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端坐在罗汉床上,直言不讳地问他道:“老丈可是奉宋节使之命,特意前来替妾开避子的方子的?”
她的面上隐有期待之色,惊得底下侍立的刘媪和练儿、香杏等人面面相觑,心道杨娘子这是昨儿晚上睡糊涂了不成,竟会巴巴地盼着家主给她吃避子伤身的凉药。
便是抛开避子汤于身子有碍这一项不说,他日若真个怀了家主的骨血,待到十月后分娩,上天垂怜诞下一子来,自可母凭子贵,即使是日后恩宠不再,也能有个终身的依靠。
王老太医亦被她的这句话稍稍惊住,待回过神来,捋了捋发白的胡子,点点头请她伸出右手放于脉枕之上,将望闻问切四种法子皆过了一遍,心下便已有数,多少有些看不过眼。
待将方子写好,刘媪取来银两付了诊费,亲自将人送至屋外,王老太医低声与刘媪道:“节使的意思,将来还是要叫娘子有孕的,是以方子开得较为温和。不过此等寒凉汤药吃多了总归是于身子有碍的,且娘子身子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康健,想是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更兼气血两亏之症,需得从膳食和用药上好生调理;老妪何妨良言规劝宋节使克制一些,房事莫要太频,也该顾及自己和娘子的身子。”
刘媪叫他的后半段话说的又是一阵臊,面色微凝,心说前几日才有女医工杜三娘叫她劝人,这会子王老太医也叫她劝,她浑身上下能有几两值钱的骨头,又不是奶大家主有些体面在身上的崔媪,如何敢与家主说这些个逆耳的话。
昨儿夜里的动静她在隔壁听得真切,便是杨娘子自个儿流了那样多的泪软语哀求,家主仍未有半分怜香惜玉,不知使了什么样的磋磨手段,杨娘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当真是无助又可怜。
思量再三,似乎也只能委屈杨娘子自个儿生生受着了。
刘媪强行挤出一抹笑意来,敷衍着轻点下巴,终究没有答话,默声将人送出院门,自去叫小厮出府抓药送至膳房备用。
过得巳正,莲蕊提着食盒过来,香杏在檐下将人叫住,自她手里接过食盒,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彼时施晏微尤自怔怔望着窗外,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面上没什么血色和表情。
“娘子,该喝药了。”
香杏进前,将满满一碗深棕色汤药自食盒里取出,浓烈的苦味随着热气往外散。
施晏微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双手端起药碗将那苦涩无比的汤药尽数喝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另有两个婢女捧来温水和唾盂给施晏微漱口,施晏微端起杯盏连着漱了几遍口,嘴里的苦味方渐渐退散,少不得将这些时日喝苦药的账通通算在宋珩头上。
现如今,她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早些叫宋珩厌弃了她,也好离了太原往锦官城去,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施晏微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唤人取了毯子过来,不一会儿便歪在罗汉床上浅浅睡了过去。
饶是睡着了,也不忘捂着小腹,黛眉轻轻皱起,想是身上还难受得紧。
因上回施晏微替她说话的事,练儿打心里感激施晏微,当下看她这副模样,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弯腰替她顺了鬓边碎发,掖好被子好,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床边,做针线活守着她。
这一觉,施晏微睡得并不安稳,可谓噩梦连连,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醒来后惊魂甫定地喘着大气。
练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取来巾子擦去她额上的细汗,因问道:“娘子可是魇着了?可要用些安神汤?”
施晏微抚着心口,望了眼窗外,但见艳阳高照,已是正午时分。
这几日,她实在喝够了汤药,哪里会想喝那劳什子的安神汤,只摇头道:“无妨,我喝些茶水缓缓就好。”
练儿道声好,提起茶壶往她杯中添茶。
刘媪听得屋里动静,推门进来,提点她道:“娘子醒了,便早些用午膳罢,家主午后就来。”
施晏微由人扶着坐起身来,稍稍颔首,一时饭菜上桌,她因没什么胃口,草草用过小半碗,便不肯再吃了。
练儿往她碗里添菜,温声劝她:“娘子身子骨弱,当多用些鱼肉,身上才能好;总这样不吃东西,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说话间面露忧色,那份担心不像是做做样子的。
施晏微最怕旁人在她面前露出愁容,何况练儿是个实心眼的,的确也是为她好,少不得强撑着用上两筷子,而后便叫人将碗筷撤下,又叫取本书来与她看。
穿越到此间的近一年来,施晏微只勉强将此间的字认了个一大半,到底还有一小半不识得的字,是以看起书来需得连蒙带猜,不免辛苦,方翻了几页便觉困倦。
正这时,刘媪端来燕窝汤,道是家主今儿一早叫人送来给她补身子用的,足足能有一年的分量。
“我这会子吃不下,暂且搁下吧。”
话毕,背过身去,将手帕搁在脸上遮阳,意识逐渐涣散,竟是又浅浅睡了过去。
宋珩来时,那碗燕窝尚还温着,施晏微背对着他,原本搁在面上的手帕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面展于人前,就见她一双翠羽般的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就连睡梦中也不能安生。
香杏观他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家主,可要婢子唤醒娘子?”
宋珩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大剌剌地往施晏微身边坐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描摹她的眉眼,带着薄茧的指腹叫她感到不适。
扭了扭身子翻过身来,无意牵动伤处,刺得她痛呼一声,睡意立时散去大半,又觉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挡在眼前,徐徐睁开了眼。
她尚还不习惯与宋珩在同一屋檐下,何况这会子才刚睡醒,头脑尚还有些混沌,平白将自己吓了一跳,着实缓了好一阵子。
“怎的这时候过来?”
施晏微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语调平平地问他。
宋珩侧过脸看她,冷笑着问:“娘子是嫌我来得太早,扰到你的好睡眠了?”
施晏微吃不准他今日是个什么心情,默了默,没应,只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执起茶壶倒了杯送到唇畔,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明明他昨日过来时,她是浅笑着弹琵琶的。
那笑容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又如夏日里的一朵清荷,直看得人心尖生痒。
那抹笑意分明是在瞧见他后才消失的。宋珩想到这一层,广袖下的双手握成拳,薄唇轻抿。
宋珩心有不满,盯了她好一阵子,移开视线看向那碗燕窝,沉声道:“吃了这碗燕窝羹,随我去书房练字。二娘八岁时的字都比你现下写的要好上太多,也不怕辱没了颜应方的字。”
施晏微听了这话,惊觉他原是个喜怒无常、霸道自我的人,他心中分明也是不愿让她诞下庶出的长子长女,偏上回还对着她发了那样大一通火,这回又巴巴请了告老还乡的太医来替她开药;昨儿夜里同她说话时情绪还算稳定,可今日说起话来却又是夹枪带棒的。
亏得她从前还当他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现下想来,他必是一早就对她起了龌龊心思,是以才会伪装本性,自己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竟半分都未察觉,生生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处境之中,成了他的笼中鸟雀、掌中玩物。
“我不饿,也不想练什么字,我身上难受,还请宋节使发发善...”
心字还未出口,宋珩已是十分霸道强势地端起那碗燕窝舀了一勺送到施晏微的嘴边,冷冷道出两个字:“张嘴。”
施晏微从他脸上读出了不耐二字,想起昨夜他磋磨人的手段,不敢贸然违逆他,檀口微张,将那银勺内的燕窝吞入肚腑之中。
宋珩将碗送到她的手中,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墨发,勾起唇畔露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瞥一眼里间,笑得意味深长:“好娘子,你若懒怠练字,今日还有的是时间,你我便去那处多用些功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只觉如芒在背,再不敢说不想练字的话,改口道:“方才是妾睡迷糊了,宋节使千万莫要当真,妾随你去书房练字就是。”
磨磨蹭蹭地将那碗燕窝用完,宋珩起身往书房走,施晏微强忍着浑身的酸楚跟上他,待迈过门槛进到书房,施晏微方得两手撑着桌案缓上片刻。
宋珩见她似乎真的难受至极,一把揽过她坐在自己腿上,而后研磨蘸笔,将笔放进她的手里,握住她的手提笔落字,告知她每一个笔画当以什么样的力道来写才好。
施晏微本就是被迫营业,加之在他腿上坐着并不舒服,只将他的话听进去半数,机械性地随着他的手动作,脊背僵硬紧绷,不敢稍加挪动。
即便是这样,宋珩的呼吸仍是渐渐粗重起来,搁了手上的笔,揽住她。
施晏微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回头看他,拧着秀眉央告道:“妾还没好,委实不能侍奉,还请宋节使宽限则个。”
宋珩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睁眼后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抓住她的两只小手。
许久后,宋珩整了整身上有些发皱的衣袍,复又恢复到往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命人送水和干净的巾子进来。
施晏微嫌恶地在盆中搓了一遍又一遍的手,直至引来宋珩的侧目,她才堪堪停下,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了手。
宋珩知她受累,抱着她回到正房,又叫刘媪取来药膏,将人放至锦被之中,亲自替她上药。
仔细看过一回后,平声道:“这药膏的药效甚是寻常,改日叫王太医拿名贵的药草制些更好的药膏送来。”
施晏微只当自己此刻是个死物,唯有思想和头脑还是活动着的,趁着他弯腰低头瞧不见她的面容之际,咬牙狠狠剜他一眼,心说他最好能遵守承诺,否则她不介意在三年后来个鱼死网破。
是日,宋珩在此间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晚膳,回至宋府,已是戌时。
薛夫人早先就听底下人说他调了一拨人去别院,又有两个夜晚三更天后方归,加之他近日绝口不提纳杨楚音进府之事,心下已然明白了什么。
是以今日,闻听宋珩于晨间出府前往官署后直至傍晚方归,薛夫人特意命人去唤他往翠竹居里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