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局中局 戏中戏(1 / 2)

老中医 高满堂 6309 字 2024-02-18

翁泉海提诊箱走出诊所,老沙头递给他一封信:“大哥,刚来的。”翁泉海接过信展开看。老沙头说:“大哥,我陪你去吧!”翁泉海拍了拍老沙头的肩膀说:“在家炖肉,等我回来。”

翁泉海提诊箱从院子后门出来,朝周围望着。有人躲在暗处发指令:“对,后门出,左转;直走,遇道口右转;直走,再遇第一个道口;别转,继续直走,看到聚善茶庄了?进茶庄,后门出,有车等。黄包车来了,上车,不要说话!”

车夫拉下车前篷帘,拉着车七拐八拐跑进一条小巷。一辆黑色汽车从后面驶来,黄包车贴墙边停住。汽车驶到黄包车近前停下,两个壮汉把翁泉海架进汽车。汽车里,翁泉海被黑布蒙上了眼睛,不知道汽车驶向何处。

车停了,翁泉海被拉下车,眼罩被扯下。他揉了揉眼睛四望。这是一片树林,近前站着四个拿枪的蒙面人。

蒙面人头领走到翁泉海面前说:“翁大夫,您好。知道为什么请您到这来吗?”翁泉海冷笑道:“这也算请吗?”“翁大夫受苦了,请见谅。”“你们要干什么?”

蒙面人头领说:“我们知道今天您要去给那个老东西看病,所以就想此办法,把您请到这儿来。”翁泉海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给他诊病了?”

蒙面人头领说:“诊病倒是可以,只是要看您怎么个诊法了。您知道吗?那个老东西表面上满嘴仁义道德,其实绝非善类。他倚仗权势,贪污腐败,祸国殃民,必除之而后快。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民除害,为国除害。”翁泉海反问:“我只是一个大夫,手无缚鸡之力,跟我说这些何意?”

蒙面人头领从翁泉海的诊箱里掏出脉枕,扯开一道缝,然后把一个小盒塞进脉枕里说:“这个东西我们已经定时,您给他切脉后放在床边即可。有劳翁大夫了,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可如果……”

翁泉海壮着胆子说:“先生,我再重申一遍,我只是一个大夫,从不关心政治,你说的那些跟我无关。另外,给患者诊病是我分内之事,救人不害人,也是医德医道,翁某恕难从命。”

蒙面人头领软硬兼施:“翁大夫,可能我还没讲清楚,事成之后,我们不但重金酬谢,还会帮您和您的家人远走他乡。至于重金是多少,给您一句见底的话,够您一家人吃上三辈子。这回您心里有底了吧?可如果您不听我们的话,那您一家人明天能不能张开嘴吃上饭,都两说啊!”

翁泉海不再惧怕,质问道:“你威胁我?”蒙面人头领冷笑一声:“我们求您还来不及,怎么会威胁您呢?我们这是在沟通,是商量。好了,时间紧迫,抓紧定夺吧!”

翁泉海不言不语。周围死一般寂静,空气似乎凝滞了。过了好一阵子,蒙面人头领开口道:“看来是碰上个油盐不进的木头脑袋,可惜了。行动吧!”

另外三个蒙面人举起枪,对准翁泉海。突然,枪声响了,三个蒙面人中枪倒地。蒙面人头领大惊,他举枪还击,飞奔而去。

原来是卢先生和大高个带人赶到,及时救了翁泉海。大高个率领几个人追赶蒙面人头领。

卢先生安慰道:“翁大夫,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您不用怕,有我们在,谁也不敢动您一根头发。”翁泉海板着面孔说:“我们走吧。”

卢先生望着翁泉海:“翁大夫,您难道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吗?”翁泉海摇头:“他们是什么人,跟我无关。”卢先生点了点头。

大高个没有追到蒙面人头领,他返回来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卢先生说:“翁大夫请。”翁泉海没动。卢先生奇怪道,“翁大夫,您还有事?”

翁泉海拿出脉枕,从里面掏出那个小盒交给卢先生:“我是大夫,也是一介草民,从来不问政治,更不参与任何党派与帮派之争,唯能治病救人,尽医者之本分。”卢先生接过小盒看着,然后点了点头:“翁大夫果然如此,老先生没看错人啊!”

卢先生请翁泉海上了车。一路疾驰,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

汽车在一处深宅大院门前停下,卢先生陪着戴墨镜的翁泉海进了院门,只见三姨太和四姨太正在打架,众人劝架,乱作一团。卢先生冷着脸站住,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他们见状,顿时沉寂下来。

卢先生带着翁泉海走进客厅,用人过来端茶倒水。

此时,大少爷和二少爷正在各自的房间内调兵遣将。大少爷的随从报告:“18军派来的六十个人全在外面,都已经子弹上膛刀出鞘,就等大少爷您一句话。18军军长杜大头说了,等事成之后,保您如日中天,呼风唤雨。”大少爷说:“话好听,心不能急,得沉住气,万不能露出半点马脚。等老爷子断了气,他们要是不服从我的号令,就把屋里的人全部解决掉……不不不,老爷子断气不行,得等大夫诊断确定后,才能动手!”

二少爷的随从报告:“16军来信了,说部队已经就位,全权听您指挥。16军军长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们立的是您啊,有枪炮做靠山,您还担心什么呢?”二少爷说:“老大和老三肯定都动了心思,可老三没兵没人,就指望他妈给他撑腰,此人不足为虑。老大不得不防,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且说卢先生带着翁泉海走到卧室前,他不急于进去,而是问:“翁大夫,刚才您看见什么了?”翁泉海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

卢先生笑了笑推开房门,翁泉海从大个子手中接过诊箱走进去。大高个站在门外警卫,关紧房门。

卢先生给翁泉海摘掉墨镜,卧室内站满了人,二姨太捂着嘴小声抽泣。一个打字员坐在打字机前。床前幔帐紧闭。门开了,那群在院里争吵的人也走进屋子。众人一起盯着翁泉海。

卢先生说:“既然人都来了,我先讲两句。这位就是翁泉海大夫,他给老先生诊了两回,下面请翁大夫讲讲上两回的诊断详情。”

翁泉海不紧不慢地说:“我第一次给患者诊治,患者脉沉细而迟,应为脾肾阳虚,精神萎靡,阳气不振,四肢冰冷,周身乏力且嗜睡等。而第二次诊治,患者脉微欲绝,如虾游水中,应为肝积之病。其人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腹胀如鼓,叩之如皮囊裹水,右胁痛不可耐……”

打字员打着字,将翁泉海说的话都打了下来。卢先生拿着病情报告和笔递给翁泉海说:“翁大夫,请您签个字吧。”翁泉海在病情报告上签字。卢先生把签好字的病情报告递给众人看。众人接过病情报告,逐一传阅。

翁泉海问:“可以诊病了吗?”卢先生点头说:“翁大夫,请。”

翁泉海来到床前坐下,拿出脉枕。一只手在幔帐外,翁泉海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切脉。众人紧张地盯着翁泉海。

过了一会儿,卢先生问:“翁大夫,请问您诊完了吗?”翁泉海睁开眼睛,他把那只手轻轻放回幔帐内,然后缓缓站起身。

三姨太问:“翁大夫,我家老爷的病怎么样了?”翁泉海琢磨着不语。四姨太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药不见效?”

翁泉海刚要说话,大少爷极不友善地质问:“卢秘书,我爸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请西医?要是耽误了病情,我拿你是问!”二少爷接上:“大哥,你这话我不爱听,请中医怎么了?皇帝老子都看中医呢!”大少爷说:“可就算请中医,那也得请个名头响当当的啊,他算个什么东西!”卢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老先生的亲笔信,他有话在先,说只请翁泉海翁大夫医病。”

二少爷冷笑:“大哥,我就纳闷了,你可是老大啊,请什么大夫你提前不过问吗?”大少爷反唇相讥:“我说老二,要说咱兄弟几个,顶数你会拍马屁。咱爸好的时候,你是围着咱爸身前身后,转得跟陀螺一样;眼下咱爸病了,你人哪儿去了?连个影儿都见不到!”

二少爷毫不示弱:“你倒是能看到影儿,可连请了哪个大夫都不清楚,你这影儿有什么用啊?”三少爷劝说:“大哥、二哥,你俩别吵了,咱爸病着呢!”

大少爷奸笑:“老三,你别装好人,你心里琢磨的是什么,我清清楚楚!”二少爷跟上:“老三最爱吃鸡心眼儿,他满肠子都是心眼儿啊!”三少爷假装委屈地说:“你俩还冲我来了,我爱吃鸡心眼儿怎么了?翁大夫,您说说,吃心眼儿长心眼儿吗?”

卢先生忙说:“你们都少讲两句,听翁大夫讲讲吧。”翁泉海环顾四周,轻声道:“老先生他……已经走了。”

屋里死一般寂静。片刻,三姨太喊:“你大点声再说一遍!”翁泉海只好高声说:“老先生已经走了!”

四姨太瞪大眼睛问:“你确定吗?”翁泉海沉重地说:“命比天大,不敢妄言。”

屋里众人争先恐后地拥到床前,跪到幔帐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卢先生请翁泉海开死亡证明。翁泉海走到桌前,提笔写起来。

大少爷忽然高声说:“我是我爸的大儿子,眼下我爸走了,我就是老大,是家里的主心骨,你们都得听我的。我看得赶紧成立治丧委员会,谁写悼词,谁请我爸生前好友,谁定制寿衣,谁定制棺材,那都得一一起草,按部就班,绝不能乱了规矩。”二少爷站直了说:“大哥,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咱爸早就跟我讲过,说到了这一天,由我全权负责他的后事。”

大少爷冷笑:“你凭什么负责!空口无凭,拿证据来!”二少爷反问:“那你凭什么负责?”“因为我是老大!”

二少爷不留情面:“老大一年到头不着家,在外面拈花惹草抽大烟,等老爷子不行了,你倒是蹬上了风火轮,比谁来得都快,来了就一副当家人的模样,小猫挂老虎头,你糊弄谁啊?”

大少爷毫不相让:“我说老二,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投胎早一步啊,早一步你不就是老大了?你不就说的算了?”

三姨太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老爷的‘遗嘱’,上面写着他仙逝之后,由老三全权负责家事!”

大少爷接过“遗嘱”看,二少爷也凑上前望着。大少爷说:“假的!”二少爷喊:“骗人的!”四姨太抢过“遗嘱”瞅着说:“老爷生前最疼我,他怎么可能给你写这东西呢?三姨太,看来你是早有预谋啊,够歹毒的!”

三少爷发话说:“我妈都把‘遗嘱’拿出来了,你们瞪眼说是假的,你们对得起我爸的在天之灵吗?!”大少爷说:“如果这‘遗嘱’是真的,那我爸走得蹊跷!我爸病了,三姨太手里有了我爸的‘遗嘱’,然后卢秘书就三番五次请翁大夫来诊病,然后我爸就死了,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卢先生质问:“大少爷,我已经把老先生的亲笔信给你看了,我想你不会不熟悉老先生的笔迹吧?”

二少爷冷笑:“他能认得老爷子的字吗?他就认得老爷子的钱!”大少爷拧着脖子说:“总之我觉得此事蹊跷,所以药方需要鉴定!”

翁泉海平静地说:“药方当然可以鉴定。”大少爷歪搅胡缠说:“如果药方没问题,那就要查是谁抓的药?是谁煎的药?是谁给我爸喝的药?说不定这里面藏着一个大大的阴谋!”

卢先生郑重地说:“大少爷说得没错,这里面确实有阴谋。今天在翁大夫来的路上,就有人劫持了翁大夫,他们还想用这盒定时炸药要了老先生的命!”卢先生说着从兜里掏出炸药盒。众人吓得纷纷后退。

门开了,一群卫兵持枪拥进来。

老夫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说:“四个蒙面人,死了三个,还有一个在逃。但是我相信只要在这上海地面儿上,他就无处可逃,等抓到他,必会水落石出。让我痛心的是,你们当中,竟然有人会为‘篡位’下此毒手!有人会为家财,争个脸红脖子粗,六亲不认!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在他床前吵闹,就不怕惊着他吗?他看到你们这副模样,能闭上眼吗?”

翁泉海问:“卢先生,我可以走了吗?”大少爷堵住房门说:“事情还没弄清楚,有些事情还需要你作证,你不能走!”

翁泉海义正辞严道:“我只是个大夫,一生远离政治,无党无派,病事我已尽心尽力,人事你们去做吧。战事不停,国家疲弱,老百姓盼着能过上好日子,寄希望于你们,可是今天我看见,我们没有希望了,你们就放我这个黎民百姓出去透口气吧!”

老夫人威严地说:“不许为难翁大夫!你们统统出去,我有话和翁大夫说。”

一帮人迅速散去。

大少爷回到自己房间,随从问大少爷:“咱们何时动手啊?”大少爷来回走着:“有人要刺杀老爷子,不把这事弄清楚,怎能轻易动手?那人是谁呢?如果是老二、老三的话,他们的人失手了,他们还敢留在屋里吗?难不成是丁大个子?他的人去追蒙面人,追来追去,让蒙面人跑了。刚才他可是一直在门外,没进屋!”

二少爷在自己房间里对亲信说:“到底是谁在咱们之前动手了,难道是我大哥?那他炸死老爷子之后,必会有其他准备啊!能不能是老三呢?要真是丁大个子做了手脚,那他前面计划失败,一定会留有后手。怕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先不能动兵,静观其变,看那丁大个子还有什么手段!”

老爷卧室里,老夫人走到翁泉海近前说:“翁大夫,你赶紧逃吧,他们要下手了!”翁泉海问:“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下手?此事跟我何干?”

老夫人说:“因为你是知情人。动静闹得太大了,他们怕有辱门风,丢人现眼。”翁泉海看着老夫人问:“我走得了吗?可就算我能走,也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地走出去。如果走不出去,临死前看看这样的光景,也算没白活,此生足矣。”

老夫人正色道:“翁大夫,你说的是什么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玩笑话?”翁泉海冷笑:“全因这出戏好看啊,锵锵锵上场,生旦净末丑,一个不少,唱念做打,各有各的彩儿,什么戏也没这出戏来得真。一场大戏,讲究起承转合,起有了,承有了,还缺转合,好看的全在后面。”

老夫人真诚地说:“翁大夫,我家老爷对你的为人为医十分赞赏,他会保你平安无事。但是,你对谁也不要再提及此事。后面那场大戏你就不要看了,别脏了你的眼!他自从得了这病,就想着这出戏,天天看《孙子兵法》,看‘三国’,他还说什么也瞒不过你翁泉海翁大夫的眼睛,但你一直不说,他很佩服你。”

翁泉海一笑:“我不说,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黎民百姓,求的就是一个安稳。国家好,才能日子好,日子好了才能有一口安稳饭啊!”

幔帐里传来一声咳嗽。翁泉海望去,幔帐里伸出一只手,竖起了拇指。

门开了,翁泉海戴着墨镜提诊箱走出卧室。有人高喊:“翁大夫要跑了!”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和几个姨太太等人都跑出来,堵住翁泉海去路。

老夫人从卧室走出来高喊:“都给我让开!我还没死呢!让翁大夫走!都进屋去!”

众人纷纷给翁泉海让开路,然后鱼贯进屋。

床前的幔帐缓缓升起,老爷端坐在床上,语音苍凉地说:“开会!”

众人一片惊呼,紧接着齐刷刷地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