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目送她迈出门去,方回身收了茶碗往外走,待将茶碗放至茶水间抽身往下右侧的下房回,将将麻麻黑的天空中竟真的飘起雪来。
那雪初落下时细如米珠,不多时便渐渐大了起来,入得夜后,已如鹅毛般大小。
蘅山别院。
练儿搓着手取暖,缓步往屋里来,拽上门,笑着朝施晏微道:“娘子,外头落了好大的雪呢。”
施晏微生长在南方的沿海城市,又是在蓉城上的大学,鲜少得见这样的雪景,自是心生欢喜,莞尔一笑忙搁了手里书本,三步并做两步入了里间,打开螺钿衣柜,手往里探,拽出白狐裘,喜笑颜开地往身上裹了。
见练儿身着一件半旧的冬裙,并无斗篷避寒,懂得脸颊发红,遂取出自己先时穿的那件锦缎斗篷送与她,自去檐下看雪。
练儿受宠若惊地将那斗篷披上了,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施晏微下巴微扬,清亮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喜意,看那些碎琼乱玉纷纷扬扬地自空中坠于大地之上,将世间万物绘成银白的画卷。
如这般大的雪,练儿在太原城中每年都能见到,并不觉得稀奇,只静静立在施晏微身侧陪她赏雪。
刘媪命人烧了滚水送进正房,甫一出门就瞧见施晏微站在廊下拿手心接雪,唬得她赶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人道:“外头风紧雪密,娘子身子骨弱,还是快些回屋罢,只消睡上一夜,明日清晨自可瞧见皑皑积雪,倘或一时贪顽受了凉,拘束在屋里吃药养病,岂非得不偿失?反倒不美。”
施晏微本就是一时高兴忘了怕冷,当下听得刘媪这番说辞,心中亦觉有理,收回叫那雪片凉至发红的右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往屋里进。
刘媪略显浑浊的双目落到施晏微那只冻红的素手上,待她跨过门槛,合上门侧过头来提点练儿道:“娘子年轻任性便罢了,你也错了主意由着她胡闹?倘或冻出病来,家主怪罪下来,谁也别想躲得掉!”
练儿闻言顿时清醒过来,吓得小脸微微发白,连忙低头与她认错:“婢子知错了,刘媪千万莫要动气,可仔细着身子,我们几个年岁小,娘子跟前的诸多事宜还指着您拿章程。”
刘媪见她态度诚恳,自然也就消了气,缓了缓面色平声道:“老身也不是要挑你的错处,这原也是为着你们好,凡事多动动脑子想想后果总没有坏处。天也不早了,且去备热水与娘子洗漱更衣罢。”
练儿点头道声是,自去打了热水送至正房,施晏微不肯叫人伺候,仍是自个儿洗漱宽衣,只在落下床帐后令人掌灯。
次日,施晏微清晨醒来,用过早膳后便披了白狐裘出门去。
但见院外柳絮铺地,碎玉盖树,放眼望去,绵延的远山银白如玉石,石上隐隐透出点点的绿意。
施晏微迈下台阶踏在松软的积雪上,那些积雪便随着她的步子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听着甚是有趣。
刘媪见她伸手去捧花树上的雪,恐她受凉,不到一刻钟便催促她回屋。
午后,天气稍稍暖和了些,施晏微往园子里逛了一圈,并不拿手去捧雪,刘媪这才肯由着她去。
至掌灯时分,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施晏微推开门倚着门框往外看,片片飞琼有如梨花乱舞,落在枝头,装扮得院中草木株株带玉。
施晏微看了一阵子,见刘媪又要来劝,很是配合地欲要合上门,忽听院门处传来一道叩门声。
刘媪很快听出那是冯贵在外面敲门的声音,忙提了灯过去开门。
茫茫琼花中,宋珩脊背挺拔如松,身形高大如山,指节分明的大手执一把素色桐油伞踏雪而来,他的步子迈得极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施晏微并不期待他的到来,反有些失了兴致,转过身悻悻回到罗汉床边,往那张几乎全新的兔毛软垫上坐了。
宋珩立在台阶下隔着门框看她,只见她身着一袭月白色银线刺牡丹齐胸襦裙,肩上罩着一条妃色披子,素面上粉黛未施,独眉心点着一朵红梅花钿,越发衬得她艳如桃李,冷如霜雪。
施晏微只平视着前方,见他久久不动,这才抬眸去瞧他的脸,外面光线太暗,饶是施晏微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炙热目光。
二人相视数息,宋珩徐徐收了伞递给身后的冯贵,带着满身的寒气走上台阶,解下鹤氅随手挂至门边,合上门。
施晏微起身施礼,“家主万福。”
宋珩勾唇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将人往怀里带,眸子写满了对她的欲望,勉强耐着火气问她:“昨日夜里落了雪,你心中可觉得欢喜?”
施晏微轻轻点头,原本纤长玉立的身躯在他面前显得甚是娇小,两人离得太近,施晏微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忙伸手去推他的胸膛。
“妾还未及沐浴。”
施晏微还是怕他那东西,别过头去越发不敢正眼看他,只声如蚊蝇地说道。
宋珩抓了她的手往下拢了拢,面上笑意愈深,直言不讳地道:“好娘子,你瞧瞧我可还能忍得到那时?待会儿你若累得起不来身,自有我抱你去沐浴。”
话毕,也不管施晏微是何反应,单手抱起人抗在肩上往里间进,将她安置到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上。
屋外风雪正紧,账内鸳鸯交颈,春光旖旎。
施晏微叫他严丝合缝地磋磨着,直待到夜半三更,宋珩方餍足地将人松开,立起身来三两下穿好衣袍,往门边取来他自个儿的鹤氅裹住人抱至浴房。
“家主且放我下来,我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
施晏微紧紧攥着他的鹤氅遮挡住光洁的身子,低声催促他道。
宋珩将她从鹤氅里剥出来,嗓音带笑:“你身上何处我没触过、没看过,又有什么可避讳的。”
说话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浴桶里,又取来一粒澡豆递给她,这才大步离了浴房。
施晏微强撑着沐浴一番,出浴穿衣时两条腿不住地发抖,两只手亦是乏力的厉害,步履艰难地出得门去,宋珩那厢却还未走,跟堵墙似的立在门外等她。
宋珩见她只穿着白绫中衣,他的那件墨色鹤氅正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肩上,长摆拖至地面,像极了偷穿长辈衣物的孩童。
“娘子这般模样,甚是娇俏可人。”
说话间抱起施晏微回了房,还不忘替她擦上药膏消肿,因外头风雪太大,越性宿在此间。
宋珩身上温暖如火,是以并未叫人送汤媪进来,只侧身抱着施晏微给她取暖。
施晏微显是疲累至极,又被他的体温暖着,故而沾了床便沉沉睡去。
此后的十余日,宋珩每隔两日便要往别院来一趟,虽未留宿,每夜却也要闹至深夜才肯让人安寝歇息。
施晏微被他折磨得就没怎么出过院门,早膳过后等待她的便是那一碗又一碗的凉药,喝到她几乎都要变得麻木起来。
不觉到了十一月初五这日凌晨,宋珩星夜领数十骑人前往单于都护府主事,因事出紧急,未及告知薛夫人知晓,只叫冯贵于次日清晨前往翠竹居传话。
宋珩一连三日不曾往别院来过,施晏微的精神头逐渐转好,于宋珩离开太原后的第四日出府散了一回心,买来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和近几年才刚时兴起来的话本解闷。
施晏微自喝了寒凉的避子汤后,月信便不怎么准了,刘媪根据前两回的日期推算日子,心道该也是这两日了,不免提早预备起一应物品来。
一晃七日过去,这天下午,宋珩风尘仆仆地提早赶回太原,归至宋府后,先去翠竹居里见过薛夫人。
疏雨奉了热茶进来,薛夫人命她领着屋里的其余人等一道退下,这才拨动佛珠问起单于都护府的情况,宋珩一一答了,道是事情俱已处理妥当。
薛夫人颔首轻嗯一声,浑浊的双目望向这位战功卓著、称霸一方的孙儿,复又开口道:“二郎有两日不曾归府安歇,可是对她动了心了?老身眼虽盲,心却不盲,那起子公务繁忙宿在署衙的话哄哄旁人便罢了,莫要拿来搪塞老身。”
自古成大事者,当弃情绝爱,又何来的心?左右不过是贪她的容色和身子罢了。
宋珩心中虽是这般告诉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微折了斜飞入鬓的剑眉,执着青瓷茶碗静默片刻,轻启薄唇故作从容道:“阿婆多虑,某不过是一时贪恋美色虚留了两日,并无旁的心思。这世上除却权柄和宗族血亲,再无值当我分心的。”
“是吗?”
薛夫人笑了笑,额上登时显出三道深深的皱纹,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窗外的遒劲北风拍打着修长的墨竹,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薛夫人听着那道风声沉吟片刻,将话锋一转:“杨娘子非是那等妖妖调调的女郎,老身倒也不怕她勾坏了你,只怕你过分沉溺其中,不知克制,反伤了身子。”
宋珩搁下茶碗,食指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紫檀小几,淡淡道:“某自有分寸,阿婆无需忧心。”
薛夫人斜睨他一眼,知他这是有些坐不住了,轻拨佛珠的动作稍稍顿住,佯装闭目养神道:“老身也乏了,二郎连日劳顿,且回去歇着吧。”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欣然领情,起身告辞,信步离了此间。
冯贵在下房坐着向火取暖,透过窗子见宋珩跨出门来,急忙跟上他去,因问:“家主是要往别院去还是回退寒居?”
上玄月悬于墨色的幕布之中,几颗忽闪忽暗的星子点缀其间,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衬得那凛冽的北风似是又寒凉了一些。
宋珩抬眸凝望那玄月片刻,无法否认此刻迫切想要见到杨楚音的心境。
他自少时起就对诸如“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类的俗语嗤之以鼻,未曾想如今到了二十有六的年纪,反一头扎进了那小小女郎的温柔乡里。
若非他自制力过人,恐怕早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恨不能与她朝夕相对,日日沉溺在她身上,为美色所误。
宋珩胡思乱想间出了翠竹居,只迈着疾步往府门的方向走,没应冯贵问出的话。
冯贵见状,心下早有了答案,便不再多言,暗道家主不顾夜风寒凉连夜从都护府赶回太原,想来心中也是记挂着杨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