤栩放在眼中,一个男宠而已,殷无峥又能新鲜多久?
今日与凤栩说的也有实话,她只看中了殷无峥的皇帝身份,还真不愿意讨好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直到亲眼瞧见高大俊美的新主,那一丁点不甘愿也就没了。
连在这站了半日的火气都没了,却没料到殷无峥根本没理会她,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凤栩,言辞间的珍重疼爱简直……简直离谱。
“陛下!”就在殷无峥要进门时,沈清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他。
殷无峥权当没听见,径自进屋,周福将门合上后,转身对沈清笑眯眯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姑娘,休要打扰陛下与靖王殿下歇息。”
沈清脸色难看,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凤栩今日答应得那么爽快,分明就是要她入宫来自取其辱!
她哪里受得了,转身就要走,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暗卫便将她双手反剪,硬是摁在了原地,沈清刚想怒斥,结果连嘴都被堵上了。
周福仍旧笑着,“小主子吩咐了,让姑娘在这等,若无吩咐,姑娘出不得这扇门,还是好生候着吧。”
屋子里忽地亮了些,像是有人多添了灯,随即便隐隐约约传出说话声,但没一会儿灯又熄了,沈清只能站在院子里看着,她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即便是她父亲,都不曾对母亲那样关怀细致,更何况是天子?
直到次日,天还未亮,宫人们便为两位主子备好朝服,将一应物品送入屋后便鱼贯而出。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殷无峥和凤栩一起踏出了房门。
沈清已在门外站了整夜,脸色青白难看,瞧上去摇摇欲坠的。
而凤栩牵着殷无峥的手,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说:“哎,忘了你了,周福,送她回瑶露阁吧。”
沈清犹有不甘,可也不敢在天子面前放肆,只能眼睁睁看那两人离开。
凤栩自然不会好心地给她安排什么轿辇,这本就是个明晃晃的下马威,沈清一瘸一拐过了晌午才堪堪回到瑶露阁,直接倒在了门口。
凤璃和沈云霆闻声而来,瞧见凄惨的沈清后不由大惊。
瑶露阁伺候的宫人都是周福挑的,站在一旁谁也没动,凤璃也顾不得许多亲自上前去扶,脸色难看地问:“怎么回事?!”
沈清终于忍不住呜地一声开始哭,边哭边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凤璃其实也有所猜测,他们昨日入宫后,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凤璃本想在皇宫里转转,却连瑶露阁的门都出不去!
都已这个时辰,下人也不过送来些寒酸吃食,这分明就是没将他们当回事!
夫妻两个将女儿扶回屋,彼此沉默了半晌,沈云霆才低声说:“这凤栩原本就没安好心,现下咱们被困此处,该如何是好啊?”
“新主如何?”凤璃看向沈清。
沈清腿疼的厉害,又整夜没睡,咬着唇点了点头,“他……他根本没看我。”
“罢了。”凤璃摆摆手,“你去歇歇吧。”
说罢便要起身,沈云霆连忙问道:“你做什么?”
“去见凤栩。”凤璃咬牙,“我就不信这些奴才能拿我怎么样!”
096.旧怨
尚书省下发政令,凤栩虽为令史却能掌权,也正是如此才发现,殷无峥所行政法多沿前朝旧制,唯独农令税收与商户上多做文章,是当年皇后与太子未能施下的,庄慕青与诸多官员也在其中出力修改完善许多。
凤栩曾想过,人死了便是死了,一切都再没有意义,死人什么都不会在乎。
但活着的人在乎。
未能圆满的遗憾、尚未达成的夙愿与沉甸甸的抱负,都压在了未亡人的身上。
凤栩原以为这一生太短,只来得及要宋承观和陈文琅殉国,九泉之下也好有个交代,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做得更多。
“殿下。”允乐进门来,低声说:“瑶露阁的那位郡主嚷着要见您呢。”
“让她等着。”凤栩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我夜里去。”
“是。”允乐应下,又说:“殿下何必为他们费心。”
“你不懂。”凤栩笑意盎然,有人怕麻烦,遇事便干脆利落地解决,譬如殷无峥,但凤栩性劣爱玩,一刀杀了岂不无趣,如今在宫中地牢住着的两位,凤栩便觉得有意思得很。
凤璃一家也是,瞧他们一家趾高气扬端着架子,殊不知凤栩根本不曾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戏耍瓮中之鳖更是其乐无穷。
凤栩说夜里去,就当真是在用过晚膳小憩过后养精蓄锐一番,才施施然乘着轿辇到瑶露阁。
沈清大抵是因面子挂不住,并未出现,凤璃倒是没有初见时的长辈架子。
“清儿入宫,于你有利无害。”凤璃沉声,“皇帝此时宠信你,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变心?有清儿在宫中,你们也能彼此照应一二。”
凤栩笑吟吟,“是有些道理,可本王瞧她还没封妃入宫便这般嚣张,可是没有半点儿与我照应的意思。”
凤璃以为凤栩意气用事脾气上头,便劝道:“清儿年纪小不经事,你们毕竟才是血亲,旁人是比不得的。”
说得好像他们多亲近似的,凤栩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血亲。”
凤璃脸色微变。
凤栩敛起了笑,问:“宋党争权,皇室受辱时,平阳郡主与郡马在何处啊?”
凤璃与沈云霆都答不上来。
“父皇、母后和太子兄长死在宣德门之变后,我虽身在宫中,却也不是真的聋了瞎了。”凤栩毫不留情将这对夫妻口中所谓的大局掀开,露出懦弱且贪婪的真相,“有了我这个提线木偶,宋承观不会再留任何有凤氏血脉的后裔,平阳郡主,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就连陆青梧都带着凤怀瑾隐姓埋名做山野村妇方才勉强活命,而平阳郡主夫妻却好端端地活到现在,不难想他们是怎样对宋党摇尾乞怜表忠心,甚至给了多少好处,才能留得一条命。
平阳郡主也觉得脸上无光,辩驳道:“临东势弱,也不能与宋党正面相抗,也是为了养精蓄锐方才出此下策,如今这不是盼得了云开?”
盼得云开,他们只要蜗居一隅等着云开就是了,而那些竭力拨云见日的人却永远留在了长夜中。
现如今,他们又想闻着肉味儿的鬣狗一样追过来,恬不知耻地扯着“为你好”的由头趴在已经亡国的大启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平阳郡主一脉乃是端王之后,从未出过能征善战的武将,更不曾有为江山殚精竭虑的贤臣,历代端王混吃等死,都是酒囊饭袋。”凤栩的声音毫无波澜,“但也无妨,毕竟是凤氏子嗣,不缺临东这一口饭,可凤氏逢难、江山不定时,临东已经嫁为人妇的平阳郡主,又做了什么?”
凤栩自然是纨绔,他不爱读书,不学无术,下水上树掏鸟窝都干过,可宣德门之变时,他扛起了父母兄长留下的江山。
而当年惨遭杀害的父母,死在宫门前的兄长,其实早在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被杀调兵无果时,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所以凤栩才会无数次地想,倘若活下来的是哥哥就好了。
凤瑜临死前手里攥着簪花而非刀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凤氏后人总要活下来一个,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弟弟,只要他死,别人就有机会活。
所有人都在生死之间、做了能做的一切,而临东的平阳郡主呢?从卫皇后与宋氏相争开始的二十年,临东可谓是风平浪静,不问世事。
平阳郡主脸色难看却久久说不出话,她也无从狡辩。
凤栩又笑了,“现在呢,大启没了,皇室的身份也没用了,何况殷无峥还在与大启旧臣清算,连宋承观都没能逃掉,你们怕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生怕日后也同庶人一般要为生计奔波发愁,于是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前朝的旧主如今正得圣心,利用他将女儿送入宫,你们便又成了皇亲国戚,是也不是?”
凤璃底气不足地反驳:“可清儿入宫,对你也是有利无害,你……”
“错了。”凤栩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随即露出偏执又疯的笑,如同被觊觎领地的恶犬一般阴鸷沉冷,“殷无峥是我的,谁都不能碰,凭你敢惦记他这一点,就够我杀你一万次。”
凤栩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浓重的杀意,自从有了宋承观和陈文琅这两个出气筒以后,大多数时候凤栩都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前几日宫宴上那一回,凤栩便已经觉察出他的雷池便是殷无峥,若非有殷无峥在身边陪着,凤栩怕自己真会发疯将那些被送的和送人的都杀干净。
理智冷静有,但不多。
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好歹忌惮着他,凤璃倒好,来了便颐指气使地一口一个“为大局”“为了你”,新仇旧恨都加一起连自己小命都要保不住了,竟然还在那做春秋大梦。
死不足惜。
凤璃在那双疯癫阴冷的眼中看见了冰凉砭骨的杀意,顿时好似被扔进了冬日的河水中,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你……”凤璃觉得荒谬,却说不出话来。
沈云霆见状连忙起身道:“靖王殿下,我们……我们不知你与大霄皇帝是两情相悦啊,这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既然靖王殿下与皇帝情投意合,我们这便回临东。”
“这怎么好。”凤栩轻描淡写地拒绝,“既然远道而来,就在宫中住下吧,兴许哪日本王心情好了,便送你们回去。”
这下沈云霆的脸也白了,来朝安是奔着富贵,结果被囚禁在这儿过得连下人都不如,他窝囊归窝囊,也是实实在在享了半辈子福的,抹了把冷汗后讨好道:“殿下……”
“来都来了。”凤栩一挥手打断了他,“安心住着吧。”
说罢起身便走,沈云霆还想追上前,被凤栩身边的周福拦了一下,凤栩便已经出门了。
“郡马,还是不要违逆小主子的意思为好。”周福意味深长,“咱们陛下都得让他三分,这大霄最不能招惹的,便是咱们靖王殿下了。”
沈云霆张了张嘴,后悔也为时已晚。
他转身对凤璃叹了口气,语气也没了往日的卑躬屈膝,“我早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靖王要是愿意便愿意,同他好好说就是了,你们母女非要摆出那骄狂的架子,现在可要如何是好?”
凤璃僵在原地,她有些难堪地阴沉着脸,“谁知道那个皇帝竟然这么纵着他……不是说靖王一厢情愿么。”
世人万千难求真心半两,谁都不相信皇帝会对一个男子这般宠爱,凤璃来之前还以为凤栩的日子也不好过,所谓的封王也不过是随便给点好处的浮名,却没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凤栩走出门,便瞧见在廊下偷看的沈清,许是因为在他身上吃过亏,沈清老鼠见了猫似的飞快缩了回去。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子都是窝囊懦弱的东西,凤栩哂笑,朗声道:“想入宫就安分些,否则宫中的枯井可多得很。”
沈清在柱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
回净麟宫时,殷无峥的国政也处理得差不多,周福跟着凤栩,允乐便留在净麟宫伺候圣驾,正收拾桌子上的奏折。
凤栩随手拿起一本,忽而扬眉。
“弹劾我的?”凤栩觉得有点意思,这奏折说他笼络前朝皇室,大有不臣之心。
想来说的就是正住在宫中的平阳郡主一家了,凤栩回忆了一下,想起这位大人也曾在宫宴上个殷无峥送过漂亮少年,想必是急了,生怕凤栩近水楼台先得月,往皇帝身边送女人。
殷无峥将奏折抽走放回去,“不必理会。”
凤栩不置可否,他瞧见殷无峥根本没批这折子,原模原样地送回去,便是在敲打这位大人好好说话别放肆。
“我才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呢。”凤栩钻进了殷无峥怀里,贴着他的脸念念叨叨,“你是我的,殷无峥。”
殷无峥搂着他亲了亲,“好,我是你的。”
轻而易举地捋顺了小凤凰的毛。
097.弱柳
平阳郡主是旧朝的皇亲国戚,郡马在临东也手握几分实权,但住进了皇宫,他那几分旧朝的权也实在微不足道。
世人慕皇权,但李瑶与平阳郡主一家这种住进皇宫的便不那么欢喜了,凤栩听闻沈云霆偷偷摸摸买通了宫人,要走通人脉尽早出宫,他也不曾多管,正好看看平阳郡主那般盛气凌人究竟有多少底气。
日光晴好,凤栩站在尚书省衙门的檐下往外瞧,权利更迭、王朝兴衰,但朝安依旧,山河如初,身着素缟的女子站在尚书省外往里瞧,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
“小女宋芫娘,求见靖王殿下,劳烦通传。”
宋芫娘是宋承观的独女,凡是宋党相关,当今陛下都杀得毫不留情,却没想到留了宋承观的家眷,衙役不敢耽搁便进门通报,凤栩听闻也怔了怔,说:“请她进来吧。”
宋芫娘身着白衣,与凤栩熟悉的母后嫂嫂是截然不同的女子,无论是卫皇后还是陆青梧,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她们骄傲、高贵,犹如九天玄凤,而宋芫娘若柳扶风,是很标志的小家碧玉、深闺女子。
可凤栩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偷走了兵符,为西梁兵马大开方便之门,打了亲生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宋姑娘。”凤栩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吧。”
宋芫娘却怔了片刻,含笑落座,轻柔道:“真是好久无人这样唤我了。”
凤栩也随之一怔。
“殿下见笑了。”宋芫娘一直笑吟吟的,声音轻柔得如拂柳枝的风,“不知几时,他们皆唤我陈宋氏,或是陈夫人,确是许久无人这样唤我了。”
凤栩从这个纤细瘦弱的女人身上嗅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气息,却又说不上来,就如同枯败绝望与腐朽中生出的、艳如血的花,由死亡与痛苦堆积而成,也或许是他们都吃过陈文琅这头畜生的苦。
在短暂的沉默后,凤栩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那宋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芫娘笑着,“小女听闻家父与陈文琅都已认罪伏诛,却始终不曾见过尸首,料想他们应还活着,特来求殿下,让小女见他们一面,了断些因果。”
凤栩的眼神微微一变。
陈文琅和宋承观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死人,可宋芫娘却因为没见到尸体便笃定他们活着,倒不如说,宋芫娘笃定的是凤栩不会让他们那么轻易地死了。
“宋姑娘身着缟素,应是服丧。”凤栩轻声,“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宋芫娘沉默须臾,笑出了声,就在这一刻,那温柔而秀丽的眉眼终于露出几分本不属于她的锐利,虽然只有一瞬。
“这缟素不是为他们而穿。”宋芫娘的神情又在一刹那柔和下去,带着某种温柔至极的眷恋,“是为我夫呀。”
凤栩又一怔,“什么?”
宋芫娘弯眸含笑,“我抱着他的衣物,在他灵位前与他拜了天地,如此还不算夫妻么?”
凤栩蓦地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那人是谁。
死在陈文琅和宋承观手里的禁军都统,廖长松。
他死得惨烈,连尸首都只被草席一卷匆匆丢弃荒野,只怕早被野狗分食,连个坟都不曾留下,可宋芫娘为他立牌位,与他的灵位成了亲。
宋芫娘见凤栩的神情,笑意更温和。
他们很微妙地发现了彼此偏执疯狂的相似之处,又能看见彼此曾受过的残忍可怖的伤。
宋芫娘说:“日后我为夫君守孝,要去他的故土,不会在朝安了,只是还有心结难解,我这一生……他这一生,有人欠了我们夫妻的债,我想讨回来。”
这要怎么拒绝。
凤栩叹了口气,“走吧,宋姑娘。”
他还有殷无峥可依靠,还要陆青梧和凤怀瑾两个亲人,可宋芫娘却实实在在地孤家寡人了,分明看上去那样柔弱的女子,却又坚韧顽强的不可思议,她能隐忍这些年图谋一丝为情郎、为自己报仇的机会,能在孤身一人时抱着旧人的遗物拜天地,说日后要去夫君的故土为他守孝。
这样的女子……
凤栩自认不堪比。
他带着宋芫娘入宫进地牢,才进门阴湿腐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但凤栩没问宋芫娘还要不要走。
他很清楚这条路宋芫娘不会停下,果然,宋芫娘都不曾顿住,就这么随凤栩走进了地牢深处,也瞧见了她曾经风光到不可一世的父亲与夫君,这两个操控她半生要她不得解脱的男人。
这两人实在凄惨,衣衫满是秽物,枯瘦如一层皮贴在了骨头上,貌如枯骸,陈文琅还没了一只手,两人都瞧不出个人形了。
分明是极森然可怖的一幕,宋芫娘却微微勾起了唇,她轻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靖王殿下,你果然没让他们那么轻易的死了。”
凤栩也平静道:“他们能得一刀了断,那我们经受的一切算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觉着彼此顺眼不少。
听见了宋芫娘的声音,已经要被折磨疯了的陈文琅没什么反应,但宋承观却猛地撑起身,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嘶哑道:“芫娘…芫娘,是你吗?!”
凤栩将宋芫娘挡在身后,冷笑道:“老东西,还有力气动呢,真是祸害遗千年。”
宋承观已经顾不得其他,他一点点往木栏这边爬,说着:“芫娘,我是你爹,救救我,快救我出去!”
他倒也没那么清醒了,竟然还想着一个宋芫娘便能救他,何况……宋芫娘压根也没这个心,凤栩暗嗤。
被凤栩护在身后的宋芫娘笑了笑,如同一位温柔长姐那般轻轻拍了下凤栩的肩,对他说:“难怪先皇后与太子妃那样宠爱靖王殿下,小女若是也能得个殿下这样的手足便好了,可惜,即便是有,生在宋家,也绝不是这样子。”
都说靖王娇纵,可宋芫娘看得出,他分明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
宋承观将女人视作蝼蚁、工具,哪怕是亲生女儿,也是个必须服从自己的傀儡,这样的人又能教出什么好儿子呢。
该是苍天有眼,要宋家绝后。
凤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宋芫娘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而后冷眼瞧着已经爬到栏杆处的宋承观,淡声道:“是啊,你是我爹,所以我不会犯下弑父的罪过,是为了我夫廖长松积阴德,而你,你会和那个畜生一起烂在这里。”
凤栩默然。
宋芫娘能与殷无峥谋划将这两个男人送上死路,未必不想亲手杀了他们来报仇,而最终没动手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死去的廖长松。
“好了,多谢殿下。”宋芫娘微微俯身,“可以走了。”
看这一眼,宋芫娘便好似放下了心事,与凤栩走出地牢的那一刻,宋芫娘轻声说:“真好。”
凤栩问:“什么?”
宋芫娘笑了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收尾,是从前在宅子里想都不敢想的。”
世事总是不尽人意,而如今的结局,是宋芫娘为自己、为廖长松争来的唯一一条路。
“也不必想了。”凤栩望向宫门的方向,远处山影重重,那是天地之外的辽阔苍茫,“往后深宅再也束缚不了你,守在廖都统的旧居也好,想去看遍名山大川也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想怎么走,也全凭自己。”
“是啊。”宋芫娘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轻声问:“那你呢?”
对于初次见面的彼此来说,这个问题无疑极为僭越,可宋芫娘问了,凤栩也轻声说:“我要留在这里,我的归宿在这里,我的责任也在这里,这不是我的束缚,而是我求来的圆满。”
大启的江山不会随着国家消亡而消失,何况这里有殷无峥,有他的亲人嫂嫂和怀瑾,于是对凤栩而言,朝安城不是束缚,而是他的归处。
这也是凤栩自以为更幸运些的地方,至少他还能有个归宿。
宋芫娘轻轻颔首,无需多说,她已明白了凤栩的意思。
当年靖王与西梁质子间的风风雨雨她也有所耳闻,只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能想到世事变迁这样快又莫名其妙,身份逆转至此,竟连感情也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宋芫娘笑了声,“祝你得偿所愿,靖王殿下。”
宋芫娘并未久留,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出宫便直奔城门而去,却在出城时被拦住了马车,面容陌生的男人对她俯身道:“靖王吩咐,此去路途遥远,宋姑娘须多备些盘缠,小人与姑娘同行,以护姑娘平安。”
宋芫娘眼角微湿,心想难怪凤氏一家子都这样疼爱小凤凰,他原本就是个体贴的好孩子,殷无峥会爱上他倒也不难理解了。
“他还说什么了么?”宋芫娘轻声问。
护卫顿住。
“一路珍重啊,宋姑娘。”
宫门上,凤栩的身影与火烧云近乎融为一体,他遥遥望着远方,旧日刻骨铭心的痛都将迎来结束,今朝月升,明晨日出,周而复始,他们终将得到真正的解脱。
“阿栩。”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凤栩转过身,对正向他走来的男人冁然而笑,“你来了。”
就如同曾经无数次梦里所见那样,他魂牵梦萦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要入夜了,此地风凉。”殷无峥伸手自然而然地将凤栩捞入怀,“回去吧。”
“好。”
回去,回家。
098.跋扈
庄氏如日中天,依惯例,庄家的女儿即便是做不成皇后,也总能入宫封妃的,但有恩宠正盛的靖王挡在前头,即便是父兄都在朝得重用,外头已经谣言四起,宫中仍旧没有丁点儿要庄香君入宫的消息。
这流言于宫中倒没什么,可庄香君是个没定亲没出阁的姑娘,人人都传她要做皇帝的女人,几乎是在将庄香君架在火上烤。
凤栩正有与庄氏交好的心,没想到闹了这么一茬,正想着如何与庄慕青说此事,便见允乐匆匆忙忙地进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禀报:“殿下,议政堂出事了。”
凤栩并非每次议政都会跟着去听,他实在是不愿听文臣们引经据典地对骂。
允乐语速飞快:“议政后大人们都走了,庄大人留下同陛下说了会儿话,没过一会儿,庄大人便摔门拂袖而走,还说要告假呢,想来……说得应当是庄小姐的事。”
凤栩从不怀疑怜子之心,毕竟这世上如宋承观那样的爹还是少数,庄廷敬更是出了名地护女,据说在西梁时,庄香君抛头露面去参加诗会,原本还为那些男子诟病,庄廷敬与庄慕青这对父子两个,当即写出骈文讥讽斥责,庄慕青更是亲自陪在妹妹身边。
如此方才有今日的才女香君。
“庄慕青呢?”凤栩蹙眉。
允乐小声:“殿下,奴才来时,正瞧见他出去,想是回府了。”
这还没到时辰,庄慕青便匆匆离开,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凤栩也不得不多想,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说:“不急。”
越是平静,心中杀心越重,凤栩与庄慕青本没什么交情,若不是看中了庄氏乃西梁世家,追随殷无峥忠心耿耿的老臣旧部,他还真不一定会搭理庄慕青,倘若庄氏父子真要糊涂行事,那他也不是非要庄慕青这个青年才俊不可。
允乐摸不准主子的心思,又觉得庄氏委实过分,主子待庄家公子不薄,他们反倒要惦记主子的心上人。
可那些翻手之间天地变色的大人物,也不是他一个小内侍能管得了的,允乐只嘀咕了句:“他们也实在忘恩负义,殿下,咱们日后不要理会庄氏了。”
允乐年岁小,却是一心向主,凤栩对他笑了笑,“好了,你先回吧。”
“那奴才告退。”
允乐走后,凤栩转头问始终没作声的周福,“周总管,你觉着庄氏父子是怎么回事?”
周福显然更了解庄氏,他沉吟须臾后,轻声说:“庄大人爱女,但……庄氏父子性敛沉稳。”
他措辞极巧妙,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其中有猫腻,凤栩蜷指蹭了蹭鼻尖,叹气道:“所以我就说,遇事不决杀无赦,我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了。”
靖王殿下实在玩不明白谋略那一套。
周福笑了笑,说:“凡是杀人能解决的事,都不算是什么事。”
凤栩默然,心想不愧是你啊周总管。
尚书省衙门都在私下里传庄氏父子惹怒陛下一事,还没到下值的时辰,整个尚书省都已经传遍了,陛下偏爱靖王伤了老臣的心,连一直忠心耿耿的庄氏父子都撂了挑子,再瞧见凤栩时,众人便眼神微妙。
靖王是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可庄氏却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同路人,倘若庄氏寒心,其余朝臣必定也会心生怨怼,凤栩心知,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是大启的未亡人,与如今的大霄终究格格不入,平日尚且能粉饰太平,一旦出了事,纵然天子掌生杀,臣子亦可撼朝堂。
靖王脾气不好,周福本以为他会在尚书省闹出点动静,却没想到凤栩始终平静地忍了下来,直到回宫。
殷无峥照旧在龙案前批折子,凤栩凑近一瞧,笑出了声。
又是那位韩大人的折子,怒斥靖王在朝中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让凤栩笑出声的,却是殷无峥批下的话:“靖王同党,朕。”
结党营私是真,可靖王的同党是皇帝,殷无峥这就是明摆着告诉韩林鸿:“少管闲事。”
“韩大人怎么非要盯着我。”凤栩拿起那折子蜷指敲了敲,笑意冁然,“是活腻了。”
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捞进怀里来坐着,大有沉溺温柔乡的昏君之势。
“生气了?”殷无峥问得认真。
好像凤栩这时候发话“将此人斩首示众”,殷无峥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下旨。
“明日这种折子会更多吧。”凤栩笑吟吟地揽着他的脖子,眼神冰冷,“这场面也怪眼熟的。”
当年在大启也是这样,群臣怒斥卫皇后是祸乱朝纲的祸水,言官的嘴都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卫皇后的皮肉都活剐下来,再将骨头碾成尘埃,彼时千夫所指,如今竟成了自己。
该说不愧是母子,连被万人唾骂的理由都相差无几。
殷无峥的神色间已经露出森冷的杀意,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阿栩,别怕,谁都伤不了你。”
他费劲心思才拼凑起的小凤凰,谁都不能再在他的身上留下疤痕,殷无峥已经无数次懊悔重逢后那样待他,愈是亏欠,愈是疼惜。
“我不在乎。”凤栩亲昵地亲了亲殷无峥的指尖,“但你想做什么,总要告诉我,殷无峥,我不是只会柔弱留在你羽翼下的小鸟。”
殷无峥微怔。
是啊,他是在风雨飘摇之际成为皇帝的凤栩,是在明心殿前敢担下一切罪责为至亲搏一条生路的帝王,可那又如何呢,爱与歉疚交织,殷无峥总是下意识地将这尊曾破碎的白瓷保护起来。
“只是……”殷无峥与他贴了贴额头,“朝中污秽,该下一场雨了,如此才好釜底抽薪。”
玩阴谋诡计的人说话也云里雾里,但凤栩好歹是听懂了大半,他斟酌片刻,低声说:“那我得去庄府走一遭。”
殷无峥低头,便瞧见已经弱冠的小凤凰露出了狡黠的笑。
“去吧。”殷无峥捏了捏他的脸,“早些回来。”
既然是做戏就要做全套,凤栩在宫宴上怎么嚣张的、在议政堂又是怎么放肆的,今夜便将架子摆到了庄家御赐的、刚修葺过的宅邸。
靖王殿下乘着天子御辇,禁军随行,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出宫了,仪仗就停在庄府,而庄家人也是梗着脾气,竟是没一个人接驾。
靖王殿下从轿辇上下来,也不废话,平静下令:“宫铭,开门。”
宫铭犹豫了下,以眼神询问“怎么开”。
周总管附耳低声,“砸。”
宫铭素来是不怕事的,有了靖王和周总管授意,二话不说上前将庄家气派宅邸的朱红大门给凿开了。
靖王就这么施施然地进了庄家的门。
不到一个时辰,靖王找庄家的茬,光明正大去将庄氏大门砸了个窟窿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是什么?
这是机会啊!
对靖王不满的人大有人在,只因他被皇帝专宠这一条,就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青云路,一个男子,前朝余孽,足够凤栩被言官的笔钉在史册上骂上几辈子。
而此刻,靖王殿下正安逸地在庄府吃庄香君做的桂花糕,不是什么金贵难寻的糕点,但也不输于宫中的点心师父。
靖王吃得赞不绝口,庄姑娘十分满意,当即取出冰鉴果子招待,吓得周福连忙挡在前头,“这可就不必了,不必了,出来时陛下吩咐过,小主子刚用了药,可吃不得这些。”
庄香君瞧了眼面露隐忍的凤栩,从善如流将果子收了回去。
庄慕青有点想笑,但想到凤栩是因为什么这样体弱又笑不出来,最终只叹息道:“其实殿下也不必走这一遭,可是要平白给自己添不少麻烦。”
“是要挨不少的骂吧。”凤栩一脸无所谓,“早习惯了,被人说两句也不妨事,我若不做出点样子来,可就太假了,不过话说回来,来这套恐怕不止是因为我吧,朝中到底怎么了?”
庄慕青无奈,心想您还不知道呢就演得这么酣畅淋漓。
靖王独宠固然遭人厌恶,但庄氏的目的却不仅限于此,自从宋承观死后,尚未被收拾的宋党算是彻底收敛起爪牙,但曾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臣子怎会真的伏低做小,皇权至高无上,却又在某些时候摇摇欲坠,失了人心,便也失了权。
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新君的龙椅,等着重新将皇权架空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先试探一番。”庄慕青与凤栩对坐,“倘若没有自然是好,还能顺道为陛下与你解忧。”
凤栩这下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说服庄氏陪他演戏的,看似头头是道,实则揣着什么心思,凤栩一清二楚,但他自然不能拆自己心上人的台,只能点点头说:“这样啊。”
说罢,他又瞧了眼端庄又温和的庄香君,她身上的斯文书卷气与庄慕青如出一辙。
“可……庄姑娘?”凤栩疑惑,“岂不是有损姑娘名节?”
庄慕青含笑道:“陛下金口玉言,来日委屈不了香君。”
099.天下
殷无峥应承了会封庄香君为县主,庄夫人的二品诰命,也许诺来日庄香君择婿,有天子赐婚,如此一来,有谁敢对庄香君不敬?
不知多少世家公子要对庄家才女趋之若鹜。
封赏已摆出来,凤栩也有些明白庄氏为何会对殷无峥忠心耿耿,抱负志向是一回事,利益足够是另一回事。
“也不见得就要择婿。”庄香君吐字轻柔,却带着些清傲,“即便不嫁,庄家也容得下我。”
哪个少女不怀春,庄香君也曾对人人称颂的英雄明君有所倾慕,但着实称不上情根深种,她自以为配得上皇后之位,但却不愿涉足与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之间。
庄慕青也笑说:“是了,庄氏又不是养不起她,倘若她在夫家活得不如在府中顺心,这婚不成也罢。”
庄氏的女儿迟迟不曾定亲,更不是因为庄家觊觎皇后的野心,是因为庄香君尚未得遇良人,她是庄家的掌上明珠,无人逼她定要在多大年岁成婚。
凤栩了然颔首。
所以无论是谁在背后不惜以庄香君的名节来给他添堵,都是彻底激怒了庄氏父子,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凤栩有些自知之明,他挡了太多人的路,得罪的也不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谁能用出这种手段。
得让周总管去查查。
有仇不报绝非凤栩的性子,无论是谁敢在暗中动手脚,就得做好被断手脚的准备。
凤栩想起当年因卫皇后和太子而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清君侧”,神情微沉,“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你们行事小心,死道友不死贫道,庄大人应当明白。”
他话说得直白,却明摆着是告诉庄慕青,遇事不决就弄死,只有死人不会爬起来捅别人一刀。
庄慕青对有些忧心的妹妹笑了笑,才应道:“多谢殿下提醒,下官明白。”
凤栩满意颔首。
庄慕青无论是才学还是家世,都是万里挑一,为怀瑾铺路再好不过,倘若庄氏没了,他还要费心去寻下一个。
丝毫不知凤栩揣着什么打算的庄慕青却也敏锐地察觉出,凤栩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他,疏离淡漠,哪怕脸上带着笑与担心,实则双眼之中一片漠然,而凤栩格外在意庄氏,似乎也另有打算。
庄慕青并未送靖王出门,毕竟他们此刻应当“势如水火”。
凤栩的确念恩,会记得谁待他好,譬如当日为了他被晏颂清打残了的寻霜,但也仅限于此,他更会记仇,倘若谁背叛了他,再多的旧情也无用,这次庄氏没站错位置,否则庄家也就真的大祸临头。
上了轿辇,凤栩马车外的周福说:“周总管,查查是谁在推波助澜。”
周福笑了笑,“得令,小主子放心。”
次日早朝,庄廷敬父子二人当朝痛斥靖王昨夜如何强闯入“庄府”放肆作恶,靖王笑吟吟地懒散道:“哎,本想着扣门,谁料到庄宅的大门这样不结实,碰一碰便出个窟窿。”
气得庄老大人脸色都变了。
可高坐龙椅上的陛下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给庄宅换扇门。”
半个字也没提处置靖王,偏宠纵容的意思不能再明显,庄廷敬当即摘了官帽脱下官袍,穿着中衣拂袖而去,庄慕青也有样学样,凤栩心想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做戏啊。
要不是知道怎么回事,他都要信了庄氏父子真要与殷无峥决裂。
凤栩没去尚书省讨白眼,而是等殷无峥议政后与他一道去用早膳。
“庄氏父子怪会演啊。”凤栩说。
殷无峥瞧了他一眼,“在西梁时,西梁王和殷兆衡也是这么被他们父子唬得像白痴。”
凤栩便笑,“那这次看看哪个白痴又上钩。”
上钩得还不少。
自从庄廷敬与庄慕青父子罢职,前两日还风平浪静,之后的几日便常有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上门拜访,其中多是大启旧时臣,而大霄臣固然有所怨怼,却并没什么大动作。
凤栩坐在窗边的短榻上,瞧周福送上来的一纸文书,那上头一串的人名,都是这几日私下拜访庄氏的官员名字,正大光明去的西梁旧臣倒是不曾榜上提名。
“周总管,前些日子我去地牢,宋承观半疯半癫的,同我说了句话。”
周福俯身,“小主子请说。”
凤栩将那张纸随手团皱,平静道:“贪无穷无尽,人人都能是宋承观,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宋承观本以为宁康帝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面团,却没想到再平庸的男人也会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坚不可摧,凤苍志不在皇帝,更不想要什么权利,但他却决意离卫梓湘为后,
他是文弱怯懦的皇子,也是第一个与礼教森严的皇室对抗之人,他将权柄交付于皇后的手上,尽管最终他们夫妻二人不得善终,可凤栩仍旧敬佩他温和又平凡的父亲。
“也是实话。”周福低声,“这世上最信不得的东西是人心,最难得的是真心,小主子,不必为了这些东西费神。”
凤栩缄默。
他本以为这些人至少会斟酌斟酌,却不曾想都如同闻着了肉味儿的疯狗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庄府跑,前朝皇权衰落,让他们吃尽了富贵,如今便是将在朝中有所威望的庄廷敬当成了第二个宋承观。
正说着话,殷无峥从门外进来,凤栩见他衣袂湿了,往外张望了下,才发觉外头下起了细雨。
“下雨了。”凤栩借烛火微光看见窗外细如丝的雨,“外边凉么?”
殷无峥已褪去了沾湿的外袍,“早过了立秋,夜里落雨难免凉些,别坐在窗边了。”
凤栩却没起来,他转过身瞧着殷无峥,看似平静,可眼中却分明翻涌着某种犹如墨色浓雾般地阴沉情绪。
“殷无峥,天子也不能事事顺心。”凤栩轻声,“古往今来多少天子身不由己,当年父皇母后、兄长嫂嫂都是恩爱夫妻,臣听命于天子,却又威胁着天子,一局棋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会是谁。”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殷无峥与庄廷敬联手下得这盘棋,已经越来越大了。
殷无峥静默了须臾,并未答话,而是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了卷起来的纸,在凤栩面前的小几上铺开。
凤栩低眸瞧去,蓦地愣住了。
那纸上是两件画工精细的红袍,制式相似,绣以腾龙金凤、各式祥瑞,还有拆分画出的细节,层层精美,凤栩认得出来,那是大婚时的衣裳。
“这是……”凤栩掌心沁出了细汗。
“阿栩。”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我说过要娶你,旁的我不在乎,做皇帝也正是为了顺自己心意,能否彪炳千载后世传颂都不要紧,我要走的路,谁敢拦我,就杀了谁。”
殷无峥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再狂妄不过的话。
做皇帝就是为了要事事顺心,他如今只想要小凤凰活得安稳,与他成婚,别说是后世评说,就是活着的人他也不在乎。
凤栩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扑进了殷无峥怀里。
他不怀疑殷无峥的真心,只是有些害怕,表面上还算安宁的朝安城,就如同这场毫无声息的小雨,或许等到被发现时,外头已经积了许多的水。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蠢蠢欲动,他们的野心与贪婪就像蛛丝一样交织,曾经那蛛丝结成的网将整个王朝遮得不见天日,凤栩从前不畏死,可在一次又一次熬过长醉欢的折磨后,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更害怕最终与殷无峥也会落得不得善终的结局。
“阿栩,不要怕。”殷无峥最明白他。
宁康帝夫妻与太子凤瑜的死一直是凤栩心中最碰不得的痛处,也是殷无峥永远没法为他解开的心结,死者不能复生,越是无可挽回,越是痛彻心扉。
凤栩以为自己可以释然,但当威胁重新出现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至亲的场景,惨烈染血的尸首死气沉沉,狰狞可怖。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有些颤,“你做得没错,那些人,都该死。”
或许他们并未参与当年那场宫变,却也都是冷眼旁观等着皇权衰落后从中讨了好处的,即便是没有这次,一旦被这些恶犬嗅着机会,他们还是会疯狗抢食般一拥而上。
“端看他们有多大胆子,又能做到哪一步了。”殷无峥揉了揉凤栩的后颈,“放心,这次先一步布局的可是我们。”
当年宋承观做了头狼,带着世家掀翻了大启皇权,但如今的头狼……
庄廷敬将封死的信封交给了形如鬼魅般的黑衣人,无比郑重地嘱咐:“交给陛下。”
宫中得来的情报,都是从庄氏传去的,就以陛下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为路子,那些来庄府美名其曰为“庄大人而不平”的心怀不轨之人,早已被他们认准的头狼当成了要狩猎的猎物。
棋局之上瞬息万变,但提前布局之人胜算无疑更大。
100.效仿
庄氏父子罢朝,为之求情者亦遭驳斥,群臣怨气不小。
凤栩却不以为意,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忠臣清官,他们自觉委屈,以为殷无峥不念旧情,可皇帝也只不过是不喜他们插手后宫事罢了,天子家务事,不娶他们的女儿,便要罢朝请命搅和得满城风雨,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让江山不得安宁?
谁对谁错,怎不自己回头想想。
凤栩甚少去尚书省瞧那些官员的脸色,他这个旧主终究还是与大霄朝堂格格不入,但不妨事,待万事了结,庄氏这颗棋子就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但他有了新的事做——尚衣局。
内侍省原归礼部管辖,但自从周福成了内侍省总管,朝中官员便再难对内侍省指手画脚,有周福随行,凤栩日日都来尚衣局看瞧婚服进程,他缠着殷无峥要与他相好,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能光明正大地成婚。
世俗是把刀,悬在所有人的颈后。
无论前朝如何腥风血雨,后宫的绣娘对靖王都十分恭敬,尤其是在发现靖王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跋扈张狂,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瞧,还叫身边伺候的人给绣娘们备了茶点,目光分明频频落在那还未绣成的花样上,到了时辰还平静地嘱咐:“不急用,也无需赶工,都歇着吧。”
他往往如此,不见骄狂。
当年能肆无忌惮是因不知事,如今偶尔狂妄也是凤栩照着往日自己的模样学来的,哪怕封号仍是靖王,但凤栩骨子里仍是隐忍疯魔的大启旧主。
从尚衣局出来后,周福说:“倘若不赶工,只怕要到年底了。”
“就当好事多磨了。”凤栩笑了笑,“五年我都等了,不差这五个月。”
天子成婚琐事冗杂,而长醉欢眼下发作时间不定,他熬了这些年才得来的圆满,凤栩总要要再圆满些。
他是一根绷紧的弦,生怕自己会在某一刹那断裂。
即便是周福都看得出,凤栩在期待,所以日日来尚衣局,可他又畏惧,于是耐着性子等了下来,两人走在宫闱中,凤栩远远瞧见身着武将官袍的男子迎面而来,他并未在意,那人却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福立刻挡在凤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冷声:“周绍都统,宫闱之中,见了靖王殿下还不行礼?”
周绍,凤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也就是说在他还是大启靖王的时候,周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先前清理宋党时,周绍也不在其中,但周福唤他都统,应当出身四大营。
在凤栩沉思之际,面容冷硬的周绍缓缓俯身,“末将周绍。”
凤栩直白相问,“周都统有事?”
周绍唇动了动,却又没开口。
凤栩有些不耐地蹙眉,便想要绕开他,却听见周绍低声问了句:“您不记得小人了?”
凤栩有些莫名其妙,这朝安城的官员多如牛毛,前朝旧朝混在一起,他哪能人人都晓得,何况他对周绍的确没有一丝印象,长醉欢固然影响了他的记忆,甚至偶尔分不清虚妄与现实,但对周绍,确实是一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本王应当认识你?”凤栩反问。
周绍硬朗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僵了一瞬,在须臾间的微顿之后,周绍又俯身行礼,沉声道:“宁康年间宫中值守,周绍。”
宫中侍卫有官职在身的都是世家子,皆出身于四大营,而周绍倘若只是个小小值守,想来不是寻常布衣,而是寒门之子。
可他特意提起了宁康年间,参拜的又是靖王,凤栩摸不清周绍的意图,瞧了他片刻后,才轻声说:“如今既已是都统,也算高升,你去罢。”
周绍却站在原地没动,直直地盯着凤栩,那眼神极为复杂。
凤栩微微眯眸,终于露出几分阴冷的戾色,“怎么?”
“陛下。”他这么唤。
周绍沉默而倔强地望着他,不肯让路,也不说话。
凤栩在这执拗中终于迟迟地品出了些什么,而最后这一声陛下将他的猜测坐实。
前朝的天子与旧臣,如今一个是新朝的靖王,一个在新朝高升为官,可周绍执着地站在这里,他说自己是宁康年间的值守,却没提及如今的官职,连自称都是小人而非末将,开口唤凤栩,唤的是陛下。
凭这一点,新君能杀他千万次。
在良久的沉默中,凤栩终于开口:“往事已矣。”
大启的消亡已城定局,就如殷无峥所说,大启腐朽,沉疴根深蒂固,即便是太子凤瑜都难以力挽狂澜,事到如今,再提旧日也无意义。
“你是大霄的都统,不要忘了,如今的前程,是何人予你,而我也不过是个亡国之君而已,如今,是大霄的靖王。”凤栩叹了口气,他绕开了仍旧直挺挺站在原处的周绍。
而身后的周绍忽然说:“可你是大启的皇室,你永远都是凤氏人,是大启的皇帝,不是靖王。”
凤栩没作声。
走出一段距离后,凤栩望向远处,又低叹:“江山啊。”
他本以为不会有人再留恋旧朝,可那又怎样,再惦念也只能回首张望而已。
周福沉默。
凤栩却突然说:“让殷无峥注意点他吧。”
周福愕然,“您……”
“有点奇怪。”凤栩低声,“我不识得此人,也查一查周绍的底细,殷无峥重用他,他却来我面前表忠心,我与殷无峥的关系朝野人尽皆知,如今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倘若无事自然是好,可倘若……”
即便周绍表现得有多惦念旧朝,可旧朝他不得重用也是事实,一个人与过去纠缠不清定然有缘由,新朝做了都统的周绍究竟在放不下什么?
“靖王殿下。”周福总是忍不住对这位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小王爷刮目相看,他俯首道:“此人的底细奴才知道一些,宁康年间此人家中已然没落,是开罪了彼时的陈尚书,此人也郁郁不得志良久,宋党没少磋磨他,也正因此,陛下才提拔了此人,只不过他与殿下究竟有什么纠葛,却是没查出来。”
凤栩又顿住。
是了,殷无峥敢用的人,早已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而周福可不就是替他做这些事的人。
但连周福都没查出来他们曾经有什么过往,凤栩便更笃定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他与周绍原本就没什么旧交。
“去庄氏的官员中,可有他?”凤栩又问。
周福摇摇头,“没有,周绍一直安分,且为人刚正,性子似乎也孤僻,与朝臣之间关系也淡,文臣武将都没有他相熟之人。”
这样的人皇帝用起来再顺手不过,更何况殷无峥正是用人之际,提拔了周绍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周福,也是今日才发现周绍竟然还有别的心思。
难得有还在眷恋旧朝的臣,凤栩自己也没能从覆灭的旧朝抽身,他实在不愿将周绍往不堪之处去想.
朝安城中的文人私下集会甚多,犹爱议政,当年他们便没少做诗明嘲暗讽地骂卫皇后,分明是读书之人,字里行间却恶毒至极,如今他们笔下的自然就是不顾旧臣情意宠信男妾的殷无峥,与不顾亡国之痛以色侍君的凤栩。
他们才不管殷无峥推行了什么政令,也不管凤栩究竟是不是罪大恶极,仿佛这二人在一起便是罪无可恕,应当被戳着脊梁骨钉死在耻辱柱上,连宫中有些宫女太监听了,都要为这两位主子鸣冤不平。
可读书人何其清高,也瞧不上什么太监宫女,他们自诩国之栋梁,各个都想着自己的锦绣文章能在科举大放异彩,从此平步青云。
就在禁军奉命捉了几个带头的文人后,这些读书人更为激愤不平,与此同时,平日用于集会的书院中,如今却坐着不少朝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庄氏父子赫然也在其中。
七嘴八舌老生常谈地斥了一顿天子无道亡国君媚主后,终于有人低声道:“庄大人,您是大霄开国元老,可你瞧瞧陛下,先是晏家,又是您,实在无情,竟然还将前朝的亡国君封王,这简直是荒谬啊!”
“就是,那凤栩若是随前朝殉国,还算他是个男人,如今这算什么,媚上争宠,还在前朝结党营私,搅和的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韩林鸿亦在其列呵斥得可谓酣畅痛快。
他原本见庄氏与靖王走得近,如今正中了他的下怀,庄氏不仅与靖王闹崩了,还同皇帝也闹崩了!
左右在皇帝那的路走不通,倒不如另觅门路。
韩林鸿沉声道:“庄大人,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前朝那妖后、与如今的妖后之子无过么?”
无数道视线落在庄廷敬的身上,当初就是他为为皇后说话,驳斥了韩林鸿,可今不如昔,庄氏与靖王已然是不欢而散。
庄廷敬微微敛眸,反问道:“那依诸位之见,现下我等该当如何是好?”
韩林鸿起身:“不若效仿前朝。”
他比了个向下挥砍的手势,一字一顿:“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