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家哭起来,捂着嘴尽量让声音只有她自己听见。
斐守岁默默移动步子,他透过明瓦窗子穿入里屋。见到池钗花擦去眼泪,欣喜地抚摸着小腹。老妖怪看池钗花的眼光却愈发冷了,他是局外之人,也懒得同理可怜可悲的梦中人。
等着池钗花打发走郎中,就是要告知唐永。她又装作头疼,再去请了镇上有名的大夫。
几乎是前后脚,唐永刚来,那大夫也来了。
唐永是看着大夫告喜。
“你说什么?钗儿有喜了?!”唐永激动地捏着老大夫的肩膀,脸上却除了惊慌别无任何欣喜。
此话刚落,唐年提步猛地一下,停在屋门口。
斐守岁抱胸不语,等着闹剧开场。
唐年僵出一张恭喜贺喜的脸,作揖:“在门口就听到好事了,兄长,嫂嫂。”
后头四个字,唐年念得格外重。
唐永眉头紧锁,他背对池钗花,又因比唐年高些,即是俯视着唐年,眼里露出一丝不满。
“你嫂嫂有喜,日后可别气着她。”唐永上前,一掌握住了唐年的肩,侧耳,“昨日的事,别再出现了。”
说完,这冷冰冰的语气转成了柔情。
唐永嘱咐一旁丫鬟:“夫人有孕,该采买的东西就不要挑三拣四。另外请几个懂生育的老婆子随时照顾着,银两开支不必报备。”
池钗花躺在床上,看着唐永这一出,笑说:“还是要记账,省的东家的买了,西家的也送了一批。”
“夫人说得是。”
斐守岁站在屋门边,他的视角与池钗花相反,也正能看到池钗花所见不着的。
话语间,唐永朝唐年抛了个眉眼,那唐年却微微转头不肯接下。
随后,唐家兄弟说着有事,一前一后走了。斐守岁也想跟上去看看,他还未转身,用余光瞟到了池钗花。
池钗花的脸色唰地一下,眉眼没了笑,望着屋外远走的唐家兄弟,有种魂魄飘出的空洞。她散走了丫鬟去叫好的婆子,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
斐守岁挑挑眉。
眼见着池钗花缓缓起身,用梳子梳起长发后,往屋外另一个方向走去。
斐守岁紧跟其后,走上几步,到了另一个院子。
一进院子游廊,斐守岁便听到唐永与唐年的吵闹声。老妖怪瞥一眼池钗花,女儿家脚步未减,走得飞快。
黄昏渐去,天冷起来,游廊两侧所种竹柏,发出唆唆的低语。池钗花一边走着,一边摘下摇晃发声的发钗,女儿家面露难堪,直勾勾地走进院内花坛,又绕到花坛角落。
梧桐树种在此处,染上落日的红。女儿家穿的是浅色衣裳,十分不衬这样的美景。
斐守岁背手站在三步之远的地方,他就看着池钗花凑到墙板纸窗下。
侧耳倾听。
“嫂嫂有孕,你我的事怎么办!”是唐年。
“她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唐永信誓旦旦,“说不准是哪个野狗的种。”
池钗花捂住嘴,强忍情绪继续听。
“她身边的那个丫鬟是我的人,每日的饭食里都放了药,怎么可能有喜。再说了,这几月我就没……”
“怎么?”
“三月前我是去过她屋一次……啧,难不成被她发现了?”唐永的语气愈发不敢相信,“那个蠢货会察觉到这个?”
斐守岁鲜有地皱了眉,他走到池钗花身边,看到池钗花已是泣不成声,嘴里极轻极轻地念着一个词。
“芙蓉粥……真是芙蓉粥……”
“……”
斐守岁蹲下。身,与女儿家的瞳对视,这双伶俐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已是没了色彩,空空地失去光芒。
倒是可怜。
池钗花摇晃着站起身,她手撑起墙壁,头上的珠钗虽已被她摘下,却恍惚间能看到摇摇欲坠的珠宝。泪水将长发贴合在她的脸颊上,她满目绝望,好似老来得子的妇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落日余晖,慢悠悠抚上游廊乌瓦。
斐守岁半身透明,那夕阳穿透他,爬上池钗花的脊背。
池钗花无神地走了几步,屋里头突然爆发出一句。
“好啊,那我现在休了她!”
应声,池钗花猛地一颤,险些摔倒。
“休了我……他要休了我?”
女儿家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咀嚼着短短一句的重量,最后她伸手抹去眼泪,仓皇地提裙,绕小道跑了。
斐守岁站在梧桐树下,他看一眼窗户紧闭的书房,摇头叹出一气,默默地跟上了幻境主人的脚步。
池钗花虽是跑着的,实际上步伐并不快,所以斐守岁仅是快走就能与她齐平。
女儿家喘着粗气,泪水不停地从眼角两边滑落。
夕阳已熄,星辰挂在树梢,月亮早早地探出云层,洒下没有温度的光。
光像一匹闪闪发光的布。
池钗花便是背着月光,落荒而逃。
“他要休了我……”
一路来,池钗花唯一说的便是这句话,她的长发在空中翻飞,嘴唇止不住地上下翻动,却始终只有“休”字,别无其它。
斐守岁听得都有些烦了,他为解开池钗花心中执念,让谢义山更好度化,不得不一直跟着。
但到现在为止,并未出现什么怨念缠身的现象。
老妖怪心里纳闷,难不成还有比这些更让池钗花绝望的事情。
未可知。
随着池钗花的跌跌撞撞,夜色渐浓,终是来到了她的屋子,不过名义上并非她一人所住,照理说也是唐永的。只不过唐永一月能来一次已是见鬼,所以下人们称呼为夫人的院子。
池钗花就这样狼狈地绕小路,回到后院。
小门边等着她的是那个婢子。
婢子听到喘息声,开了木门,却见着一个毫无当家主母风范的池钗花。
小声惊呼:“夫人!”
池钗花轻推她一把,又被婢子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