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城
施晏微下了车, 由人引着往府里进。
宋清和头一个赶到此处,跨过门槛正要冲着屋里唤一声阿兄,却见那里头哪有半道郎君的身影, 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她, 她身后的婢女怀里抱着一只与踏云极为相似的大食国猫。
“杨娘子!”
宋清和喜出望外,一时间竟将宋珩抛至脑后, 上前牵起她的手,“这一年多,你在长安过得可还好?你是如何回来的?可是我阿兄寻见的你?”
说到阿兄二字,宋清和才想起宋珩,又问:“对了, 冯贵不是也一道回来了吗, 怎的不见二兄?”
宋清和一口气抛出四五个问题,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先答哪一个好了, 只先将宋珩留守洛阳走不开的事先说了。
施晏微点了点头,宽慰她道:“事出紧急,你二兄亦未能意料到, 即便不能亲自前来, 他心里也是记挂着你的,另外命人从洛阳带了好些好东西过来给做嫁妆呢。待会儿让冯贵领你去瞧瞧。”
话音落下, 宋清和忽然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似与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尤其同她是方才说的那番话, 不像是只拿二兄当做相识的人,倒像是他的枕边人。
冯贵是自小跟在二兄身边的, 除却二兄外, 就连阿婆都不曾轻易使唤过冯贵,她却能轻松说出使唤冯贵的话来。
宋清和不禁泛起疑惑来, “你与我二兄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施晏微没有半分遮掩,“你二兄要从太原迎我去洛阳做他的孺人。”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二兄年长她足足十岁,婚事却是一直没有着落,莫说阿婆时常忧心,就是她这个做阿妹的也替他着急。
当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暗叹二兄他总算是开了窍了。
“二兄他对你好吗?先前听三兄说你去了长安,缘何又会在洛阳城里遇着二兄?”
好,他怎会对她不好呢,好到枉顾她的意志,好到折辱她、威胁她,好到派了不知多少人严密地监视着她。
施晏微不由苦笑,违心道:“你二兄对我很好,就连我素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极为上心;想着我喜欢踏云,还特意从侯府里寻了大食国的狸奴来。只是我实在没有二娘这样的细腻心思养狸奴,二娘若不嫌弃,也将我的这只狸奴一并养着可好?”
说话间,回头看身后的练儿一眼,示意她将雪球抱过来给宋清和瞧瞧。
宋清和甚是喜欢狸奴,当初为着得到这样一只大食国的狸奴,她从自己的生辰前一月就开始求宋珩,宋珩被她磨得不行,不得不厚着脸皮在年末进京述职时,以重金向宁王府买了才三个月大的踏云回来。
如今二兄竟主动给杨娘子也寻来了一只,必定是十分喜爱杨娘子的吧。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在这样的乱世中必定过得艰难,如今有二兄在她身边照顾她,她便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宋清和这样想着,伸手将雪球从练儿的手里抱了过来,当下并不急着接施晏微的话,只缠着她问是如何遇到二兄的。
施晏微早在前往太原时就想好了应付宋府众人的话,正要开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太夫人来了。
薛夫人一早就得了宋珩命人送来的信,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会子进了垂花厅,旋即打量起施晏微来,低声询问她从洛阳离开时宋珩的情况。
施晏微敷衍着答了,稍稍抬起眼皮去看薛夫人,四目相对间,二人心照不宣地对从前的事绝口不提。
宋清和被自幼就是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娇宠着长大的,心性单纯良善,又哪里能够想得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和腌臜事。
不多时,祖江澜和高夫人也来了。
高夫人不动声色,倒是祖江澜出言询问怎么不见晋王。
无需施晏微多言,薛夫人便替她答了。
施晏微吃着一盏茶,又听薛夫人道:“二郎既要迎你做孺人,怎好再叫你住回原来的那间小院子,老身已命人将浮翠院收拾出来,离二郎的退寒居也近,往后你便在那处住着吧。”
祖江澜听后,心中越发疑惑,从前杨娘子在府上时,也不见二郎对她有什么不同之处,怎的去了洛阳后,就好巧不巧地遇见杨娘子不说,还要纳她当孺人呢。
施晏微道:“儿听太夫人的安排。”
薛夫人瞧一眼祖江澜和祖江澜,当下便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复又将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替她们问出想问的话:“你与二郎是如何遇见的?”
如她所料,无一人过问她的意思,更没有人会关心她愿不愿意。大抵在她们看来,宋珩纳她为妾,全然是她的福气吧,岂有她不愿意的道理。
“去岁哀帝下诏退位时,儿恐长安生变,便从潼津乘船往洛阳去了。未曾想,晋王不出小半年便攻破长安,不战而屈洛阳之兵,顺利入主洛阳。三个月前,儿在坊市上为一权贵所扰,恰逢晋王路过,施以援手,儿方得以逃脱。那日过后,晋王便常来探望,又指了侍卫护儿周全,时日长了,儿念着晋王的恩情,偏巧晋王见儿孤苦伶仃,心中生了怜惜之意,这才意欲纳我为孺人。”
这番说辞本也就是说与祖江澜和宋清和以及底下的人听的,薛夫人那样的人精,必定一早就知道了宋珩做下的好事,然而她却并未制止,只一心偏袒她的孙儿。
高夫人深知这天下间男人的秉性,当下听施晏微如此说,自是不信,以宋珩杀伐决断的性子,岂会轻易对一个女人心生怜惜,无非不就是起了色心,欲要占有罢了。
宋清和轻轻抚摸着雪球的小脑袋,发觉它比踏云的脾气要好上不少,且更为喜静,因问道:“杨娘子方才说要将这只狸奴送与我,当真不是玩笑话吗?它的性子这样温顺,毛色和样貌都好,杨娘子竟也舍得?”
施晏微复又颔首,“自然不是玩笑话,二娘若不嫌弃,便收下它吧,它与踏云在一块儿,也好有个伴儿。”
那狸奴乃是晋王令冯贵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找来讨杨娘子欢心的,杨娘子竟是三两句话就将它送人了。刘媪想要劝阻一二,但见薛夫人沉默着不曾说什么,又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只得无奈作罢。
二郎一向不喜狸奴,为着她讨他欢心,竟能上赶着做到如此;此番令人护送她回太原,更是动用了上百人的阵仗,这其中还不乏河东军的精锐铁骑。
如此宠爱一个女人,绝非好事。
前朝那场因杨氏而导致江山动荡的祸事,距今也才过去一百多年而已。
薛夫人想到此处,不禁霜眉微折,看向众人平声道:“杨娘子连日乘车劳顿,你们若无旁的话要说,且先退下,让她好生歇一歇。”
众人听了,连连起身与薛夫人道别,刘媪等人簇拥着施晏微往浮翠院去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薛夫人让堆雪去叫冯贵进来回话。
冯贵不敢耽搁,立时前来,对着薛夫人行了礼,就听薛夫人道:“往后二郎若是再做出什么昏了头的事,你也该从旁规劝一二才是。二郎素来强势霸道,倘或一时气急,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是有的,你也要多叫杨娘子体谅体谅他,莫要一味与他拧着,该服软时也要懂得服软,如此方能保全她自己。”
冯贵听了,点头应下,“自杨娘子回了晋王府上,与晋王的关系缓和许多,二人已有许久不曾吵过嘴,晋王对她亦颇为宠爱;杨娘子为着答谢晋王待她的好,还曾亲手为他制过一身衣裳,太夫人着实无需为他二人忧心。”
薛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宠爱二字,索性顺着他的话,询问二郎是如何宠她的,一桩一件,事无巨细,通通向她禀明。
薛夫人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发阴沉冰冷,似是全然未曾料想到,她最为看重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做到如此,难怪会将身边用了多年的橘白拨给她用。
她现下尚还未是他的孺人,他就能为她做到如此,倘或将来登基,封她为妃、为贵妃,还不定要用手中握着的皇权为她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手里的佛珠久久不动拨动,薛夫人用力攥着,头一次,她对杨娘子生出了忌惮和防备之心。
她若是个好的,能以前朝贵妃为戒,那么自个儿还能容她安生留在二郎身边,多多规劝二郎;她若不是个好的,恃宠生娇勾得二郎为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自己亦不能坐视不理。
“堆雪是老身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脚勤快麻利不说,心思又细腻,杨娘子此番回来不过带着刘媪、橘白和练儿三人,到底是将要做二郎孺人的女郎,只这三个人在身旁伺候着,着实太少了些,不合规矩,便将堆雪拨过去侍奉她。”
冯贵不是傻的,太夫人将堆雪拨去杨娘子身边,侍奉是其次,监视杨娘子的言行举止才是首要。
*
浮翠院,施晏微正立在朱漆菱花母窗边,对着庭中的一株绿肥红瘦的秋海棠发呆。
此间植着许多常青藤和常青树,碧如薜荔藤萝、忍冬香樟,饶是进入萧瑟的秋季,仍是绿意盎然的,正应了“浮翠”二字。
雪球被送去二娘屋里,练儿无需再照料它,一时间竟有些不大适应,照见施晏微立在风口上,忘了扣门,只管火急火燎地走进来,自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锦缎青肷披风,轻轻往她身上披了。
“娘子身子骨弱,若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三日后便是小娘子出阁的日子,岂非要误事?”
施晏微点头应下,走到罗汉床上坐了。
刘媪甫一进门,见她魂不守舍地独自一人痴痴在那坐着,拧着眉让练儿去水房烧些热水来与施晏微吃。
练儿不解,娘子爱吃花茶,缘何只让送烧滚的清水送来,但因刘媪催促,还是出了门往水房去。
刘媪算算日子,娘子的月事推迟足有半月之久,晋王在府上养病那段时日,即便是拖着病体,亦没少幸她,甚至因为不用去官署和军中,比往常要的更频;何况那调理身子和助孕的汤药娘子一直吃着,许是有身孕了亦未可知,自然不宜再饮茶。
不多时,冯贵领着堆雪过来,道是太夫人将堆雪拨给她使唤。
她今日才来,薛夫人便忍不住往她屋里塞人,果真是看重宋珩得紧,不容他的枕边人有半点错漏。
“承蒙太夫人厚爱,将这样好的人送到我屋里来,明日定要带着她一道去太夫人屋里谢恩才妥当的。”
冯贵颇有些不习惯这样阿谀逢迎的杨娘子,只觉得她今日自见了宋府的人后哪哪儿都透着股古怪劲儿,可又说不上究竟哪里古怪,说出三两句吉利话后,离了此间。
施晏微心下有了应对薛夫人送人过来之策,令刘媪将她的螺钿檀木妆奁取来,拉开小抽屉,随手取出一支嵌了南珠的金步摇出来,“我不过一介孤女,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做见面礼,这支步摇,还望你莫要嫌弃,可定要收下才好。”
那步摇上头的南珠大如榛仁,乃是十分贵重之物,缘何就不是好东西了?堆雪颇有几分惊讶地看向她,又稍稍斜眼扫视那妆奁一眼,满屉的珠光宝气甚是夺目。
堆雪收下那支步摇,寻思着该找个机会送与太夫人瞧瞧才好,如此想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天色尚早,屋里又没有旁人,刘媪便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和好奇,低声询问施晏微道:“娘子近来可有恶心乏力之感?”
施晏微万分嫌恶怀上宋珩的骨肉,甚至懒怠在人前装,轻轻摇头道:“除却在马车上那几日晃得我头有些晕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话音落下,刘媪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于心急了,即便是她受了孕,这会子也才二十日出头,需得再耐心等上二十几日方能诊出喜脉来呢。
刘媪怕她多心,话锋一转,敷衍过去,又同她说起旁的琐事来。
至酉时二刻,宋聿骑马回府,发觉府上气氛活跃不少,一见着祖江澜,旋即从她怀里抱了宋麟过来悉心哄着,问她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三郎还不知道吧,杨娘子她回来了。二伯叔特意令人送她回来的,还要娶她做孺人呢。只是二伯叔被公事绊住腿脚,不能前来参加二娘的出阁礼。”
宋聿轻抚宋麟虎头帽的动作一顿,垂下鸦睫徐徐张口,问她:“十一,倘若当初你对我无意,我却不顾你的意愿强纳你为妾,污了你的清白,你可还会因为我素日里对你的好而接受我?”
祖江澜笑他呆笨,心内寻思她这会子在与他说正事呢,他却无端问出这样的话来。
“三郎怎的问这样的傻话,可是又在书房里偷看妾身的话本了?莫说是妾身,换做任何一个气性和廉耻心的女郎,都不会对一个侮辱自己的贼人动情,更遑论是接受。”
宋聿定定端详着祖江澜,脑海里想的却是宋珩同他说过的话:杨娘子作性脑后生反骨,性情执拗乖张……
必定是个极有气性的女郎无疑了。
祖江澜觉得他今日委实有些奇怪,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忽见他眉心一动,平声问她道:“十一,我想见见杨娘子,明日你寻个由头,差人请她过来一趟可好?”
祖江澜显然是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看向他的目光里染上一抹不解之色,“三郎有什么话,不可以差人去问吗?”
宋聿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太过直白,施晏微如今是待嫁的身份居住在宋府,且将要嫁的还是他的二兄,自是要避嫌的。
“二兄视二娘为嫡亲的阿妹,向来宠爱有加,此番未能前来太原参加二娘的昏礼,必定是有极为重要的公务在身,我要问杨娘子的话事关二郎和洛阳的局势,自然不可为外人知晓,这才想着借由十一的口将人请来详谈。”
宋聿的品性,祖江澜自然是一万个信得过的,便是单独与杨娘子见面,亦不会有任何越矩之举,说出半句不妥当的话来。
“三郎思量周全,如这般要紧的事,自是不好差遣旁人去问的。换做妾身,也是不便听了去的。三郎明日若还是这时候归家,妾身酉时一刻差人去请杨娘子过来可好?”
宋聿闻言,连连点头应下,轻轻拍了拍宋麟脑袋上的虎头帽,浅笑道:“如此,有劳十一费心了。”
翌日,施晏微戴了一顶惹眼的芙蓉玉冠,领着堆雪去见薛夫人,临走前,特意让堆雪留下陪着薛夫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归至院中,施晏微命人去请喜儿善儿等人过来说话,赏了不少钱物。
堆雪回来时,正要进去,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由将袖中的金步摇握得更紧;心内暗道杨娘子如此行事,委实奢靡太过,与从前的做派大不相同。
思及此,垂下两行翘睫,将眼儿一转,收回欲要敲门的右手,却是往别出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善儿得了许多东西回去,自是照着施晏微分配好的给到相应的人手中,无须赘述。
至酉时,祖江澜差人请她过去一趟。
施晏微想起昨儿她在垂花厅并未得见过宋聿,心下隐隐觉得真正想要见她的人未必是祖江澜,而是宋聿。
那芙蓉冠戴着有些压头,她一早回屋便摘下了,因这会子又要去见人,取来一顶轻巧的银孔雀衔花冠子簪进发中。
刘媪观她一日之内戴了两顶不同的冠,只当她是沉浸在了这泼天的富贵之中,顿觉安心不少,吩咐橘白和堆雪陪着她同去。
祖江澜亲自将人迎进屋中,指着小几上的高足花鸟纹银盘含笑道:“时下正是吃山药和芋头的时节,我命人照着你给的方子做了这道山药芋泥糕,你尝尝可还合胃口。”
茶炉上的热水烧滚了,祖江澜亲自将研磨好的茶粉倒进水中。
水沸的咕噜声传入耳中,又听婢女来报说:郎君归。
祖江澜立起身来,迎至门前,盈盈一笑,“三郎今日回得比昨日早半刻钟呢。”
施晏微跟着起身,叉手施一礼。
宋聿将门带上,回她一礼。
祖江澜转而看向铜釜里的茶汤,拿长柄勺添了些小厮晨间特意驾车去府外的打来泉水进去,“我去里间瞧瞧齐奴,倒要劳烦三郎替我将茶烹好了。”
说话间将长柄勺递给宋聿,自往里间而去,平声吩咐乳娘退下,抱了尚在熟睡中的宋麟在怀里。
乳娘出去后,却迟迟不见祖江澜出来。
釜中的茶水还在滚着,宋聿坐在罗汉床边凝视她良久,平静的面容上始终瞧不出半分情绪,心中的不安更甚,徐徐开口问她:“杨娘子可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二郎做妾?”
孺人与妾,并无任何不同,宋聿思量再三,大抵是觉得施晏微并非出自真心,终究是用了妾这个词。
他爱十一,自然不会舍得让她做妾,亦不会纳妾去伤害她。
二兄待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若是真心喜欢,缘何又要让她做妾。