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很生疏。
斐守岁撑着脑袋,不紧不慢:“有事?”
池钗花将脑袋歪到了一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步,咯一声张开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个鬼魂。
“昨日之事,是我的错,只求你别来打扰……我,给你。”
鬼魂飘在空中,斐守岁定睛一看,是唐永。
“为什么给我。”
池钗花:“给你。”
“不要。”
斐守岁可对凡人魂魄不感兴趣,他巴不得离远点,省得那些贪迷污了他的画笔。而且那唐永死状太难看了,舌头伸得又长又恶心,嘴巴下边是大口大口的血渍,有碍观瞻。
池钗花看看唐永,又看看斐守岁。
“不要就是,就是吃罚酒。”
斐守岁摇头,调侃:“我不喝酒。”
说到喝酒,后面的胡人来劲了,他原没睡着,就趴着占池钗花的便宜。一听到酒字,他立马松开手,指着池钗花的后脑勺骂。
“臭虫!找他喝,为什么不和我喝!”
池钗花被骂了,没回。她仰头用手捉住唐永的鬼魂,指甲是血红的,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唐永塞进自己的嘴巴。随后转过头,身子不动,仅是脑袋转过来,和猫头鹰一样。
胡人被那脑袋吓住,嘴巴合不上。
“你也要吃、吃罚酒?”
斐守岁扑哧一笑。
这一笑点着了胡人的脾气。胡人借着酒劲,硬是装作不害怕,哆嗦道:“罚酒是什么酒,不管什么酒,我都喝!”
斐守岁表情忽然严肃,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池钗花身上怨念的外露。他之前没发现,原来是藏得深。
这下子,爱吃酒的胡人要倒大霉了。
斐守岁不打算出手,他是妖,没有哪条规定说了他必须得救人。就算一时好奇出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烦。他想起楼上,因他术法还睡着的小孩。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厌倦,什么时候就抛下不管。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斐守岁:“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胡人不听,仍不愿走。
夜深人静。
屋外有突兀一声羊鸣,混合枫叶的簌簌声。层层浓云不见月色,看不清来路的夜,人们都安眠了。
屋里,池钗花端着身子不动,胡人与她大眼瞪小眼。
羊鸣一句接着一句。
胡人因这寂静放松警惕,试探:“吓唬啊,你只会吓唬人!”
池钗花仍是没有回话。
胡人见池钗花抿嘴秉着一口气,双目暗淡无光。于是愈发放肆,他跳到池钗花面前,手舞足蹈地捏鼻扮丑。
“脖子是戏法吧,和变脸一样,对吧!”
后桌的斐守岁亦是不言语,静看池钗花身上的怨念从一小块区域蔓延至房梁。池钗花的样貌在老妖怪眼里已经分辨不出。因怨气汹涌,已将池钗花包裹个彻底。
斐守岁犯难,这般的冤魂,别说他度化了,鬼界使者来都得搬救兵。
可怜胡人看不见怨气,还在池钗花面前跳脚。
怨气愈来愈深,浓到发出一阵恶臭,像是一块新鲜的肉搁置在污水里腐烂,又腥又难闻。
池钗花在灰暗里将头一步拧回了原位,她看了看斐守岁笑眯眯的脸,似乎有所深思。
片刻之后。
在胡人百般挑衅下,池钗花手掌一旋抽出腰间银质步摇。步摇变成一把长剑,剑身散着银光。
就在老妖怪眼前,满屋的怨气被长剑吸入。顷刻,池钗花的脸重新出现在斐守岁的视线中。
女儿家已不如来时漂亮,纸偶的面皮因刚才的怨气冲击散了大半,露出来的是秸秆做成的骨架,还有未干的浆糊。
池钗花滚烫发暗的魂灵被秸秆困在心的位置,跳动。
斐守岁没有惊讶,他甚至很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有些微凉。
喝酒的胡人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对劲时,已经晚了,他哪里都逃不掉。
池钗花机械般转过身,一把长剑闪呼闪呼照出胡人惨白的脸。
胡人吓得问她。
“剑……剑也是戏法吗?”
当然不是。
但池钗花没有回话。
女儿家歪着头,以极快的速度将长剑一甩,朝胡人刺去。
斐守岁的眸子变成灰白才能捕捉那动作。
明明走路说话都是迟钝的,为何偏偏轮到砍人就这样的灵敏。斐守岁想起幻境里一针一线缝制荷包的女儿家。女儿家的手上没有练家子留下的茧,有的不过是针线划落的伤疤。
是制偶师的刻意为之,还是……
还是女儿家自己向上苍的祈求。
斐守岁垂眸,静静等待胡人血溅当场。茶盏里的茶吃完了,还是只有羊鸣。
风刮起来,冲击着纸糊的窗子。
等着人头落地,周遭安静,只有尘埃在游动。
没办法,斐守岁不以杀人放火修炼,所以他既不愿血玷污了自身,又因妖的本能想去这么做。在内心与修习的选择之下,斐守岁往往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睛总想看看新奇与血腥。
斐守岁抬眼偷望,见池钗花的手高举,长剑被困在空中动弹不得。
女儿家那张破碎的脸狰狞着鼓动,用尽力气也移不动长剑。长剑就像被困在那个虚空,被什么不知名的气握着。
斐守岁思索些许,便用妖身的眼瞳打量。这才发觉长剑剑柄处有一圆圆的物件。
物件中空,黄铜色。
还没给斐守岁思索物件的由来,黄铜色物件一震,碎了剑柄一角。斐守岁反应及时,立马点地,跳开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