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阮家姑娘扑在水面上,咧着嘴,幽幽然:“那日公子为何不救我?”
那日?
斐守岁记得在三更天下,顾扁舟的手上是有一只逃跑的风筝。
风筝不亮,绘黯淡颜色。阮家姑娘曾变成风筝在黑夜里飞舞,但被顾扁舟一支长箭射杀当场。
至于救与不救……
阮女子又说:“为何死的是我呢,公子?”
不对,此处是同辉宝鉴,就如方才的唐家兄弟一般,水面这个定是幻术。
既然是术法,就必有破绽。
斐守岁悄悄背手掐指,新生的躯壳格外好用,连咒念都快了几分。
术成之时,阮女子的脸已经涌入了水面。
一张干涸的,棱角分明的,流着血泪的脸,在水中逐渐泡开。
泡胀。
肿胀的皮囊挤压眼珠。
阮女子笑着:“公子游上来了,是要救我吗?”
斐守岁布阵不语。
“公子救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妨事。”
不知为何,心中有团莫名其妙的火,在点燃。
斐守岁施法按捺那团火焰,想到烛九阴所言的“烛火”一词。
是考验?
火在心识中燃起,于海波之间,摇摇晃晃。
斐守岁谨慎,不愿回答。
阮女子又说:“我被人剪了线,扑落在大红海棠花丛里,公子难道忘记了?”
守岁记得。
“所以公子眼睁睁看着我死?不出手相救?”
“……”
“好狠心的人,”阮沁夕努努嘴,死皮在水里沉浮,“我生得这般闭月羞花,公子竟然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受苦,受苦,又是这两字。
斐守岁转身朝相反的地方游开。
阮沁夕见了,流下一滴干瘪的眼泪:“公子不要我了,还有谁能救我呢?”
谁……
斐守岁可没忘记雨夜偷腥的男女,他也还记得阿紫客栈冰棺里的红衣。
守岁分得清是非黑白,不救自弃之人。
但阮还在说,喋喋不休:“你们一个个地都把我忘了!我去石压地狱的那日,分明见到了老夫人。她?而她,老不死的家伙,拆穿了我和薛郎,她下地狱也死有余辜!可我呢?我为什么入了石压地狱……”
石压地狱,乃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一层,专惩抛弃婴儿的罪人。
婴儿?!
斐守岁在暗红水波中猛地回头,混乱的发,与几颗小小的气泡挡在他的面前。
什么婴儿?
老妖怪看到阮女子的脸颊腐烂开来,近在咫尺,腥臭的味道钻入鼻腔。
阮沁夕咯咯笑几声,一口没有牙的嘴巴,一双捂住烂腹的双手:“公子,你带我的孩子,走吧。”
第234章袈裟
谁要带你的孩子走!
斐守岁用力往后一退,水流窜动,试图逃离那臭味的源头。
可阮女子不依不饶,她一把抓住了斐守岁的手臂。
新生的皮囊与旧日相逢,粘稠的血在白皙软肉上,留下滚烫印记。
斐守岁立马甩开了,但石压地狱的惩罚随之侵入他的心识。
槐树在耳边听到清晰的求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鬼在地狱里,拖拽他的长衣。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并非故意,救救我吧!”
“我那日丢掉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何偏要把我投入这巨石林中!”
“我不该生他!可是我知晓的时候,肚子都大了……”
“救救我吧,公子!救救我吧……”
“看我可怜,看我落泪,也就拉我再入人间吧!我不会作恶了,我磕头,我不该,我……我定是做错了……”
“求求您,救救下我……”
“求您……”
救?
斐守岁扯着衣裳,他并非地藏菩萨,也没有度化地狱的能力,又能救谁?
眼见白衣染上红色的手印,之前的海底,霎那时间,变成了石压地狱。
斐守岁看到巨大的头颅,藏在小小的供桌神龛里。他看到老人与妇人的手,在血水中拟作兰花。人高的红烛,滴的是长丝。走不完的楼梯,尽头是女子的双眼。头颅扭阿扭,血红从供桌上流下,沾湿了火纸元宝,让另一头的亲朋无法点燃冥钞。
走吧。
有人的声音在后面,推了一把守岁。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别回头。
于是,向前走去。
提袍走。
斐守岁咽了咽,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阮女子的消失,他的视线浑然分给了远处,那一座楼高的骷髅。
还有骷髅下,在铜锅里沸腾的、尖叫的、哀嚎的人们。
那些人,他有见过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漫长年岁的他,又能记起谁的样子。
好似新生的皮囊必须再走一回地狱,才能被神佛认可,好似斐守岁面前挂着一只不得不前行的铜铃。
没有回头路。
斐守岁看到了远处的牛头和马面,他看到黑白鬼使在旁对他,笑说。
“哎呀呀,我们又遇见公子了。公子这些时日,可有发财,可有平安?”
“公子的岁数如此之长,怎么会到了这石压地狱?”
“哎哟公子喂,怎么愣愣的,不与我们说话?”
愣愣的……
不与他们说话……
斐守岁沉默。
鬼使们不见回答,也没有停留之意,他们离开了守岁。
是擦肩而过,明明路很宽,却要故意撞一下肩膀,当作存在。
而那挂在白无常身上的银元宝,一晃一晃。
斐守岁的心被元宝撞到,他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可他还是微微地转过头。就要瞥见身后一直劝他前行的声音,有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