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抬眼看她,入眼的女郎脸堆海棠,神清骨秀,自有一段清冷婉约的气质,极易让病患生出信任感来,遂低声道:“已用了将近四月。”
“敢问娘子,可有那避子汤的方子?”
杜三娘温声问。
“方子应是在刘媪那处,女医自可叫人去请她送方子过来。”
杜三娘点点头,掀了珠帘出到外间,自推门出去唤人去请刘媪过来。
明晃晃的烛光中,宋珩大剌剌地坐在罗汉床上,见她拧着眉出来,想要问些什么,又恐扰乱她的思绪,暂且按下不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媪来至檐下,杜三娘只在门外问她可有那避子汤的方子。
“自是有的,烦请杜娘子稍等片刻。”
刘媪说完,自去取了拿方子送来。
杜三娘接过方子回到里间,立在灯台边看那方子上的药物,虽无水银、麝香等阴损之物,但却含有大量的凉性药材,譬如红花、凤仙子、白芍、熟地、川芎...
“娘子身上疼得厉害,妾先开副止痛的方子出来,待娘子服下汤药后,这腹痛的病症自可缓解一二。”
杜三娘一壁温声说着,一壁自药箱里取出小巧的笔墨纸砚,而后研磨蘸笔,先开了一副方子出来。
刘媪略识得一些字,只见其上寥寥写着元胡、白芷这两味药名,心中虽纳罕,仍是叫来腿脚麻利的小厮速速出府抓药去。
杜三娘拿笔尾支着白嫩的下巴,思忖片刻后将第二副药方写了出来,自去将施晏微的情况说与宋珩知晓。
“郎君不知,那等避子的凉药甚是伤妇人身子,用的多了月事不调尚算轻的,重者可致胞宫寒凉再难有孕,甚至折去寿数;娘子许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身子不比寻常妇人那般康健,这才用了三月有余的凉药,月事腹痛的病症便这般严重,想来胞宫已是不好,再这样喝下去,无法受孕也不过是三两个月的光景。那凉药若是不停,再喝旁的汤药终究是无用,究竟要不要替娘子调理身子,全凭郎君定夺。”
话毕,只将那调理身体的方子放到小几上,拿杯盏压了。
宋珩听她说完这番话,面色已然不好,唤刘媪进来付了诊费,又叫送她出去。
二人迈出门去,刘媪回身将门拽上,这才引着杜三娘往院外走。
珠帘无声地将宋珩和施晏微隔开在房屋的两边,屋内静得有些渗人。
他从未仔细想过那些避子的汤药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伤害,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压住,那种沉重的感觉令他有些不想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倘或他一早便知那避子的汤药有碍于妇人的身子,他便会冒着叫一外室先于正室诞下子嗣的风险不让她喝药吗?
宋珩久久得不出答案,无声坐在那儿。
他做错了吗?宋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仍是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本不该生出懦夫才会有的悔恨和自责之情,然而这会子,他的脑海里却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那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那些景象似是化作了啃噬人心的蛊虫,搅得他心神难安,头脑抽痛。
纷乱的思绪缠得他头痛如裹,越性将胳膊肘支在檀木小几上,阖上目重重揉着鼻梁缓解那道从未有过的痛意。
良久后,宋珩方缓缓睁眼立起身来,径直走到里间,床榻随着他的动作往下凹陷一块,发出一道木质床腿摩擦地面的吱呀声。
锦被中的女郎不知何时浅眠了过去,一双翠羽般的黛眉因为疼痛微微皱起,雪白的脖颈依稀处可见细密的汗珠。
宋珩心境复杂,颇有几分不好受,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中衣,动作轻缓地替她擦去了擦鬓边和脖颈处的细汗,而后又拿手去轻抚她的眉心,描摹她的眉眼。
似有什么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直至香杏立在檐下轻轻扣门,道是热粥已经熬好。
话音入耳,宋珩方收回手,低声唤醒施晏微后,拔高音量唤她进来。
香杏来至里间,将食盒搁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又去衣柜里取来引枕置在床头。
宋珩动作轻缓地扶她坐靠在引枕上,难得耐着性子哄人吃东西:“好娘子,先用些粥垫垫肚子,待会儿才好喝药。”
施晏微见他绝口不提她身子的事,也就沉默着不去问,轻轻点头,只管张口吃下宋珩拿汤勺送到她嘴边的粥。
宋珩一言不发地喂她吃完粥,又过得小半个时辰,练儿奉了烫药进来,宋珩抬手接过,鼻间闻着汤药散发出的苦涩味道,欲要亲自拿勺子喂给施晏微喝。
那汤药散出的气味着实不太好闻。施晏微嫌那样喝药太过磨人,索性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同往日里喝那些凉药时的动作一般无二。
宋珩守着她又坐一回,见她没什么要与他说的,沉静道:“你且安心将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瞧你。”
话毕,见施晏微颔了首,这才离了别院往宋府去。
次日,刘媪自去请了王太医过来,王太医未曾料想到这位娘子竟对那凉药如此不耐受,亦未想到先前从不近女色的宋珩,房事会这般频繁。
刘媪将杜三娘写的方子拿与王太医看。
王太医看后,暗自在心内寻思:“这位女医工年纪轻轻,开的方子竟是如此切中病情,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执着那药方子沉吟片刻后,拿笔划去一味药,另外又添两味药,得出的诊断结论与杜三娘相差无两。
这日午后,冯贵奉宋珩之命,往蘅山别院送来许多名贵的补品。
又一日,宋珩在官署里处理完繁杂的公务,用过晚膳后,外头天已麻麻黑了,自骑了高头大马,疾驰来到别院,往施晏微屋里来瞧她。
施晏微用了两日的汤药,身子相较于头一日好上许多,一日三餐都正常用着。
宋珩唤来刘媪问过话后,知晓她身上已好了许多,稍稍安下心来,自个儿往施晏微身边坐下,将手搁在膝盖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教练儿玩双陆棋。
他的存在感和压迫感太足,练儿浑不自在地坐在二人对面,学习起来的速度不由减缓一二,强忍着心内的惧意陪着施晏微玩了一局,施礼后轻手轻脚地地退出去。
宋珩站起身,坐到练儿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温声问道:“我陪你玩一把可好?”
施晏微未看他一眼,只点头应下,默默将棋盘上的棋子摆好。
二人对弈是,纵使宋珩岁有心让她,施晏微却没多少心思与他对弈,不过敷衍着玩上一阵,自是输得一败涂地。
屋中瞬间寂静无声,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气氛沉闷无比。
宋珩无话找话,平声询问她身子可好些了,又与她寒暄两句,见她面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冰冷,阴沉着脸地迈出门去。
这日,薛夫人在翠竹居设下家宴,特意命人去孟府请来宋清音夫妇。
宋珩照着长幼顺序落了座,身侧便是宋聿夫妇,再往那边,又是宋清音一家三口。
孟黎川无比细心地替宋清音和孟芙剔着鱼肉里的刺,温声细语地哄着粉雕玉琢的孟芙:“团奴慢些吃,莫要噎着。”
孟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点着圆润白嫩的下巴,瓮声瓮气地道:“团奴知了,阿耶也慢些吃。”
饭毕,薛夫人令人撤桌,婢女们呈上清茶、盂盆、铜盆等物与众人漱口洗手,又捧来茶盘,乃是瓜果点心之物。
薛夫人由人搀扶着往罗汉床上坐了,笑盈盈地看向孟芙,嘴里忍不住感叹道:“团奴倒是像极了大娘垂髫时的样子,一双远山眉和杏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鼻子和嘴才是随了孟九。”
一番话引得宋聿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白瓷茶碗抚上祖江斓高高隆起的孕肚,含笑说道:“依某看,这一胎生儿生女都好,若是个小女郎,最好是能肖十一娘;若是个小郎君,便眉眼肖十一娘,口鼻肖我。”
宋清和抱了团奴在怀里,拿腰间悬着的葡萄纹鎏金银香囊哄她,宋清音想起她与崔九郎好事将近,压低了声音拿话打趣她,惹得宋清和顿时就涨红了整张脸。
高座上的薛夫人叫这天伦共享的场面乐得合不拢嘴,笑着吩咐身后的媪妇去替她温一盏三勒浆酒送来。
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独宋珩静坐在一张檀木禅椅上,食指轻点在扶手处,目光幽深,面上喜怒不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夫人的目光自他身上掠过,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笑容,继而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依旧与人吃酒说笑。
酒过三巡,天色不早,薛夫人上了年纪,身上也有些乏了,让众人各自散去。
冯贵提了灯在前面照明,宋珩穿过园子转而往西角门走,自去马厩牵马出来,却是扬鞭催马出了巷子朝着蘅山别院奔去。
空中圆月清灵,华光如练。
宋珩来时,施晏微身上已然大好,正坐在灯下跟着练儿拿彩线打络子。
练儿见他进来,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施晏微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打至一半的络子,却是慢了半拍。
宋珩不过斜眼瞥了练儿一眼,练儿当即会意,忙不迭地又施一礼,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去。
片刻后,屋内只余下他与施晏微二人。
自窗棂缝隙处透入的晚风吹晃火苗,光晕晦暗不明地照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脸上,朦胧烛光中,施晏微嗅着那道随风散开的淡淡酒味,只觉难受,不由眉心微蹙,檀口轻抿。
施晏微立起身来施礼,欲要叫他先去沐浴,那人却是不管不顾地靠过来,将她提抱至罗汉床上。
饶是此刻她站在那张罗汉床上,却还是矮了他一截,宋珩捧住她的脸,垂首覆上她的朱唇,近乎贪婪地汲取她唇间的芳津,似乎生怕她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施晏微的鼻息间满是宋珩身上清泠的酒味,嫌恶地抬起手去推他的肩膀,却被宋珩单手制止住,抱着她调转方向往罗汉床上坐了,让她坐在自己身上,继而急不可耐地解下腰间的蹀躞玉带,一言不发地抱住她。
良久后,宋珩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沉吟片刻,与她四目相对,继而徐徐张唇道:“那凉药太过伤身,娘子以后莫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